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是连连点头:“皇玛法,我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等您!”
他一张小脸上满是欢喜之色,雀跃道:“额娘她们都说您今日不会来了,说您事情忙,一时间将我的生辰给忘了,可我却不相信。”
“今日我一直在等您,就连方才躺在床上睡觉都在等您,一直等啊等,等到眼睛直打架了……”
皇上再次摸了摸他那光秃秃的小脑门,道:“朕这不是来了吗?”
四爷站在一旁,心里是五味杂陈。
即便他从小在孝懿皇后身边长大,可上头有聪颖早慧的老大,还有早早被立为太子的老二,下头又有些年幼的弟弟妹妹,他实在算不上得宠。
并不是说皇上不喜欢他,只是他却没有尝过这等偏爱的滋味,皇上也好,故去的孝懿皇后也好,还是德妃也好……都没谁将他正儿八经的放在心上过。
如今四爷瞧见皇上对弘昼如此,不免想起当年之事。
可不想不知道,一想却是吓一跳,想当年就是老二像弘昼这般年纪,可都没有弘昼这样的待遇。
他瞧着弘昼凑在皇上身边亲亲热热说着话,顿时明白老三等人的忌惮从何而来,爱屋及乌这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当年若不是皇上看重故去的孝诚皇后,又如何会将襁褓之中的老二立为太子?
皇上并未留意四爷那微微变了的神色,如今满心都放在弘昼身上。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喜欢随心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他更是命魏珠将弘昼的生辰礼物抬进来。
魏珠很快带着小太监们走了进来,有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如桌面大小的板子,板子上还盖着红绸,另外两个小太监还抱着两个大大的匣子,看着很是神秘。
不光弘昼好奇,四爷也是费解:“皇阿玛,您这是给弘昼送的什么好东西?”
皇上看向弘昼,含笑道:“弘昼,你掀开看看就是了。”
弘昼早就手痒难耐,随着皇上一声吩咐,就上前将红绸一拽,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缩小版的院子,院子瞧着有四五进的样子,院子里有假山,楼宇,亭台……是应有尽有,若仔细去瞧,还能瞧见院子里有正在洒扫的丫鬟,实在是惟妙惟肖,仿佛就是把寻常院子缩小一样。
这东西有点像后世的积木,但更像后世的沙盘。
弘昼猛地看到这小院儿,看到小院儿屋顶上连瓦片都清晰逼真,只觉得有点晃神,好一会才道:“皇玛法,这就是您送我的生辰礼物吗?”
皇上微微颔首,牵着弘昼的手走上前去,道:“你摸摸看。”
弘昼轻轻拨了拨案上的假山,随着“咔擦”一声,假山倒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不管是假山也好,还是楼宇、屋落也好,都是有卡扣的,也就是说他可以随意设计这个小小的院子。
皇上看到弘昼面上惊喜的表情,笑着道:“……上次在紫禁城里,朕答应会送你一个院子,如今你年纪尚小,送院子给你不合适,朕想了又想,就先送你一个这样的小院子。”
“今日你三岁了,凡事可以自己拿主意,可以想想以后若自己有了院子设计成什么样子,若来日朕赏给你院子了,你就不必再费心思,略一安排就能住进去,你说是不是?”
弘昼连连点头。
他连忙去看方才两个小太监抬进来的箱子,只见里头装的是各式各样的屋宇等物,可以任由他设计。
他觉得皇上真是厉害,已经提前设计出大清版乐高来。
弘昼虽为皇上送他的礼物高兴,可更为皇上将他放在心上高兴,当即就爱不释手拨弄起这迷你版小院儿来,更是扭头看上皇上:“皇玛法,谢谢您,您送我的生辰礼物,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四爷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工部是负责工程营造、紫禁城中宫殿监修等事,难不成这些日子都忙着给弘昼建这个小院子?
他心中虽狐疑,却并不敢多言,更觉得弘昼这小崽子过于无法无天,天天盯着他库房里的好东西也就算了,如今竟开始算计皇上?敢开口找皇上讨要宅院?
