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温情攻略21
武考是最累人也是最不需要费脑的考试,共分为三场,分别是考耐力体力、剑术和符箓咒术。
因此间凡世的灵力稀薄,捉妖术士的修为普遍低下,所以学宫中所教习的符箓咒术也都是皮毛,教习先生还是咸宁阁的术士。
符箓咒术的考试不过是走个形式,毕竟术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只要熟知捉妖避妖的自救流程,都能通过考试,最难的是考体力和耐力。
刚拜师那会儿,长穗觉得暮绛雪体弱人虚,便让他日日早起跟着阁中术士去晨练,这一坚持便是六年,再加上每日在学宫中的特效训练,关于体力的考试他轻松过关。
一整个上午的折磨过后,其他人累的气喘吁吁,严重者瘫在地上跪地呕吐,就只有暮绛雪气息微乱,还能好端端的站立行走,是整场考试的榜首。
最后是剑术考试。
因刚刚考完体力出了一身汗,学宫给考生们留了半个时辰沐浴更衣的时间,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卧房修整。
暮绛雪到时,秀琴已经候在屋外,见人来她高兴迎上来,“听说公子又得了魁首,恭喜公子!”
“热水和新衣都已备好,您吩咐的熏香也提前点上了,随时可以用膳……”
暮绛雪轻嗯一声,随手推开房门,见里面空荡荡并无他想见的人,瞳色暗了分,“师尊呢?”
“尊座……”秀琴语调顿住,有些不敢看暮绛雪的表情了,低下头小声道:“王储殿下今日摔伤了腿,尊座着急去看,应该是来不了了。”
作为一国国师,学宫每年都会邀请长穗前来观考,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的邀贴,是学宫长老托暮绛雪亲手转达,往年长穗从不参加,但今年因为有暮绛雪的缘故,在确定行程安排后,她犹豫片刻,决定观考最后一场武考,并言明:“我对旁人没什么兴趣,但很好奇这些年你在学宫学到了什么。”
那暮绛雪可不可以认为,长穗是为了来看他,才应下了来学宫观考?
可话说的漂亮,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暮绛雪缓慢重复着秀琴的话,“王储殿下的腿伤了……她要去看……”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尖锐气流,秀琴莫名有些喘不上气,她大着胆子去看暮绛雪的脸色,却见白衣公子噙着一抹温和淡然的笑,“王储殿下伤了腿,自然是他最为重要了。”
“就是可惜,学宫的长老们又要失望了。”他们每年都希望长穗能来观考。
看着暮绛雪含笑温柔的面容,秀琴话不过脑,突兀补了句:“公子也不要难过,要不是出了意外,尊座必来看您。”
这句话说完她就后悔了。
脸上的笑容似寸寸凝结,暮绛雪轻抬眼睫,用漆黑漂亮的瞳眸盯向她,“我看起来很难过?”
“没有没有。”秀琴连忙摇头。
她闻到了空气中扩散的雪海香,幽幽泛冷,像是冬日刺骨的霜雪。见暮绛雪褪下了外袍,她连忙接过挂在了屏风后,动作熟练流畅,已经做了六年。
六年前,自从暮绛雪为了救下她们险些丧命,秀琴便改变了对他的态度,甚至一日比一日恭敬起来。反倒是清棋,看似对暮绛雪一如既往的恭敬,但总压不住那股子警惕,还时常劝她不要和暮绛雪走太近,两人的角色算是互换了过来。
为什么不能走太近呢?
低着脑袋退出房间,秀琴隐约理解了清棋的告诫,她不是察觉不到暮绛雪的危险,但她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摸着自己凉飕飕的脖子,她心想,暮绛雪是尊座首徒,以后还会是咸宁阁的主子,她想要一直处在咸宁阁的权利中心,除了靠着长穗,暮绛雪便是她最大的靠山。
毕竟,比起她,她觉得自家尊座更宠爱信赖清棋,她近日总做被赶出咸宁阁的噩梦,为了不让噩梦成真,她必须要为自己铺垫后路。
她没有做错。
想着这些,秀琴叹了声气,开始思考如何让暮绛雪更为信赖自己.
