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馆藏书颇丰,裴昱不在的这些天,靳晓时常窝在书斋翻阅,最近寻得一本《山家清供》,里面记载了不少山野所产之菜蔬果肉,以及鲜少见识的新奇吃法。
今日正是叫人支起暖锅,尝一尝拨霞供。
所谓拨霞供,便是将兔肉片得极薄,一腌一烫,或是一烫一蘸,沸腾的汤锅似白雪似波浪,肉片便如那天边晚霞,若隐若现。
时人还为此作诗云:醉忆山中味,浑忘贵客来。
只是栖云馆今日没有贵客,唯有不速之客。
裴昱出现在厨房门口时,家仆们犹如梦中惊醒,从小杌子上弹起,慌忙冲他行礼问安。
场面可称滑稽,却没有人敢笑。
靳晓看了眼滚滚而沸的汤锅,以及四散零落的碗筷,顿时食欲尽失。
从前他不声不响,无缘无故消失几天,她总会很沮丧,一是想他,二是患得患失。现如今不对他抱有希望,他爱走就走,她反而落得清净。
靳晓移目望向裴昱,见他面色阴沉,便知这清净又没了。
何管事也感知到风雨欲来,打起精神笑着说了句:“公子可用过饭了?少夫人近些天苦练厨艺,想给公子一个惊喜呢!”
闻得此言靳晓微微诧异,扬州时她便知道自己厨艺不精,便是按着食谱一步步去做也会出现纰漏,做出的成品能吃,但不美味,离开裴昱后她可雇不起佣人,只能自力更生,因此这些天总往厨房跑,家仆不敢让她上手,怕烫到,靳晓就坐在边上看,用心学。
只是没想到何管事都看在眼里。
靳晓收回视线,顺着话头说下去:“是啊,夫君吃不吃兔肉?不吃的话猪羊肉也是一样可以涮的。”
她浅笑盈盈,杏眸清亮,极好地扮演着等待丈夫归家,为丈夫添衣加饭的柔顺妻子。
“都下去。”裴昱大步过去将靳晓从小杌子上拉起,一把摁进怀里紧紧相拥,箍住她腰身的手臂使了极大的力,骨节都变得失血惨白。
裴昱眼睫微垂,遮着漆黑的瞳,“……吃的,娘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终究把话咽下了。
他原想说,以为她抛下他走了。
匆匆吃了这一餐饭,两人都食不知味。
哪怕天还未黑透,靳晓便知裴昱又要与她做那事。
往昔他们是恩爱夫妻,就算日夜敦伦也属正常,她也能从中尝到欢愉,是人之本性。可现在对他失望透顶,哪怕敷衍了事假意应承他,也称得上一场酷刑。
再一个,裴昱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告诉过,为何要她搬到栖云馆,他自己则是成日失去踪迹,一回来吃过饭就要行房,像是把她当花娘,而这别院就是妓馆。
而今日的裴昱像吃了寒食散一样,格外急切。
暴烈的吻劈头盖脸砸来,喷洒在她耳畔的呼吸滚烫至极,像从山林间奔袭而来急于噬人的兽,要将她叼在口中,利齿穿过皮肉,等不及拖回洞穴就要吞吃入腹。
这过于反常了,靳晓慌了神,下意识推拒,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呼吸被近乎野蛮地夺取,后颈亦被牢牢握着,是一种无路可逃的态势。
“裴,裴昱……”靳晓身子发颤,受不住他烈焰般的吐息,也受不住碾过她唇瓣时毫不怜惜的力道,更让她感到惶恐的是,此刻的裴昱如同失去神智,反而满是兽性。
“我在,娘子。”裴昱捏住靳晓下巴,听她喊着疼,竟没空去理会她为何不唤夫君,而是……想让她再疼一点。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裴昱阖了阖眸子,松开桎梏,撑在她上方像是在寻求平静。
靳晓眼中溢满泪花,大口喘气之际,忽然闻到一股不属于她的脂粉味。
脑内的那根神经顿时绷到最紧,靳晓抓起他的衣袖,慌乱嗅了几下。
“……你可真行啊,裴昱。”
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仅仅出门半天也要换衣服。
今天恰好没换,被她闻到,是吗?