眼瞅着皇上与弘昼摆弄这小院儿开心极了,四爷见苏培盛进来冲自己使眼色,这才上前道:“皇阿玛,吃食已经送上来了,您先用些吧。”
皇上连晚点都没用过,又是批阅奏折,奏折批完之后又匆匆赶往雍亲王府。
今夜风大雪大,一路上马车走的缓慢,故而皇上早已是饥肠辘辘,落座于桌前。
桌上摆着铜锅羊肉,素三鲜,菌菇卧蛋……满满当当摆了小半张桌子,皆是雍亲王府中厨子的拿手菜。
皇上见状却是微微皱了皱眉,他方才饿狠了,虽饥肠辘辘,却并没有什么胃口,如今瞧见这些大荤油重之菜,并无多少兴趣。
若换成往日,四爷定能一眼看出皇上的不悦来。
但今日,他正盯着苏培盛带人摆膳,没注意到皇上面上的神色。
皇上想着夜深了,不愿多生事,刚拿起筷子准备用菜时,极有眼力见的弘昼就开口道:“皇玛法,您可是不喜欢吃这些菜?”
说着,他道:“我好像听阿玛说过您向来饮食清淡,注重养身,这些荤腥您是不是不爱吃?”
他这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惊的四爷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方才他看见皇上前来,只忙着惊讶,连这等事都忘了。
弘昼却不等皇上与四爷吩咐,对着身侧的苏培盛道:“苏公公,今日我生辰,大厨房送来的羊肉清汤长寿面可好吃啦,你要大厨房给皇玛法做一碗,记得,面条要筋道些,再浇上奶白的羊肉汤,上面再码着炖的软烂的羊肉,菜心和一颗流心的鸡蛋。”
说着,他又看向皇上,问道:“皇玛法,您喜欢吃芫荽吗?我不爱吃,可额娘说这羊肉汤浇上芫荽和葱花就更香了。”
皇上在吃食方面一向颇为讲究,虽说雍亲王府的厨子也是厨艺俱佳,但比起御膳房来还是差了不少。
如今他听弘昼这样一说,只觉得来了几分兴致,点头道:“那就来一碗吧,里头加上芫荽和葱花。”
他扫了眼四爷,眼神是晦暗不明,好似在说连弘昼这等小儿都记得朕的喜好,你小子却不记得。
不过今日是弘昼生辰,他也不愿扫兴,笑眯眯看着弘昼道:“你们王府还有什么好吃的,与朕介绍介绍。”
弘昼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再次对着苏培盛吩咐起来:“苏公公,还有额娘先前喜欢吃的跳水青瓜,你也要大厨房准备一份。”
“皇玛法真是辛苦,到了现在还没用饭,肯定是饿狠了,这跳水青瓜很是开胃。”
“原先我额娘生病时没有胃口日日吃不下饭,就靠着这跳水青瓜才能喝点粥,苏公公,你要大厨房选嫩嫩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嫩青瓜,这样的才最好吃。”
“对了,还有我要大厨房今日做的烤五花,这还是我教大厨房的,五花肉切成薄片,先腌一腌,在烤得焦焦的,撒上新疆才有的香料,可好吃了……”
苏培盛连声应是。
这下别说皇上食欲大开,就连四爷听了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觉得这小崽子在读书方面是半点天赋没有,可吃喝玩乐上,不用要人教,却是花样百出。
皇上略用了两口羊肉锅子垫了垫肚子,就放下筷子,与四爷说起话来。
四爷担心弘昼生事,便吩咐苏培盛将弘昼刚得的宝贝小院儿搬去了外间,自己在里间恭恭敬敬说话:“……今日这般天气,风大雪大的,皇阿玛实在不该过来。”
说着,他扫了眼外间正捣鼓小院儿模型捣鼓的正高兴的弘昼,正色道:“是弘昼不懂事,儿臣替弘昼给您赔不是了。”
他在皇上跟前一贯是这般样子,恭敬有余却是亲近不足。
皇上摆摆手,道:“就如弘昼所言,朕是你的父亲,是弘昼的祖父,当祖父的在孙儿生辰这一日前来看他,有什么不对?你不必道歉的,弘昼并没有错。”
四爷:……
他能怎么办,只能正色应是啊。
他一时间拿捏不准这时候是该拿出儿子的姿态,还是拿出臣子的姿态。
皇上与四爷都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没有弘昼在其中调节气氛,一时间这氛围倒是有些冷清,除去窗外的风雪声,就只能听见碳盆中时不时火星子炸开发出的声音。
皇上扫了眼弘昼,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瓜尔佳嬷嬷可来了?她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行事妥帖,进退有度,你对这个儿子倒是尽心尽力。”
“她人可在外头?叫她进来说话吧。”
很快,苏培盛就带着瓜尔佳嬷嬷走了进来。
自太皇太后去世之后,苏麻喇嬷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奴就请命想替太皇太后守陵,只是太皇太后一向仁善,在弥留之际便与皇上交代过了,将苏麻喇嬷等人送回老家荣养,若不愿回老家的,则在城郊赏她们一间小院。