半个时辰到后,考生们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准备进行最后一场考试。
暮绛雪到时,其他考生正聚在武器库挑趁手的兵器,有人不满抱怨着,“为什么非要在这群烂东西里挑,我练了这么多年剑,早就习惯我那把宝贝翠剑了,这武器库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学宫是没钱了吗!”
“长老说是为了公平,毕竟宝剑之间也有差距不是。”
“嘁,这种话你也信。”有知内情的学生道:“其实啊,是为了防止比试中见血,刀剑无眼,有个小擦伤在所难免,就怕一个激动血溅当场,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你这就有点离谱了吧?”
“嘿,你还别不信!往届就有考生借着武试伤人,听说那两人本来就有矛盾,其中一人借着比试报仇,下手太重直接刺穿了那人喉咙,当时那鲜血洒的……啧啧。”
自那之后,太苍学宫的武试便改了规矩,考生只能挑选武器库中的特制长剑,也再没出过意外。
几人并没注意到暮绛雪的走近,不知是谁,忽然提起了咸宁阁,“不是说这次国师大人会来观考吗?怎么长老们都到齐了,那位还没出现,架子也太大了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小国师来不了咯。”
“为何?”
暮绛雪脚步一顿,听到的回答同秀琴的回答相差无异,看来这件事都已知情。
话题到这原本就该结束了,偏有胆大之人听热闹不嫌事大,悠悠补了句:“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国师呢,有追求有野心,估计再过不久,咱们又该改口了。”
“王兄此话何意?”
身形消瘦的男人不怀好意笑了声,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都没听说吗?这国师大人和那位有一腿,天天借着医腿去行龌龊事,有不少宫婢都见过小国师投怀送抱呢。”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几人只留相熟的几位好友,小声道:“听说那小国师放浪的很,一口一个哥哥喊得亲热,当着宫婢的面都敢搂搂抱抱,背地里见了面还指不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被称为王兄的男人挑了下眉,“不提她那身份,这小国师看着还没咱们大,那腰那脸谁看了忍得住啊,我先前远远瞧过一眼,那小脸蛋真是嘶……”
王胡安做出回味的表情,引得几位好友哈哈大笑。
忽然,有人扫到门边的白影,在看清来人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他连忙戳了戳身旁的人,几人见暮绛雪来了,纷纷止住了笑,有人脸上甚至还带了惧意。
他们怕他,王胡安可不怕。
他家也是有钱有势的大官,背靠赵元齐,自然与咸宁阁不对付。在场中,也只有他有权势敢与暮绛雪作对,先前他明里暗里刁难过他好些次,这次见人听了他们的闲话,不怕反而阴阳怪气的调侃,“呦,绛雪公子,您来的真巧呢。”
往常暮绛雪都不会搭理他,这次竟对他弯唇笑了下,“是挺巧呢。”
他一身雪衣,看起来温润无害很好欺负的样子,像是没听到他们刚刚的秽语,微微歪头好奇问道:“瞧你们笑得那么开心,在聊什么?”
有人打着哈哈想要揭过,偏王胡安是个不安分的主。
想着赵元齐马上就要回来了,他挺直腰板道:“聊你们家师尊呢。”
“最近宫里的传言应该听到了吧?我们都在替你高兴啊,要是日后小国师成了王储妃,你可要代我们道声喜啊。”说完,他哈哈笑了起来。
暮绛雪就看着他笑,表情淡淡瞧不出喜怒,若是有人细看,会发现在王胡安提到‘王储妃’这几个字时,暮绛雪唇角挂起了极其微弱的弧度。
周围安静的诡异,王胡安笑了几声,才发现周围考生白着脸无人敢应和,就连亲近的几位好友都一脸难色,瑟缩着不敢靠近他。
“一群胆小的废物,怕他干什么。”王胡安气急骂人,“没了国师他什么也不是,平日里也没见国师多宠着他,这次还不是抛下他去见……”
后面几个字到底生了顾忌,他哼了声没再开口。
“好了好了,时辰要到了,咱们选完兵器快出去吧。”不敢再让王胡安说下去,几人出来打圆场,将人拉了出去。
有胆小者到底是怕受到波及,毕竟不是人人都如王胡安家势大,见人走的差不多了,他走到暮绛雪面前笑了笑,好声好气劝着:“王兄刚刚都是瞎说的,绛雪公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嫉妒你门门都拿榜首,心里有气失了言。”
暮绛雪认认真真挑选着兵器,抽出一把钝而无光的长剑,他轻轻用指腹擦过,“那些谣言,你也听到过?”
