八月,菽城持续高热。


    位于城中区的辰安公寓三十层的某个房间被捂得严严实实,阳光与热潮都被阻隔在高楼之外。


    聿洛躺在其中,看着室温达到三十度,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热。


    此时距离他得知自己只剩一个月期限,又过去了二十天。


    他如今少有完整的清醒,经常日夜颠倒地短暂醒了一会儿又丧失意识地被动睡过去。


    虽然医生并没有直接给他宣判,但他能预估到自己的生命极限。


    大概久病成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会有所感应。


    被反复的病症折腾十八年,他对于自己大限将至倒没多大的心理起伏。


    但也谈不上解脱。


    虽然这个世界不怎么令人留恋,活着至少还存在感知与自主意识,死了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咚。”


    他紧闭的房门突兀地响了一声,聿洛睁开眼睛,看着宗黎背着包走进来,在昏暗光线的房间里开始倒腾他床侧的医疗设备。


    半个月前,他的私人医生宗黎把他从医院里接了回来,将公寓里的某个房间改造成了急救病房,把他安置在这儿。


    这半个月以来,房间里的急救设备关了好几台,目前只开了一台心电监护仪和心肺复苏仪。


    每当宗黎关掉一台设备,聿洛就在心里冷漠地想:距离他的死期又近了一天了。


    宗黎转身发现聿洛醒着,笑笑说:“等你的同学过来,让他们陪你去落地窗边晒晒阳光,你也可以适当地走动几步,但不能劳累。”


    “你确定?”聿洛抬起眼睛,淡淡的视线落在宗黎的脸上,“我现在还有什么康复训练的必要么?”


    聿洛靠着枕头,从窗帘透进来的一丝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脸一半在光里。


    他的眸色很淡,睫毛很长,即使声音很冷,看人的时候并不凌厉,睫毛落下的那片阴影甚至显出几分柔和。


    哪怕在这般虚弱的时候,聿洛的容颜看上去也并不衰败。


    只是这种美感多少显得有些残酷。


    “确定,这段时间在家休养对你的身体康复很有助益,有没有发现你今天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宗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聿洛打量宗黎几眼,最终意兴阑珊地重新闭上眼睛。


    这世上应该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这半个月他都靠输液维持营养,别说下床走动,如今伸手拿东西都成了问题。


    宗黎也没有再多劝说,他从他带来的保温箱里拿出一包浅棕色的液体,倒在杯子里,插上吸管,盖上盖子,递给聿洛。


    这杯东西外观看上去很像奶茶,但味道完全搭不上边。


    浅棕色的液体据说富含各种营养物质,闻着有一丝药香,味道虽然不如中药苦,但绝对谈不上好喝。


    聿洛每一次都乖乖喝完了。


    跟宗黎无关,是因为这东西的配方出自于他的母亲庄雅。


    而且他喝了十几年,的确有用。


    起码喝完之后的几小时他心悸的次数有所缓解,呼吸能暂时顺畅,甚至头脑也能清醒一会儿。


    听说这药没有名字,聿洛就自己取了个名叫清醒水。


    宗黎把清醒水递过来,把吸管放在聿洛的嘴边,聿洛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勾过吸管,三两口喝完了。


    宗黎露出欣慰的笑容,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一下聿洛柔软的发丝。


    “小洛真乖,会很快好起来的。”宗黎柔声说。


    聿洛马上抬手推开了宗黎的手指。


    宗黎没怎么用力,被他轻而易举推开了。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儿了?”聿洛抬眼看着宗黎。


    他的眼神带了丝警告的意味,声音也沉了下来。


    但因为他面容苍白,声音使不上劲儿,听着也就没多少威胁了。


    宗黎比他大十一岁,是他母亲庄雅的学生,从上大学开始就时常来他家,聿洛则从小学开始知道家里多了个哥哥。


    尽管聿洛没认过这个哥哥,但毫无疑问他的母亲去世之后,宗黎算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今也是唯一能陪他度过最后这段时光的人。


    拿到母亲的遗产之后,聿洛除了在自己的衣食住行上花掉了一部分,剩余部分都投资在了宗黎的私人诊所。


    有了他这笔资金的助力,那家诊所发展得一直不错。


    聿洛吃完药之后靠着枕头浅浅进入睡眠,宗黎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呼叫铃,把遥控器放在聿洛的枕头边,离开了公寓。


    聿洛睡得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多半是保洁阿姨。


    他始终忌讳别人直接接触他的身体,所以保洁阿姨来了之后会将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放在他床边的凳子上。


    在喝药之后他会短暂地恢复气力,他便趁这时间给自己擦拭身体。


    阿姨会等在门外,再将他房间里的水盆和毛巾收走。


    聿洛听到阿姨将空气净化器打开,离开了他的房间。


    空间回复到一片寂静。


    直到下午五点,他那群小弟定点来探望他。


    一开始他认为一屋子人叽叽喳喳很烦人,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待久了,竟然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的感觉还不错。


    除了每回说到最后几个小弟忍不住有点哭哭啼啼,让他听得不是太爽快。


    麦玉宇是他手下的一把手,拥有他家房子的大门密码,每回他在门外捣鼓着一边念密码一边往键盘上按,聿洛在房间里就能听到不小的喧闹声。


    他从床上微抬起身,按了一下遥控器。


    于是桌上的电脑屏幕打开,显现出门口的监控画面。


    麦玉宇拿着手机照着密码念出声,好不容易打开了门,又对身后的小弟用严厉的表情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动作要轻。


    聿洛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脑屏幕黑屏,他的房间门被打开一条缝。


    聿洛微闭着眼睛,低声说:“进来吧。”