所以,便是苏麻喇嬷哭的是泪眼婆娑,皇上也没松口。
为了这事儿,皇上甚至寻了个理由,说老十二年幼,请苏麻喇嬷帮着照料,这才稳住了苏麻喇嬷。
从那之后,苏麻喇嬷就与瓜尔佳嬷嬷照看起老十二来。
八年前,苏麻喇嬷去世,皇上感念瓜尔佳嬷嬷劳苦功高,便在城郊赏了她一个小院子。
时隔几年见面,两位老人都变了样子,年老者一年是一个样子,瓜尔佳嬷嬷瞧见皇上头上银丝更多,并未露出或惊愕或惋惜之色,以及神色如常上前给皇上请安,仿佛她离开紫禁城不过是昨日的事儿:“奴才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了。”
皇上道:“起来吧,嬷嬷不必多礼。”
对于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他一向很是客气:“朕一直以为嬷嬷还住在城郊,没想到却进了雍亲王府……”
四爷是个很有眼力见的,如今见皇上有意与瓜尔佳嬷嬷叙旧,便去了隔间陪弘昼一起玩起小院儿模型来。
瓜尔佳嬷嬷面上含笑,正色道:“奴才从前伺候惯了太皇太后,而后又跟着苏麻喇嬷一起侍奉十二贝勒,得皇上恩典也想要安心养老,只是奴才在紫禁城中待了大半辈子,是个闲不住的。”
“又刚好几次王爷找到奴才,请奴才帮着教导两位小阿哥规矩,奴才想闲着也是闲着,所以便来到雍亲王府教学。”
“雍亲王府人口简单,不论王爷或福晋等人都是极好的,奴才待了些日子竟不舍得离开,索性就留下来照顾五阿哥了。”
她不愧是紫禁城中的老人,说话是极有水平,看似是字字句句未夸四爷,却好似字字句句都在夸四爷。
皇上面上也带着些许笑意:“弘昼顽皮,只怕没少叫你操心……”
瓜尔佳嬷嬷笑着道:“皇上此言差矣,五阿哥虽顽皮,却更是活泼可爱,对奴才是尊敬有加,并未做过出格之事。”
说着,她眉眼中笑意更甚:“奴才原先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时,时常听太皇太后说起您年幼时的事情,虽奴才未曾窥见天子幼时真颜,但从太皇太后的只言片语中,奴才觉得五阿哥与您小时候是有几分相似的。”
皇上微微颔首。
旁人不知道,他小时候做的那些调皮事儿,他是记得清清楚楚,有好几次都将太皇太后气的直发抖。
先前他还觉得奇怪,老四那样沉着稳重的一个人怎么生出宛如泼猴一样的儿子来,甚至还问起耿格格性子如何,知道耿格格也是老实本分的后,他只觉得不解。
如今听了瓜尔佳嬷嬷这番话,皇室是全明白了,敢情这小崽子是随了他。
他更是听到瓜尔佳嬷嬷不急不缓道:“……小孩子顽皮是天性,如今五阿哥才三岁,五阿哥聪明,等着过几年知事后自然就懂事了。”
皇上是相信瓜尔佳嬷嬷的。
他就算不相信瓜尔佳嬷嬷,总该相信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嬷的识人之道,当即就命魏珠赏瓜尔佳嬷嬷。
皇上赏给瓜尔佳嬷嬷的是一百两金子,虽说这赏赐不算十分厚重,但却对瓜尔佳嬷嬷而言却是无上的荣耀。
瓜尔佳嬷嬷跪地谢恩后,这才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苏培盛就带人上前摆饭。
皇上只觉得一个人用膳也没什么意思,便叫四爷与弘昼一块过来。
今日的弘昼因久久没等到皇上,晚点并未用多少,早就饿了,如今听皇上这样说,自顾自就挨着皇上一起坐下来,率先给皇上夹了筷子跳水青瓜:“皇玛法,您尝尝这个,这个很开胃的。”
皇上略吃了两口,入口酸辣,虽酱气略多了些,勉强觉得不错。
他看了眼还候在一旁的四爷:“老四,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四爷早忘了上次与皇上同桌吃饭是什么时候,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皇上却道:“这里不是紫禁城,是你的亲王府,没那么多规矩。”
弘昼点点头道:“是啊,阿玛,您不要客气。”
这话说的,好像皇上与四爷都在他地盘上似的。
祖孙三人同桌吃饭,看着是其乐融融,弘昼一贯不赞成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总觉得吃饭时就该说些开心的事,如此才更好下饭,当即就叽叽喳喳说起今日发生的趣事来。
比如,弘历送给他一个青蛙样式的金哨子。
比如,纳喇·星德送给他一把木剑。
比如,他今日吃了整整一盘烤五花肉。
又比如,他觉得四爷很小气,就送给了他一套文房四宝……听的皇上是心情大好。
皇上每次与弘昼一起吃饭时总觉得胃口格外好,不过他老人家向来讲究用饭用到七分饱。
很快皇上就放下筷子,看向弘昼道:“朕听说你阿玛最近在给你启蒙?不知道你启蒙的如何了?”
