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骀荡,扬州小秦淮最是热闹。


    两岸花楼林立,绣帘高卷。


    倚红楼里脂粉客来来往往,唾沫星子乱飞。一名作小厮打扮的少女灵巧地绕过人群,低着头微掩身形一径往楼上走,熟门熟路地拐入二楼尽头的厢房。


    少女名叫晓晓,二八好年纪,面容清丽,身段姌袅。


    人牙子称半道上这丫头磕到脑袋,丢了大半记忆,因此时常是晕乎乎的混沌模样。鸨母却喜上眉梢,笑嗔那人牙子是大老粗,这样的纯挚可遇不可求,有的姑娘装娇憨还装不来呢,这不是现成的么!


    于是买来之后,鸨母对晓晓好衣好饭伺候着,作计开春百花会上隆重推出,大赚缠头。


    安排专人教授房中术是必要的环节,这丫头却如同受刺激的疯犬,扑打不止,怎么也不肯学。鸨母风浪里来去,有的是手段让其听话。


    几轮挣扎无果后,晓晓只得尽量乖觉,万事顺从,暗中再寻机会逃离倚红楼。


    方才,正是扮作小厮打探了一番先时规划的路线,摸清后门与侧门的守卫人数及换班频次。


    阖上门后,晓晓长出一口气,抚了抚狂跳的心口,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方才所见默背着回顾一遍,以求不出差错。


    却在此时,漆黑的屋里突然灯烛通明!


    晓晓僵在原地,一双水眸蓦地睁大。


    鸨母皮笑肉不笑,细短的眼睛生生瞅住晓晓,阴恻恻说:“晓晓姑娘打量老身的银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养着你就是养了头白眼狼?!”


    “来人!”


    打手不知潜在何处,听取此令哐当一声破门而入,晓晓更是被极大的冲力掼到地上。


    她忍痛抬头,看见一双极为眼熟的绣鞋。


    绣鞋的主人就站在鸨母身后,触及晓晓投来的质问目光,不自在地别开脸去。


    晓晓擅长女红,常常做些绣活给厨房的烧火丫头烟儿,换回来的银钱两人再分,以此攒下些许体己。


    而这双鞋子是晓晓得知烟儿初六过生辰,特地日夜赶工做出来送予她的,只因刚来倚红楼时什么也不懂,时常被打骂,而烟儿是头一个对她流露善意的人,会在她被鸨母责罚不许吃饭时,偷偷递进来一两个馒头。


    鸨母厉声呵斥,打断晓晓的回忆:“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


    昏过去前,晓晓隐约听到鸨母朝身旁人说:“做得很好,夜里你跟着小厮一起去吴宅接灼灼吧。吴员外阔绰大方,你也去蹭个赏。”


    烟儿显然高兴极了,一叠声道谢。


    醒来已是后半夜,众人早就散去。


    倚红楼里笙歌渐止,安静的走廊里偶尔传来几声不堪入耳的房中燕语。


    晓晓趴在床上不断吸着凉气。秦楼楚馆阴私手段不少,责打姑娘也有的是办法不留痕迹,只叫人肉痛长记性。


    更为心痛的,除了朋友的出卖,那就是屋内也被洗劫一空,藏在犄角旮旯的铜钱都被搜刮出来,并干巴巴的糕点及换洗衣物,统统没收——这是要让她寸步难行。


    “傻子。”


    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人,团扇掩着嘴,语气带讽:“都被抓现行了,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向储妈妈求个饶,何至于打成这样。”


    来的这人晓晓认得,是住在楼上的芍药。


    听说芍药当初同样跑过几回,最后一回成功了,却不到半个月就回来,因亲娘被亲爹打伤了没钱看病。


    晓晓瞅了眼芍药鬓发间别着的白花,转过脸没有回话。


    芍药见此,往里间床榻上抛了个东西,哼道:“陷于此地,一身傲骨是最没用的东西。再不听话,还有苦头吃!你爱吃就吃罢!”


    打眼一瞧,是花楼常见药,多给未经梳拢的花娘用,能让人“身体打开”,少遭些罪。


    晓晓捏着小瓷瓶,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道了声谢。


    百花会将近,角脑手里也有分寸,并未将人打得下不来床。


    次日晓晓就可走动,踉跄着往后厨去。


    她想把自己的心意要回来,就算扔了,也不愿留在那种人手里。


    两个小丫头在洗菜,听她讲了来意,一惊一乍的:“晓晓姑娘没听说?烟儿死啦,人都没抬回来,直接抛乱葬岗了。”


    “怎么死的,当然是被玩过头咯。”


    “嗐,谁叫她嘚瑟,穿得花枝招展叫人一眼瞧见,吴员外最喜新奇,见烟儿是生面孔,也不管她是不是花娘,拖进府里去……”


    见晓晓面上失了血色,小丫头们顿时止住话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晓晓沉默离去,她俩才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晓晓姑娘是不是被吓到了,那她还会再跑吗?”


    “怎么跑?今年百花会储妈妈可是把宝压在了晓晓姑娘身上的,你没看画有晓晓姑娘的揭帖都准备好了,这几天街头巷尾到处发呢!”


    -


    七日后。


    夜幕已至,又是小秦淮歌舞徘徊之时,各家花楼早早升起粉头花牌。


    河岸边总会停泊着几艘画舫,若天气晴好而客人又有兴致,便可泛舟水上,笙歌鼓瑟,好不惬意。


    今夜却有例外,适逢一年一度百花会,承办此会的倚红楼里外被围拢起来,河上楼里人满为患,盛况空前。


    “魏六,这就是你找的‘江左最繁盛之地’?”小舟完全被堵在河上,进退不得,裴昱冷扫一眼身旁小厮,命船夫设法靠岸。


    见自家公子弃舟上岸,魏六赶忙跟上,连声请罪。


    公子的性子阴晴不定,就连喜好也一天一变,有时喜静,专爱往无人踏足之地去;有时又投身最为热闹之所。


    就比如前阵子路遇乔迁新居,人家那唢呐把方圆十里的人都吹精神了,吵得他恨不得将耳朵眼堵上,偏他家公子站得那样近,却神色淡淡,从容自在,甚至享受那样的嘈杂,真是令人费解!


