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凝珑早已恢复了往常高贵且目中无人的模样。


    玉簪挽起头发,细碎的翘发都被拨到耳后;翘腿坐在高凳上面,脊背故意挺直;趿着鞋,白皙的脚帮子一晃一晃,晃出来悠闲的弧度。


    除了眼眶泛些红意,旁处都彰显着她是位尊贵骄傲的美人。那场压抑的哭仿佛从不存在,只是幻觉。


    再失魂落魄,也不能叫卑贱的哑巴窥见。再难受想哭,也得撑起震慑人的架子。


    她轻飘飘地扫过冠怀生。


    脏死了。


    幸好他的脏身没往下沥水。他的跪姿很有风采,两腿岔得开,在恭谨中跪出一丝微乎其微的臣服。


    冠怀生把帕子往前一递,他很疑惑,自己都找来帕子了,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不开心。


    膝盖有些痛,他又咿呀一声。


    凝珑起身,嫌弃地接过麒麟帕。


    就在冠怀生眼巴巴等她奖励时,他却被凝珑毫不犹豫地甩了一巴掌。


    “啪!”


    凝珑将帕子递给云秀,示意她放好。又站在冠怀生身前打量,上下扫视。


    “明明我都已把帕子模样画了下来,可你却还是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还等着我赏你?可笑!就没见过办事效率这般低的下人。”


    冠怀生身上擦伤许多处,很容易让人猜测到,他约莫是跪在地上,把腰弯起,一眼眼寻去的。


    他很委屈,想给凝珑解释找帕子有多难。


    帕子是在杂草丛里找到的,草长得又密又高,蚂蚁蚊子遍布。找到时,帕子沾了点土,他便私自用皂液洗了洗。


    夜里黑,他夜视不佳,又被草丛绊得不轻。


    十指比划,快得出了残影;嘴里艰难发声,呜呜啊啊的,听得凝珑心烦。


    “傻子。”凝珑白他一眼,“我能看懂吗?”


    一整日心惊肉跳,此刻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哭的时候语不成句,如今心里平静,还能有心思逗弄冠怀生。


    她的视线在他褴褛的身上停了很久。


    “白日那张纸,你不会真吃了吧。”


    冠怀生飞快摇头,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包裹,同样一层层地拆开。


    污泥遍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层麻布。麻布里是用浆糊粘好的纸,画着耀武扬威的麒麟。


    皂液,浆糊,于凝珑而言再低贱不过,她院里的婢子用的物件都比这好。可于冠怀生而言,这已是他的全部。


    凝珑想他还没傻得彻底,捏起纸的一角,投入莹莹星火。


    接着转身去小箱里翻出几枚金铜钱,随意往冠怀生面前一扔,金铜钱叮铃作响。


    她又坐回高凳上,手肘撑在圆桌上面,脚比之前翘得更欢快。


    “喂,赏你了。”


    冠怀生立即抬起头,惊得瞪大黑漆漆的双眼。


    然还未用手语道谢,便听她冷漠开口:“爬过去,用嘴捡起来。”


    他眼里的光亮又灭了下去。


    凝珑倒也不急,有的是时间与他周旋。


    “你知道有多少人期待我这样对他们说么。”凝珑把玩着猩红的指甲,“这是主家给你的奖励,怎么,你不想要?”


    冠怀生诚实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那我再加个条件。”凝珑站起身,把一枚金铜钱往他膝边踢了踢,“学一声狗叫,再爬过去,用嘴捡起来。”


    “其实你也不用爬几步呀,金铜钱近在咫尺,只要你肯弯下腰。”


    “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身契撕了,把你扔回奴隶窝。奴隶窝是个什么地方,你懂的呀。衣不蔽体,受人欺辱。听管事说,那样的日子你都忍了几年呢。怎么,我只是让你学狗叫,就受不了了?真是欠的。”


    冠怀生的眼里总是装着迷茫。他不懂凝珑突如其来的羞辱,更不懂自己莫名的亢奋。


    被骂,被侮辱,被当成牲畜,他就亢奋了?