“你阿玛学问虽及不上你三伯,可也是学问出众,有他教你,即便你不说学问出挑,也不会比弘历差上多少的。”
正往嘴里塞五花肉的弘昼一听这话脸上就笑意全无,嘟囔道:“皇玛法,好端端的,吃饭时提这些做什么?害的我胃口都没有了。”
他虽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皇上当即就笑了起来:“好,朕不说了。”
他瞧见弘昼吃的香甜,想着老四与自己说过,弘昼乃是早产出生,不免怜惜弘昼两分,亲自给弘昼夹了一筷子素三鲜:“光吃肉腻得很,你吃些素菜,太医说荤素搭配才好。”
一旁的四爷便是苦思冥想,也没能想起上次皇上给自己夹菜是什么时候。
人一吃饱就昏昏欲睡起来。
弘昼放下碗筷,就打起哈欠来。
皇上这才惊觉自己也有些困了,起身要走,临走之前不忘与四爷吩咐道:“……今日朕出宫乃是微服私访,你好好提醒下面的奴才们,莫要多言。”
四爷忙应是。
弘昼眼瞅着魏珠替皇上穿上大氅,揉着眼睛道:“皇玛法,今日谢谢您能过来,我知道您很忙,定是抽时间过来的。”
皇上看着弘昼,看他眼睛都睁不开的小模样十分有意思,故意打趣道:“那你打算如何谢谢朕?”
这可叫弘昼为难了。
他想了又想,道:“皇玛法,您蹲下来!”
皇上不明所以,却还是蹲了下来。
下一刻,弘昼就“啪嗒”在皇上面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这下您可开心了?”
皇上:???
四爷:???
弘昼却是沾沾自喜,每他在耿格格面上啄一口时,耿格格都高兴的很。
果然,皇上惊愕过后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子孙中,无人像弘昼这样亲过他。
对一众皇子,皇上向来是严格要求,到了孙辈,皇上倒是有意亲近弘皙等人,可也不知道是弘皙等人被阿玛们教导过的缘故,还是打从心底里惧怕皇上,根本不敢与皇上亲近。
皇上拍了拍弘昼肥嘟嘟的小屁股,笑道:“是了,朕这下子开心了。”
这话说完,皇上就满脸带笑离开了。
弘昼原想与四爷一起送皇上出门的,可皇上却说今日乃是微服出巡,不准他们送。
四爷没法子,只能目送皇上离开。
等着皇上的身影再看不到,四爷的眼神就落在正打哈欠的弘昼脸上,微微皱眉,一副有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的样子。
弘昼一个哈欠打完,见四爷还是这样看着他,迟疑道:“阿玛,您不会也想要我亲您一口吧?”
还未等四爷说话,他就为难道:“其实,要我亲您一口也不是不可以,等到您生辰时,我亲您一口当成送给您的生辰礼物吧。”
四爷被弘昼气笑了。
弘昼这些日子每天前去外院书房跟着他启蒙,不知道从他手上坑走了多少好东西,怎么到了他生辰,就想一毛不拔亲他一口打发了?
四爷可不答应:“有道是礼轻情意重,可你这礼也太轻了,我来算算你从我这里拿了多少好东西走了,玉佩,花瓶,笔洗……”
眼瞅着四爷一副打算与自己好好算旧账的意思,弘昼抬脚就要走:“阿玛,我先回去了。”
“皇玛法说了,小孩子要早些睡,不然长不高的。”
“这会子好晚了,我要回去了。”
“您也早些休息!”
