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送别
◎玩起来,他是命都不顾的疯子。◎
凝理自然知道小两口想找什么物件。
凝珑走得匆忙, 可凝珑屋里的大小物件却被冠怀生收拾得很稳妥。
只有一件没拿走:一道表面打磨得很光滑的银手镯。
凝理一瞬就想起他曾给凝珑送过一个银手镯,不知凝珑现在是否还把那银镯放着?
当着冠怀生的面,凝理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大妹妹及笄时,我曾送给大妹妹一个生辰贺礼, 大妹妹当时说很喜欢这贺礼, 大妹妹还记得这茬事吗?”
凝珑正翻箱倒柜地找着手镯, 一时没听清,便回道自然记得。
凝理添油加醋道:“大妹妹当时喜欢得紧, 说我送的银手镯把你的手腕衬得细嫩。对吧?”
凝珑正翻着妆奁箱,不耐烦地“嗯”几声。
凝理朝冠怀生递去挑衅的一眼。
冠怀生不恼反笑,“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曾经的喜欢无法概括现在的态度, 大舅哥不要总沉湎过去, 还是要抬头向前看看。”
凝理不会知道, 他那个手镯早被凝珑熔了。此刻还在沾沾自喜, 以为自己挑衅成功。
凝珑无心管俩男人之间的风波,现在她心里着急, 看哪个男人都觉得烦。
“镯子不见了。”她走过去朝冠怀生说。
又瞥凝理一眼:“大哥见过我落下的一个银镯吗?”
凝理说没有,“大妹妹的卧寝我之前没有进去过,只是婢子每日进屋前来洒扫。是不是婢子把镯子摸走了?”
冠怀生侧眸瞪他:“当真?”
凝理反问:“自然当真。世子此话是何意思?难道怀疑是我拿走了大妹妹的物件?”
冠怀生回怼道:“我可没这意思。大舅哥一点就着,很像是被踩中尾巴无能狂怒啊。嘶……难道其中当真有猫腻?”
听到这里凝珑就懂了, 这镯子是再找不回来的。凝理又拿走了她的物件,还反过来装懵懂。
凝珑脸皮一耷, “不见就不见吧, 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左不过一个破银镯子罢了,肯找就算对得起它的价值了。”
她朝凝理福了福身:“告辞。”
话落便气冲冲地走出凝府。
马车内。
凝珑双手一抄, 头靠在车窗一旁, 脸快要被凉风吹得皴起皮。
冠怀生劝道:“你不是说, 不见就不见么。怎么自己反倒气了起来?”
她冷哼一声,“我不是气银镯不见,是气自己的领地被凝家人肆意冒犯践踏。我人是不在凝府住了,可我原想着好歹得让仆从把屋里好好看护收拾。结果呢,我就落一件私人物件,到头来还是不见了。”
冠怀生摸来一把新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也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新手镯就来了。”他轻笑道,“丢的那个手镯造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你还放着作甚?这是我新造的,手艺比从前精进不少,你戴着也舒服些。”
凝珑嗔道:“都说第一次叫人记得深刻,我自然会时刻惦记。”
说罢猛觉不对,把眼睁开瞪他:“你……你是不是偷听我跟云秀说话了?我又没说那银镯子就是你送我那个,你又怎知丢的是哪个?”
右手腕处是个刻着麒麟的银镯子,这银料比先前那支好不少,工艺也更精细,纹样复杂而不显繁重,戴上去也不像寻常银镯子那样沉甸甸的。
凝珑忽地想起新朝国号为“般”,明明跟送镯子是两件事,可她总不由自主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好像是他把她的小字给了陛下,让陛下将国号定为“般”。
若此事为真,那她享受来的荣耀可不少。
凝珑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旧寡淡,浑似位要债的俏东家。
冠怀生先前既已承诺过不再骗她,便回道:“在自家听自家人说话,哪里算偷听?”
这便是承认了。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还把那镯子好好收着。当时你把它往地上一扔,我都已想好怎么恕罪了。”
凝珑不愿承认在意他,把头使劲往车窗边靠。
不过个把月时间,京城里吹来的风就已经变得凉骨。她总觉她还待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眨眼再看,已是深秋。
风继续吹着,衣裳却日复一日地添厚添绒。
又是月末,云秀抱来件薄氅披在凝珑肩头,“园里下人这几日都在议着朝堂事呢。”
凝珑持把养花书,正想着深秋初冬交际之时,什么花种好养活。
“朝堂发生了什么变故?”
云秀:“难道姑娘没听到动静?”
再一想凝珑不知情倒也正常。
未婚贵女有她们的交际圈,贵妇也有独属于贵妇间的交际圈。这些日子凝珑游荡间各花宴茶会间,扮演着一个端方大方的世子妃。
为此常常忙得沾枕就睡,对园里的这些八卦自然无心去听。
云秀道:“听说陛下有意给凝老爷升官呢。陛下没明说,但这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朝官耳里。先前站队凝老爷的朝官见他失势,立马离得八百里远。如今见陛下有意重用他,那些朝官怎么不急?所以都抗议升老爷的官,把他贪污受贿的事重新拿出来说,闹得沸沸扬扬。”
凝珑翻了一页书。
朝官反对,程家因姻亲关系骑虎难下。陛下面子挂不住,急需安定朝官心绪。
这番乱象得益者会是谁?自然是巫教派。
凝珑不在意,“陛下决定的事,无论朝官反对还是支持,他都会做下去。拭目以待吧,看看谁在狗急跳墙做煽风点火之事。”
立冬一过,这件事情终于迎来结果。
李昇外放凝检去苏州做知州。往常外放基本算是贬官,但凝检要去赴任的地方是苏州,那里何等繁华热闹。何况他还是一地知州,掌握着大小诸多管辖权力。
不过反对声倒不算响,旁的争议雷声大雨点小,这事就这么定了。
凝检把发染黑,再出门终于能挺直腰杆,不再畏惧舆论。
凝家一夜之间仿佛又成了从前的簪缨世家,一时上门提礼拜访的人数不胜数。
“你要前去拜访吗?”
冠怀生在她的脖侧落下细细密密的吻,这些亲吻如同窗外飘起的轻薄初雪,轻飘飘的,落下没有一点痕迹。
冬日温存,身心都是暖洋洋的。凝珑把头仰得更高,“不去。人家这时可没空见我。落魄时,我是大救星,全家没我不行。现在我可排不上号,顶多算一盆泼出去的水。”
冠怀生听她这话酸溜溜的,就知她尚心存芥蒂。
“当真不去?明日下晌他们家可就要乘船搬去苏州了,往后说不定就不再回这平京城。”
凝珑心里一慌。
她气恼地捶了捶冠怀生的胸膛,“去。可不是我想去,是你一直撺掇着要我去。”
冠怀生箭在弦上,连忙哄道:“好好,是我迫不及待要去见他们。”
凝珑这才给他个好脸色看,“快进来,被窝好不容易暖热乎了,这样掀着腿肚冷。”
“那我先给大姑娘暖一暖她尊贵的腿肚。”
说罢一头扎进被褥里,从她的脚底处爬来,慢慢向上走。先把她伺候舒服了,自己才有机会好好享受。
凝珑解下床幔,早已习惯他说出的各种天花乱坠的称呼。
大姑娘、好媳妇、乖般般、主人……
他就是那么没脸没皮,为了自个儿能爽一爽,什么好话歹话都愿意说。
这会儿弄了一次,他劲头未消,倒了一盏酒,拽来个束缚带,递在她手里。
他眼里亮晶晶的,摆好姿势:“玩不玩?”
凝珑裹紧被褥,盯着手里的皮质束缚带。这带子是戴在脖子上的,又窄又紧,往常要造出个几近窒息的氛围时,凝珑就会选这个。
但前几次把握不了临界的度,差点真勒死人。凝珑心里有了阴影,犹豫道:“还玩?你不要命啊。”
冠怀生:“你怕什么?”
他跪伏过去,把头搁在她腿上。
“你是不是越来越在乎我了?”他调侃道,“最初玩的不比这野多了?那时也没见你顾忌,那么多次下来,你都是老师傅了,还怕呀?”
“去去,谁越来越在乎你了。”凝珑把膝前的脑袋掰走,心里不禁想,她是不是太纵着冠怀生胡来了。
他才是玩起来命都不顾的疯子。
凝珑想好好跟他聊一聊,“明天再说,先盖着被褥跟我说会儿话。”
冠怀生回:“那我得先去冲个冷水澡。”
凝珑无语地瞥他一眼:“大冬天洗冷水澡,也不怕生病。”
“大姑娘你心疼啊?”
“不要脸的,谁心疼你?你生病不得我拿钱去抓药,我这是勤俭节约,不想在你身上浪费钱。”
“那我也不能戳个直杆子跟你说话,成何体统。”
凝珑没辙,勾了勾手:“过来,我有办法给你摁下去。”
她给手心手背都抹了层护手膏,把冠怀生捏得浑身舒坦。
动作间,她忽地有些迷惘。
“你说,我们俩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是不是很另类?”
冠怀生亲了亲她的耳垂:“有没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也不要在乎。”
他搂着她一起倒在床榻里,“你这人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想在万人心里都落个好印象,想让大家都看得起你。人怎么可能做到令外人都看得顺眼嘛,与其小心翼翼地逢迎讨好,不如就做自己想做的。”
一旦认真走心,凝珑便想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隐瞒了去。她这个人怪是奇怪,走肾时游刃有余。谁要是妄图走进她的心,她就化身浑身是刺的刺猬,不让别人走近。
凝珑推开他,“睡吧,明日再说。”
冠怀生侧身搂紧她,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她不愿听,他也就作罢。
自那短暂交心的雨夜过后,凝珑待他有些变化,但并不多。简单来说,俩人从关系简单的“床友”变成了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交谈的无非是家长里短,真正交心的次数可以说从来没有过。
她依旧不冷不热,态度不咸不淡,依旧没把他放在心里。
唉。
此刻除了默默叹气,他还能做什么呢。真心无法用任何讨好求来,他只盼望用真心能换真心。
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次日。
凝检急着上船,凝理劝他再等一等。
凝检对这个儿子又是埋怨又是懊恼。
可能这就是老天对他精明过头的惩罚吧。他的儿子是巫教派教首,不仅作恶多端,还把他甚至是一大家都拉上了贼船。
“我能等,苏州那边能等吗?”凝检肃重问道。意思是在问,巫教派愿不愿意等。
苏州依旧繁华,但早已成了巫教派的老巢。此去明面上是赴任,实则是上贼船谋逆叛反呐。
凝理平淡地笑笑:“等得及。苏州那边自有人看管,爹还是再等等吧,万一还有迟来的贵客要给你践行呢。”
话音刚落,凝珑与冠怀生便迤逦走近。
人一旦发达,大多时候便不再感念落魄时给予帮助的贵人。
先前凝珑撕破脸皮,岑氏只能苦苦哀求她给个面子。如今岑氏眼里划过一丝轻蔑,还在心里想着,假以时日,凝检定会回来做宰相。
岑氏扬起一抹客套的笑:“天寒路冻,珑丫头不必亲自跑一趟送行。”
凝珑何尝不知凝家人并不待见她。但待见不待见是一回事,她来不来则是另一回事。
人际关系就是这样,该有的礼数都得有,哪怕自己不想走这礼数。
何况……
何况她虽有埋怨,但实在感激凝检与岑氏的抚养。
舅舅舅母原本与她爹娘不亲近,甚至称得上疏远。舅舅家没让她挨饿受冻,赠她锦衣玉食,让她读书识字,没坏心眼地把她养废。
只这一桩事,只要凝家不是作恶多端,她都要永远感念这份恩情。
凝珑把眸子转在凝玥身上:“心里感念,何惧这趟受寒路。”
凝玥到底是小姑娘,见识没凝珑广,心眼没凝理多。如今听罢凝珑这话,眼里竟一酸,差点把泪落出来。
后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大船便停泊靠岸。
凝检意味深长地看了冠怀生一眼,“天冷,快回去吧。已经上了船就不能再回头,纵是再舍不得,也得往前走。”
冠怀生心叹凝检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惜这老狐狸的聪明用不到正处,只做着偷鸡摸狗之事,注定走不长久。
送走凝家几位,冠怀生又把凝珑送回宁园,自己则去了趟禁中。
尽管换脸改姓一事已过去很久,但李昇每每见到他还是会打趣一番。
李昇摆手示意他往榻上坐,“冠世子来啦,是有什么事要指教?”
冠怀生无视他的揶揄,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把凝检调到苏州,是故意为之吧。苏州是凝理那帮歹人的老巢,你这是想一网打尽?”
李昇收起笑容,“正是。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么?”