那人一愣,“什么?”
见暮绛雪看向他,他像是被什么寒凉的东西刺到,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道:“都是宫里人瞎传的,国师大人与王储殿下是义兄妹,顶多是关系好了些,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我们都不信……不信的哈。”
叮——
弹指震过剑身,发出阵阵嗡鸣,在阳光的折射下,灰蒙蒙的剑身像是透出了一股凛冽寒光。
暮绛雪顺着他的话弯起唇角,“是呢,他们只是兄妹。”
“比试要开始了,我们出去吧。”
“……”
宫里的谣言,长穗并不知情。
为了医好兄长的腿,她每日奔波在丹房和他的寝宫,做的最亲密的举动也只是帮他擦汗揉腿,而这些对她来说,也只是最正常不过的举动。
或许是两人的相处太过自然和谐,又或是在面对赵元凌时,长穗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孩儿行为与往日相差太大,让宫中的宫婢有了误会,但远不该造成如此恶劣污秽的谣言。
赵元凌无意让长穗知道这些,暗中查探,发现背后的操手是赵元齐的人,在他的宫中,也有被赵元齐收买的探子,故意散步污言秽语毁坏长穗的名声,只是他还未揪出那些人。
正因如此,他才会苦口劝长穗男女有防,又看出长穗的失落委屈,想要快些让自己的双腿恢复,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但他没想到,赵元齐的胆子这么大,竟敢直接对他出手使绊子。
赵元凌并非意外摔伤,而是有人从中使绊子,让他故意摔伤扭伤了腿。
“好了,我已经无碍,你不是还要去观考吗?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赵元凌靠坐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
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长穗,只能说是无意摔伤。
长穗也并非头脑简单的傻子,隐约能察觉出其中有问题,但又因赵元凌的各种隐瞒,又探不出具体的异常。
“药膏一日涂抹三次,红肿不消,千万不可再下榻了。”抛开杂乱的心思,她细细交代着注意事项。
赵元凌一一应下,催促她快些去太苍学宫,既然接了邀贴,就不该失了信誉。
看着自家兄长过分红肿的脚踝,长穗摇了摇头,“不去了,失信就失信吧。”
她本就不愿凑这种热闹。
赵元凌叹了声气,“那暮绛雪呢?”
他道:“这是他最后一场考试,他应该希望你去。”
长穗怔了下,因兄长受伤的事急昏了头,确实把他给忘了。
低头,看着只余浅淡杂色的冰晶吊坠,她心中安定许多,“他很乖,分得清轻重缓急,会理解我的。”
先前不是他一直劝她,让她万事以王储为主吗?这种豁达的胸襟,是君子所为,暮绛雪的恶魂正一点点散去,即将变为透色的吊坠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她并不知,在她说这句话时,太苍学宫的比试场上,正上演着一场‘厮杀’。
与暮绛雪对考的便是王胡安,两人缠斗数十招不分胜负,看的几位长老连连点头。
王胡安其他方面都差暮绛雪太多,但因出生武将,剑术从小就在练,是他唯一有自信能得榜首的考试。想着这些,他出招更为凌厉,两把钝剑纠缠在一起,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
当两柄剑再次纠缠在一起时,伴随着摩擦声,王胡安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怎么办呢,我有些生气。”
愣了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对剑时,两人的距离拉近,他又听到句:“真想拔了你的舌头,再将你剁碎了喂狗,但师尊知道,该要生气了。”
那怎么办好呢?