再低头看自己凌乱的衣裙,以及唇上被他咬破的口子,靳晓呼吸一窒,撑着床板干呕。
“娘子?”
“别碰我!”
裴昱眉宇聚拢,将体内躁动的血液抑下,见靳晓仍欲作呕,手掌覆过去为她顺气,“是不是暖锅吃太急了,我找大夫来?”
“我说了别碰我!”靳晓像是被刺痛了神经,拼命甩开他的手,又如遭受雷击一般缩到角落去,自己抱成了一团,“太脏了裴昱,你是在作践我还是作践你的夫人?”
裴昱没有明白。
清潭苑和栖云馆互不相通,靳晓没理由知道阿霓的存在,这声夫人又是从何而来?
“你在外面有女人了,还是说我就是你外面的女人?”靳晓太阳穴钝钝地痛着,始终无法接受裴昱碰过别的女人再来碰她这件事。
脑海中莫名闪过倚红楼的各种靡乱场景。
首尾相叠,莺声燕语……
光顾倚红楼的男人不会觉得自己碰不同的女人有什么不对,甚至兴致来了找好几个花娘陪,若家里的正妻发作,就消停两天避避风头,甚至男人间还会互相打掩护,这是他们口中的仗义。
靳晓的泪忽然止了,小秦淮沿岸都是秦楼楚馆,出入那里的男人自然也是同一类人,而她与裴昱的初遇,就是在倚红楼下……
骤然间,更大的恶心涌上来。
靳晓伏在床沿,几乎要把心肝脾脏全都呕出来,片刻后竟是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靳晓彷如在汪洋大海里浸泡了几天几夜,手脚发软毫无力气。
可裴昱面上却有几分喜色。
她听见他说:“娘子,你有身孕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靳晓愣怔得连眼睛都忘了眨,下意识回:“不可能吧……”
又很快被裴昱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他也许在笑,因为胸腔在隐隐震动,头顶也传来他轻快的话音:“大夫看过了,请了三个大夫,诊出的都是滑脉,娘子,我们真有孩子了,你不是很想要孩子么?我想过了,既有了便留着罢。”
靳晓不由抬头看他。
裴昱的视线也恰好落下,他目含温柔,牵起她的手,交叠着轻轻覆上小腹。
“才一个多月,孩子还很小呢。”这对他来说同样是新奇的体验,裴昱一反常态话变得密了些,“三个大夫我都留下了,他们会照顾娘子直到孩子出生,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何管事讲,到时候我们再请稳婆、奶娘,好不好?”
裴昱捏捏靳晓的脸,见她还懵着,便喂了她一点水喝,而后静静搂着。
刚得知有喜时,他也像她这般怔然无措,也许更甚。
他从未想过成为一个父亲,也从未在正常的家庭中生活过,对未来的三口之家没有任何期许,但若一定要有个孩子,那必然是靳晓诞下的。
裴昱心里亦有一个隐秘的角落在说,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他们的姻缘岌岌可危,而她又格外想要孩子,那么这个融了他二人骨血的小家伙……可以帮他留住她。
“裴郎。”
一出声靳晓自己都吓了跳,竟这样缥缈嘶哑。
裴昱也听出了,探身又给她倒了满杯的水,一手扶住她发软的身子,一手执杯盏亲自喂她。
随后温和地说:“方才是我不好,吓到娘子。不过娘子还未同我说,为何突然生气?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没有旁的什么女人。这几天家里有事,我抽不出空陪娘子,但我知道娘子不是一个拈酸吃醋的人,对吗?”
声音太过温柔,竟让靳晓觉得自己身处扬州,他仍是那个脾气好又体贴妻子的裴循清。
可她又很快清醒过来。
哪怕是扬州裴循清,也常常拿甜言蜜语骗她,骗得她一直找自己的错处,无止境地体谅他。
靳晓双手仍停留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再掀起眼帘时,她眼中的茫然与犹豫全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与裴昱相似的欣喜。
“裴郎……”靳晓的声音里有些微哽咽,“我等它……已经等好久了。”
“裴郎,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一句话,却好似经年而来的箭镞,铮的一声扎入裴昱心口。他抑制不住地收紧臂弯,唯恐她后悔一般堵住檀唇。
“等一下等一下,”靳晓从他怀里挣出来,两颊飞红地说:“怀胎前几个月是不能胡来的,夫君可知道?”