他怕冠怀生心有不忍,又提醒一遍:“一旦凝检有异心,必须杀之而后快。”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再补一章2000字。
第52章 藏人
◎他知道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
这句话似一把钝刀, 直直扎进冠怀生心口里。
因为钝,所以刺口不深。但他的心仍被扎出了个窟窿,龇牙咧嘴地往外透出凉风,一缕一缕地萦绕在他和李昇之间。
因为钝, 所以他后知后觉, 现在的李昇早已不是当初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荣王。
现在李昇是登基不久的新帝。新官上任尚还需得烧三把火, 何况是一个急需确立威信的新皇帝。
从前李昇是荣王,虽对凝家有些不满, 但碍着冠怀生与凝珑这层关系,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兴许那时李昇就发觉出凝检的不对劲,但明面上仍对所有人说, 凝检是人才, 不得不用, 甚至必须重用。
如今李昇是帝王, 任何阻挡他坐稳江山的人与事,他都是一句话:“杀之而后快。”
杀人简单, 难得是事后的处理。
若杀凝检与岑氏,凝珑怕是要哭得昏厥,要与自己一刀两断了。
冠怀生垂眸深思:“凝检他当真……”
李昇见他存疑,干脆扔过去一道奏折。
“凝理有个左膀右臂叫苏辉。苏辉呢, 以前是闽南一带最有名的土匪,占山为王自立一方江山,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凝理许给他许多好处, 他才愿意投靠巫教。如今苏辉在教内被教徒称‘右祭司’,威胁南方州郡投靠巫教。”
李昇长叹一口气, “苏辉有个癖好, 喜爱奸\\.淫幼女。那些女孩不过十来岁, 有的甚至连月事都未曾来,就已经遭了他的辣爪摧残。凝理为拉拢他,主动给他献幼女。起初是街上的乞丐,后来竟直接闯进人家把女孩抓来。后来苏辉的口味变刁,指名道姓要世家幼女。最近要的一个女孩,是马将军的孙女,马云娘。”
冠怀生看完奏折,气得手指发颤。
“马家是平京六大世家之一,马将军平定边境有功,耄耋之年得一孙女,即是云娘。”冠怀生说道,“前段时间云娘失踪,马将军惊得当场暴毙,马家动乱不断。”
李昇道:“你当凝理是怎么接近云娘将其掳走的?是凝检从中作梗,把云娘连夜送到了苏州去。当年我跟着嗣王与马将军一道平定西北,马将军不顾危险,在战场上救下了重伤的我。没有马将军,我早就咽气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程家都是李昇坚定的后盾。有些话,他不愿跟旁人讲,是因旁人听不懂。但冠怀生可以听懂,甚至能提出许多可行的解决方法。
李昇讲道理道:“把凝检这个祸害送走,平京城就少了一大害。因朝中有些知情人在,所以这次让凝检做苏州知州并没有太多人反对。这些见风使舵的朝官都懂得其中到底,我想你一定也懂。不是我故意给你出难题,要你难堪,而是凝家实在作恶多端,让我无法忍受。鹤渊,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冠怀生眸色翻腾:“那马云娘呢?还能救出来吗?”
“难。”李昇沉声道,“但还有救。天冷,水道结冰,船只难行。若能及时拦下,或有转圜之地。现在我们仍要按兵不动,直到把对方的计划摸透,才能反击。”
又道:“这只是其中一桩恶行。巫教派若真有那实力,我自然会退位让贤。然而他们各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凝检上了贼船,届时凝理坦白身份,凝家肯定会向着自家人。你说,凝珑也算是半个凝家人吧,她有没有……”
“绝对没有。”冠怀生眸色一冷,“她并不知情。”
李昇看冠怀生眼里警戒意味明显,便尴尬地笑笑:“开个玩笑。不知情也好,知道的越多,她的处境便越危险。你也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危险总是无处不在的。但总要告诉她一些该她知道的事情,我想你懂得分寸。”
知情与不知情中间有一个度,越过这个度,凝珑会崩溃,也会遭遇危险。但若完全不管这个度,冠怀生的良心又实在不安。
最终,他神色严肃地回了宁园。
凝珑还当是朝里出了大事,“谁死了?谁升官贬官了?”
冠怀生见她穿得单薄,把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来,披到她的肩上。鹤氅长而广,把她快要淹到了里面。
凝珑枕着软软柔柔的鸟羽,“你好像不太高兴。”
冠怀生终究开了口:“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巫教派的右祭司喜爱奸\\.霪幼女,马家的马云娘前阵子闹了场失踪,实际就是被巫教派掳到了苏州。”
重点冠怀生倒是都说了,只不过隐去了凝家的身份立场。
凝珑心里不好受。
马将军是个至纯至善的老好人。她娘当时难产,是马将军找了全城的接生嬷嬷来照顾她娘。她爹生意不顺,也是马将军提供办法让生意转好。马老爷与夫人对她多有关照,就连马家子女也把她当亲人来对待。
前段时间马将军暴毙,凝珑郁闷了好多日。老人死了,云娘也没个音信,这一家好人都没能迎来个好结果。
云娘是个可爱机灵的孩子,揪着她的裙摆夸她长得像仙女。
凝珑眼里一酸,“云娘可还能救出?”
冠怀生:“云娘还在路上。临近年关,来往运送的货物走水道多。陛下不想关闭水道,只能去搜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很想哭一场,但又不愿在冠怀生面前示弱。
干脆拐进屋里,把屋一锁,自己趴在桌上掉眼泪。
她心疼云娘,可怜马家,也担忧舅舅舅母。
她相信舅舅这次去赴任会想当个好官,可到地若被巫教派操控,指不定要走歪路。
那巫教派教首手段何其残忍,凝家一家身子骨都弱,难以忍受重刑。
去容易,回来难。她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过后几天,冠怀生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苏州有多么危险。
他是想借此告诉她:苏州危险,你不要去那里涉险。
但说着说着,反把凝珑心里的另一个念头给说了出来。
她不惜命,不怕死。她想为了云娘,为了凝家,去苏州试一试。她想告诉舅舅舅母,苏州危险,你们尽快找理由回京。也想在船上,在苏州寻一寻云娘。万一会遇见云娘呢。
但这想法太过冒险,就连云秀都坚决不同意。
焦灼时,苏州那边递来一封信。
凝理寄给凝珑一封信,说他已掌握巫教派的把柄。不说其他,至少云娘还是能救出的。
凝理要凝珑去苏州配合他给巫教派演一出戏,好能把云娘平安接回京。
附件里还有几封信,是舅舅舅母给她写的。
他们想她了。
失去她,他们开始后悔懊恼。
凝珑并不在意他们迟来的想念。
苏州是她娘的老家。凝检又收拾出她娘的许多遗物,想让凝珑亲自领回去。
从平京出发,走水道到苏州去,最慢也不过是需要十天光阴,最快三天就能走到。
这晚,她问冠怀生:“我当真不能去苏州吗?”
冠怀生说是。
她说那算了,不去就不去。
她还是老样子,心意从不摆在明面上说。她以为冠怀生能读懂她话里的期冀,可他只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凝珑忽觉自己好可悲。
现在要去一个地方都得看冠怀生的脸色。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几乎决定,他越不要她去,她便越是要去。
各种理由敌不过她想逃。其实也不一定要去苏州,只不过她正好在苏州有了牵挂。她只是想逃离这种桎梏,找一找未婚时拥有过的自由。
这次出逃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确保自己全程安全。
凝珑偷摸叫来治山。
她与治山,某种程度上都是被抛弃的人。她被凝家抛弃,治山作为影,被冠怀生抛弃。
凝珑已经快忘了“程延”是何模样,如今看着治山的脸,心里万般感慨。
她知治山武功高强,手底下也有一批暗卫,便问道:“你愿意跟我去吗?”
治山:“世子不会同意。”
凝珑甩出一道调兵令牌,“他都肯把这个给我了,难道会不同意?有些事,他不方便出面去做。那我就替他去做好喽。”
没等治山回应,云秀便在屋外报信说冠怀生快来了。
凝珑与治山飞快对视一眼,俩人都一致觉得,治山这时出屋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脚步声越来越近,凝珑急中生智,直接把治山塞进了大立柜里,警告他不能出来,不能闹出动静。
接着便听见门扉“吱呀”一声,冠怀生推门而进。
凝珑扬起一抹欲盖弥彰的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说着便往他怀里撞,别有意味地勾起他的腰带。
冠怀生顺势搂住她的腰。俩人这几日因苏州一事闹了个冷战,连着好几日都未曾亲近过。
他以为凝珑不气了,便试探地亲了亲她的嘴巴,还故意亲出声响。
凝珑不想露馅,只得顺着他的劲回吻。
亲着亲着,就亲到了床铺间去。
治山闷在立柜里,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动静。
他心里一寒。怎么就忘了呢,世子听力甚好。屋里到底有几个人在共同呼吸着,他一听便知!
心一慌,呼吸就乱了。
治山顺着立柜缝往外面瞟了一眼。
却发现,原来冠怀生也正打量着立柜!
冠怀生将手插在凝珑的乌发间,怜惜地亲了亲她的耳垂:“我可以吗?”
凝珑心猿意马,一时忘了立柜里还藏着人这件事,轻轻点了点头,双腿环在冠怀生的劲腰上。
冠怀生抵着她的脖颈发出一连串缱绻的低笑。
不是想听吗?那就好好地听去吧!
第53章 遇害
◎忽然就很想他。◎
冠怀生并没有发现柜子里还藏着人, 这种认知莫名让凝珑激动得额前青筋突突往外跳。
她把冠怀生缠得很紧,眼前时而飘过马将军的遗容,时而飘过云娘期盼的小脸,时而飘过幻想中的苏州美景。
她要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无论成败与否, 她都会被世人铭记, 成为世代传颂的大英雄。
这对于爱要面子爱争强好胜的她极具吸引力。
这时候, 她骨子里的疯性就悄悄地外露出来。
铤而走险,博得一线生机。
这种疯性让冠怀生感到凝珑的身子比往常更热情。
难道凝珑喜欢有外人在场这种旖旎氛围?
冠怀生心里装着苏州的事, 忍住没再来一次,事毕轻轻亲了亲她的侧脸,埋在她的发丝间, 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他说道:“等来年开春, 我们去外面散一散心吧。南方尚还乱着, 我们去北边游玩, 好吗?”
他以为四处散心便是凝珑想要的自由。哪知凝珑要的是独来独往,天地浩大任她独乐。
凝珑坐起身, 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拔步床边的几层帷幔都已散落,所以从柜子那边看,根本看不出床里边的旖旎。
她把目光落在立柜上:“来年的事来年再说。”
“那你不要再私自走出去。”
凝珑侧过身,眉头狠狠一皱。难道冠怀生早已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怀疑我?”她问道。
冠怀生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见她不像有去苏州闯荡的心思。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捧起她潮.\\红未褪的脸, 意犹未尽地偎了偎。凝珑也松了口气, 他还没有发觉出她的小心思。
冠怀生低声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间再见。”
话落把亵裤一蹬, 整了整腰带和衣领就跳下了床。走前特意把屋里张望一番, 吓得凝珑以为他看出了立柜里暗藏玄机。
好歹他只是看看, 随后便推门离去。
帷幔掩映,灯烛摇曳。
凝珑慢条斯理地套好衣裳,出声问治山:“你想好了吗?”
治山沉声道:“我跟着夫人去。但……保险起见,夫人还是要给世子留一封信,写明去意。”
毕竟要去的地方卧虎藏龙,稍不注意命都会赔进去。
凝珑说行,很快就把信写好。
撵走治山后,她唤来一个老仆妇。
进屋的是两鬓花白,身材臃肿的苏嬷嬷。
苏嬷嬷是冠怀生的乳母,算他半个干娘。她和冠怀生还未相遇时,冠怀生最听苏嬷嬷的话。
凝珑把信交给苏嬷嬷,“世子多数时候都会去嗣王府与嗣王公公一道处理公务,每次都回来得很晚,几近子时。晚间我要去赴场吃茶宴,到时就歇在人家家里了。这封信劳烦嬷嬷递给世子,信里写着我想对他说的话。”
嬷嬷知道冠怀生一向宠爱凝珑,便不多插手小两口之间的事情。今下凝珑既有事相求,想必事情很重要。嬷嬷一脸认真地应下,“夫人就放心地去吧,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世子。”
凝珑颔首说是,待日暮霞升,把行囊简单地收拾好。
云秀一万个不愿意,哭丧着脸:“姑娘既然要去,怎么不把婢子也带去?好歹还有个照应。”
凝珑无奈回道:“此去凶险,我不愿再让你像前一次那样涉险。新桥镇是巫教派的据点,而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你以为我是完全没把握就敢去的啊?舅舅舅母和大哥已经把一切打点好了,虽然他们平时不靠谱,但在这事上绝对不会马虎。”
云秀把嘴巴撅起:“人心隔肚皮。谁知道现在的老爷还是不是从前的老爷?”
凝珑回道:“他们若想害我,何必等我及笄嫁人再害?就该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把我掐死,可他们并没有。平时他们从我身上捞油水,但生死关头定不会害我。”
她捏了捏云秀僵硬的肩膀,“再说,还有一队武力高强的暗卫护着我呢。治山你总能放心吧,若真遭遇不测,我们好歹还能逃出来。”
凝珑对这次行程充满自信。
自尊,自信,自傲,自负,每一阶段都是她。
坏就坏在这点被娇养出来的倨傲,总能在关键时候倒打一耙,把她害得不轻。
不过凝珑轻装上阵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危机。
赶上了最后一班货船。为掩人耳目,没选择住上等游船,反倒选了跟生意男女合睡一张船。
治山为首的那帮侍卫在下船厢,而凝珑与一帮商人女客住在上船厢。
她乘的是快船,花三日时光就能走到苏州。
简单收拾盥洗好,再走出船厢,天已经黑得无边无际。
这时候她的美反而会为她招来各种不必要的烂桃花,所以凝珑换了身素衣,戴了顶帷帽,站在阑干旁吹风。
治山隐匿身形,守在她左右,警惕地盯着船上的客人。
但哪怕她已把自己打扮得最不起眼,仍有大腹便便的商贾前来勾搭。
凝珑掩紧帷帽帘,变了道极其粗犷的声线:“大官人,找奴家有何事啊?”
看她的娇俏身姿,商贾以为她是充满神秘感的美人。可听她这比糙汉还显糙的声音,商贾一下就灭了心里的火,连连摆手:“没事没事,眼拙,认错了人。”
凝珑这才松了口气。
又得感谢冠怀生之前教过她变换声线,否则她又要处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船窝在河道里,她也回到了暖和的被窝里。
长屏风对面就是别的女客,大多都是中年妇人。她们早已习惯了来回奔波,坐在床几上并不感到困,反而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着各家的八卦。
张家的老公公和儿媳勾搭在了一起,儿媳生有一女,不知是她夫君的孩子,还是她老公公的孩子。李家的大闺女急着出嫁,可家里攒不出嫁妆,婚事拖着拖着就拖黄了。周家的孙子乡试落第,家里人气得要告衙门说有人作弊。
……
凝珑翻过身,捂住耳朵。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之前她每每睡不着,就会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冠怀生身上。枕着他的胸膛,很快就能入睡。
也不知现在冠怀生收到信没有。
他会不会气得要连夜坐船去寻她。
但往后一月内再没有三日直达的快船,只剩下七日直达的慢船。等他寻到苏州,说不定她就已经办完事回去了呢。
凝珑想着彼岸那方的冠怀生,很快眼皮就开始打架,接着便沉沉睡去。
*
宁园。
苏嬷嬷一向睡得早,今晚因要送信,所以强撑着熬了场夜。
她守在自己屋里,不断揉着惺忪的眼。
一阵凉风吹来,苏嬷嬷忽觉口干舌燥,端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须臾,肚里宛如有无数蛆虫在蠕动,小腹沉沉往下坠着。苏嬷嬷一手攥紧信,一手捂着肚,弯着腰往门边走,想去如厕。
想到凝珑再三叮嘱她,信一定要随时带着,不能假手他人。又想到,把这信带去如厕,当真是玷污。
犹豫着推开门,却见屋门前有个陌生婢子在扫地上的落叶。
苏嬷嬷正巧眼神不太好,想着宁园地方这么大,总有她没见过的婢子在干活。
她挥挥手,把婢子叫来。
婢子手握笤帚,满脸关切:“嬷嬷你是哪里不好受?要紧不要紧,用不用我去叫大夫?”