不发泄出那股戾气,他实在不舒服,甚至在堆积更为暴虐的情绪。
于是,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那就让你变成哑巴好了。”
这次,王胡安清晰看到了暮绛雪的唇瓣张合,确认是他在同他说话,那幽幽凉凉的语调,激起他脊背的麻气,让他感受到了危险。
太阳高悬于空,伴随着暮绛雪后撤扬步的动作,雪白的衣袖翻飞,遮掩住长剑散出的凛冽寒光。随之溅洒的,便是滚烫烈焰般的血珠,呈弧线形喷洒而出。
哧——
鲜血洒了一地,溅洒在暮绛雪的衣衫脸颊,落在地面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王胡安睁大了眼睛,只感觉眼前染了一层血色,他死死瞪着面前的男人。
“嗬……嗬嗬。”王胡安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吐出满口鲜血,他不敢置信的伸手摸向喉咙,摸到了满手黏腻,脖间似乎多了条细细血线,不疼,但很烫。
砰。
在他一头栽倒在地时,人群中传来惊呼,“出事了!杀人了!”
嗒。
染血的长剑掉落在地,暮绛雪像是才回过神来,跄踉着后退跌倒在地。满身的鲜血沾染脸颊,他颤着手去擦拭,在双手的遮掩下,众人只当他是惊恐到颤动,却不知双手之后,他染满鲜血的面容绽出开怀笑容。
久违的血腥气。
真好。
第22章 温情攻略22
“……”
长穗赶来太苍学宫时,王胡安已经被抬去救治。
暮绛雪被关押入学宫的训诫室,由几名长老审讯盘问,大概是被吓到,暮绛雪全程一言不发,他低头望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脸上的血迹顺着下巴滴答掉落,明明是可怖像,却被他过分纯致昳丽的好相貌柔化,整个人显得破碎又无辜。
吱——
昏暗的训诫室中,伴随着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照入了几分光亮。几位长老站起身,“国师大人。”
长穗立在门前,面色冷白,唇瓣微张呼出的气息微重,平日梳理柔顺的头发已经被风吹乱,随意披在素袍上。
“怎么回事?”得到学宫的消息,她是直接从兄长那里赶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事发突然,她来的又仓促,一通疾行使她乱了妆发,全然没有平日的淡定稳重,她满脑子都是秀琴惊恐的尖声:“尊座!出大事了!绛雪公子杀了大司马家的小公子!”
暮绛雪杀人了!
暮绛雪又杀人了!杀的还是大司马家的公子!
这是长穗在赶来的路上,唯一得知的消息,此刻她还能伪装镇定,全凭腕上的冰花吊坠,并未因此增染色泽。她强行让自己冷静,立在门前扫过屋内的众人,最后她将目光落在那袭染血的白衣上,喊出他的名字:“暮绛雪。”
暮绛雪像是才回过神来,颤着睫毛缓慢抬眸。
“师尊……”他的嗓音低哑极弱,像是气音。
长穗看着他。
看到他半边侧颜的血污,看清了他溅洒半身的血迹,披散着乌发狼狈不堪,明明是那么的弱势,但长穗却不由生出一瞬惧意,恍惚中她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飞快遗忘,于是便只记住了‘玉面修罗’这几字。
若按以前的脾性,此刻她定要对暮绛雪破口大骂,而如今经历了凡世几年,在面对暮绛雪时她有了过分的理智和算计,于是只闭了闭眼睛,尽量平声静气的问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不愿听旁人的解释,只想听他说。
这是对暮绛雪的信任,也是长穗作为师尊该有的偏心袒护。
果然,这个方法奏效,迟迟不愿开口的暮绛雪,在长穗的靠近下有了波动。只是他的行为着实有把长穗吓到,因为暮绛雪直接扑过来抱住了她。
平日没觉得两人身高差太多,如今随着暮绛雪的生扑,她被迫一头闷入小孽徒的怀中,吸了满口混合着血腥气的冷香。
身体不受控制往后退了几步,又被暮绛雪的长臂牢牢捞入怀中,他抱住她,以嵌入身体的力道将她拥抱勒紧,俯身埋在她的肩头喃喃唤着:“师尊。”
“师尊……”
他的嗓音极低,夹杂着颤意喷洒在长穗耳畔,像雪一样凉,“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将长穗越抱越紧,将脸埋入她的项窝颤声:“师尊……我好怕。”
长穗被他身上的冷香熏得头昏脑涨,险些被他勒断腰。
敏感的脖颈皮肤被他反复贴蹭喷洒,长穗痒的要去推他,然而手臂也被他勒入怀中。有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像是蹭到了她的皮肤,长穗打了个激灵用力推人,“你,你先放开我!”
