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凝珑晕乎地醒了过来。


    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她有气无力地喊云秀过来服侍。


    盥洗间,昨夜零碎的记忆不断浮现。


    云秀窥她脸色愈来愈黑,提醒道:“小娘子千万不要中了冠怀生的计。”


    凝珑不解,“他能有什么计?”


    云秀:“奸计。”


    “昨夜小娘子叫婢子走,婢子多留了个心眼,不但没走远,反而贴着门框听了大半会儿。婢子听见小娘子呢喃道:‘你是程延也好,是张延李延也好,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你是真哑巴。’”


    听到此处,凝珑立刻清醒大半。


    她鲜少喝醉,每次醉意涌上来,人就会像个傻子一样,说胡话,败坏事。


    凝珑忍不了自己的愚蠢,郁闷地拍了下桌。


    “且不说他是张延还是李延,程延可不是个哑巴,他若是程延,那一定是在骗我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居然都没弄懂,还自诩清醒,以为自己牢牢掌控着旁人。


    可笑!


    云秀劝她别急,“所以咱们还得继续查下去。”


    凝珑说是呀,“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人的心态就是能变化得这么快。


    从前她隐隐期盼程延与冠怀生是一人,只因那时她只当冠怀生是玩物,管他是真哑还是假哑,只要他臣服于她就好。甚至若是同一人,她还觉得刺激。


    可事到如今,好不容易对冠怀生起了点真情实感,她忍受不了这么大的欺骗。


    什么张延李延,就算他真实身份是皇帝,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他是不是程延。她不知那张延李延哑不哑,但她知道程延绝对不哑!


    凝珑越来越气,差点把自己气晕过去。


    云秀连忙拍着她的背,“小娘子莫慌,沉住气。不妨慢慢梳理思路,想想自打冠怀生进府,他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行事有没有疑点?咱们问他,他肯定不承认。问世子嘛,倘若不是,会激怒世子。倘若是,那世子也只会说不是。”


    凝珑长吁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我们力量有限,不能求助世子,不能求助舅舅舅母他们,只能自己慢慢去想。可我不想再等了,我想马上知道答案。你说,我们还能去指望谁?”


    说罢,忽地眼眸一亮,与云秀对视。


    俩人想到了同一个答案。


    “大哥。”凝珑说,“我怀疑他在朝中有势力,说不定也是一派大的势力。我们去问问他。”


    危急时刻,美而自知反倒成了件好事。


    凝珑声音坚定,“凭他那份龌龊心思,他定不会拒绝我,甚至还乐于助人。”


    只是要怎么开口呢。


    朝局复杂,她一直在努力避免自己卷入这场风波里。舅舅站队世子,可她心里却从不站队。


    偏偏世子,舅舅,大哥都深陷风波,她不可能独善其身。


    但有时天公作美,屋漏偏逢连夜雨。


    下晌冠怀生又出了府学本事,而凝理恰好偶遇凝珑站在池边喂鱼食。


    他观凝珑兴致不高,“大妹妹可是有心事?不如跟我讲一讲,讲出来,心情就会好些。”


    凝珑心想正好,故作为难姿态,钓凝理步步上钩。


    凝理料断她是对冠怀生起了疑心,实际上,他早发现冠怀生在身份上作了假。


    他调查许久,确信冠怀生就是程延。


    那日凝珑前来问赃物,他谎称只收了冠怀生一件衣裳。实则不然,他还搜刮来一瓶易容膏。


    偌大的平京城,能做易容膏的也只有桥头周家铺的周老伯。


    周家不站队,给钱就做事。谁给的钱多,他就给谁通风报信。凝理用的易容膏是最简单那种,而搜刮来的那瓶是周老伯最新研制出来的易容膏。


    周老伯说,最近一批易容膏都被世子买走了。


    结合原先发觉的种种怪迹,很容易推断出是世子装作冠怀生潜入凝府,调查凝家,调查他,顺便勾走凝珑。


    凝理笑意更深,“让我猜猜,是哪件事让大妹妹这般忧愁呢?难道是世子?不对……一定是冠怀生吧,毕竟他是大妹妹的情郎。”


    凝珑眉头一皱,“我何时说他是我的情郎?大哥不要瞎说。”


    凝理:“好好,他不是情郎。他有比情郎更令人震惊的身份,不知大妹妹想不想知道?”