苏嬷嬷再三权衡,决定把信先交给婢子:“你守在我屋前,我不回来,你千万不要随意走动。我告诉你,这封信重要得紧,要是弄丢,我拿你是问。”
婢子一听,赶紧把信又塞到嬷嬷手里,怯懦地抖了抖:“既然这么重要,那嬷嬷还是交给旁人守着吧。我……我还是去扫地吧。”
见她不想担责,苏嬷嬷反倒放下心来。婢子做出了正常人有的反应,这证明婢子很可信。
苏嬷嬷赶紧折回屋放好信,锁紧屋门,交代婢子:“那你就好好守在我屋前。我没回来,任何人不得进屋。”
说罢掏出一根精美的玉簪塞给婢子,“记得守好啊。”
这事可以做。婢子狠狠点了下头,目送嬷嬷狼狈走远。
待小院里重归平静,婢子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她溜进屋,找出苏嬷嬷藏在枕头芯里的信,又带走嬷嬷用过的那个茶盏,悄悄走出屋,销声匿迹。
之后把信烧毁,把茶盏运出园,最后拐去了茅房,静静地守在茅房前。
这头苏嬷嬷上吐下泻一番,确信自己是喝茶喝坏了肚子,想着等次日天一亮就要找烧茶的下人问话。
毫无防备地走出去,措不及防地被一剑封喉。
连死都悄无声息。
婢子早已换上一身黑衣,这时麻利地将苏嬷嬷套进麻袋,之后把麻袋扔进了莲花池里,放出一只信鸽。
好巧不巧,那信鸽正好被冠怀生射下。
他骑马拐进山里,却见园内诡异地飞出一只信鸽,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射了一箭,却不想真发现信鸽脚边挂着一封信。
“计成。”
只寥寥二字,却叫他看得心里暗叹不好。
冠怀生火急火燎地进了园,遥遥听见一声:“死人了!”
接着园内便亮起无数盏灯与火把,无数人脚步匆匆地奔去一个方向。
冠怀生倏地紧张地捂住胸口。
程瑗待在嗣王府,死的这人不会是她。那么园里只剩下两个他最在乎的人——凝珑与苏嬷嬷。
是凝珑么……
还是苏嬷嬷……
冠怀生几乎是一路踉跄地冲进人群,下人见他来了,纷纷惶恐地跪在他脚边。
麻袋洇满了血,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他单膝跪地,指节颤抖,解开了麻袋。
是死不瞑目的苏嬷嬷,死于一剑封喉。她喉咙处有道极细极深的剑痕,血肉往外面翻着。
这是巫教派常用的杀人手法。
就在这时,云秀也慌忙冲进人群。园里折了条人命,云秀一下就想到,去苏州的凝珑会不会也遭遇不测。
这样想着,腿脚一软,直接跌倒在地上。
冠怀生给苏嬷嬷阖了眼,侧目看向云秀。
苏嬷嬷已遇了害,他决不允许凝珑再有危险!
“她呢?”
云秀被他那双凉薄得不沾一丝感情的眼眸盯得泪水直流。
“姑娘她……她去苏州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和朋友出去吃饭了,少更一点。之前欠的几个三千字我打算等国庆假期补上,哈哈反正我假期不出去玩,就在家码字吧。
第54章 转机
◎这出意外蓄谋已久。◎
这桩糟心事自然出自凝理的手笔。
操办白事对冠怀生来说并不算难, 他甚至能把各个流程都事无巨细地走一遍。但时间不允许他把太多精力耗费在这方面。
今晚这出意外蓄谋已久,是凝理在公然挑衅。
苏嬷嬷之死的消息并没闹大,反而被冠怀生控制在宁园之内。这夜到次日天明,他不曾阖过眼, 备棺封棺, 挂白幡撒纸钱, 最终把苏嬷嬷葬在后山田野里。
他习惯了有苏嬷嬷的默默陪伴,这份轻柔的母爱让他荒芜的心享受过些许慰藉。苏嬷嬷最喜欢在后山散步, 如今,她的坟头落了一层晶莹的雪花。那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仿佛是一长串排列有序的泪珠, 啪嗒、啪嗒, 不觉间攒了很多。
草草走过一番流程, 冠怀生又核查出那凶手婢子的身份。婢子连夜出逃, 以为自己能在冠怀生查出真相前逃出城,不曾想, 她还是低估了冠怀生的手段。
她被带去审问,不等狱卒问出话就已服毒自尽。
那毒药粉被她藏在牙齿里,冠怀生因晚来一步,没能提前卸了她的下巴, 到场时眼睁睁地看着她毒发身亡。
婢子没留下一点有用的消息,她一死, 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
狱卒满脸惊慌, 冠怀生却说没事,兀自写了道诉状, 让狱卒托人送到宫里。
复又折回宁园, 把云秀与一位知情侍卫叫来。
原来治山走前多留了个心眼, 他知此行凶险,特意留下一人待在宁园。万一中间出了差错,这侍卫还能还原事情始末。
冠怀生先问云秀:“她要去苏州,你怎么不拦着她?你难道不知苏州有多凶险?”
云秀把眼泪一抹,懊悔道:“世子了解姑娘的脾性,她坚定要去做哪件事,就算大罗神仙下凡来看管她,她也能找个机会逃出去。姑娘自知此行凶险,她怕我再遇害,就领着治山等一帮暗卫坐船去了。我……我实在拦不住……又看姑娘胸有成竹,说到了苏州有凝家相助,便不再劝她了。”
冠怀生把眉头狠狠一皱:“凝家相助?”
云秀想起凝家来信这事,便把信上所写与凝珑的反应一一说给冠怀生听。
“原先姑娘一直在打听先夫人那堆遗物,这是她的心结。如今听凝家大哥讲遗物有着落,姑娘自然万分想去。”云秀还当凝家是个好人家,“我跟着姑娘在凝家待了数年,老爷夫人虽性情凉薄,但生死关头一定是会护着姑娘。”
冠怀生暗自长叹。如今的凝检与巫教派蛇鼠一窝,恐怕是借遗物与探亲的由头在苏州设埋伏呢!
提到信,侍卫也有话要说。
他道:“治山再三劝夫人一定要给世子留信,信上道明她的去意。我窥见夫人走前曾把苏嬷嬷叫到屋里嘱咐事,须臾苏嬷嬷自屋里出去,怀里揣着一封信。想是夫人把信递给苏嬷嬷,再由苏嬷嬷交给世子。”
是了,这样推算下来,那卧底婢子意欲毁掉信,致使平京城与苏州两处信息传递有差,挑唆小两口彼此猜忌,要把京城搅乱,好为巫教派叛反争取时间。
云秀搭腔道:“姑娘叫来苏嬷嬷进屋时,我正待在屋里给嬷嬷热茶。待的时候不长,只听见姑娘说:‘届时嬷嬷告诉世子,今晚我离园赴宴,就住人家家里不再回来了。’想那信上便写着这缘由。”
冠怀生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封不知所踪的信,或是被婢子传出了城,或是早已被她烧毁。信上绝不仅仅写着赴宴这重拙劣谎言,凝珑定还有其他话要对他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凝珑虽有时处事任性,但绝不是无头无脑的蠢人。
相反,她相当聪明,能够在劣境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成功转圜。此去苏州,是要躲他,享受短暂的虚假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要探清巫教派在苏州的排兵布阵,再争取把马云娘带回来。
倘若他还是几月前的毛头小子,此刻定会为她的擅自逃离而感到愤怒。
然而日月交替,岁月轮转间,他不仅慢慢摸索到惹她喜爱的窍门,更是学会了如何信任枕边人。
他相信凝珑不会贸然离京。
在绝对的相信面前,再多挑拨离间都发挥不了作用。
查清园内还有没有巫教奸细很简单,冠怀生花了半个时辰就成功查出奸细。两个奸细,一个是小厨房的胖厨子,一个是被调到后山养鹿的婢子。这俩奸细没有偷袭苏嬷嬷的那个婢子聪明,脑袋反应慢,还未来得及狡辩或是服毒自尽,就已经受了几道酷刑,之后撑着一口气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冠怀生凉薄地瞥了眼俩奸细:“就地处死。”
说罢便离开了刑所。
他回到卧寝里,出神地坐在床边。
拔步床的床幔依旧婀娜晃动着,仿佛凝珑还待在床榻里睡着,会像平常那样,翻过身搂住他的腰,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想你有没有留下别的信息。”
冠怀生不禁出声低喃。可这次她没再捧场地回应他。
冠怀生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张,全都是奸细交代过的有用信息。
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纸片上写道:“计成。”这是要送到苏州,告诉凝理:凝珑已经上当,苏州设下的埋伏可以动了。
虽然这密信被他及时拦下,但据奸细所说,巫教派传递消息一向是多途径并行。飞鸽传信,地下暗道接头,特定地点做特定标记……无论如何,消息一定会传出去。
所以那头凝理一定知道计谋已成,估计正在做下一步的规划。
这计蓄谋已久,先是提前放出快慢船消息,让凝珑以为昨夜那班快船是年前最后一班,机会一旦错失不可再来,从而催促凝珑连夜出发,不容她细想细节。巫教派把消息垄断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假以乱真,使凝珑分辨不清真假消息。
苏嬷嬷的死是为混淆视听,好让冠怀生能忽略苏州那头,等他耐心处理完园内杂事后,苏州那边已经得手。
苏嬷嬷先前用药汤吊着命,身子浮肿虚胖,冠怀生其实早已做好了给她置办身后事的心理准备。只不过到头来没想到她会惨死池中,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唏嘘又是怨自己疏忽。
不过当下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乘船归去的凝珑。
他怕她也要离他而去。
雪势转大,风声也呼呼地催打着窗。屋里的榉木窗关得不严实,冷风一吹,窗户就斜开一条长缝。
霎时屋里的竹帘帷幔都被刮起,冠怀生也被风吹得头疼,正欲起身去关窗,目光却突然落到了妆奁台那边。
凝珑轻装出走,妆奁台上各种金银簪珥还都平摆在桌面上,没来得及收拾。
桌下方,四条桌腿与一道隔板置成一个放杂碎物件的小空间,眼下正有个落灰的小木箱在隔板上面放着。
按说小木箱里该搁着不少物件,可风一吹,那木箱便哐当哐当地掉到地上,笨拙地滚了几圈。
声音清脆,倒像是什么都没装。
木箱前是一把精巧的木锁,冠怀生一眼就认出那是先前他给凝珑造的一把机关锁。后来特意交代,这锁结构精巧,可锁重要私物。
想到此处,他眉眼带喜,先关紧门窗,又撬开小木箱。
只见小木箱里放着一个更小的木箱与更难解的一把锁。将其解开,又是一个箱与一把锁。
解到最后,只有一张拇指高的纸片:
“此行凶险,倘或七日后我与云娘未归,务必果断平叛。”
寥寥数字,却叫冠怀生的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凝珑什么都知道!
但她仍旧要去!
她知道,只要不平巫教,这万里江山随时会换了人管。她把自己放在最前,一旦李昇失势,程家必不会落得好下场,她定会死得凄惨。她自不愿看辛苦谋来的荣华富贵白白流走,所以会倾尽全力助李昇与程家扳倒巫教派。
她深知她已身在局中,不得不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冠怀生的砰砰心跳声里,有一声是因看清她的英雄情怀而感到激动。
她留下这纸条,也是在告诉他,七日内她会争取把一些重要信息传来。倘若七日毫无音讯,那就说明南方形势严峻,他们不能再等,要凝聚士气将巫教逆贼全部擒拿。
*
禁中。
李昇下了朝,召来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聚在垂拱殿里。
他们尚不知该出何种计谋对付巫教派。
这时冠怀生恰好进了殿。
冠怀生将在宁园产生的种种猜想说给李昇听。李昇当机立断:“屯粮聚兵,在从京城到苏州这段道路上设各种埋伏,静等逆贼上钩。盯紧各口岸,检查来往各艘船只,不得马虎。注意从苏州递来的各种消息,做好对战准备。”
这算是给殿内的诸位朝臣都吩咐了任务,朝臣各领其职,冠怀生当前要做的要紧事就是尽力与身处苏州的凝珑取得联系。
交代完毕,李昇遣散朝臣,独独留下冠怀生。
李昇有帝王敏锐的直觉,可有时警惕心也不免过重。
他信任冠怀生,原本也因程凝两家是姻亲的缘故,同样信任凝家。结果凝检凝理都诡计多端,辜负了他的信任。所以他一直以来也提防着凝珑,毕竟凝珑在凝家寄养多年,人心隔肚皮,谁知她有没有叛变呢?
当然,当着冠怀生的面,他不会直接说出对凝珑的猜疑。
李昇坦白道:“其实凝珑能传来有用消息最好。我并不想这么匆忙地与巫教派开战。他们来京城打仗,优势在我。但我们若去苏州打仗支援,其实胜算不大。若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冠怀生打断他的话:“凝理不会等陛下遇到合适的时机再宣战。战线拖得越长,局势越是不利。”
李昇说是这道理,“但在我们原本的计划里,苏州这事在意料之外。你忘了么,最初我打算让你借着‘散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带凝珑去趟苏州,能劝凝检回头是岸最好,劝不了就先把凝检与岑氏处理掉,折凝理羽翼。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来,最终把凝理逼到困境里,在他做亡命挣扎时,将其一击毙命。”
冠怀生回:“现如今凝理那边出了先手,陛下心觉事发突然,便不抱希望地想把凝珑当弃子舍弃吗?”
