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是皇家别苑,在京郊龙泉山的泉清峰上。


    来到这里已经半月有余,荒废已久的南苑慢慢收拾了出来,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茯苓点上香,这香便宜,总有种廉价刺鼻的气味,却能很好掩盖住南苑长时间未住人而发散的腐败气味。


    白烟袅袅升起,随着人的动作打了几个卷儿散开,又慢慢拉回直线。


    “公主,快歇会儿,我来就好。”


    茯苓见阿枝又拿起了扫帚,急得赶紧夺过来,见她沾了满身灰尘,仍一副清丽的模样,细腻出尘。


    阿枝总闲不住,觉得她身上有伤,总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帮忙。


    面前的女子轻笑,淡粉的唇色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也是想早点弄完,一会儿给他送点点心去。”


    茯苓只好点头,“点心已经装好了,咱们早些去吧,过会儿日头大了难走山路。”


    “今日我一人去便好,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动了。”


    昨日茯苓陪她走了个来回,好几次差点扭到。反正也走过好几次,路都熟了,一个人也不碍事。


    茯苓劝了几次未果,只好答应,“那公主早些回来,路上小心,我做好了饭等您。”


    阿枝提上点心盒,木盒有些旧,里面装的点心也略显廉价,但这个时候,她觉得燕珝应该会需要一些甜的东西。


    那些药太苦了,她闻着就觉得难受,真不知道燕珝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快四月的时节,已经慢慢有些热了,阿枝走出了一身汗,腿脚也有些疲累,才终于到了永兴寺。


    永兴寺在京城很有名,她之前在宫中就听小宫女们念叨过,听说求姻缘和学业都很灵,京里达官贵人们很爱来这里供奉香火。


    但她来并不是为此。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永兴寺的大和尚圆空一手医术能活死人药白骨。


    燕珝从阴冷的东宫挪到荒废许久的南苑,病情愈加严重,阿枝只好求到了永兴寺,请圆空和尚出手相救。


    好在出家人慈悲为怀,将燕珝接了过来,已有四五日。


    阿枝每日都来看他,见他面色一日好过一日,总算放了心。


    永兴寺规模很大,占了半座山头,阿枝抄近路直接从寺后进去,小沙弥帮她开了门,双手合十:“施主,从廊院过去,在圆空大师父院内。”


    阿枝谢过,顺着指的方向走去。


    院中无人,方才走近,便隐隐听得人声。


    阿枝站在窗外,从透出的细缝里瞧见他与圆空和尚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抬脚准备敲门进去,却听到圆空道:“太过刚正并非好事,过刚易折……”


    燕珝低声说了什么,阿枝没听清,但她能从这稍显沉重的气氛里听出,此刻应该不是进去的好时机。


    “严禁宵小作祟,却无力约束王家,一个家族尚且如此,何况江山,”圆空手中捻动着佛珠,“太子东宫,官职甚详,如一小朝廷1。朝中事分不清是非黑白,若要事事分个对错出来,反倒难咯……”


    阿枝没听懂,只能从语气中分辨出圆空和尚似乎在和燕珝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燕珝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无辜之人遭受无妄之灾,高位者若不能保护他们,有何颜面面对这江山万民。”


    “但为君者可不会如此想。”


    圆空和尚的佛珠停住,在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


    “受家族养育,便要和家族共进退,何来无辜。你看着冷情,心却念旧,迟早要被王家拖累。如此境地,命定而已。”


    “命定……”燕珝轻念,半晌应声,“但我并不信命。”


    圆空和尚笑了声,“信也罢,不信也罢,旁人无可干扰。贫僧言尽于此,剩下的,还得施主自己参悟。”


    阿枝踌躇着是否要先离去,偷听可不是好事,正欲离去,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低声说了什么,圆空和尚的笑声清晰了起来。


    “公主心善纯真,乃至纯至善之人,施主莫要辜负。”


    燕珝回道:“公主性纯良,佛祖自会保佑。”