抬手去抓他的衣服,长穗才意识到两人的体型差,不知不觉间,暮绛雪竟有了成年之态的威压,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俯视的小少年了。
“放肆。”长穗把人从身上揪开,或者说是自己从暮绛雪怀中挣扎出来了。
因呼吸不顺,她的面皮到脖间泛起一层薄薄绯意,被暮绛雪贴蹭过的项窝色泽最深,像是擦涂了大片胭脂。头发比先前更加凌乱,她顾不上整理急忙拉开距离,有些恼火道:“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这么多人看着,她被徒弟生拉硬抱险些扑倒,堂堂国师的威严往哪儿搁?
抱过长穗后,暮绛雪的情况恢复了一些,眼神也比先前清明。他跪坐在地上,捂住脸颊,似还有些接受不了武考发生的事,低语着,“师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想杀他,没有……”
一旁的长老们窃窃私语起来,暮绛雪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教了这么多年自然有所了解,几人都不相信暮绛雪是有意为之。
但,毫无伤人之力的钝剑为何会变成见血封喉利刃、为何又恰巧握在他手中抹了王胡安的脖子,这些疑点必须要查清楚。
“既然你无意杀人,那你手中的利剑是从何而来?”有长老提出疑问。
暮绛雪不答。
他只是看着长穗,修长白皙的脖颈蜿蜒出一道血痕,是属于王胡安的血迹。“师尊。”
他去握长穗掩在袖中的手,以一副虔诚弱势的姿态解释,“我已经改好了,我真的无意伤害王公子,你信我吗?”
长穗被他指间的温度冰到,不着痕迹扫了眼腕上的冰花吊坠,小指微缩捉住他作乱的手,回:“我信。”
她平着语气,“但你必须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暮绛雪的唇角无端扬起,在被长穗捕捉到时,又趋于下落,他低下面容,“我只想解释给师尊听。”
这什么毛病?难道是只相信她?
长穗眉梢微颦,虽有所不解,但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几位长老先出去。
几位长老与她有着同样的疑问,因暮绛雪的一系列举动,其中一位将目光落在两人交握遮掩的手中,眸中起了几分怪异,总觉得这对师徒的相处模式哪里让人觉得怪。
虽有不愿,但看到长穗拿出了留影石做证据,几人也便没说什么。
“现在可以说了吗?”随着长老们离开,训诫室只剩长穗和暮绛雪。
昏暗的环境下,极好掩盖了暮绛雪逐渐淡下的表情,他仍以微颤的嗓音开口,编造出一个无辜全不知情的人设,以最大的程度博取长穗的信任。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长穗发现任何端倪.
暮绛雪说,比试用的剑是在武器库随手挑的,至于为何钝剑变利剑,他并不知情。
之所以与王胡安比试中做出攻击性即将的动作,是因两人在比试前发生了小摩擦,这点所有考生都能证实,至于是因何起了摩擦,暮绛雪闭口不言,反倒是在武器库外候着的秀琴给了长穗答案,其他几位站队王储方的考生也愿作证。
听到那些污言秽语,说不生气是假的,长穗恨不能生撕了王胡安那张臭嘴。
她耐着性子查找证据,去了暮绛雪挑剑的武器库,在那里又找出两把似钝又利的剑,看起来放置的时间有些年头,只是先前运气好没被考生们挑走,这次被暮绛雪挑了个正着。
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学宫的责任,若不是学宫对武器库监管不力,也不会发生今日惨状。
“可是,暮绛雪在比试中有攻击性行为是事实……”教授暮绛雪数年的老先生唉声叹气,“刚刚外面传来了信儿,王胡安这条命保住了,但以后怕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王胡安虽是王家唯一能入学宫的孩子,但因性情跋扈总爱惹事,并不受大司马喜爱。可长穗的徒弟抹了他家儿子的脖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打了他的脸,王家并不准备善罢甘休。
“他家还想如何?”长穗冷着脸道:“要不是王胡安先污言秽语,暮绛雪又怎会冲动?这件事告到圣上那里他也不占理,我还要问问他怎么教的儿子!”
