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辨出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明明可以比划手语,那样只需把手往前一推,凝珑便知他想赠镯子。


    偏偏她听懂了。


    凝珑不禁抚上手腕处的玉镯,故意晃了晃,在他面前炫耀。


    冠怀生瞥向她那玉镯,忽觉自己的心意再真诚,也敌不过旁人送的金贵手镯。


    “我已经有镯子了。再说,这么丑的镯子,你也敢送给我?你想送,我还怕带出去没面子呢!”


    缭绫袖一挥,就把那镯子挥到了一旁的草丛里,遍寻不见。


    冠怀生眉头倏地蹙起,满脸不解,像是在说:“不喜欢,为什么要扔?”


    自然是凝珑的小心思在作祟。大男人拿着女人家戴的镯子多不像话,她怕冠怀生再把镯子送给旁人。


    那怎么行!她是不喜欢,但就算扔,也不能忍受他赠给旁人!


    冠怀生无能狂怒,他能如何,主人要扔,他再不舍,也得叫她扔。


    她的命令,总能令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不许捡,你要是敢捡,我打死你。”


    放完狠话,凝珑转身回去。


    连廊长直,她很想回头看看冠怀生是不是还傻站在原地,期盼她回心转意。但她的尊贵身份又不允许她做这样掉价的事。


    中道见云秀快步走来,凑在她身旁说道:“小娘子,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凝珑便转身去了岑氏那屋,猜想岑氏约莫是要说大哥生辰一事。


    进了屋,凝玥也在。


    自那日赏花宴过,凝玥渐渐也不再来找她麻烦。听云秀说,凝玥日日思情郎,少女怀春。


    凝珑赶到时,岑氏正拉着凝玥的手说嫁娶之事。母女俩很有默契,凝珑一来,她俩就止了话头,脸色尴尬,像被捉到奸情一般。


    凝珑早把自己当外人,对面避讳她,她也不恼,端庄地福福身。


    岑氏早知她的美,可今日观来,又觉这份美与从前略微不同。


    二十岁未嫁的姑娘,是树上熟透的梅子,落地被毫无差别地一筐筐捡走,不如豆蔻少女受欢迎。但凝珑因明媚而不俗的美丽,成为最耀眼的黄熟梅,从不缺追求者。


    今日她搭一件蟹青短褙子,花鸟褶裙,戴一顶扁口玉冠,左胳膊是臂钏,右手腕是玉镯。美感却与从前不同,这时是更风韵的美,浑身白里透粉,韵味静静流淌。


    岑氏经了人事,一瞧便知这是被子孙仓里的公粮热情灌溉后的模样。


    想来她与世子谈情说爱的进展很是顺利。


    岑氏满意地笑笑,让她过来坐。


    凝玥自从有了小情郎,整日扑在欢爱里不可自拔,心态也被情郎哄得日渐变好。纵使再怨凝珑压她一头,可凝珑终究是快嫁出去了,往后就再也构不成威胁。


    此刻她能平和地正视凝珑的美,甚至欣赏这份美。


    那道玉镯衬得她更是富贵,凝玥赞叹道:“阿姐,这白玉镯瞧着不错。”


    寄居数年,凝珑还是第一次听她叫“姐”。


    “世子赠的。此镯是国公夫人的嫁妆,后来转给世子,让他交给世子妃。”


    岑氏大喜,灰眼霎时充满光芒,拽着她的手腕,瞧了又瞧。


    “当真?”


    凝珑微微颔首,适当显露些女儿家的羞态,脸颊薄红,仿佛坠入了爱河。


    凝玥也喜形于色,没心眼地蹦跳起来,说“太好了”。


    岑氏自然珍视这个大功臣,“你以嫡女的身份嫁过去,背后是整个凝家,甚至是平京凝氏,没人敢小看你。国公府人丁稀少,你将来的公爹齐国公无妻无妾,夫君也对你有意,只剩下那个未知的小姑子……”


    凝珑垂眸轻笑,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程小娘子待我很好,时刻关照我。”


    岑氏拍巴掌叫好,“那可是真好!欸,世子那边既然都送来了玉镯,有没有给你透露婚期呀?”


    凝珑倒不曾想到这里,诚实回:“不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舅舅母就是我的爹娘,何时娶,何时嫁,聘礼多少,嫁妆多少,全凭舅舅舅母作主。”


    岑氏爽利应好,安慰似的握了握凝珑的手。


    “放心吧孩子,舅母不会让你吃亏。向来嫁女比娶妇花销多,舅母跟你舅舅又疼你,该有的田产啊,地产啊,只会多不会少。咱们家虽不比国公府富贵,但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这次婚仪花上几万两银子,我也不心疼!”


    凝珑自然知道这番是场面话。岑氏若真心疼她,就不会总撺掇她去讨好世子。


    “舅母辛苦。”


    凝珑不欲再提这类话题,便提起凝理的生辰。


    “这事我给世子说过了,怕他忘了,今日又复述一遍,世子叫我放心。大哥的生辰贺礼我也已备好,只等廿六给他庆生。”


    岑氏点点头,说那就好。


    后来再一番寒暄,凝珑头有些晕,想回屋歇息,岑氏便叫她去了。


    待人走远,凝玥又有些埋怨。


    “娘,你当真要花几万两银子给她置办婚仪?你不是说过么,咱们家现在是外强中干,表面看着风光无两,实则是绣花拳头,中看不中用,否则也不用催她去巴结世子了。”


    凝玥叽叽喳喳,岑氏不免头疼。


    “玉虎,你要是有她半点聪明就好了。我说的是场面话,壮气势的。她这孩子也知是场面话,所以陪嫁的田契地契啊,都托我上心。往常姑娘出阁,嫁妆不得亲自过手?她却心宽,什么都任我来。”