    茶杯被放在桌上的声音传出,一时无言。


    阿枝耳朵贴近,好像能感受到室内微微有些凝滞的气氛。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短暂的沉默后,燕珝终于出声。


    “我知晓了,定会敬之珍之……爱之。”


    里面的人尚且没什么,阿枝听见那个字,脸色顿时烧得绯红。


    来不及细想,阿枝快步走出了院子,将点心交给小沙弥,嘱咐他转交给燕珝。


    什么是爱?她也不清楚,但她觉得,燕珝心里或许是有自己的。


    无论是最开始主动提出教她写字,还是那日那个青涩的吻后让人心跳的轻喃,无一不印证了他多少,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如今的燕珝不像最开始那样冰冷,也不似传言中那样杀伐果断,偶尔还会望着她轻笑。黑沉的眸中透出她的身影,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阿枝揪着衣角,没注意自己已经绕到了佛堂。


    站在沉肃的堂前,她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脑袋里不断回荡的那些场景终于消散。


    佛前不好胡思乱想,跪在蒲团上合上双手,慢慢整理思绪。


    北凉人并不信佛,阿枝这些日子偷偷学着小沙弥的样子,学得像模像样。


    先跪在佛前虔诚叩首,祈求佛祖保佑,让燕珝的伤早些好起来。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自己在意的人平平安安,健康长乐。


    阿枝起身,请了香点燃,余光偷瞄着小沙弥的样子夹住香,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拜了三拜。


    刚起身,余光中便出现了一片沉色的衣角,燕珝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心里不算清白,看见燕珝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更是慌了神。


    手一抖,燃了一节的香灰掉落到了手上。


    香灰没有那么烫,但也很热手,猝不及防被热度惊了一下,阿枝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已然出现了一块红印。


    赶紧插上香,拂去香灰,缓步轻移至燕珝身前。


    “你何时来的?”


    燕珝唇角勾起个弧度,“方才你点香的时候,见你用心,便没叫你。”


    阿枝也笑,“我学得如何?先前你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如今已经会上香了。”


    “方才在想什么,”燕珝见她邀功的模样,忍不住道:“佛祖面前要虔诚专心,你这样冒失,佛祖若是怪罪,该当如何?”


    “想……”


    阿枝动动唇,她不好意思直接对这燕珝本人说她的愿望,许多心愿都与他有关,她还没有坦诚到这种境地。


    眼神在燕珝身上转了个来回,只好道:“没想什么……不过佛祖会怪罪我?”


    燕珝还未回答,便听见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


    “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香灰落于手,便叫‘手得香’,有所求可‘得手’之意。施主心诚,必定会得偿所愿。”


    阿枝抬头,看见圆空的神色不似做伪,喜笑颜开。


    “如此甚好,多谢圆空师父!”


    若真能得偿所愿,那再烫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施主若有不通之处,也可来问贫僧。天色不早,寺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失陪。”


    圆空先行告辞,深深地看了燕珝一眼,转身离去。


    阿枝赶紧行礼目送他离去,她大秦礼仪学得一般,匆匆忙忙的模样看着让人发笑,这会儿怕燕珝笑她,赶紧扯开话题:“你伤如何了?今日可曾吃药?我送来的点心看到没有,多少用一些,那药闻着就发苦呢。”


    燕珝瞧着她的模样,面色淡淡:“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要我先回答哪个?”


    “……我不问了。”


    阿枝赶紧住嘴,“所以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燕珝叹气,“你不必忧心,也不用每日来看我……”


    殿外突然传出嘈杂的声响,阿枝正专注地听燕珝讲话,大殿门突然被推开,日光猝不及防地照射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旋转,隔绝在二人中间。


    阿枝还未适应这光线,只见门后突然奔出一个娇俏的少女,馥郁的香气一瞬间充斥了鼻腔,如花一样鲜艳的颜色冲击着视线,少女扑到了燕珝怀中,抱着他,声音凄然。


    “太……阿珝哥哥,你快走罢,我阿兄带着人上山找你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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