这话一说完,他是一溜烟就跑了。
接下来这一夜,弘昼睡得是极踏实,有丫鬟几次轻手轻脚进来看他有没有踢被子,发现他嘴角还挂着笑,一看就是在做美梦了!
翌日一早醒来,就连弘昼回想起昨晚种种都觉得像是一场美梦,他甚至衣裳都没穿好,就光着脚跑下床,看见外间放着小院儿模型,当即嘴角就扬了起来。
昨晚上皇玛法真的来看他了!
不是他在做梦了!
正拿着烤热衣裳的耿格格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柔声道:“弘昼,你怎么能光脚跑下床?若是染上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她就将弘昼抱上床给弘昼穿起衣裳来了,更是柔声道:“方才你阿玛又差陈福过来说了一声,叮嘱咱们皇上昨晚上过来的事千万不得对外宣扬,若有人问起皇上给你的礼物,就对外说是皇上差人送过来的,知道吗?”
弘昼点点头,却是迟疑道:“可是,对哥哥也不能说吗?”
耿格格是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关系有多好的,可想了想,还是慎重道:“对四阿哥也别说的好,你想啊,四阿哥生辰比你就早三个月,他生辰时不仅皇上没来,也没差人给他送生辰礼物。”
“你想想看,若你是四阿哥,你高兴的起来吗?”
弘昼摇摇头,低声道:“我要是哥哥,肯定不高兴的。”
他考虑的周全,若弘历不问,他就不说,依他对弘历的了解,弘历肯定是不会过问的,如此说来,他就不算对弘历撒谎了。
即便四爷将皇上在弘昼生辰前来雍亲王府一事瞒的死死地,可这事儿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李侧福晋与弘时自不必说,一个气的砸了她最心爱的一套茶具,一个气的一整日没吃饭,与弘晟来往的愈发密切。
就连有几分喜欢弘昼的年侧福晋知晓这事儿,喝药的频次都较从前大大提高,生怕皇上一个心血来潮,直接下令封弘昼为世子。
如意室的钮祜禄格格听闻这消息后微微发了会呆,看了眼为弘昼高兴的傻儿子,决定不改初心,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并不理会这些事。
没心没肺的弘昼依旧该吃吃该喝喝,比从前更开心,因为将近年关,就算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四爷也有些琐事药忙,有些时候不能亲自给他启蒙的时候,就将自己身边的谋士戴铎派过来给他启蒙。
要戴铎给四爷出谋划策还行,可教小孩子认字,他可没这个本事,再加上弘昼可不是寻常小孩,几次三番下来,他就投降认输。
所以啊,弘昼的小日子过的还是很舒坦的。
一转眼就到了腊八。
一大早弘昼喝了碗甜滋滋的腊八粥,瞧见外头大雪簌簌,想着带着橘子去院子里玩雪。
他刚穿上披风,抱起橘子,就见着常嬷嬷急匆匆走了进来,声音压的低低地:“格格,方才有人说见到郡主身边的那老嬷嬷回来了。”
耿格格正在给弘昼缝制春裳,小孩子长得快,今年秋裳到了明年冬天就穿不下了,她漫不经心道:“回来了就回来了呗……”
弘昼却很快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连橘子也顾不上,往炕上一搁,忙道:“嬷嬷,那个不会说话的老嬷嬷回王府了,谁来伺候姐姐?”
常嬷嬷眉眼里是藏不住的喜色,低声道:“是啊,奴才与五阿哥想的一样,郡主如今是今非昔比,身边就那老嬷嬷一个伺候的,这人回来了,谁来照顾郡主?”
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些:“奴才还瞧见那老嬷嬷穿着一身孝服进府的……”
这话说的耿格格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
她就算再傻,也知道奴才卖进王府,也就只能替主子披麻戴孝,如今那老嬷嬷的主子是怀恪郡主。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弘昼一边在屋内陪着橘子玩,一边等着正院送消息过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之后,福晋身边的飘絮就匆匆过来了,说怀恪郡主于昨夜夜半自缢身亡。
怀恪郡主到底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有封号在身,很快缓福轩上下所有人都换了素服,但因有长辈在,怀恪郡主又是出嫁女,所以弘昼等人并不需要守孝,只是不穿颜色鲜亮的衣裳就够了。
弘昼任由着丫鬟给自己换衣裳,不由想到了纳喇·星德,只觉得对纳喇·星德来说,这也是件好事。
只是,他还是有点不明白,好端端的,怀恪郡主怎么会自缢身亡?