这话直接戳破了李昇欲盖弥彰的伪装。
他尴尬一笑:“我可没这样想。她是你的妻,我怎会把她当弃子?”
冠怀生对李昇的疏离感更强。他知道李昇一直忌惮凝珑,但从没想过李昇竟会漠视她的生死。
冠怀生无法接受任何人把凝珑当作工具来用。
他冷漠地站起身,朝李昇躬了躬腰:“臣无法坐以待毙。三日后,臣会带兵潜入苏州,务必会给陛下带来好消息。”
语气充满疏离,说罢就离殿而去。
李昇万般无奈地叹口气。
为荣王,他能照顾好兄弟的面子。为君王,他便不能只照顾好兄弟的面子。
刚才,他话里故意引出要抛弃凝珑这重意思,是想看看冠怀生到底有多在乎凝珑,会不会因一个女人与他闹翻。倘若冠怀生有一分迟疑,他就会加深对凝珑的质疑。但冠怀生从始至终都完全信任凝珑,甚至为了她,跟他这个君王闹了个不愉快。
因此事,李昇对凝珑的猜忌少了许多。
倘若这次凝珑能把马云娘安全带来,那他也会放心信任她。
*
睡了一觉醒来,眼前到处雾蒙蒙的。过了片刻,天上飘起飞雪,哗哗地落在船板上。船板湿漉漉的,经常有人滑倒。
凝珑不愿出洋相,干脆找了个偏僻安静的角落独自待着。
又隔了很长时间,船上人来人往,治山不显眼地走进一间小厢屋。
“云娘就在这道船上。”他低声说道。
凝珑正握着把剑来回耍,试图重现当日巫教教首耍剑的那套诡异姿势。
闻言,她眸里闪过惊喜:“当真?她在哪里?”
治山:“这道商船分为上、中、下三等船厢。上等厢住有钱的贵客,下等厢住卑贱奴隶。中间一层的船厢负责导航掌舵、温煮冷食、浣洗贵客衣物。云娘被两位刀疤脸壮汉绑着,关在一小间搁置烂锅破盆的厢里。”
凝珑冷哼一声:“昨晚上船时我便发觉其中有猫腻。掌舵老头硬要推我上另一艘船,他拿刀割开栓绳,那姿势一看就是巫教中人。我假意上船,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又偷摸溜到另一艘船上。”
治山:“原来夫人先前坚持不带云秀,是因要挑另一位姑娘做你的影。”
凝珑说是,“自知道世子养了你这个影后,我也让他帮我养了个影。如今在外人眼里,‘凝珑’还待在原来那艘被巫教教徒监视着的船上。而我,无意挑了这艘船,没曾想还发现出个意外之喜。”
她没想到云娘就待在这艘船里。
“你派人多盯着那俩壮汉,选准合适的时机动手,将云娘解救出来。再与京城那头取得联系,争取在靠岸前把云娘送回京城。”
这些事听起来颇有难度,但对于打小跟着冠怀生摸爬滚打的暗卫队来说,并不算难做。
封号承袭,荣华富贵共享。但若想把高位坐牢,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凝珑倏地很佩服冠怀生,不是女人对她的男人的佩服,而是真心佩服他能躲过明枪暗箭,活到这般年岁当真不容易。
她没他的家世,心眼或许也没他多。
最初想逃出苏州,她没把缘由想得那般复杂。她就是想尝一尝独身逍遥的滋味。
中春蛊前,她跟凝家拴在一起。中春蛊后,她跟冠怀生拴在一起。
她好像总是充当着附属品,从来不知道独立是何滋味。
出逃清风镇虽然失败,但在镇上逛市集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出逃会上瘾。成也好,败也好,至少她曾享受过。
凝珑想了想,她似乎从来不怕出逃失败,再被冠怀生抓来会有甚恶果子要吃。
也许正像云秀先前曾说,她虽不在意冠怀生,但却仗着他的宠爱恃宠而骄,愈发无法无天。
次日黄昏,治山带伤来找她:“云娘已被送回京。”
如何解决壮汉,如何劫走云娘却不惊动船上的其他眼线,如何把云娘送回京。
这些细节凝珑通通不关心。
她的性子跟冠怀生愈发相像。当俩人都是绝对的上位者时,他们一样杀伐果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凝珑瞥了眼治山的伤。不致命,但需好好修养几日。
她本不想说安慰话,可当瞥见“程延”这张脸时,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凝珑放轻话声:“你还好吗?”
治山说不要紧。
凝珑“哦”了声,“好好养伤呀,你还得继续保护我。”
听罢这句话,治山立马干劲十足。此刻要紧也是不要紧了,他恨不得让身上的伤口一夜间就变好。
*
云娘被送到宁园里。
进了园,她终于敢放声大哭。婢子把她带到冠怀生身前,因云娘知道凝珑与冠怀生是一对夫妻,想到那位神仙姐姐,她心里又委屈又感动。
冠怀生正伏案处理公务。
屋里烛火葳蕤,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蓦地闯来一阵啼哭,冠怀生蹙紧了眉头。
抬眼看去,云娘衣衫褴褛,身上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麒麟被。她越哭越大声,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这架势让冠怀生以为凝珑已经丢了命。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心倏地就不再跳了。
只觉遭了当头一棒,把他砸得晕晕乎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第55章 算计
◎她眼里飞快划过算计。◎
云娘支支吾吾的, 没说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冠怀生解下她披着的麒麟被,随后又叫云秀带她去洗漱。半刻后,白净又瘦弱的云娘重新回到冠怀生面前。
冠怀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相处,尽力把话声放轻:“你是怎么回来的?”
云娘没吭气。冠怀生只得派了辆马车, 带着云娘偷摸去了趟马家。
俩人从马府角门进去, 抬眼见但凡有木杆的地方都挂着一丛又一丛的白幡。
阖府主家与下人都哭丧着脸, 眼下一片乌青无精打采。偌大的府邸里毫无生机,到处都显得死气沉沉的, 就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仿佛走路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了很久没去投胎的鬼。
马夫人两鬓花银, 身姿瘦削, 穿着一身缟素服, 眼睛肿得有核桃仁那么大。
冠怀生急匆匆的脚步声倒是惊醒了这座死宅。
云娘被带着走到前堂。在亲戚里的惊诧眼光中, 她终于动了动喉管,怯懦地叫了声:“祖母。”
之后便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合了。
冠怀生辞了大家的道谢, 一径迈出屋关紧门,给他们一大家留下说话的时间和空间。
他心里万般焦急,不断在脑海里重演着凝珑遇险的情景。
但出于人道情谊,这时他一个外人又催不得马家赶快说正事。
马夫人与诸多小辈懂得转圜, 冠怀生想,他们不会让他多做等待。
屋里有哭声, 惊叹声, 议论声,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进冠怀生的耳里, 把他的心弦拂得更乱。
他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一举动落在推开门的马夫人眼里, 却以为他要当个无名英雄悄摸溜走。
马夫人高声叫住他:“世子留步。”
冠怀生脚步一滞。
之后马夫人哭啼着感谢,冠怀生像是局外人一般,耐心地听她讲下去。
“人回来了就好。此事牵扯极广,最好把消息压住,不能让歹人从中作梗再捏造是非。”他道。
马夫人抹开泪眼,连连点头说好。
说罢一番场面话,冠怀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哪知正想转身离去时,云娘恰好如旋风般飞快朝他跑来。
她哭了很久,眼下又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蛋是被寒冬冻起来的红,声音也异常沙哑:“这是珑阿姊让我交给你的。”
云娘从腰间掏出一方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凝珑把一封平整干净的信交给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回去路上要时刻提防着别人,不要轻易开口说话,直到安全回到了马府内。”
而今,这封信不仅皱巴,还沾了不少手汗。
云娘面露羞赧:“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马夫人生怕云娘再遇危险,赶紧把她拽到身后,给冠怀生赔笑:“小孩子也许是把话记错了,世子不要在意。”
云娘却天真回道:“祖母,我没说错!阿姊说,我回家是让他们做好对战准备的,大局为重,大哥哥不要顾此失彼了。”
“无事,我心里有底。”冠怀生把信攥紧,朝马夫人回道:“最近外面动荡,夫人要时刻关注云娘,把她照顾好。”
马夫人尚还心有余悸,说现在别说是云娘,就是她也不敢往外面跑
冠怀生想着凝珑的话,之后登上马车,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信上没提他们之间的私事,反而只提道让他不要去苏州找她。
她的意思是:她有信心能折回京城。
但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冠怀生心里便越是慌乱。这种慌乱心情跳得一阵比一阵高,叫他无法再留出理智,若无其事地处理其他公务。
因此即便眼下还不够三日,他也不顾旁人反对,连夜乔装乘船去了苏州。
再快的船也没长翅膀,水道风景令冠怀生看得心烦,却让凝珑看到了盼头。
又一日清早,商船终于靠了岸。
下船前,凝珑再三吩咐治山等人一定要全程隐匿,暗中保护,不能被巫教派的眼线发现。
说倒也奇怪,她愿意相信治山等人能够圆满完成她施布下的任务。
或许更深的原因是因她愿意选择相信冠怀生的能力吧。她相信冠怀生,所以也相信治山等人。
来时单薄一身,到地仍是戴着半人高的帷帽,把窈窕身姿挡了半边。
这日风刮得有些急,她这身仿佛是被风裹挟着往前走。只觉脚不是她的脚,鞋也不是她的鞋,一个一个的,都不听她使唤,尽想叫她闹出洋相。
船门和陆地中间亘着一道长长的斜坡,因风吹的缘故,大家都走得些许狼狈。
摩肩接踵的,稍个不留神,凝珑就崴了一下脚。
她低低惊呼一声,眼见身子往水边倾倒,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却意料之外地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大妹妹不要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凝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恶寒。
她赶紧站定,逃离他的身边。
凝珑倏地把帷帽帘往前掀开,面露惊诧:“大哥?你怎的在渡口这里?”
凝理洽然笑了笑,“岂止是我一人,你往那处去看——”
他伸手指了个方向。
只见拱桥对面整整齐齐地站着凝家几口人。
凝检、岑氏、凝玥,都一齐仰脖望着她。
“爹猜今早大妹妹会下船,我们一家实在放心不下,便都早早地站在渡口旁准备接应大妹妹。”
这时船客已三两成群地下了船,渡口空荡,没刚才那么拥挤。
凝理仔细望了望她的四周,问道:“大妹妹难道是只身前来?怎么不见贴身婢子与搬行李的小厮来伺候?”
凝珑指了指挽在胳膊肘上的小包裹:“我想着这里什么都有,自己一人来很是清闲。”
凝理心里存疑,但面上仍把笑意加深,主动接过包裹,领着凝珑往前走。
既然要与熟人见面,那这帷帽不戴也罢。
凝珑果断摘下帷帽,跟在凝理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渡口这边。
她一眼就扫到有几个行为鬼祟的人在巷口潜伏着,带着但凡有逮住一点动静就会来闹得不可开交的凶意。此刻凝珑很庆幸自己做了个让治山等人隐藏起来的决定。
同时心里也在疑惑:既然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大街小巷危机重重,那身为地方知州的凝检会对此凶境毫无察觉吗?
不,他一定早已知道苏州有多凶险。
凝珑想不通凝检为甚会像眼下这般如此淡定。
她走过去,声音不轻不淡,说:“舅舅舅母晨安。”
凝检颔首道:“我知你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来看看大家在苏州过着什么日子,跟大家叙叙旧。二是为了拿走你娘的遗物,这事是最重要的。”
凝理道:“大妹妹坐了三日的船,想必很是劳累。等回了府,先好好歇息一番,这两件事并不急。”
岑氏也热络地拉起她的手寒暄:“从前咱们住在同一道屋檐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就习惯了有彼此陪伴,没觉得离开对方有什么不好。自你出嫁,我是愈发想你。没少人的时候不觉着,如今蓦地少了个人,就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凝玥跟在岑氏身后,倒是没什么表示。
不过凝珑知道,对凝玥这丫头来说,没表示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表示。
这一家四口热情得不像话,迎她一路至府邸。
苏州的府邸虽不比京城宽敞,但园林布局很是精巧。假山流水并数道转角连廊,七拐八拐的,精致得像一道机关匣子。
岑氏领着她先把府邸逛了逛,待她熟悉了大致地形,便安排几个嬷嬷婢子给她接风洗尘。
岑氏把凝珑送到一间房屋前:“推开门就是你的住处,你要是缺什么,就派嬷嬷告知于我。先好好盥洗一下,等午晌衙里下值,我们一家再好好用一顿团圆膳。”
目前来看,除了凝家的过分热情外,凝珑暂时还没发现大的可疑之处。
午膳平和地用了膳,之后她借口想出去散步消食,提前离席。
不止巫教派能用信鸽,凝珑也能用信鸽给京城那边递信。
她走着走着,灵活地甩开下人,兀自走到一偏僻假山后。
她还没傻到在这里给冠怀生递消息,但好奇心又重,实在想试一试信鸽到底能不能飞出去。一时奋笔疾书,飞快在信纸上写了几字,卷成细卷,绑在信鸽上面。
她把信鸽举起:“肥鸽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因全神贯注,所以凝珑没在第一时间发觉身后有道脚步声正在逼近。
“失望什么?”
凝珑身子猛地一抖,那信鸽发觉有危险,连忙扑闪着翅膀往天上飞。
凝理眼神陡然一冷,电光火石间,他飞快从衣袖里射出一道锋利的刀片。那刀片在空中飞快转了几圈,恰好把信鸽的半条腿割断。
那信鸽便淌着血,落在杂草丛里大喘气。
凝理却仍不放过它,先把它腿上的信卷解下,又将刀片直直地插进它的胸腔,让它再抽搐不得,直接断了气。
凝理想这次定能抓住凝珑与冠怀生勾结的把柄,好能借着这个由头将她掳走。
满心期待地展开信,却见那信上写着:“好饱,想睡觉。”
凝理不可置信地转过身,见凝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大妹妹,你……”凝理犹豫道,“你在信鸽上绑这信是作甚?”