    凝珑见他眼里不服气的火焰小了下去,绽放了笑颜。


    “给你时间吧。”她轻轻弯腰,三根手指举在冠怀生眼前。


    她决定把程延对付她那一套,原封不动地搬到冠怀生身上。


    “三。”


    冠怀生没听清,歪了下头,想更好地理解。却见她的指头折了一个。


    “二。”


    他低下头,有些犹豫。不想滚回奴隶窝,不想整日打苦工不给钱。


    “一……”


    “汪。”


    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学了声狗叫。不是狼狗守家那种狂吠,而更像小狗撒娇。


    很违和,凝珑却很喜欢。


    “真乖。”凝珑想摸摸冠怀生的头发,可他的发丝也沾着泥泞。


    她嫌脏,最终只用手拍了拍他的右脸。


    冠怀生又弯下腰,叼起金铜钱。铜臭味难闻,却能让他吃饱穿暖。


    他不知遇上凝珑这样的主家是福还是祸,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下人院,整个人像经历了一场黑暗的洗礼。


    云秀也看不懂凝珑的两幅面孔。


    她合紧门,伺候凝珑洗漱。


    “小娘子,你这半月来一直在看学手语的书,你分明知道那哑巴的意思,可为甚要装作听不懂呢?”


    “为甚要表现得很懂?”凝珑靠着榻,语气轻飘飘的,舒坦得像刚升仙。


    “我若表现得能听懂手语,那岂不是表明我很在意他?”


    她嘟囔着说:“我才不要在意他。”


    可明明她在与程延欢好时,想的都是冠怀生。一面谴责自己眼光差,竟相中个下人。一面又放任自己沦陷,不禁想要是冠怀生是世子就好了。


    云秀坐在她脚边,“小娘子分明就是在意他,要不然您就不会把金铜钱赏给他了。那金铜钱是程世子送来的,一共八枚,极其珍贵。小娘子倒好,呼啦啦一下扔了八枚,都给那哑巴了。”


    “程延送来的,我都不稀罕。什么金啊玉啊,难道我没赏给你们?”


    云秀的话戳中了她的心。


    冠怀生很可怜,本来不破洞的衣裳就没几身,今日为给她寻帕,又废了一身衣裳。


    她还是存着良心的,比起送新衣裳,送钱更实在。


    但她又实在拉不下脸,温情地夸赞冠怀生做得棒极了,做不到好好地把钱送到他手里。


    都是被他的不反抗给激的!她只想想尽办法折辱他!


    凝珑倏地有些懊悔,“他不会因此记恨我吧。哎呀,就应该一步一步来嘛,又是学狗叫又是叼东西,是不是太伤自尊了。”


    云秀思索一番,摇摇头说不会。


    她搂着凝珑的腿,“倘若我是那哑巴,伺候这么美的主家,还时不时给我恩惠,赏几箱钱,那真是赚发了!别说学一声狗叫,学十声我都愿意!”


    凝珑忍俊不禁,“就你贫嘴。”


    实际她对云秀的狗腿话十分受用。云秀也是下人,下人最懂下人嘛,也许冠怀生也这样想。


    云秀又说:“要怪就都怪程世子。他每每把小娘子折磨得体无完肤,专横霸道,叫小娘子攒了一肚子气回来。”


    凝珑心想说得有道理。


    都怨程延,用他尊贵的身份压榨她。都怨他仇家多,否则她也不会误喝了那杯酒。


    夜渐渐深了,阖府皆已歇下,唯独宁园无歇院灯火通明。


    “混账!”


    程延怒气冲冲,将名贵的玉茶盏摔得稀碎。


    十三立即跪倒在地,“世子息怒。”


    这火来得莫名其妙,十□□思了下今日作为,他似乎没有哪处做得不对,从而惹恼世子。


    想来想去,只能是世子在凝府吃了瘪。


    那些事,程延又怎么肯同十三倾诉,只摆摆手,叫他退下。


    他送出去的八枚金铜钱,如今又整整齐齐地回到他手里。


    凝珑竟如此漠视他对她的宠爱,他送给她的精美礼物,她竟满不在乎地送给了一个卑贱哑巴?!


    尽管那哑巴也是他,但,哑巴如何与世子相提并论!


    甚至,凝珑竟把他吓唬人的招式,直接硬搬到冠怀生身上。好啊,她倒是来他这里进货的。


    程延捡起一枚金铜钱,紧握在手揣摩。


    她竟让他学狗叫,他竟也肯学狗叫。荒谬,可笑!


    但一旦披上冠怀生的皮,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听她命令。她有着妖精才有的魔力,能让他甘心忍受那些屈辱,只要她开心。


    程延无比懊恼。装作冠怀生潜入凝府,关键消息是打探到了,可代价是他要失去尊严脸面。


    天知道他这般爱洁的人,有多嫌弃那些肮脏的衣裳。


    十五夜,他一定要狠狠教训凝珑。


    他的想法仿佛是错的。不能期望她因冠怀生给他好脸色,而是要她爱上程延,彻底爱上程延。


    倘若她能爱上程延,他不介意叫她也爱上冠怀生。


    他不介意她爱上两人,但最爱的,一定得是他,世子程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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