    凝珑的眼眸愈发明亮,迫切地想听到答案。


    但凝理却没直接告诉她答案,只是说出几个疑点,让她自己去想。


    解出疑点,那冠怀生到底是谁,自然水落石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作为回报,凝珑也给了凝理一些好处。


    临走前,她故意扔下一张手帕。


    不是喜欢捡她不要的东西吗?那就去捡好了。


    她留着恶趣味。那帕子滴过冠怀生留下的汗,虽洗了几次,可滴汗一事却的确存在。


    她想恶心恶心凝理这个坏家伙。


    当然,她自不会把这事同凝理说。凝理也的确不知道,只当这是她的贴身帕子,激动得浑身战栗。


    待凝珑走远,他方捡起那条帕,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一脸痴态。


    他告诉凝珑这些疑点,不全是为了把冠怀生这个竞争对手给挤下来,不全是为了得到凝珑。


    更多是为在朝堂里干掉程家,给他自己铺路。


    天空万里无云,比白水还要平淡。


    但凝理知道,就在这一方平淡里,上演着暗潮汹涌。


    他心里有个计,能阴程延一把,也能顺水推舟阴宰相派一把。届时他们鹬蚌相争,他就默默收利。


    廿六生辰日,注定会上演一场大戏。


    *


    凝珑在深思熟虑中过完了一日。再一睁眼,日子就到了廿五。


    阖府倏地忙了起来,这里挂彩灯,那里挂红绸。知道的是给凝理庆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娶新媳妇。


    大家各司其职,真如凝珑所言,没人会去关照她,甚至连辆马车都不给配。


    等宁园派马车来的这时,她就歪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薄本子。


    “大哥把这本子给了我,说这里面记着冠怀生入府以来的去向。以前我只知但凡他出去,定是要去打铁铺。如今看来,原是想得少了。”


    凝理给的疑点不算好解,每个线索里都充斥着“晦涩”二字。


    偏凝珑在意答案,无论解疑的过程多么艰难,无论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她都要解出来。


    仔细翻看完一遍,宁园派来的马车就已停在了府门口。


    这将是一场难打的硬仗。


    凝珑沉着心,款裙登上马车。


    临走前,却是凝玥多问了句:“你要去哪儿?”


    凝珑勾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去世子那里。”


    除凝玥外,没人再去她的去向。马车辘辘,凝珑忽地生了个悲观的念头——


    在凝理生辰前后,可能就算她死了,阖府都不会发现。


    她看似得到了许多爱,按说不该是缺爱的人。可那些爱大多是冲着门楣与皮相而来,真正喜欢她古怪脾性,能接受她那不耻癖好的,又有多少?


    她是最缺爱的人,缺的是真心的爱。


    这么多年,待她真心的男人只有一个——冠怀生。


    骄矜恶毒是她的伪装,为防自己受伤,她总用难听的话刺伤别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把真心送出去。可她分明是那样柔软敏感的人……


    到地下车,又是程瑗前来接她。


    “今明两日秦先生家里有事,就放了我的假。不用读书,正好我来陪你。”


    凝理不扮秦适来宁园是意料之内的事。毕竟这两日是他生辰,倘若频繁走动,定会让人起疑。


    程瑗看她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想程延了,忙拉着她往堂里走。


    “兄长很想你。他在堂里坐了大半天,把书翻来覆去地看,以为这样便能遮挡住想念。其实他在想什么,我一下就能猜出。”


    程瑗遥遥一指,“喏,他就在那里。你们俩好好聊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凝珑抬眼看去,却罕见地被程延惊艳到了。


    银杏叶在风中飘舞,偶尔有一片黄叶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到他肩处。他轻轻拂去,起身想把窗合紧,却正好望见了站在银杏树下的凝珑。


    程延簪着玉冠,一身绣金长袍,长身而立,那挡不住的贵胄气息扑面而来。


    他面无表情时,脸冷得能拒人千里之外。可他望见凝珑后,却勾起个浅淡的微笑,那份贵气又从天上降落,成了触手可及的。


    程延眼里的凝珑同样令他惊艳。


    说不清她那身杏黄衫与银杏叶谁更扎眼。


    俩人眼里都只倒映着彼此,可心情却是跌到了谷底。


    这一夜,春蛊未发,然而他们的动作却比从前度过的每一夜都要热烈。


    仿佛是两条蛇,死命缠着对方,缠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不能松开,因为只要一松开,莫大的恐慌与绝望就会涌进心里。


    缠到彼此筋疲力竭,已然过了子时。


    “廿六了。”程延嗅着凝珑的发丝,喃喃道。


    俩人已经沐浴过,此刻躺在榻上,盖着被衾侃聊。


    凝珑误以为程延这话另有深意,翻过身,重新钻进程延的怀里。


    俩人未着衣衫,今下紧紧相贴,那火又烧了起来。


    “还要来。”


    凝珑轻声说。


    程延正有此意,可还是想再问问:“你明明是子蛊,怎么蛊发比我的母蛊还要快呢?是不是难受了?”