多年来,王家站队赵元齐,一直在找她阿兄的麻烦。
长穗深知大司马的秉性,知道这件事不扒下她一层皮他不会罢休,什么样的招数长穗都能接下,唯独不能忍受他们将手伸向暮绛雪。
若是暮绛雪有个好歹,她的任务还怎么完成?!
长穗并非什么良善大好人,她也根本不是人,虽是纯净的无暇灵体,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既然暮绛雪并未故意杀人又是帮她出气,那么嘴臭的王胡安因意外变成了哑巴便是活该。
“秀琴。”理清头绪,长穗的心情好了些。
她命秀琴先送暮绛雪回咸宁阁,特意嘱咐:“让他先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
秀琴应下,见长穗并不准备同他们一起回去,好奇问道:“尊座不回去吗?”
“本座倒是想。”长穗还是有些怨气的。
本来她就够忙了,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多了一堆事,她按了按额角,“不帮暮绛雪处理完烂摊子,我怎么回去?”
她必须赶在大司马入宫前,先去圣德女帝那儿告上一状,关于王储和国师的清誉,女帝绝不会轻易放过王家。
******
深夜,大司马府。
半个时辰前,王胡安院中的医官才彻底走了个干净,他悠悠转醒,看着小厮端着水盆离开的背影,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但无人听到。
“嗬嗬……”他没有死!
王胡安用力呼吸着,想起武考场上的一幕幕,暮绛雪阴冷的威胁至今在他耳边回荡,让他忍不住打起寒颤。
那些绝不是错觉,暮绛雪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平日里装的君子温雅,实则是个恶毒伪善的神经病!
这不是一场意外,是暮绛雪故意害他!是他故意让他变成了哑巴,他绝不能放过他!
脖颈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王胡安不顾撕裂的疼痛感,颤颤巍巍跌下床榻。血迹很快渗出纱布,他白着脸呼不出一声疼,缓慢爬到桌案前佝偻着身体,抓住了纸笔。
他要把,把暮绛雪害他的证据写下来!
嘶嘶——
在颤巍巍提笔的时候,一缕黑气悄无声息出现,缠绕在他腕上凝结成绳,发出蛇魅吐信子的声音。
嗒。
墨汁从笔尖滴落,染污小片宣纸,王胡安握笔的手开始发麻发僵,他眼睁睁看着那缕黑色雾气凝成黑蛇的样子,用赤红的双眸冰冷盯着他。
嘶嘶——
黑蛇口吐人言,冷冷念出他的名字:“王——胡——安——”
布满鳞片的三角头伸长逼近,黑蛇用身体将他的手臂越缠越紧,缠入血肉留下道道血痕。蛇面直逼他的面门,发出属于暮绛雪的声音,阴鸷又含笑,“你,想活命吗?”
“啊——”
一道嘶哑破碎的惨叫声,响彻大司马府。
第二日人人皆知,大司马家的小公子王胡安,因变成哑巴发了癫,成了口不能言行为失常的傻子。
女帝原本降下的惩罚,因此收回转到了大司马身上,就此王家沉寂了好一阵。
等收拾完这些烂摊子,长穗才回到咸宁阁。
虽帮暮绛雪绝了后患,但静下心来仔细想,她总觉得这件事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尤其是得知王胡安变成了傻子后,这种怪异感更强,遂在回来后,她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去了暮绛雪的院子。
清棋说,这些天暮绛雪很安静,遵从她的嘱咐未踏出过院落一步,一直待在房中。
顺着未关的窗牖,长穗看到他站在桌案前,一袭白衣穿的干净无瑕,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却莫名有些萧瑟感。
也不知他低头在看什么,神情专注又认真,并未发现长穗的到来。
长穗打消直接推门进去的心思,走到偏僻的角落消失无踪,再出现,便是一只毛茸圆眼睛的小兽,它舔了舔自己蓬松的毛毛,爪爪张开腾空而起,像一只圆滚滚的雪球团子,径直跃入暮绛雪的窗门。
嗒嗒嗒嗒。
四爪落地,小兽落在了他正低眸、专注凝视的桌案上。
第23章 温情攻略23
大意了!