凝珑佯装懵懂:“大哥以为我要做什么?路上逮了个被遗弃的信鸽,我实在无聊,就想试试它吃这么肥,还能不能飞得动。既然是信鸽,自然要传信喽。可我又没有需要往前传的信,便随便写了一行字。”
她的脸颊适当露出一抹害羞的红:“让大哥见笑了。”
又问:“大哥何时学了藏暗器这威风招数,厉害得很呢。”
凝理心里一沉,敢情这出是被她当猴耍了!方才情急之下,他耍暗器的姿势是巫教派所用。她见过巫教派教首,会不会对他起疑……
可看凝珑眼神这么懵懂,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不像是能勘破机密的模样。
凝理暂且放下警惕:“因知苏州凶险,所以我也学了点防身手段。大妹妹若想学,我也能倾囊相授。”
凝珑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眼里满是对他的痴迷与钦佩。
凝理沉浸在她对他的痴迷当中,一个劲地炫耀他有多厉害。却也因这份盲目自大,忽视了凝珑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第56章 改变
◎他想狠狠给她个教训!◎
在苏州住了两三日, 吃喝玩乐一件不差。
苏州的冬天不像平京那么冷,裹件加绒的厚褙子就足够御寒,即便胸口露在风里,也不觉得很凉。
凝珑踩着靴子出门逛街, 有时是心思叵测的凝理陪她去。这时他会变得很聒噪, 围在她身旁说这说那, 总是能把话题往那股畸形的情意上面引。有时是不高兴的凝玥陪她去,凝玥没头脑, 不高兴的时候把钝感都显露出来,俩人并排走得很尴尬。
有时用过午膳,岑氏会拉着她的手, 说一大家在一起过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凝检也把她娘的遗物原封不动地递给她, 顺便把他和她娘之间的兄妹情往夸大处说。
凝珑从来没有在凝家感受到这么多份爱, 即便这爱力掺杂着虚与委蛇。
总之, 凝家四口用行动表示:他们想让她搬出嗣王府,或是他们一家重新搬回京城, 届时一家多做团聚。
眼下岑氏又在苦口婆心地劝。
凝珑抽回手,“怎么可能?舅母想得未免太过天真。我已成婚,平时该住在夫家,怎能还像未出阁的姑娘一样黏着你们不放?”
话里多了些埋怨, “何况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时,家里人也没这么想我。”
岑氏面色一僵。这丫头成了婚回来, 怎的什么直白话都敢说?
这话说得岑氏心里发毛, “罢了,你有自由能选住在哪里, 跟谁待在一起。这次叫你来, 是想跟你说说另一件事。”
凝珑先出声噎她:“我也有事告诉舅母, 我打算明日上晌就回去。散步散心,看过美景,我心里已经没原先那么憋屈了。我把娘的遗物装在木箱里,一并带回去。往后怀念时就打开木箱看一看。”
这话在岑氏听来,是这重意思:以后我就找我娘诉苦了,早早远离你们这帮坏亲戚。
这怎么行!
岑氏让她先别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
凝珑猜岑氏定不会答应她回去的请求,只点点头,说好。
其实事情往往是越强调,便令人记得越深刻。岑氏不叫她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倒会因岑氏这番提醒话多留个心眼。
岑氏说:“老爷与我,还有你大哥和玥丫头,我们四个打算等年后开春搬到其他州郡住。”
凝珑不解:“可舅舅不是苏州知州么,他是地方官,怎么走得动?再说,原来咱们不都捋好了么,舅舅只要在苏州干出不俗实绩,几年后定能重回平京做宰执。要搬去其他州郡,这不等于说是主动放弃升官的机会了吗?”
岑氏回正是,“这小半月时间里,我们都想通许多事。什么官不官的,一家人幸福美满地待在一起才最重要。官场明枪暗箭难防,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到头来什么都没享受到。与其这样过日子,倒不如混个半隐退,主动辞官,去做一地闲官。大哥娶个如意媳妇,玥丫头嫁个爱她的夫君,平淡度日。”
又说:“你舅舅为官二十余年,功过参半。先前被抄了一次家,可仅靠剩下的干净钱,也足够做个富贵人家。”
凝珑:“舅母怕不是在诓我。当时咱们都待在诏狱里,舅舅有多渴望东山再起,你我都长了眼能看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却告诉我要携全家隐退。那我先前勾引世子算什么?那我不就成了给你们铺路的垫脚石,白白浪费时间去做无用事了?”
她这般牙尖嘴利,叫岑氏在心里直呼不好对付。一面怨凝理给的这套说辞忒不靠谱,她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何况是凝珑。
“那怎么算是无用事?”岑氏试图劝服她,“你看,你凭自身本事被世子风光娶走,你不正靠这实现一大飞跃吗?你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不是假的吧,你有个深情强大的夫君不是假的吧。你勾引他,是啊,确实帮家里度过一劫,可你自己也受益不少,不是么。”
凝珑倔劲上来,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渐渐把眼眶逼红,酝酿着一泡将落的眼泪。
凝珑把泪花一把抹去,扭过头,闷闷地说了声:“不是。”
岑氏以为她很了解凝珑,可在今下,她忽然有些猜不透凝珑的心思。
“珑丫头,我说的哪里不是?婚姻曾利了家里,但现在和将来,都只会利你。辞官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妃夫人,我们只是选了另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你愿意来最好,不愿意来就还待在京里,有什么不好?”
凝珑没回话。
她哭,一是为凝家不肯对她说实话。她能看不出辞官这说辞是假的么,她是在气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拿假大空的谎话骗她。相处数年,就算没亲近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好歹也不算是仇家吧。她拿他们当好亲戚,他们倒把她当猴耍!
二是自傲心作祟。她要面子,要被人看得起。她的夫君和亲戚也要有面子,能被人看得起。
原先的富亲戚成了落地凤凰,自甘堕落,谁能受得了?
哭也是为自身利益着想。穷亲戚倒打一耙,需让她时刻支援。富亲戚锦上添花,能共同稳固地位。
岑氏没辙,干脆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要搬去的地方是章州,在闽南一带。你舅舅看着是风光的知州,其实权力在落在了刘通判手里。刘通判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一方地头蛇的权力何其大。你舅舅不愿再作周旋,干脆往京里递了道辞官状,顺便推举刘通判做知州,也算是给他一个人情,让他升官。”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章州?闽南一带湿热,你们当真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何况章州也不敌这片繁华,更像个流放地。”
“有人去那里流放,就有人去那里享受。你舅舅跟章州知州与通判都是老相识,去那里自然有人照顾。远离京城,远离繁华一带,才能避人耳目啊。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被有心人狠狠参上一状。从前有陛下与世子出面保,往后可说不定了。这也是向陛下证明往后会一身清白,不再惹麻烦。只有这样才能安稳度过下半生,要不然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见岑氏语气坚定,势在必行,凝珑就不再劝。她回道:“可更偏南的地方巫教盛行,巫教派有多狠毒,舅母想必都知道。难道就不能再选个更安全点的地方?”
岑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当你舅舅不想选个好地方啊?他先前在御史台办事,得罪太多人。如今倒台,谁都想趁机踩上一脚。这个州郡有仇家,那个也有,这样一地一地地排除下来,只有章州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巫教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时辞了官,你舅舅于有心人而言已无任何价值。我们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掺和旁的事。”
至此便堵上了凝珑反对的嘴,也堵住了她心里的疑惑。
凝珑只得任由他们一家去做作。
这晚她饮了婢子递来的热汤水,须臾困意就显露出来,叫她躺在床榻里一番好睡。
*
南屋。
凝理扯下斗篷,拍落肩头的雪沫,朝屋里两位说道:“她已服下安眠汤,今晚不会再醒来。”
凝检正翻着章州堪舆图,说那就好。
岑氏说道:“玥丫头也已歇下,不会闯进屋来闹事。”
凝玥自从知道凝理就是巫教派教首,而她爹娘跟着这教首作恶多端后,精气神一去不回来。她想把实情跟陛下说说,好能及时把家人拉回正道。可始终没有勇气,又怕她万一说了,家里人都得被砍头。
爹娘与大哥话里话外都在拉她下水,渐渐的,她就像疯了一样,不哭不笑也不闹,好歹还有心跳能呼吸,否则跟个鬼魂一样。
岑氏心疼女儿,所以现在催凝理赶紧起兵造反,“等你做了皇帝,你妹妹就是尊贵的公主。她一直都想出风头,超过凝珑,证明自己更优秀。或许当了公主,就能变成原先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
凝检问凝理:“你确定要在章州起兵造反?”
凝理说目前是,“届时等凝珑一走,我会透露些消息给京城。让他们知道,爹会去章州,巫教教首也会在章州出现,从而引起京城的恐慌。这阵子造的势已经够了,他们想必快要恨死巫教。眼见巫教派势力步步扩大,他们定坐不住,急着出兵镇压。”
凝检:“但凝珑已经知道我会去章州,她会不会给冠怀生透露别的消息?”
凝理计上心头:“那我们就不去章州了。我们告诉凝珑会去章州,实则去闽南地另一州。冠怀生知道我们会去章州,按他那谨慎脾性,定不会贸然到章州去。探子来报,他打算带凝珑出去散心,这次走得远,且别有目的,我猜他会选福州,所以我们实则要去福州。”
岑氏问:“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不去福州呢?”
凝理笑道:“怕什么。闽南是我们的地盘,他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
这夜,他们出谋划策,势必要把凝珑与冠怀生推到阴坑里。
可苦主冠怀生这时没心思去操心政事。
他下了渡口,很快就见治山等人朝他奔来。
“怎么回事?你们不该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吗?”
治山惭愧地低下头,“夫人自进了府邸里,就已经被巫教派监视圈禁起来。为防打草惊蛇,夫人让我们远离府邸,她说自有办法脱身。可过去好几日,夫人依旧没能离开。”
她又在刚愎自负!
冠怀生憋了满肚子气。他不怕她竭力向外呼救,就怕她把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说她仅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
冠怀生满脑子都是她的安危,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她接走,再狠狠给她个教训!
谁让她这么不惜命。
因急着寻凝珑,冠怀生一时忘了掩饰。大街小巷都是凝理的眼线,如今羊如狼巢,处境十分凶险。
凝理刚从屋里出来,便听下首报了个消息。
“真是有趣。”
过会儿,凝理站在凝珑屋前出神。
曾几何时,他与凝珑也是一墙之隔,他在屋外,她在屋内被“程延”与“冠怀生”压在门框上。
如今,只要他愿意,他也能不顾一切地将她压在门前,逼她喊出那么舒坦的声音。
走上前,把手掌轻轻压在门上。凝理餍足地闭上眼,想象他与凝珑双手紧扣。
为得到她,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凝理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原本想明日就放凝珑走,可现在他突然不愿意放她走了。
就让冠怀生发疯吧,他乐于看这出精彩大戏。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情侣来见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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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见面
◎我来接你回家。◎
隔日睡得头脑发懵, 凝珑扶着腰起身,只觉全身像散架一般。她的皮和骨似乎是被分成了两份,久久不能回劲。
晕晕乎乎的,仿佛怎么睡都睡不够。
天一亮, 婢子推门进屋, 伺候她洗漱。
凝珑利落地收拾好细软, 把小包袱挎在手肘弯,款裙跟着婢子走到前院, 想给凝家几位问安辞别。
哪知走到半路,忽然见一个嬷嬷急匆匆跑来:“不好啦!堂屋里两位打起来了!”
嬷嬷直冲凝珑而来,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凝珑也不知打架的这两位到底是哪两位, 只听嬷嬷说现场战况很激烈, 谁一脚把谁踢翻, 谁把谁揍得鼻青脸肿。难道是凝家父子俩?还是凝家和仇家直面杠上了?
凝珑摁住嬷嬷比划的手, “到底是哪两位?”
这嬷嬷是刚招进府的仆从,没读过书也不识字, 目光短浅眼界狭窄,先前并不认识冠怀生,因此只道不认识,“是大郎君和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郎君, 只听他们吆喝着‘世子、世子’……莫不是为争抢一个柿子而打起架来了?”
话音刚落,嬷嬷抬眼打量凝珑的脸色。只见凝珑小脸煞白, 久久不能说出话。之后便直直往前院走去。
嬷嬷心里叹她行径怪异, 同被她撂下的婢子说道:“她怎么了?她也想吃柿子?”
婢子是凝理安插在凝珑身边的眼线,她不欲暴露身份, 只骂嬷嬷多嘴, “主家之间的事情, 哪里容我们做下人的胡乱非议?”
世子就是世子,当朝只冠怀生这一个世子,还能是哪个世子?
凝珑气冲冲地大步迈去,心里一面咒骂冠怀生来得忒不是时候,把她的计划全都打乱了!原本倘若他不来,她这时想必已经乘坐了回京的船。他这一来,把本就复杂的局面搅得更乱。
苏州是巫教派的地盘,人多眼杂,多来一个人就会多惹出一个麻烦。她不愿叫冠怀生来,是因她已把马云娘送回马府,最大的困难解除了,剩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全身而退。
她已成婚,不可能再荒唐地跟着凝家南下章州。如今凝家阖家南迁,自不会拦着她不让她回京。
她总觉冠怀生一来,她若想走,那就难了。
片刻走到前院,还未走进堂屋,便能听见堂屋里的殴打声,以及花瓶茶盏被摔碎的声音。
偶尔还能听见岑氏与凝检的劝架声。
凝珑悄悄躲在一面影壁后面,默默观察前面闹出来的动静。
岑氏给凝检使了个眼色,凝检会意,旋即佯装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亘在了凝理与冠怀生俩人当间。
凝理顾不上招呼冠怀生递来的拳头,赶忙蹲下把凝检搀扶起来:“爹,你没事吧!”