    凝珑摇摇头,“我就是想早点完事。”


    她像个八爪鱼,手脚都缠在程延身上。又像个求他爱的孩子,声音囔囔着,疲累又渴求。


    程延自然不会拒绝。


    他拿出一盒膏,一瓶油,让凝珑选一个。


    “这是为你好,我不想伤你。”


    凝珑飞快地瞥了眼,把脑袋埋在软枕里,含糊不清地说:“油。”


    油是别样的水,膏却不同,总能让她想起令人起疑的易容膏。


    ……


    折腾半晌,歇息时,外面已经有了即将天明的迹象。


    程延从背后搂着凝珑,“睡吧。宁园很静,不会有人来打扰。”


    凝珑却睡不着。


    程延见她像有心事,把声音放到最轻,“在想什么?”


    从前他可不会这样安慰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遇见凝珑后,他改变了多少。


    凝珑没有立刻回话。闷着声想了很久,最终转过身,又扑到了程延怀里。


    枕着他的胸膛,让他抱得紧一些。


    “我怀疑冠怀生是其他人。”


    程延心跳一滞,故作镇定问:“你怀疑他是谁?”


    凝珑又默了声,快睡着时才回了句:“我希望,他,不要是他。”


    屋里自此静了下去,只留有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程延难得把自己放空。等送走凝珑,他才勉强回了神。


    凝珑前脚刚走,后脚荣王就来了园。


    荣王一脸焦急,“我查到朝中第三派了!”


    他窜进无歇院,先“咕嘟咕嘟”喝了几盏茶。待渴意退去,方开口说道:“你记不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近来京里兴起一股巫教,给百姓洗脑,让他们信奉教首?”


    程延肃重颔首,“以教首为头的巫教派,难道是第三派?”


    荣王狠狠点头,“正是!你听我说,我又查到,巫教内部把教首称作‘巫师秦’。我又查到,那‘巫师秦’,正是秦适!初听很耳熟,再一想,这不正是你先前跟我说过的教书先生嘛!”


    程延的脸拉了下来。


    “是我短见了。只想程瑗找的人不会出错,却忽略了那教首胆子有多大。”


    说罢,当即叫来程瑗,简单地把这事跟她说了说。


    程延:“秦适在哪儿?”


    程瑗满脸震惊,“昨日他说家里有事,请了两日假。他家……我没问过。”


    事关重大,程延提议与荣王兵分两路。


    荣王去追查秦适,程延则待在宁园聚兵,防患于未然。


    造反派与巫教派斡旋,那头宰相好不容易能窜个空子。


    他又令人给程延下了春蛊,比从前烈百倍千倍。


    下毒人不信程延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疑惑问:“宰相老爷,这计当真能成?”


    尤无庸拍着圆滚滚的肚皮,眉眼尽显精明。


    “放心吧,十分能成。程延虽有些实力,但有时不免傲慢。如今有巫师秦出面搅局,又有凝家捏着他的心,他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问管事:“女人安排好了?”


    管事笑得奸邪,“宰相放心,都已备好。”


    尤无庸得意地哼了声,“先前那次,他能去找凝珑。这次可找不了喽,他连凝府都进不去。”


    凝珑却是一头雾水。


    傍晚转瞬即逝,夜悄然降临。阖府欢腾热闹,到处张灯结彩。一方府邸被划分出无数个灯红酒绿的小世界,烟花花灯晃得她眼疼。


    她坐不住,只称自己乏了,悄悄离席。


    她没注意到,被众人围着的凝理,别有深意地朝她投去一眼。


    中惠院很冷清。下人都在前院凑热闹,整个院只有凝珑与云秀俩人面面相觑。


    凝珑:“冠怀生还没回来吗?”


    云秀说是。


    今早冠怀生出去学艺,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凝府下人出行有规定的时间,晚间戌时不归,视为潜逃,会被满城追捕,受千刀万剐。


    凝珑胡思乱想着,难道是他自知身份败露,暗自潜逃了?


