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晓近来很忙。
何管事奉裴郎的命,教她如何理家。人际往来这一块免了,吃穿用度、庄铺田地以及几十个家仆的管理,都需要她费心。
靳晓也从何管事口中弄清了裴郎的家世。
原来「国公」并非官职,而是爵位。
裴郎的父亲出自大族奉元裴氏,五百年前他家祖上就已经为官为宰了,裴郎的母亲则是宗室郡主,是当今圣上的堂姐。
何管事是国公府家生子,谈起这些来总是神采奕奕,与有荣焉,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的人,面上也是格外放松。
靳晓顺势问了在扬州见过的女子,只可惜,她只知道对方打扮华贵、外形姝丽,并不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然而何管事一听就知道,“那位是安平县主,乃长公主幺女,素来宠得如珍似宝。”
县主、长公主。
裴郎身边……原来都是这类大人物。
靳晓垂下眼帘,有点无所适从。
裴郎打的主意是考中进士之后带自己外任,与家里撇清关系,但血浓于水,哪里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呢。
这阵沉默叫何管事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在介意安平县主,于是微微笑了:“少夫人请宽心,二公子与安平县主并无男女之情。”
自家公子的态度摆在面前,何管事知晓眼前这小娘子是未来的主母,便也想卖个好,十分诚恳热心地将其中缘由道来。
原来,安平县主与裴昱年纪相差无几,见他生得好看,人又聪慧,便总是见缝插针找他玩。
少时孤寂的裴昱也曾对安平有过好脸色。断了腿只能卧床的那些时日里,安平也总是过府探望,京城同龄人偶有对他出言不逊,安平就跟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冲上去,给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那一日他听安平与人叙话,语气带着些许烦躁,便以为又是在为他拌嘴,正要上前制止,却听她们论及大哥裴安。
那人问:“你真要嫁给二公子吗?可是大公子那副形容……听闻容华郡主是打算一直留着大公子的,到时候你少不得要照料这位大伯哥。”
县主答:“唉,就是这一点烦死了,我都不想跟安表哥一起上街,被人看到很丢脸的。”
听到这里,靳晓倒吸凉气。
心里还酸酸软软的,泛着钝疼。
不难猜到,裴郎是把安平县主当做朋友的,而乍然间听到这样的话,对他冲击一定很大。
何管事叹了口气,“两位公子感情好也是桩好事,没有旁人家兄弟阋墙的事,少夫人往后记得善待大公子就是了。”
这是以过来人的口吻提点她莫要触了禁区,靳晓感激地点点头,又问了些裴郎小时候的事,想了解他多一些。
-
靳晓是被舔醒的。
衣裳不知何时被解开,伏着的脑袋从身前抬起,一双漆目望过来,是她的夫君。
温热而又湿润的气息洒下,靳晓像是被蛰了一下,连忙拢起衣襟,涨红脸啐他:“你你你怎么这样!竟然趁我睡觉……”
他唇上、鼻梁上都挂着可疑的水痕,午后暖光一照,水痕湿亮亮的,靳晓面颊立马浮上更深重的赧色,偏他恍若未见,边说话边舔了舔唇,“继续?”
“夫君今日温过书了?”靳晓看不得他这放浪模样,捂着脸缩到被子里,只探出眉眼来,“不是罚你不许与我同睡么,怎的不作数啦?”
裴昱让了让身,示意自己只是在脚踏上,并未上榻,算不得违约。
见她嘟着嘴又羞又恼,裴昱抬手抚触那泛着淡淡绯色的脸颊,指腹贴在泪痣上,缓缓描摹,问她:“温书的成果,娘子要检查一下吗?”
几乎是低不可闻的耳语,又带着点沙哑,明明说的是正经事,却让人听出些不正经来……
靳晓哎了一声,又速速截住,脸上热热烫烫。
再瞅瞅夫君。
其实他这张脸生得很有迷惑性。
偏平的脸骨,朗目疏眉,高鼻薄唇,淡笑。
既有官宦人家的清贵,又有书生的儒雅温和,加之待人接物总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这样的人,真是很难让人生出什么防备心或厌恶感。
也很难让人想象出他动情时的模样。
可是她见过。
不得不说,生得俊俏,声线又好听的男子,便是行起那事来,都会叫人愈加投入,畅快淋漓。
靳晓在心里骂自己好生没出息,轻叹了声,允他上榻来。
年轻夫妇殢雨尤云,很快就忘了时辰,渐入黄昏。
清潭苑装点雅致,一丛竹、一拳石都由着裴昱的心意。
靳晓午睡的场所名为芙蓉小榭,临水而设,外面贴近栽种了几株木芙蓉,姿态写意,长势喜人,与晚霞争红。
他们在帐中交颈,靳晓面上浮红带汗,不经意瞥向木芙蓉映在窗纸上的花影,晃动视野里她的思绪也倏尔飘渺。
便是这个时候,裴昱单手撑在她身侧,微垂首看她,薄薄的眼皮遮着瞳,面上很是有几分宣泄后的慵懒。
“娘子没有什么要和我说?”
“啊?”靳晓反应慢半拍回头,红潮晕面,眉目间妩媚还未散去。
望着自己夫君微微汗湿的额发,靳晓的神情古怪了起来。
莫不是要她夸他?