若怀恪郡主真的一心求死,早在当初李松清抛下她和她肚子里孩子不管时就死,如今挨过寒冬,怎么就想不开?
弘昼并未在这件事上多想,只差了小豆子去外院打听打听,若纳喇·星德来了就与他说一声,他还有要事与纳喇·星德说的。
小豆子飞快跑了出去。
换了衣裳的耿格格被福晋请去正院说话,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弘昼几句:“……如今郡主没了,王爷定是心情难受,你要乖乖的,可别胡闹,听到了没有?”
弘昼乖乖点点头,奶声奶气道:“额娘您放心,我知道的。”
耿格格这才放心出门。
到了正院门口,她正巧碰见了钮祜禄格格,钮祜禄格格比她更谨慎些,不仅换了件颜色素净的衣裳,浑身上下更是半点饰物都没有。
钮祜禄格格与耿格格一起结伴走了进去,进去的路上,钮祜禄格格低声道:“我听说郡主临死之前还给王爷留了一封书信……”
至于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她可打探不到。
两人进屋,福晋已坐在上首等着她们,福晋身为内宅第一人,很少有这般慎重的时候。
今日福晋不仅将三位格格请来,就连侍妾也没落下,甚至没忘记兢兢业业做咸鸭蛋的松佳姨娘。
等着人都到齐了,福晋才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郡主没了。”
说着,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似乎是悲痛欲绝的样子,哀声道:“咱们王府一向子嗣稀少,女孩更是珍贵,唯有李氏膝下有个怀恪,好不容易盼着怀恪长大出嫁,好端端的孩子却是病死了。”
“别说王爷难受,就连我这个嫡母也难受得很,这些日子,大家警醒些,若王爷去哪个院子里,大家多说说劝慰王爷的话。”
众人齐齐称是。
福晋又闲言几句,话里话外皆夸怀恪郡主是个好孩子,毕竟死者为大,她说几句好听的并不过分,最后更是道:“……她临死之前还给王爷留下了一封书信,方才王爷已经已派人于我说了声,即日就解除李氏禁足,虽年关将近,你们事情也多,可若有闲暇时间就去陪李氏说说话吧。”
她与李侧福晋并不对付,从前种种就不说,单一条,当初八岁的弘晖没了,李侧福晋不仅没有宽慰她一二,还耀武扬威,暗戳戳笑话她儿子没了这一点,就够她恨一辈子了。
今日她的意思很明白——反正王爷这样安排我,我就这样安排你们,我话已经传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众人又是齐齐称氏是。
耿格格偷偷与钮祜禄格格交换了个眼神,便是她们没看到怀恪郡主遗书里写的什么内容,却也是能猜到的,无非就是说自己临死之前放心不下李侧福晋之类的话。
说到底,四爷与李侧福晋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有的只是恨铁不成钢,如今两人唯一的女儿死了,他就算再狠心,也没办法将李侧福晋继续软禁起来,总得给她些体面以示宽慰。
等着耿格格从正院离开时,已与钮祜禄格格约好去李侧福晋院子里的时间。
单她一个人,她可不敢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还忍不住与钮祜禄格格琢磨起来:“……福晋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听着好像是福晋要我们将弘昼他们也带过去的意思?”
福晋是女子报仇,十年不晚,方才更是将话说的十分直白——李氏向来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如今怀恪没了,她定是最伤心的那个,你们过去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些话,与其说是安慰,倒不如将膝下孩子带去,如此,也能宽慰李氏几分。
当初李侧福晋狠狠在福晋心上插了刀子,如今她自然要还回来。
当年八岁的弘晖去了,她就已是伤心欲绝,如今怀恪郡主都快二十岁了,李侧福晋的伤痛只会成倍增加。
钮祜禄格格摇摇头,低声道:“福晋就是这个意思。”
她觉得福晋这人吧,看着是宽宏大量有容人之度,实则却是记仇得很,“福晋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了,内院之中可是福晋当家,李侧福晋……只怕是强弩之末,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只是从前她那样可恨的一个人,如今想着咱们要带儿子过去在她心上戳刀子,好像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可没法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别说福晋如今要让咱们带儿子过去‘看望’李侧福晋,就算是要咱们上前去骂李侧福晋一顿,咱们也不能说不……”
耿格格想着李侧福晋那脾气,若将弘昼带过去,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她倒不是不怕,到时候李侧福晋要骂要训的,她低着头装听不见就是了,可将弘昼带去,岂不是要连累着弘昼也受委屈?