    不对,一定不是。他屋里的衣裳还留着,甚至奴隶身契都还在,一定不是潜逃。


    凝珑等啊等,等到亥时席散,都没看见他回来。


    再也坐不住,提着衣裙,一路直奔府门口,竟想出门去寻。


    云秀自然劝了她一路,可还没等走到门口,俩人就被带刀侍卫给拦住。


    侍卫一板一眼地解释:“老爷得知外面乱象四起,不甚太平,便下令闭门关府,任何人不得出府入府。”


    凝珑愣在原地,“什么时候下的令?晌午我外出回来时,府里尚能自由出入。”


    侍卫:“小娘子回来后,老爷确定阖府众人皆待在府里,就下令闭了门。”


    凝珑还想辩解:“我院里有个下人,早晨出去,至今未归。我作为主家,自然要关照下人的人身安全。”


    侍卫回:“小娘子请去问老爷。”


    凝珑只得又回到前院。


    凝家四口人围着一张圆桌坐着,闲聊过往。


    惟凝珑蹙眉惊慌,请凝老爷开门,派人寻冠怀生。


    凝老爷醉醺醺的,躺在岑氏怀里。


    话都没听清,就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凝珑无奈,只得离去。


    凝理跟在她背后,“大妹妹不要慌,他若想回府,就算翻墙爬树也能回来。”


    这倒也是。门关得严实,可要想进,总是能进来的。


    “时候已晚,大妹妹早点回去歇息吧。或许等你回去,他就已经回来了。”


    凝珑没搭理他,兀自折回院。


    夏末的夜依旧热得人烦躁,甚至让人想不顾一切地脱掉衣衫,光溜溜地躺在冰块上才好。


    程延便是这种感觉。


    他料到尤无庸会施展各种手段,唯独没防尤无庸会派人再给他下一次春蛊。


    更没料到,他竟也会再中了春蛊的计。


    只因那碗茶是由程瑗端来,他从不会防备小妹。想来程瑗也对此事毫不知情,是被人当枪使了。


    中蛊时,他正准备抹易容膏折回凝府。


    那所谓“给他解蛊的女人”,是宰相找来的染了花柳的妓子。


    宰相这次没把旁家贵女送来,反倒想害他身中花柳毒,当真是心狠手辣。


    那女人他看没都看一眼。


    他能感觉到这蛊有多厉害,刚喝下茶,身骨便似被无数蛊虫啃咬,似被无数把业火灼烧。


    清醒顷刻消散,他也没法再抹易容膏,顶着世子这张脸,穿着冠怀生那身衣,几乎是凭肌肉记忆,磕磕绊绊地回了凝府。


    哪曾想宰相也坑了凝检一把,诱他闭起大门。


    程延只得翻墙而来。


    下人屋里只有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快要比屋外的蝉鸣还响。


    他听力极好,就算在这时,也能勉强听见一道脚步声从远处慢慢走近。


    他最后还存着两分理智。


    一分理智让他认出了那脚步声原是凝珑的,她在慢慢凑近这间屋。


    另一分理智告诉他,快,快找易容膏。


    一定要在她推门前,把脸易容好。


    赶紧找,赶紧找……


    程延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他在凝府留的易容膏本就不多,这么多日用下来,其实只剩下一瓶易容膏。


    那一瓶他依稀记得搁在了立柜最里层,艰难站起身,几乎是朝那立柜扑了过去。


    竟然没有!


    最里层空荡荡的,别说是易容膏,其实连灰尘都没有。


    很快,蛊毒迅速吞噬了他的最后一分理智。


    彻底失去清醒前,他只来得及做了唯一一件有用事。


    把烛台扑灭。


    起码,不要看他的脸。


    所以在凝珑推开门时,迎接她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种只会在床榻上出现的男人厚重低沉的声音。


    她手里捏着火折子与一根蜡烛,提裙走进屋。


    “冠怀生?”


    她试探地唤了声。


    回应她的还是那种引人遐想的声音。


    是冠怀生么?是他回来了么?他在屋里做什么?


    凝珑果断地擦起火折子。


    同一瞬,她被人近乎乞求地拽了下裙摆。


    手一抖,火折子就掉落在地。


    但一瞬即逝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眼前景象。


    冠怀生无助地跪在地上,此刻他是一头只想撕咬猎物的疯犬。


    那一瞬,火苗正好烘亮了他的脸身。


    他用了更大的力气,又拽了下凝珑的裙摆。


    他理智尽失,清醒全散,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能勾起她所有欲与情的冠怀生。


    所以,在凝珑震惊的眼神中,他抬起了一张铺满野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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