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掐了掐他的人中,这才见凝检悠悠醒来。
凝理不知冠怀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府里,只知道刚与冠怀生对视一眼,他便被冠怀生揍了许多拳。
这一拳打在侧脸,那一拳打在丹田。
凝理没还手,只是随手关紧了门。
彼时天还未亮,整个府邸尚还陷在一片黑暗朦胧中。
凝理不欲把事情闹大,干脆关起门来说话。
他自然知道冠怀生为甚会这般生气,甚至气得失去理智,竟敢来他的地盘揍他。
是为了凝珑,但更多是为了给那些被辣爪摧花的幼女出气。
俩男人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谁都不给谁面子。
“那些幼女是无辜的。”冠怀生一脚将他踢飞在地。
凝理起初想装一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冠怀生冷笑着抽出一把挂在墙上的长剑,耍了个巫教教首惯用的杀人姿势。
接着把剑扔在凝理面前,“你都敢把手伸到马家了,你还有良心吗?之前你跟着顾将军远赴边疆,受了重伤,是老马将军不顾旁人阻拦把你救下。如今你拐卖他的孙女,岂不是白眼狼作风?”
凝理:“良心?良心有什么用?马将军早就蹬腿归西天了,我做什么他能知道?再说,与其怪我拐卖马家孙女,不如怪马家警戒不严,让我有机可乘。”
之后又起了些争执,谁也不肯让谁。但凝理一向不善近攻,他更擅长站在远处指挥,谋划布局。今下贴身肉搏,虽不肯相让,但却对冠怀生造不成任何伤害。
反倒是他自己浑身挂彩。
又一次被推搡在墙角,凝理身子一歪,把墙边的束口花瓶撞得稀碎。
这才引来了岑氏与凝检。
现在凝检与凝理合伙做了一场戏,暗示冠怀生到此为止。
冠怀生满不在乎地扽了扽衣袍,“听闻凝老爷要辞官南下归隐……凝老爷机警聪慧,就此告老还乡,岂不可惜?”
凝检说这消息传得倒是快,“不可惜,不可惜。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
“凝老爷是要去章州么,章州可不是个好去处。”冠怀生侃笑道,“那里是巫教派的地盘。凝老爷莫非暗中跟巫教勾结在一起了?”
凝检心里一惊,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是哪里的话。我去章州,只因章州远离天子,僻静安逸,省得再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小人坑一把。”
又问:“不知世子早早前来是为……”
凝检没问俩人打架的原因,想想便知这出是冠怀生故意找茬,要给他们家一个下马威。
冠怀生敛起疯性,这时端起世子架子,淡声说:“自是来接内子。”
凝理敷着脸:“世子愿意接,大妹妹怕是不愿回去吧。”
冠怀生面色一冷:“她愿不愿意回去,你怎么会知道?”
凝理:“我自然知道。再不济,我也是与她相伴多年的大哥。世子与她成婚不过小半年,自然不敌我了解她。”
那头凝珑虽听得认真,可到底没听清堂屋里几位到底在说什么。只听得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时高时低。
正想抬脚往前走去,肩膀却蓦地被人一拍。
“呀!”
凝珑吓了一跳,登时转过身,眼神惊恐。
凝玥站在她身后,神色很焦急,“我刚才去外面的一个园子闲逛,结果回来才发现我的簪子掉园里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吧。”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扯过凝珑往府外走,又慌忙上了车,急着拉她去那园里找簪子。
凝珑再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走了几里远。再回府找冠怀生已不大可能,凝珑只得认命似的随凝玥下了车,在一个偌大的园里找一根小簪子。
亏得她眼力好,寻了片刻,终于在草丛里寻到一根不起眼的玉簪。
凝珑拿起簪往回走,走着走着,再抬起头寻人,忽觉身边风景变了几变。
凝珑心里暗叹不好,转眸望了望,四周寂寥无人,只有比人高的荒草丛一波盖着一波。
凝珑试探地喊了几声:“凝玥!凝玉虎!你在哪儿,你丢的簪子我已经找到了!”
结果无人回应。
凝玥坑了她!把她拐到这荒郊野岭,设埋伏害她!
须臾凝珑后背陡然变冷,她垂下眼,见身后一片黑影压近。
这黑影聚成一大团,颇有压迫感,从她的脑袋劈下,一直贯穿到她的脚下,连绵不断。
她悄悄动脚,那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凝珑握紧玉簪,心里想成败在此一举,不是她刺杀成功,就是被别人更快更狠地反杀。
凝珑竭力把呼吸放轻,一面安慰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应是她第一次杀人,杀人非她本意,她要在这荒郊野岭自卫自保,就必须下手狠些。
一、二、三……
凝珑认命地转过身,凭感觉往前一刺。
“啊!”
明明是她主动行凶,可她却害怕地喊出声来。
甚至把眼睛都紧紧闭上,像只怯懦又不得不假装坚强的羊羔。
玉簪似从皮肤上面一划而过,之后便甩在了空气里。
天地间异常静悄,连风都不曾刮过。
冠怀生任由脖颈上的伤口往外渗血,这玉簪飞快划过他的侧脸与脖颈,留下一道长而狭的伤口。伤口不深,没伤到重要血脉,只是象征性地淌了几滴嫣红的血珠。
受害者云淡风轻,反倒是行凶者拿着玉簪颤颤巍巍,眼睫飞颤。
这时候,冠怀生竟还有闲心去逗她。
他在她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睁眼,是我。”
凝珑立即把眼睁开,却见她不仅没能抓到凝玥等一干人,反倒把冠怀生划伤了。
一时连忙丢下玉簪,掏出手帕给他止血。
“你没事吧?”
她踮着脚,努力扬起头。脚面一晃一晃的,带动她鬓边插着的步摇也慢悠悠地荡了起来。
冠怀生一怔。
鼻腔里终于又充斥着她的气息。
但令他心跳不断加快的不是这重原因,而是她竟不再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而是主动凑近他,给他的伤口吹着气。
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一时顾不得疼不疼,冠怀生俯下身,将她紧紧环住,抱紧。
凝珑的手伸在半空,滞留着,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还有伤。”她道。
冠怀生只是把她搂紧,“你怎么不回抱我?这么久没见面,难道就不想我?”
凝珑无语地“啊”了声,“谁想你?再说才过几天,哪有那么久。”
可冠怀生这话似是有无限魔力,她刚反驳过,眼下又觉得她也很想他。
仿佛真的有很久很久不曾见面了呢。
凝珑的手在半空捞了半晌,最终落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她问:“你怎么会来这园里?”
冠怀生:“我听见你的惊呼声,之后便追了出去。”
她又问:“你来苏州做什么?不是告诉你,云娘既已送到,之后你就不必再来寻我了么。”
他道:“放心不下。”
又道:“我来接你回家。”
第58章 回家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我来接你回家?
凝珑忽然感到心寒, 回家,她哪里有家啊?
宁园不是她的家,嗣王府也不是她的家,就连她曾待过数年的凝家也不是她的家。
至亲离世后, 她在各处颠沛流离, 一直都没有家。
凝珑推开冠怀生:“你不该来, 这里环境凶险,你来了就会惹麻烦。”
说到来不来, 走不走,冠怀生又气又恼:“你也不该来。事前我明明跟你说过苏州环境多变,要你好好待在宁园。你倒好, 一声不吭地收拾行囊走了。”
凝珑甩开他的手, “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呢?我哪有一声不吭?我分明那么贴心, 还专门提笔给你写了一封信, 把实情都给你说了。”
这封信不免把冠怀生的糟糕情绪给引了出来,他望着凝珑, 肃声道:“苏嬷嬷死了,被宁园里的巫教卧底给杀死的。”
凝珑脸色一灰:“苏嬷嬷……”她心里有个疙瘩,止不住去想苏嬷嬷是不是因给她守信而死。便问道:“我走后,宁园都发生了什么事?”
冠怀生没有立即回应, 领着她往荒园外走,眼里满是警醒, 生怕路边的荒草丛里会再蹦出一群刺客。
走到一道粉泥抹的长墙角, 方出声道:“苏嬷嬷外出有事,临走前把信锁在了屋里。那刺客趁此潜进屋里, 烧掉信后, 又将嬷嬷一剑封喉。幸好你还留了另一封信。”
凝珑:“幸好你还有些聪明, 能发现我留下的另一封信。”
说罢,猛地想到那夜她躲在巷子里,偷窥到巫教教首也在对人一剑封喉。
巫教派杀人,用的是他们派系内部自创的姿势。他们极其喜爱将人一剑封喉,伤口窄而深,辨识度极高。
大街小巷有巫教派的人来回窜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宁园这么隐秘的地方竟也能有刺客能潜伏进来。
她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忏悔。
其实人该死的时候,不论做什么事,哪怕躺在床上睡觉,都能被杀死。所以这件事情的重点不在苏嬷嬷因守信而被刺客杀死,而在于宁园如今已经不算完全安全的场所了。
在苏嬷嬷这件事上,冠怀生看得很清醒,拎得也很清楚。凝珑与此事无关,所以他轻声安慰道:“不要自责,跟我回去吧,给她上一炷香。”
凝珑:“宁园里还有其他刺客吗?”
冠怀生:“有,不过都已伏诛。”
凝珑敛眉思虑道:“那宁园还能算是安全所吗?”
冠怀生理了理她稍显凌乱的发丝,“不算。所以等再回京向陛下说过这遭经历后,我打算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闻言,凝珑眼眸一亮:“我们要去哪里?”
冠怀生称还没想好,之后便扯起她的手走出园,坐到马车里回凝府。
车里,凝珑显然对出去住这件事很感兴趣。
就像有些狗儿听到“出去玩”这三个字会立即竖起耳朵,撒娇讨好主人,凝珑也很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世风日下,京里不太平,各州郡都不太平。与其待在京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如出去闯一闯,散散心。
她还在脑里畅想着将来的美好出游时光。
当然,她没想过,她能有底气说想去外面散心,是因她靠着一棵不会倒的大树——程家。
无意间的恃宠而骄,无意间的享用旁人的爱慕。
冠怀生把车帘盖紧,“天冷了,等再回京,就该过年了。”
凝珑抱紧手炉,“是啊,你留在京里顺利过个年多好。本来不想你来,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咱们俩就赶紧回去吧,省得再待下去夜长梦多。对了,我忘了问,你刚才为什么和大哥在打架?你们俩是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
冠怀生只说:“我要带你走,他说他比我更了解你,你不会跟我走。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嚣张模样,就动了手。”
凝珑忍俊不禁,“我看你衣襟整齐,发丝未乱,想是打赢了?”
冠怀生说是呀,“他不敢还手。”
又把身挪过去,坐得离凝珑近了些,趴在她耳边均匀地吐着暧昧的热气,“毕竟你夫君可是世子。”
凝珑只感到有股热流自心里一直流到裙摆底下,尾椎酥麻,动弹不得。她侧了侧脸,唇瓣擦过他的下巴。她不懂这话是何意,便疑惑地“唔”了声。
冠怀生把她盈盈腰肢握紧,“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依靠我。我知你贸然来苏州主要是想救出马云娘,再试探苏州的情况。但这些事分明能与我商量着来……”
凝珑把他的胸膛往旁边一推,离他远了些,“你不会帮我,且也帮不了太多。”
这时她又像个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刺猬,浑身是刺,不与任何人交心。
冠怀生看了看她,兴许眼神太湿漉,倒把她看得脸生红意。
她在口是心非。
意识到这点后,冠怀生便不再计较。
*
凝府。
凝玥狼狈地跑了回来,一脸惊恐,说自己失了手。
凝理正擦着剑刃,见她慌张奔来,不耐地抬起一双杀气满满的眼。
他问:“怎么回事?”
“我原本已经把她带到了荒园里,也已设好了埋伏。万事俱备,可这时世子不知怎么闯了回来,他还带了一干精兵包围。我……我备的人手实在打不过他们。”
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缺德的事情,这时抱着岑氏痛哭流涕,埋在岑氏怀里,不敢抬头看凝理。
面前的大哥早已不是当初温文尔雅的大哥,现在的他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当初为讨好下属,他竟还动了把她送去讨好人家的心思!
岑氏也知道凝理的可怕之处,斗胆出声给凝玥求情:“要不这次就让他们走吧,往后有的是机会。”
凝理扯着嘴角冷笑,“让他们走?那谁又让我们走?为拉拢苏辉,我们付出多少人力和财力。苏辉手里有十万兵,只要这次我们能利用凝珑把冠怀生重伤,之后南下联合各地造反就是轻而易举。”
他把凝玥从岑氏怀里捞来,恨铁不成钢地揪着她的衣领:“你知道你坏了多大的事吗?”
凝玥哭得梨花带雨,“我错了……对不起……”
一面向岑氏求助,“娘,你救救我。”
岑氏见凝理抬起剑,“儿啊,你要做什么!她是你妹妹!”
这一说,凝玥抖得更厉害,她用余光看见凝理握紧剑柄,把锋利的剑刃对向她的身。
僵持间,凝检自屋里密室走出,呵斥道:“够了!不要胡闹了!”
凝理心里的怒气必须宣泄出来,他把剑抵在凝玥脖颈上面,“刺啦”一划,下瞬一缕发丝就掉在地上。
他把凝玥往前一推,凝玥却腿脚发软地瘫在了地上,岑氏尖声叫了她的名字,随后把她搀起摁在了椅里。
凝理冷眼瞥向母女俩:“下次再败坏事,就不止是割缕头发这么简单了。”
岑氏打量他,“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极端?你要权要钱,家里支持你,可你万不该把剑指向自家人啊!你……你有什么出息!”
凝检赶忙呵斥岑氏,“妇人短见!”说罢朝岑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凝玥离开这是非地。
待人走后,凝检劝凝理:“拉拢苏辉固然重要,可千万不能顾此失彼。你是教首,他是下属,宠爱需有度,省得他再闹翻天。”
凝理心里有数,“再演几场戏,等把他的兵都收为已用后,再铲除他也不迟。”
后来凝检也起身离开,堂屋里只留凝理一人,独自对付接下来的场面。
不多会儿,就见冠怀生牵着凝珑走来。
凝理再没有能留俩人的理由,此时再设埋伏也不算明智。冠怀生此番是领兵而来,凝理虽不怕他,但心里想了个更阴险的招,想到时候再给他个下马威。
冠怀生脖侧的伤口不深,一路走下来,这时已经结了一层痂。
凝理一眼就瞧见他这伤口,“世子去接大妹妹,怎么还负伤了?”