裴昱喑哑着嗓音嗯了声,大夫讲过。
“那你不要吓到宝宝啊。”靳晓特意拉过他的手,贴在那处,“不知什么时候能听到它的动静,我们都当爹娘了,你莫要说话不算话,不许再亲我了!”
裴昱又闷闷嗯了声,抱着靳晓放回床上,给她掖好被角。
因内侍制约,他无法在栖云馆久留,因此裴昱也顺势应允,“那娘子一个人睡,我明早来看你。”
靳晓莞尔道:“不是一个人呀,还有宝宝。”
裴昱心上如大手揉了把似的,酸软极了,旋即握了握拳,抑住想吻她的冲动,这回是真走了。
有了身孕,靳晓获得极高的自由度,只是,范围仍然限制于栖云馆。
裴昱每天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栖云馆,靳晓也不去问,反而很体贴地主动为他辩说,“马上要春试了,夫君一定很忙吧,只是再忙也要注意身体,还要记得空闲时想我,想宝宝。”
真正繁忙的人变成了靳晓。
逃离裴昱一直是她坚定的心之所向,哪怕有了期盼已久的孩儿,也不会为此妥协。
靳晓忙着下厨,炖补品给裴昱,以防他读书劳累,同时彰显自己的贤妻气度;她也忙着看书,对外说是给孩子起名,不知男女,那就男女各起几个。
实则翻开医书。
不知为何,好似有天赋一样,她记得很快,也理解得很快。然而想从安胎药的药包或药渣里提取有用的、能将人迷晕的药物,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此法行不通,靳晓又琢磨其他法子。
靳晓也注意到,那天之后裴昱身上再没有脂粉味。但无论如何,这与她并没有太大关系,靳晓强命自己把专注力放回到有用的事情上。
是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觉得身前一凉,又马上一暖,是裴昱挤了进来。
“不是说好分开睡吗?”靳晓耐住性子,好言好语地相劝:“而且我都睡了,你突然过来,吓到宝宝怎么办?”
这个正在快速成长的小生命一度是她的挡箭牌,每当裴昱流露欲念,一提孩子他就老实了。
新手爹娘面对全新的未知的小生命,这种反应其实很正常,甚至有点好玩,但他们已经不是正常的恩爱夫妻,靳晓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裴昱却没有出声,手持烛台仔细地盯着她小腹。
隔着寝衣看还不够,他的手探进去,像触摸,又像感应。
靳晓只觉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毛骨悚然,还未等她说出什么,裴昱便将脸也贴了上去,用一种依恋而又探究的神情打量着,问她:“孩子还在,是吧?”
“什么意思?”靳晓撑起身顺势把他推开,却很快被他握住手,一拉一拽,两人被锦衾盖了起来。
烛光被裴昱拢在掌心,照亮这一方天地。
“我梦见你喝了滑胎药。”裴昱忽然说。
“……”靳晓陷入长久的沉默,甚至背后因心虚而涔出冷汗。
她想过的,喝滑胎药。
这样就可以和裴昱完全断绝关联。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她逃出去之后的事,现在不愿多想。
“怎么会呢。”靳晓强颜欢笑,索性把蜡烛吹熄。
在黑暗中摸索,纤指戳了戳对方的掌心,又膝行过去依偎在裴昱怀中,十分主动地轻啄他下巴,软声嗔道:“你舍得打掉,我还舍不得呢!”
裴昱没有说话,掌住靳晓后腰深深回吻,尔后把脸埋在她颈侧,呼吸如烈焰,周身气息也不再清冽宜人,而是叫人心里发急的沉欲。
靳晓眉心一跳,腰间抵着的热源也警醒着她,于是冲口而出:“别,你回屋吧。”
回答她的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再之后她被按着肩转过身,脸颊紧贴着软枕,塌腰耸臋,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卧姿被裴昱紧紧贴住。
裴昱抱起她发抖的身子,附在耳畔轻声说:“娘子觉着冷吗?那今夜我陪你睡,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不啻当头一棒,靳晓无声摇头,贝齿咬着唇瓣,手指也深陷在锦衾的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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