“夫,夫君……好生……”靳晓磕磕绊绊地开口,两颊却像烧起来一样,太难为情了。
但裴昱没有给她缓和的机会,直接捞起人抱着走到书案前。
靳晓吓了一大跳,搂紧他脖子。
心说今日夫君怪怪的,孟浪起来没了边际。
裴昱却一手托着她,一手翻起了书案上堆放的纸张。
哗啦啦的次等纸摩擦声响起,靳晓才意识到这些并非何管事要她看的账簿。
“你别看!”她冲口而出,还从他怀里挣出来,手忙脚乱地把案面的东西合拢,归到一边。
做完这些额上早冒了汗,还有点心虚。
一回身,果然对上夫君黑沉沉的眼。
“娘子,我说过吧,不要对我隐瞒藏私。”
裴昱倾身,双手撑在案沿将她固在其中,脸上依旧温煦,目光却叫人觉出层层冷意。
本就是不着寸缕的,靳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眼中因羞窘而浮上点点泪意,极小声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君别问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裴昱冷笑,抖出一张绘了肖像的纸张,盯着她说:“别到时候了,为夫现在就要知道。”
靳晓怔然不已,左右看了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因为失忆,她的见识实在少得可怜,很多阅历也仅仅来自倚红楼,甚至都没能出得了小秦淮。就算没有失忆,估计家里也只是一般人家,与裴郎之间差距过大。
她自知才疏学浅,没法与他课书评古、品月评花,便想着多看点书充实自己,谈天时分也能言之有物。
只是这毕竟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没弄出点名堂来不好意思叫他知道,因此遮遮掩掩。
结果裴郎说的是画像啊。
靳晓松了口气,大大方方接过来,对着黄昏的光亮瞅了眼,“夫君,你觉不觉得这人很像大哥?”
“这不是我做梦梦见的,就是恍惚间浮现在脑海里的。”靳晓说起时,脸上还有些笑意,“你说我会不会除了有爹爹,还有一个哥哥啊?”
她笑靥如花,一边说一边回头,却见夫君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了?”
裴昱盯着妻子良久,审视她的神情与状貌,犹如捕获猎物的鹰。
确定她不在扯谎,裴昱才把气息稳下,淡淡一笑:“哥哥么,有可能。”
“是吧是吧?”靳晓复又拿起画像,言语中不乏可惜:“先前入梦,也只是下意识知道对方是爹爹,要是能看清人脸五官就好了,那样的话找起来也有针对性。”
裴昱随口应她,想起一事。
暗卫那边,已经很久没有傅大夫的消息。现下南越的仗还没打完,楚王又谋反……也不知这位神出鬼没的泰山大人身在何处。
“既是这样,娘子将画像交给我。”裴昱从容取走,卷了卷放到一边,“我自会派人去找。”
“现在——”裴昱掌住靳晓后颈,慢慢将脸贴近她,低声:“娘子看我就好。”
半个时辰后,靳晓软趴趴地靠在浴桶里,任由夫君为她沐浴。
见边上摆着碗褐色汤汁,她多看了两眼:“这是什么?”
“参汤。”裴昱温和道:“辛苦娘子,参汤补身。”
靳晓呛咳不已,气息紊乱,乜他一眼,也没多问就乖乖喝了。
来年二月初就要春闱,裴昱偶尔会受同窗邀请,外赴雅集。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外出,靳晓想起寒衣节将至,而夫君又有个夭折的姐姐,欲出去买点五色纸裁制寒衣。
何管事跟随左右,靳晓也不像以前那样感到不适,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一切。
她自己书画舍不得用上好的纸,对祭祀用的五色纸却尤为看重,一连进了好几家纸肆,最后才选得满意的。
逛得累了便去茶肆歇脚。
中都人爱茶,小小茶肆里顾客盈堂,喧喧阗阗;中都人也爱簪花,往来人潮个个装扮亮眼,花团锦簇,靳晓一时间看迷了眼,另一边何管事用罗帕细细将桌椅板凳擦了,请她入座。
靳晓应了声,刚要迈步,被一小童迎面撞上。
小童年幼,“哎哟”一声跌在地上,两腮鼓鼓,看了看摔碎在地上的糖葫芦,眼中很快就溢满泪,将要哭闹起来。
靳晓连忙弯腰搀扶。
小童生得粉琢玉砌,泪汪汪的样子实在招人心疼,靳晓把她抱起来坐到一边,轻拍拍小裙子上的灰,问:“没摔疼吧?”
“不疼,”小童抽抽鼻子,指着糖葫芦说:“可是,可是阿娘一旬才准我吃一次糖糖,呜呜糖糖没了……”
隔几步远的何管事早注意这动静,耐心看了两眼,见没什么大事,便笑着行来,谁知小童不要她抱,细细软软的手臂大力揽住少夫人脖子,一脸“见到糖葫芦我才肯撒手”的样子。
何管事没法,叫随行小厮守在这,自己去斜对过的食铺买糖葫芦。
“小家伙,这下可放心了吧?”
靳晓没接触过这样大的孩子,正踌躇会不会弄疼她、要不要换个抱姿,小童忽然睁大眸子,大声夸赞:“姨姨生得真好看!”
周围几桌茶客都听见了,均笑出声打趣:“小丫头嘴可真甜哈哈!这位娘子你可要多奖她一支糖葫芦哇!”
众人笑成一片。
靳晓本人却有点凝滞——小童趁着抓她手时,飞速往里塞了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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