冠怀生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她挠的。”
凝珑掐了下他的腰,“你怎么胡说?”
冠怀生反倒嬉皮笑脸地搂紧她,“挠的时候还挺厉害,怎么这时候就害羞了?”
凝理扫视一圈。
凝珑面色红润,脸蛋与鼻尖都是淡淡一抹红,也许是被冷天气冻的,也许是羞的。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挠的,挥起她白皙丰腴的手臂,用她的指甲,也用她猫叫似的娇吟一起挠出一道划痕。
凝理又不想留他们了。
只淡然说道:“时候不早,世子与大妹妹还是早点上船吧。”
除此之外,半句不提在荒园设埋伏的事。
冠怀生把浪荡潇洒的眉一挑:“大舅哥,我猜对喽。”
凝珑不解:“猜的什么?”
“猜我和他,谁更了解你。”冠怀生死死瞪着凝理,“大舅哥,你输了。”
凝理勉强维持着一个微笑:“不过是输了一件事而已。”
冠怀生:“那可说不准。”
待听探子报冠怀生与凝珑已经乘船离去后,凝理方稍松一口气。
可不待他放松,下一刻就见下属慌忙奔来,嘴里只念叨:“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凝理悠闲地撇了撇茶沫子,嫌弃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下属跪在地上:“那批计划在明日送给苏辉的幼女,刚才被人给放走了!他们不知道怎么探到了幼女被关押的地方,趁看守侍卫换班,直接冲了进去,带走了所有幼女!”
凝理“噗”地把烫口的茶水都吐了出来,“什么?!”
要知道,正是靠这批幼女,他才把苏辉这员猛将给拉拢过来。如今幼女不见了,而按照约定,明日他就得把幼女献给苏辉,否则俩人就会撕票!
这可如何是好。
凝理脑子一转,咬牙切齿地咒道:“冠怀生,走着瞧!”
*
回程时又下了一场雪。
凝珑倚着阑干,听假“凝珑”汇报苏州的情况。
凝珑莞尔一笑,“走之前还把巫教派阴了一回,当真痛快。你多安排些人手,把幼女照顾好。她们原都是住在京里的孩子,失踪多日,家里定是都找疯了。这次回去,想必京里的动乱也会少一些。”
假“凝珑”说是。
凝珑继续望着这方白雪皑皑的天地。
此行最大的收获有三:一是取回娘的遗物,二是找到吗云娘,三是成功取走苏州的堪舆图。
靠这张堪舆图,冠怀生才能将幼女救出。
“你是怎么拿到堪舆图的?这堪舆图由凝老爷日夜看管着,旁人根本没近身的机会。”
冠怀生胳膊倚着阑干,反过身侧目望她。
凝珑狡黠一笑:“你猜!”
俩人这时仿佛生出一种搭档之间的默契,彼此相望,又是一笑。
尽管已平安归来,可冠怀生心里还是生她兀自出走的气。
在船上他笑意不达眼底,一下船,就把凝珑拦腰抱起。
凝珑尚未搞清情况,捶着他的肩头:“你发什么疯?”
冠怀生:“一码归一码,我犯错你打我骂我惩罚我,那你犯错呢?”
凝珑想他还在计较她逃去苏州这事:“我……我那是为当英雄牺牲自己!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冠怀生:“你既还记得上次,那这次连上次一起罚。”
她继续用力挣扎,捶他打他。可她的拳头像小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半点不起作用。
直到他把门一锁,把她扔在床榻里,再把床幔解下,她才意识到俩人体力差距有多大。
折磨、惩罚、报复人的手段有很多种。
可以上刑,可以羞辱,可以碾碎尊严打压人格,这些招数对犯人很好用。
但冠怀生要审的是一个狡猾的姑娘。
她聪明、心思细腻,自尊心强。显然无法用那些落俗的招数来对付她。
她脸皮薄,总把真实想法隐藏在心里。好在他脸皮厚些,能臊着脸皮黏着她。
他拿出一副镣铐,把她的手腕扣住,系在床头。
凝珑开了眼:“喂,你是不是扣错了人?这不该是我扣你吗?以前都是这么玩的。”
冠怀生:“以前就是太按部就班,你才觉得没趣。现在反过来,我要审一审你。”
凝珑又无语又觉得好笑。不过她心里倒是因他这话而有了底。
她很怕别人折辱她,也无法忍受这份折辱。
冠怀生虽然长了张不靠谱的脸,但做事总是靠谱的。
旁人都劝她降低高自尊,不要清高自傲,他却竭力维护她这份自尊,附和她的独特癖好,还反过来安慰她:她不是另类。
凝珑也就不再要死要活地挣扎,冠怀生拿根羽毛扫着她的身,痒痒的,麻麻的,感受很新鲜。
他用手掌取代了拍子,拍她的这里,拍她的那里。
问她知错没有,错在哪里。
却又在她别扭地认错后,安慰她不要紧,不是她的错。
最后把手摁在了她的心上,“那你心里,现在还有没有我?”
这时俩人已经筋疲力竭,凝珑累得眼皮打架。她本能地伸手推开身前这座山,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的话她听不清,只当是有个蚊虫“嗡嗡”地叫,叫得她心烦。
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臭蚊子别叫了。”
冠怀生被扇懵了,不再动弹。良久,疑惑地“啊”了声。
啊……
莫非他的本体是臭蚊子?
不,他可没蚊子那么细!
第59章 过年
◎不舍得把她拱手让人。◎
月阴晴圆缺, 灯残烛冷,日子翩翩而过,不觉间就已到大年三十。
朝官休沐,但因有公事要报, 所以冠怀生一大早就出了门, 直奔禁中。
临走前, 他给凝珑掖好被角,亲了亲她的侧脸。凝珑窝在暖和的被褥里, 嘟囔道:“大年三十还要去见陛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你的另一个妻呢。”
冠怀生轻笑一声,“你还不知道我所去为何么, 就是为说南下游玩这事。因南方诸郡不太平, 所以出发前我得去请示 。”
说到出去玩, 凝珑就不再计较, 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俩人这两月时间都待在宁园消磨时光,这时都心照不宣地觉得日子过得太无趣。
既然无趣, 那就把另一件事提上进程吧。
李昇批着折子:“凝检的调任文书已经批下来了,他要拖家带口去章州。”
“章州?”冠怀生不信这套说辞,“当真会去章州?”
李昇抬头看他:“凝珑没跟你说么,她在苏州时就已得知凝检会南下章州安家。但去章州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套假话, 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平州。”
“那我带着她就避开平州。”冠怀生摊开一张闽南堪舆图,指了指福州的地标, “我们去福州。福州有人接应, 易守难攻,届时若遇危险, 还能全身而退。”
李昇说这事可行, “平州与福州离得远, 福州是个好地方。”
他想再提点提点冠怀生,“你还记得此去的目的吧。”
冠怀生回自然,“明面散心,实则重创凝家。”
具体如何重创,那就是冠怀生要想的事了,李昇并不关心。
想起今夜除夕,眼下又既已谈过了公事,接下来索性说点私事。
李昇撂下笔,兴致勃勃地问:“今夜要不把她捞来,咱们一起过除夕?”
冠怀生淡声说不必,“禁中是禁中,宁园是宁园,嗣王府是嗣王府,这三地私下联系越多,人身安全就越难保证。”
李昇想这倒也是,何况这也是冠怀生成婚后跟凝珑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就让这小两口腻歪去吧。
李昇摆摆手,“去忙你的事,剩下的公务我来解决。”
等冠怀生再回了宁园,凝珑已经盥洗好,提着一个花漆食盒站在马车旁等待。
见他下了马,忙把他扯到马车上。
她把食盒放在二人中间,“这是我给公公做的糕点和药膳,准备送到府里去。”
冠怀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要带他去嗣王府吃年夜饭。
冠怀生道:“其实今年一大家也不一定要聚在一起,我觉得只我们两个也挺好。”
凝珑笑着回:“好倒是挺好,但若只光我们两个腻歪,一觉睡到晌午,下晌吃个饭再继续睡去,睡一天一夜,那这年过的算什么滋味?小瑗跟着公公住在嗣王府,过年合该阖家团圆凑个热闹,那样才叫懂礼数。”
说罢便挑开车帘,支着手观望车窗外的风景了。
路边人群聚散不断,因老百姓要买年货,所以路边摊都摆着红艳艳的炮竹、年画、窗花、对联。有卖磨喝乐、泥人玩偶等小玩具的,位置摆得低,小孩从摊前过去就能抓到,缠着爹娘这买一个、那买一个。
再往前看,御街一带比年前更繁华。樊楼前架着彩棚青旗,花楼前站满了争奇斗艳的姑娘,争抢着揽客。
风景从她眼里飞快划过,把她的一双潋滟眼映出了五光十色。她看风景,冠怀生就转目看她。
平心而论,凝珑是位相当优秀的贤妻。在外给他面子,在内持家有道。该走的礼数从来不省,待他的亲戚真诚热情。
他时常怕她觉得累,“若累了,就歇一歇。”
凝珑向来都回他不累,又用眼睨他:“你懂什么?这是攀高枝的‘代价’。谁让我是尊贵的世子妃呢。”
看吧,她在这些事上面看得多么透彻,甚至过于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
但她始终对他不亲不远,仿佛俩人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室友,而非能交心相偎的爱人。
冠怀生断不想把日子过成相敬如宾,何况在一桩桩床事间,他曾吻过她沾泪的眼,他相信她一定是爱过他的。
至于这爱有多深,能撑多长时候,冠怀生就不知道了。也许只存在在她支配、掌控他的那一方床榻间吧。
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嗣王府门口。
得知小两口要来府里吃饭,程拟大喜过望,但当着小辈们的面,他还是板起一张脸:“鹤渊,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瑗则拥着凝珑往旁处去说话。
程瑗小凝珑几岁,都说差一岁便隔一座山,凝珑实在不知要对小姑子说什么,便问了些家常事。
“公公的身体还好吧?”凝珑把食盒里的糕点与药膳拿出来,摆在桌上,“我听说公公前月生了场病,那时我正乘船往京里赶,一时忘了关心。又听这病没完全好,断断续续地发作着,就熬了一盅暖身的药膳,配着消食糕点吃。”
程瑗说嫂嫂有心,“这都是老毛病了,爹从不当回事,说人一把年纪有病根倒也正常。正好嫂嫂来了,等会儿能帮我劝一劝他。”
凝珑又问:“小瑗你最近怎么样?京里有没有你喜爱的小郎君?”
程瑗只叹别提了,“嫂嫂我跟你讲,你都不知道京里的这些纨绔子弟有多奇葩……”
接下来俩人便嗑着瓜子唠着嗑,等一大家人再聚齐,年夜饭已经一盘一盘地端上了桌。
吃喝玩乐聊天说八卦,程拟难得吐露心声:“今晚就歇在府里吧,住几夜再走。”
这时程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话里话外都带着酒气,冠怀生并不把这话当回事。
他扶着程拟往屋里走,一面说道:“走还是要走的……”
说罢被凝珑瞪了一眼,又改口道:“那好吧。”
除夕守岁,索性凝珑并不困,跟云秀俩人窝在屋里,翻着新买来的话本子看。
“世子陪着嗣王殿下在府里散步醒酒,姑娘不跟去陪一陪吗?”
“父子俩难得交心,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凝珑眼神怅惘,“说他可怜吧,他又不可怜。他的爹娘都待在府里默默等待,祠堂与前堂不过一屋之隔,吃完年夜饭,他转个身就能看见他娘。他爹不善言辞,但终究宠他爱他,任由他改头换姓,半句怨言都无。哪像我呢……”
凝珑敛眸感伤,“倘若我的爹娘也都在就好了。”
命运往往是在一朝一夕间就变了的。
现在的生活很好,但凝珑宁愿她爹娘健在,哪怕比现在穷点落魄点也好。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在感伤中沉溺太久,“年后就要动身去福州游玩了,这次会稍上你。”
云秀说好呀,“不过这次怎么跑那么远,是不是不太安全?”
凝珑回自然不比京城安全,又道:“你当陛下真是要他带我去纵情山水?根本不是,世子是带着任务过去,其实真正要做的是铲除巫教异端,还天下一个清净。”
云秀放下不下,“那姑娘为甚要跟着去?还待在宁园或是嗣王府不行吗?”
凝珑说:“我过去是引人耳目,好让巫教派降低警戒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抬起手,晃了晃绣满金丝,缀满珍珠的衣袖,“你当这富贵乡就这么好进?每个选择都是机遇与挑战共存,嫁进程家,寻求到了庇佑。要想长久地享受庇佑,免不了要付出些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云秀心里还是兀突突的。
凝珑叫她放心,“他是我亲自选定的夫婿,你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吧。我也相信他会化险为夷,一举铲除巫教派。”
云秀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劝。过会儿见时候不早,便伺候凝珑沐浴洗漱,之后就离了屋守夜。
冠怀生推开屋时,见她一身素衣,坐在支摘窗边仰头望月。
今晚的月不似以往明亮,反倒披了一层灰,月光把她的肤照成了月魄色,望过去分外不真切,只觉她飘飘欲仙,不像是真实的人。
他走过去,抓住她掩在衣袖下的手。
她的手热乎乎的,柔软又兼有骨感,他轻轻捏了捏。
凝珑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径往床边走,“睡吧。”
冠怀生想再跟她说什么话,她却只把脊背留给他,“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样相安无事地睡了一个时辰,后半夜凝珑忽觉燥热,踢开了厚实的被褥,可却迎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睡不着,推搡他一把,“你别挤我。”
冠怀生晕晕乎乎:“你的脚把被褥都勾走了,我冷,来搂着你。”
凝珑垂眸看去,还真是如他所说,她裹走了被褥,那被褥团着压在她身上,似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把被褥拽过去扔到他身上,“喏,你赶紧盖好,别来烦我。”
冠怀生却不依,反把她搂得更紧。
俩人蹭来蹭去,等凝珑再回过神时,她已被冠怀生压着手腕,承受着他的汹涌。
凝珑咬紧唇瓣,“你动静小些,隔壁说不定还住着人呢。”
冠怀生咬上她的唇,浪荡地亲了亲,“哪有人?放心,没人。”
隔壁的确没人,但隔壁的隔壁却住着程瑗。
半梦半醒间,程瑗好似听到有猫在叫,有老鼠在穿墙,否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什么?