    凝玥心里有了底,连连拍着胸脯说那就好。


    凝检是御史台长官,天天提着精气神,监视这个,状告那个,几乎把半个朝堂都得罪完了。他监视别人,自然也有无数人监视他,监视凝家。又不能令外人瞧不起,又不能贪污受贿,所以凝家落了个外强中干的处境。


    不过只要凝程两家联姻,绣花拳头也成了实在拳头。


    岑氏送走凝玥,待凝检晌午归家,与他说起嫁妆一事。


    她给凝检更衣,“老爷,咱们家当真没多的银子吗?不说几万两,小几千两总该有吧。”


    凝检冷哼一声,“没有,两袖清风,干净得很。你少在外甥女面前逞能,小心反噬。”


    岑氏笑得别有深意,故意把玉带钩扣得更紧,把凝检的腰狠狠勒住。


    “老爷,这么多年夫妻,财务上你可别想瞒我。”岑氏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把密钥,“当真没钱?”


    凝检脸色猛黑,“库子的密钥,怎会在你手里?”


    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再瞒。


    “钱我都悄摸转走了。悄摸告诉你,别说几万两,就是几十万两也有,当老子这几十年京官都白干了?近来朝局变化莫测,我为保身,投靠国公。估计不到入秋,宰相就得与国公打上一仗。打赢了,升官发财不用愁。万一打输了……”


    他凑近岑氏,神秘一笑,“有这库在,拿钱贿赂,事情还有转圜的可能,咱们凝家不会倒。好夫人,你到底是怎么拿到这把密钥?”


    岑氏翻他个白眼,“反正我已经拿来了,过程不重要。外甥女能将就将就,咱们女儿嫁人可不能受半点委屈。”


    她要密钥往凝检胸前一拍,“库子那边,万分小心,别让任何人发觉风声。别忘了谁和谁才是一家人。”


    凝检赶忙收起钥匙,搂着岑氏,“还是夫人懂我。”


    所以凝珑常觉凝家是个虎狼窝,人人都戴着面具,懦弱的岑氏本心思缜密,踏实的凝检更是道貌岸然。


    至于凝玥,不来找她事,她就谢天谢地了。


    这厢刚拐过一道月洞门,就与凝理打了个照面。


    俩人互相行礼,似都有事要问对方,便并肩同行。


    凝珑还是疑心他易容假扮秦适一事。


    “世子多疑,宁园不宜多待,大哥还是早日抽离出来较好。”


    凝理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大妹妹想多了,我易容确实是因脸上起疹,怕见面失仪。至于隐姓埋名,只是心觉朝局变幻莫测,不想暴露身份,把凝家拉进去而已。世子若想查我,随时可查,甚至能直接查到我的真实身份。行得端,自然不惧猜忌探查。”


    眼眸落到她的后脖颈处,那被衣襟掩盖下的皮肤,泛着浅红。


    一定是程延留下的爱痕。


    又扫过她戴玉镯的手腕,“大妹妹是想嫁给世子?”


    凝珑笑得有些苦,“不是想嫁,是必须要嫁。世子是极好的选择,放眼平京城,没人比他更合我心意了。”


    凝理似有千万句话要与她倾诉,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别有深意地嘱咐一句:“听闻京里近来强盗土匪猛生,甚至两广的巫教南法都流传过来,街坊里怕是不会太平,大妹妹出行千万小心。”


    凝珑颔首应下,随即加快步伐,甩开凝理,拐进了中惠院。


    凝理观察细微,看她迈的步都带着颤意,总能想到她被程延抵在门上,不断求怜的模样。


    嫉妒极了。


    *


    黄昏悄落,慢慢变成无边际的黑。


    凝珑窝在榻里翻来覆去,心里总想着冠怀生递来的那个镯子。


    几番犹豫后,她唤来云秀。


    “矮墙下的草丛里,有个很丑的银镯子,你悄悄捡来,千万不能叫旁人发现。”


    云秀自然应下。秘密行事,连烛台都不能端,只能摸瞎找。


    硬茬的草丛里蚊虫遍布,云秀娇嫩的手找来找去,在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后,终于找到了一道镯子。


    确实很丑。这不入流的东西,不知小娘子要来作甚。


    从草丛里起身,云秀四处观望,见四周无人后,方快步溜走。


    却不知,冠怀生站在阴暗地,看了她找镯子的全过程。


    那头云秀刚把镯子送上,凝珑便挥手遣退她,自己拿着镯子仔细观摩。


    她小心翼翼地抚着镯身,只觉这粗糙的手感,像极了冠怀生的硬发,一样扎手。


    毫无美感可言,全都是硬邦的雕塑。可用的银确是顶顶好,这傻子只顾铸银,怕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


    她把玉镯摘了下来,与银镯放到一起。


    玉镯再好,也是别人用过的物件。这银镯却不一般,是她收过的唯一一份亲手制作的物件。


    正看得出神,忽听门前传来异动。


    “谁?”


    她忙将银镯收起。


    没人回应。再瞥过去,竟见门外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冠怀生的身影。


    冠怀生似是很急切,敲了几下门扉,没得到回应,便推门而进。


    他焦急地连比划带呜啊,“手镯不见了。”


    一面比划,一面虔诚地望着凝珑。可再一转眼,竟瞧见凝珑手腕处,有一道依稀可见的银影,还泛着光。


    那点微乎其微的感动,被冠怀生的突然到来打断,继而转为心事被戳破的愤怒。


    凝珑的坏脾气又升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甩过去一鞭。


    “反了你不成!”


    再一眨眼,竟惊诧发现,那道鞭把冠怀生的脸庞打得变化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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