不光她,钮祜禄格格也是不愿将弘历带过去的。
这般年纪的小娃娃最是天真无邪的时候,何必要让他们见识到人性的丑陋?
弘昼知晓纳喇·星德要过来,是急不可耐,跑到了外院徘徊。
不过他心里也是有数的,知道怀恪郡主再怎么棒槌,可也是四爷膝下唯一的女儿,怀恪郡主死了,四爷定是伤心难受,也不敢这个时候在老虎屁股拔毛,便在前去四爷书房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了纳喇·星德。
隔着老远,弘昼就看到纳喇·星德了,冲他直挥手,扬声道:“哥哥!”
纳喇·星德脸上无悲无喜,甚至心里也谈不上高兴或不高兴,他与怀恪郡主本就没见过几次面,如今若不是刻意去想,都快想不起怀恪郡主长什么样子。
如今他只觉得松了口气,觉得这等麻烦终于解决了。
走的近了,他看见弘昼面上满是喜色,知道这孩子是替自己高兴,作势在他小脑袋上敲了敲:“你这孩子,怎么能表现的这般高兴?郡主就算再怎么不是,也是你的姐姐。”
弘昼脖子一梗,正欲说话时,只听见纳喇·星德低声道:“就算你心里高兴,可面上也得装出几分悲戚之色来,若不然叫阿玛知道,可是会伤心的。”
弘昼点点头:“你说的是。”
说着,他又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去见阿玛吗?”
纳喇·星德点点头,正色道:“是,郡主虽嫁于我为妻,可她却有诰命在身,她的丧事我得问问阿玛的意思。”
若叫他年迈眼疾的额娘和年幼的妹妹替怀恪郡主哭灵守灵,他只觉得心里膈应,可这丧事怎么办,又该以什么规模办,他总得请四爷拿出个章程。
他今日有事,没时间与弘昼多说,正打算抬脚离开时,就瞧见了正在外头散步的四爷。
弘昼也瞧见了四爷。
明明他是昨日才见过四爷,可不过一日的光景,他只觉得四爷好像老了,不是面容有什么变化,而是四爷身上的精气神没了。
从前四爷身上表现出来的淡然,无求全都消失不见,只变成了凄楚,苦涩。
如今一阵寒风吹来,吹起他身上的大氅,吹的他眯了眯眼睛,皱了皱眉,更吹的他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的四爷,还是挺可怜的。
这一瞬间,弘昼与纳喇·星德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四爷,正犹豫时,四爷已踱步走到他们跟前:“星德来了?”
纳喇·星德郑重应是:“是,阿玛。”
他本就不是巧舌如簧之人,再加上他与四爷又并非正儿八经的翁婿,这时候竟不知如何安慰四爷。
四爷只不急不缓道:“怀恪的亲事,就一切从简吧,你们纳喇府上与我们府上都有长辈在,怀恪虽是郡主,可长者在,她的丧事不好大办。”
说着,他的眼神就落在纳喇·星德的面上,淡淡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委屈,可明面上该有的章程还是要有的,想必你也不愿意将怀恪的尸身葬于你们祖坟,我就留下怀恪的尸首,你以空棺下葬吧。”
“还有怀恪的嫁妆,也就留在你们府上,你不必拒绝,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可这些东西对我们王府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如今你还年轻,没道理替怀恪守孝三年的规矩,若有合适的姑娘,你就暗中将亲事定下来,等着一年之后再将人娶进门,若不然对皇上和言官也没办法交代的……”
他零零散散交代了一大堆,思路清晰,好似没了的不是他的女儿一样。
只是弘昼好几次听到四爷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才又重新开口,知道四爷心里定是难受极了。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慰四爷。
到了最后,四爷拍了拍纳喇·星德的肩膀,低声道:“虽然怀恪没了,但你一直都是我雍亲王府的女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这是他给纳喇·星德的承诺和保障,纵然他如今并不十分得圣心,但好歹是一个亲王,总能为纳喇·星德提供许多便利的。
这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弘昼看着四爷慢步走着,犹豫好一会,迈着小短腿跑了上去,更是奶声奶气喊道:“阿玛,等等我!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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