    而今日,公子恰巧又喜闹,魏六朝人打听了,信心满满地将公子请上船,往小秦淮来。


    谁知这小秦淮满是纸醉金迷的声色场合。行在水上,灌在耳朵里的竟都是些“开.苞”之类的污言秽语,叫人听了直害臊。


    裴昱一身竹青色直裰,束锦带,蹬革靴。清隽斯文的外形在各色脂粉客中显得有些突兀,好似一滴晨露坠落在盛满腻彩的调色板。


    倚在门口招徕恩客的妓子,有的见了他眼前一亮,有的则莫名惋惜地撇撇嘴。


    对此道,裴昱无甚兴趣。在浓香芬烈里穿行,他略有不适地提快了脚步。


    “哎?阿昱?这……我这是看花眼了?”


    “哈哈,阿昱!真是你!”


    声音由远及近,不算耳熟,直到来人站在面前,裴昱才认出对方是楚王世子萧朗。


    裴昱的母亲容华郡主与楚王是堂兄妹,因此裴昱朝萧朗唤了声表哥。


    他嗓音温和,面上并没有他乡遇故人的欣喜,只有礼节范围内的淡笑,好在萧朗为人粗咧,并未觉得遭受冷待,反倒满心欢喜地笑了几声。


    “自我父王就藩之后我们好些年没见过了吧?”萧朗掰着手指头粗算了算,感叹岁月倥偬,容华郡主早年丧父丧母,被接到宫里养,与他父王关系不错,他们几个小的也有一同嬉闹玩耍的时候,谁知再见面已到及冠之龄。


    忽然想起什么,萧朗后撤一步,端详着裴昱的下半身。


    惊奇道:“阿昱,你的腿真好啦?”


    听到这句,魏六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心道不妙,他家公子最忌人提起腿疾,便以手抵唇佯装咳嗽了声。


    萧朗却犹未感知,自顾自说着:“我常年窝在竹洲,距京城千里之遥,对于你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他们说你考中解元我是信的,你打小就聪慧嘛。但是后来竟然传言你摔断了腿,不良于行,我怎么也不信,着急去问父王,才知是真的。”


    脸上还露出些许惋惜,十来岁,正是打马冶游的好年纪,就那样躺在床上躺了两三年,换做是他肯定要疯了呀!


    “所幸现在没事了。”萧朗回过神来,笑问:“不知是哪位神医……”


    这下,终于看清魏六的暗示,话音也就生生截断。


    萧朗被自己呛到,顿然咳了几声。身后小厮唯恐自己主子又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便上前一步提议不如请裴公子到酒楼坐坐,慢饮慢聊。


    四周笙歌鼎沸,萧朗主仆仍在说着什么,一脸恳切的模样,裴昱的心却慢慢静下来。


    腿疾痊愈之后,甚少有仆从提起这些,今日被萧朗一提,深埋脑海的一些记忆就此翻涌而出。裴昱皱了皱眉,将其压下,转而看向萧朗举在自己面前的揭帖。


    聒噪的话音又在耳畔响起:“吃酒有什么意思,阿昱,我请你去买/春吧!”


    萧朗是个心大的,几个庶兄跟着父王这些年来都甚有长进,唯他是个标准纨绔,走马章台放鹰逐犬样样行得通。


    谈起这些来他如数家珍,手上还将那一沓揭帖挥来挥去,选妃似的口气:“今晚正好有百花会,你看这么多漂亮姑娘。阿昱你若看中了哪个,哥哥给你掏缠头钱!”


    裴昱没恼,只淡声婉拒,又揉揉眉心,似是带有倦意,又好像什么都不入心一样。


    萧朗仍未放弃游说,在他口中这世间男子没人能够面不改色地走出这条小秦淮。堂堂王世子,却一副龟公做派。裴昱敛起眸,任由他夸耀自己阅人多矣,直至最上面那张揭帖被风一刮,哗啦一声飘浮起来。


    裴昱不经意瞥了眼。


    却生生定住。


    将那张轻薄的麻纸抓在手里,眼神一寸一寸地从纸面上扫过,他看见一双熟悉的盈盈杏眼。


    就像是被骤然扼住喉咙,裴昱定在原地忘了呼吸,指骨关节渐渐泛白。


    “阿昱看上哪个了?”萧朗好奇地凑过来,想瞧瞧他这芝兰玉树的表弟是何眼光。


    看清之后倒是有点失望,还以为表弟会同话本里那样,人越寡言就越会喜欢放浪的类型呢。这姑娘看起来还挺乖的。


    但没关系,放浪的说不定还会吓着表弟呢。萧朗笑笑,照着画像下的文字念出来:“倚红楼,晓晓。妥了,哥哥带你去!”


    这时,人群中没来由的爆发阵阵惊呼,声浪一波又一波。


    “这,这是晓晓姑娘吧!”


    “怎的爬上窗了?”


    萧朗循声抬头望去,下一瞬骇得他连嘴巴都忘了合拢。


    倚红楼二楼的一间小窗处,几番人影拉扯,杂音不断,接着猛不丁从窗口跃出一抹艳红。


    高扬的纱衣被风鼓吹起飘摇的形状,如同断翅的蝶,纤弱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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