    麦玉宇带着小弟鱼贯而入,他们把书包取下来放在墙角,再凑过来给聿洛打招呼。


    “老大。”他们统一这么称呼聿洛。


    聿洛的年龄并不比他们大,但自从聿洛把他们曾经的老大麦玉宇教训了一顿,这个称呼就算是焊在他身上了。


    “老大,今天要不要去阳台上坐一会儿?”麦玉宇身高187公分,虎背熊腰,此刻正弯着腰轻言细语。


    “嗯,你把我放到轮椅上。”聿洛说。


    麦玉宇二话不说,把聿洛从床上抱下来,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墙边的轮椅上,再把轮椅从房间推到阳台。


    聿洛如今体重不过百,落在他怀里就剩一层单薄的骨肉,麦玉宇抱得丝毫不费劲,甚至心里直泛酸。


    他把聿洛送往阳台的路上,他已经偷偷吸了几回鼻子了。


    这么个牛高马大的壮汉居然动不动哭鼻子,聿洛对此很是头疼。


    “你们今天去哪儿了?”他偏过头问另一个小弟。


    “学校让我们回去领书,我们打完球去了一趟,”小弟说,“路上遇到梁青帆,他看到我们就跑,跟见到鬼一样。”


    麦玉宇这时缓过神来了,接过小弟的话说:“老大你还记得梁青帆吧?就是那个校草,被我们堵在天台一下午就吓得尿裤子那个。”


    聿洛没好气地轻声说:“我没失忆。”


    “因为老大已经两个月没来学校了嘛,那会还是刚开学发生的事。”麦玉宇挠挠头说。


    聿洛闭上眼睛:“继续。”


    “放暑假之后我遇到那小子好几次,每次都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不过他好像不敢再搞出偷拍那种事情了,我打算把他跟不同女生约会的照片放在学校论坛上,只给女生的脸打上马赛克,”麦玉宇咧嘴一笑,“老大你教我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聿洛敷衍地微微点头:“没其他人可说了?”


    “还有陈飞雄——”另一个小弟说。


    “陈飞雄?”聿洛皱眉,这人他可没印象。


    “隔壁缃南的老大,最近这段时间常来咱们学校后山那片小树林,”麦玉宇说,“他昨天放话说小树林是他们学校的地盘,看来是皮痒了,我打算过几天找他出来聊聊这事儿。”


    聿洛轻笑了一声:“他们学校的地盘?或许他们通往后山那条路应该要封死,让他们没办法惦记。”


    他说完这句话闭着眼睛轻喘了一会儿,不过是坐了十来分钟,他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麦玉宇赶忙把聿洛身上的薄毯盖到他的胸口,轻声说了句:“老大,这点小事不值得你操心,你先休息一会儿,晚点我再继续跟你说。”


    但聿洛闭上眼睛之后就更难清醒,一群小弟在一旁等了半小时,确定聿洛暂时不会醒,又由麦玉宇把他送回了房间。


    之后几天,麦玉宇都准时和其他小弟一起带着故事来看他。


    尽管他们抓破了脑袋,但每天的新鲜事太过有限,能挑出来说的也都成了鸡毛蒜皮。


    聿洛后来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听着听着就昏睡过去了。


    距离聿洛的一个月期限越来越近,他的小弟自然也早已经知道到了即将送走聿洛的那天。


    他们站在聿洛的床边说着故事,逐渐泣不成声,又不敢被聿洛听见,只能拼命用牙咬住自己的手臂。


    聿洛在睡梦中听到了哭声,有些烦心地挥了挥手,想让他们赶紧离开。


    但他的声音已经逐渐发不出来,挥手的动作也极其微弱,并不能被小弟们看到。


    倒数第二天的时候,宗黎依旧给聿洛倒了一杯清醒水,他似乎完全不担忧聿洛的病情恶化,只一门心思地认为喝了那杯东西就能让聿洛好转。


    聿洛心想,宗黎自我催眠的技术倒是比他的医术更有看头。


    宗黎离开之后,聿洛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他的被子上放着遥控器和手机。


    他已经没什么心思盯着电脑或手机屏幕了,宗黎却依旧执着地递到他手旁边。


    “如果感觉有任何不舒服,你就用遥控器按呼叫铃,或者用手机打我的电话,我只要听到声音就会马上赶过来。”宗黎照例在临走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聿洛手指碰了一下手机屏幕,这台触屏敏感的手机马上被解了锁,他微睁着眼睛看着亮起的屏幕,再等它慢慢暗下去。


    这是他如今唯一能玩的“游戏”。


    等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却始终没有暗下去,反而频繁地亮着,甚至爆发出了一阵铃声。


    聿洛垂眼看着打来电话的那个名字,手指慢吞吞放过去,想要将电话挂断。


    结果他对指尖落下的位置判断出了差错,反而把那个电话接通了。


    他的父亲聿书林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唐突地响了起来。


    “小洛,我刚回国,先去了医院,结果听说你早就已经出院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去了哪里?我回家也没见到你,难道你又搬回你妈之前的那间公寓了?”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用你妈用过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现在就去把你接回来,你在那儿等着我——”


    聿洛没听完,手指略微颤抖地移过去,把电话挂断了。


    这个动作用掉他仅剩的力气,引得他胸口一阵剧痛,他呼吸急促而艰涩,心脏宛如丢失了最后的稳度,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横荡。


    每荡一次,他的心跳就又弱了一分。


    聿洛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按动了呼叫铃。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早知就该立刻挂断电话。


    他原本应当还有两天时间。


    可惜了。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