后来忽地反应过来,羞得把被褥往上一拉,盖住头。
哎呀,兄嫂感情真是好!
*
二月初三,凝珑与冠怀生带着一干人乘船去了闽南。
春意渐浓,水道里的冰块慢慢化成了水,路程越赶越快,两月后终于走到了福州的地盘。
四月天气刚好,到处都是绿盈盈的景色。这边春色又深,观起来竟像盛夏一般。
天也是说热就热,下了几场春雨,福州就已提前进入了夏季,时常有倾盆暴雨和电闪雷鸣。
又一个暴雨天,凝珑闷在园里无所事事。
那头凝理一听冠怀生已在福州安家,心里一喜,想冠怀生再聪明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中了他的计。
此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凝理叫来下属,吩咐了一些事。
后来又去见了苏辉。
那批幼女虽然跑了,可凝理又抛出个更诱人的橄榄枝去拉拢他。
苏辉奸笑道:“事成你我共享凝珑,这可是你说的,想反悔也不行。”
凝理笑道:“文治兄,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一个女人而已,别说共享,就是送给你也不心疼。”
苏辉一听,笑得更灿烂。他一笑,那一口磕碜的黄牙就露了出来,恶心又肮脏。
他虽爱幼女,但有时换换口味,尝尝人妇的滋味也不错啊!
凝理陪笑喝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冷冷地瞪着苏辉。
权宜之计罢了!他怎的舍得把凝珑拱手让人,何况还是让给这一头肥胖丑陋的猪。
第60章 憎恨
◎她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冠怀生早出晚归小半月, 凝珑也不知他在出去干什么事。
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已过子时,后半夜院里寂寥,他披着一身血味去洗漱, 等再站到她面前, 已经换了一身模样。
整齐干净, 没有一丝褶皱的里衣穿在身上,头发用一根发带挽着, 柔顺光滑,贴在肩头。
身上闻着是清淡的香,脸上略带疲惫, 像个正常下值的官员。
可凝珑凑过去观摩他时, 偏偏就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这晚他伏案写折子, 凝珑把臀压在他那些没看完的书籍上面, 飞快地扫了眼他在写什么。
信上写,万事俱备, 只差陛下一句话,陛下说动手,福州这边就会动手。
凝珑翘起二郎腿,把脚压在他的腿上。
冠怀生呢, 还当她是有意挑弄他,便拿镇尺压住纸张, 腾出一张手握着她的脚踝, 浅笑道:“等我写完再陪你玩。”
之后就给她按摩一番,指节从她的小腿肚划到脚趾, 痒痒的, 她往后一缩, 把脚落在半空,时而荡起,时而落下。
但总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身,转瞬即逝。
凝珑翻了一本书看,眼眸却始终瞥着他:“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都在忙什么啊?外面不安全,所以我都待在院里吃吃睡睡。我知道你在忙公务,但你到底在忙什么?你跟我说说,我要知道。”
不是想知道,而是要知道,是必须要知道。
话落,见他笔尖一顿,折子上面立刻洇出一团黑漆漆的污点。
凝珑捕捉到他的不自在:“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说好不瞒我的。”
“不是瞒,是时候未到尚不能报。”
冠怀生终于把头抬起,讨好似的握住她的脚踝,“此事极为凶险,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可能性就越强。我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凝珑不瞒地把两腮一咬,嗔怨道:“照你这么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是不是就活不到明天了呀?你要是一死,我不就成了小寡妇了吗?”
冠怀生调侃回:“我要是死了,你不正如愿了吗?守着荣华富贵没人给你抢,也没有男人来烦你,这不就如你的意了嘛。”
凝珑把书摔他身上,动作不轻不重的,怨他说话没个限制。
“你要是死了,说明程家就此落魄。这江山可能会换了人做,届时别说享受荣华富贵,就是我的命也保不住。一条船上共事的蚂蚱,这时候到分起你的我的来了。”
这话叫他品出个她很在意他的意味。冠怀生抬起她的脚,借力往怀里一拉,凝珑就滑到了他怀里。
天气燥热,她穿着一件无袖纱衫,这纱轻薄,披到身上像没穿衣裳似的,白嫩细肉没盖一处。
她环紧他,登时被他暖热,所以兀自又脱下一件外衣,里面只有一件吊带。
冠怀生看得眼热,熟稔地亲了亲她的下唇,“说真的,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地掉两滴泪。”
凝珑却“咯咯”地笑起来,以为他又犯了邪,成心与她开玩笑。
她道:“不伤心。”
“那你会为谁伤心?或者说,谁死了你会伤心?”
凝珑想了想:“云秀,还有舅舅舅母。程家人死了我会感慨,凝理凝玥死了我会怅惘,唯独舅舅舅母倘若出事,我会万分伤心。”
说着说着竟走了心,“再不亲近,到底也是我娘那边的亲戚。舅舅和我娘同出一家,舅母这数年来也教会了我身为姑娘家该懂得的知识。所以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俩,最会感到伤心的也是他们俩。”
这话是她一向既凉薄又真诚的风格。
程瑗程拟待她好,她会感慨、惋惜,却不会往心里去。因为这是夫家的人,她跟夫都尚未交心,何况是跟夫家的亲戚。
数年来的陪伴,到底是夫家比不得的。
凝珑忽地反应过来,“你问这作甚?是不是舅舅舅母在章州遇见了什么危险?”
冠怀生回了神,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事,“他们过得很好,我只是突然想到,就随意问了问。”
凝珑说那就好,拿起他的手,示意他掀起她的裙摆。
冠怀生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前的汗:“去年你嫌天热做会出汗,你讨厌身上黏糊的感觉,所以总要推辞。”
凝珑兴致大好:“去年是去年嘛,今年不怕热。哎呀,你就说要不要吧。”
美人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拒收的道理。
冠怀生刚说当然要,凝珑就倏地往他怀里一坐,他的手也因此滑了进去。
摸到了一片柔软。
冠怀生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还说不怕热,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不穿。”
凝珑狡黠一笑,“这得挑场合。”
总之现在俩人相处,她越来越放松。这种迹象就像一只警惕性很强的小猫,现在慢慢开始放松警惕,愿意露出肚皮与他狎戏。
他却是带着心事,不敢表露出来,只敢等她睡着,自己把身背过去,想事情。
近日他调查出,凝检表面上说去章州,实则背地里又放消息说要去平州,而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是福州。
是了,如今凝检一大家带凝理这个巫教教首,与一帮巫教兵马,以及他与凝珑,都待在福州的小天地里。
夜夜晚归,身上带血,是因每日他都带兵在不同地方打不同仗。血不是他的,而是那些巫教异端的。他们默契地避开住所,默契地瞒着凝珑。
冠怀生心里存着私心——他不愿闹得鱼死网破。
最起码,不想跟凝检拼到只能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晚他又试探凝珑几句,凝珑比他想象中更在意凝检与岑氏。
于凝珑而言,凝检与岑氏早已是她的至亲。或许他们会闹出很多矛盾,但于他们各自而言,这关系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硬生生割裂不开。
因她在乎,而他在乎她的在乎,所以这些天多场硬仗打下来,他一直对凝家手下留情,不曾斩草除根。
但总有忍不了的时候。
凝检做得太过分,已经到了不诛就丧失民心的地步。
他心里有个摆钟,一面是公正,一面是徇私。
他要保凝检,就得先丢失做人的底线。
看看凝检都帮衬着凝理做了什么吧。
到处搜刮貌美的女人,送给巫教异端当妓。巫教所到之处,杀烧抢掠,无不是他们授意。抢夺良田,杀害无辜百姓,贪污民产地产,欺压地方衙门……
甚至为震慑人心,竟会假借上天之名,把教内不服从管教的人都活活烧死祭天。
一桩桩、一件件,凌迟都是小惩罚。
冠怀生不能因偏袒而丧失了做人的底线。
又过去了十几日,他内心无时无刻都在受煎熬。最后终于做了个决定——今晚回去,他要把所有事情都跟凝珑说清楚。
凝珑若知道凝检数罪并犯,想必也会支持他诛杀凝检,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可恰恰不巧,下晌一场雷闪电鸣的暴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带着一队人马在山里追杀巫教余孽,这批余孽里有苏辉等大头子,他必须乘胜追击,绝不能让他们这些恶人逃走!
冠怀生飞快做出计划,“你们仨去东边追,你们仨去南边围堵,剩下的跟我往前追。他们一共七人,大多都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
大家伙一鼓作气,一溜烟窜没了影。
哪料到山里地势凶险,冠怀生手拿堪舆图往前冲着,再回过头,其他弟兄已经都跟丢了。
只剩他,走在暴雨倾盆的山野间,高度警惕。
*
那头凝理模仿着冠怀生的字迹写了一封信,让下属秘密送去凝珑所在的院。
字迹容易模仿,但信上所盖的章却极其难寻。冠怀生写的信上都会盖一种程家特制的圆章,凝理寻了数年才寻到模仿材料,派手艺最好的师傅做了个圆章。
他站在屋檐下,心里盘算着计划。
暴雨一时难停,所有血味都会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叹了一口长气,“爹啊,为了儿子的大计,你就先牺牲了吧。待来日儿子做了皇帝,定会在你墓前好好告知你。凝家死了一个老子,还有一个小子,也不算亏,是不是?爹,你放心地去吧。”
爹死了,那娘还活着,会不会说漏嘴?
凝理心里有些迷茫,当儿子的还是跟娘亲近。他有些下不去手,可又怕妇人之仁会败坏事。
只要他不说,谁知道这事都是他干的?
凝理摆摆手,吩咐下属:“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随后就进了屋。
今晚注定会有一场大戏上演,可惜他看不到了。
*
凝珑心惊肉跳地拆开信。
暴雨天,天色已晚,冠怀生久久未归,如今终于来了信。
信上他在扮可怜,他被困在家门前的那座山野里,下雨没带雨具,马又失蹄带着他滑下山坡摔得不轻。所以恳求她,穿上蓑衣,拿好雨具,带好随从,上山里寻他。
又见信下面落着一个圆章,不是伪造出来的信。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写这封信求助时的那副厚脸皮。哼,叫他平时那么自信,如今还不是要求她!
凝珑没多想,带着侍卫往山里走。
她一门心思扑在营救他这事上面,所以没发现,侍卫越走越少,时不时悄无声息地倒下去一个。
等再回过神,发觉身后空无一人,心里这才后怕起来!
但事已至此,冠怀生尚未寻到,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幸好先前看过堪舆图,所以对山里地形还算熟悉,一路走过去没遇见危险。
可走着走着,忽地听见凝检大声喊救命的声音。舅舅怎么会在这里?
凝珑心里一惊,还当是自己出了幻听。甩甩脑袋,再听过去,那声音仍在。顾不得多想,她只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
是舅舅!舅舅遇见了危险!
凝珑心脏咚咚跳,快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
冠怀生没料到凝检会混在巫教余孽的队伍里。
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冠怀生没时间多想。
冠怀生想把凝检掳走,再给凝珑解释清楚,之后俩人商议如何处决凝检。
凝检一脸惊恐,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两方都挟持着一个人质。
凝检把剑抵在人质的脖颈上,狠狠一压,那人质的脖上就露出一道血痕。
冠怀生没见到苏辉等刺头,反而发现这些余孽都是些小喽喽,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耍了!
冠怀生要挟道:“逆贼凝检,你现在回头还不算晚!放开人质,我还能在陛下面前给你求求情!”
凝检面上不屑,心里却很悲凉。从他被迫上了贼船开始,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他能怨儿子么?不能。
凝家人,总有一个要熬出头的吧。
凝检必须做被枪击毙的出头鸟。
“我不放。”凝检说道,“你以为你能走出这座山吗?可笑!福州到处都是巫教的人,你就算把人质都杀光了,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之后局面陷入僵持,不知是哪方先动了手,挑起争端,现场一阵混战。
即便到了这等生死关头,冠怀生仍念着凝检是他岳丈,没下死手。
他还想留活口。
这是凝珑的亲人,生死问题摆在面前时,凝珑有知情的权利。
暴雨如幕帘落下,遮住了太多不对劲的地方。
人头一个接一个落下,血水刚聚成一团,又被雨水冲散。可那血味依旧往鼻腔里窜,冲都冲不走。
两方打了很久,都很疲惫。到最后,只有冠怀生与凝检还站着。
凝检听出了一阵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
他心里悲凉又绝望。最后见到的亲人不是妻女与儿子,而是凝珑。
凝检止了止脚步,随后猛地朝冠怀生冲去。
冠怀生的剑往前伸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唰——”
凝检的脊背被长剑刺穿,血珠喷涌而出。冠怀生眼神怔怔的,忘了躲闪,那喷出的血都落在了他的侧脸。
与此同时,一道高呼声穿过雷电声,无比清晰地传进冠怀生的耳里。
“住手!”
“住手!”
凝珑跌跌撞撞地跑来,因下雨路滑,她的脚狠狠崴了一下。
她抹了把脸,只看到她的舅舅凝检,被冠怀生拿剑刺穿。
凝检像个漏风的木箱,喉管血液上涌,他的牙齿和嘴唇上都沾满了血。
他用尽最后力气,震惊地看向冠怀生:“你……为什么要杀我……”
杀他……
冠怀生头脑发懵,手松开了剑,见凝检向后直直倒去。
凝珑几乎是跪着爬到了凝检身边。
她最爱干净,如今脸上手上衣裙上都是泥土,但她无心在意。
凝检看向她,眼神逐渐涣散。
他又指了指冠怀生,“他……是他……”
话语未尽,那手就黯然落下,眼睛也没了聚焦。
凝珑瞪大眼睛,叫了几声舅舅。
没有人再回应她。
“舅舅……”
“舅舅……”
……
“舅舅!”
她忽然泪如雨下,抱着凝检的尸身嚎啕大哭。
冠怀生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等他再反应过来,只见她憎恨地剜着他。
他也从没见过她这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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