四爪贴踩在柔软的纸张上,感受纸面的湿漉,长穗才察觉自己莽撞了。
她只顾着打个措手不及,想要看看暮绛雪在搞什么幺蛾子,却完全没料想暮绛雪可能在干正经事,未干的墨迹沾染上她白净的皮毛,霎时黑污小片,它缓慢低下脑袋,看着自己脏掉的爪爪一时失了反应。
“岁岁?”暮绛雪对它的出现显然很意外。
他先是怔住,紧接着嗓音放缓染了笑意,“你怎么来了?”
长穗看着纸张上一行行墨字,耳尖耷拉,用孩童的语调干巴巴问:“你在干什么……”
暮绛雪脸上的笑收敛,垂下眼睫低声:“师尊教我良善宽仁,我却造下杀孽,尽管这并非我本意,但错已犯下,我该赎罪。”
因被禁足院中,他并不知王胡安的情况,以为人已经死了,所以日日在房中抄写度魂曲。
注意小兽脏污的爪爪,他放下毛笔拿出了帕子,先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后,才倾身将小兽抱起。
“别动。”长穗本能的挣扎,却被暮绛雪用手臂抱紧。
坐在光照充沛的藤椅上,他不顾它爪爪上的墨汁,将它放置在自己的腿上,又重新拿了块干净的湿帕帮它擦拭毛发。
温暖的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如同镀上柔和的光晕,长穗渐渐停止扭动,她怔怔抬起脑袋,看到暮绛雪长长的眼睫被罩染成金色,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耀白,整个人都无害又漂亮。
“好了。”他很细致为长穗擦干净了墨渍,动作轻柔没有弄疼她,抬眼间瞳中带笑,很温柔的样子。
“下次不要再这么冒失了。”暮绛雪伸指点了点它的鼻子。
还好他是在誊抄咒曲,若他是在制香或刻木雕,小兽这般冲进来就不会这么好受了。
长穗也知道自己理亏,丢了脸面自然不愿再提这个话题。她动了动被擦拭干净的爪爪,还存了试探暮绛雪的心思,“这些天你一直在抄度魂曲?”
暮绛雪轻轻嗯了声。
很显然,这件事对他造成了极深的影响,每当提及相关话题,暮绛雪眉眼间都会笼上淡淡落寞。
长穗甩了下大尾巴,甩到了他的手背上,在暮绛雪无意抬指抓拢时,又顽劣将尾巴扫开,“那你抄多少遍啦?”
就算被戏弄了,暮绛雪也脾气很好的没有计较,他将手指铺平,任由长穗撩拨逗弄,垂着眼睫回:“已有数百遍。”
那确实足够诚心。
故意没提王胡安未死的消息,长穗哼了声故作不满,“可是人都死了,你就算抄写千遍也没用呀,你可知你给你师尊惹了多大的麻烦?”
暮绛雪自然知晓王胡安是什么身份,所以平日里能避则避,从不与他们发生冲突。但这次……
脸色白了几分,暮绛雪轻闭眼睫道:“我知道。”
“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愿拖累师尊,若可偿命,我愿以死谢罪……”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穗便打了个激灵,拦住了他后面的话,“打住!”
她倒不知暮绛雪还存了这么危险的想法,急急忙忙道:“你师尊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好不容易到你尽孝的时候了,你竟想着自戕逃避,懦弱!无能!”
“你敢死我饶不了你!!”任务进行到现在,她好不容易才将那枚暗红冰花暖成淡绯,怎能让人在这个时候死。
见他一片赤诚,不似藏有猫腻的样子,长穗没再演戏,直接告知他实情,“放心吧!王胡安没死,就是受到惊吓变成了傻子,这件事你师尊都帮你抗下了,你好生在院中装个三两月禁闭反思,便可自由出行。”
暮绛雪刚刚的话真的有惊吓到她,长穗犹豫了下,主动将自己的大尾巴塞到暮绛雪掌心,软着声音道:“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完美,总会有犯错的时候,但犯了错并不可怕,只要坚守本心,便还有救。”
以前,这些话长穗从不稀罕说,也懒得同暮绛雪讲,如今她站在师尊的立场上,才知这些教导必不可少,便开始学着自家阿兄的模样耐心教导,“犯了错只想着以死逃避,是懦弱极为不负责的行为,你可以一死了之,但你……”
长穗顿了下,嗓音飘了些,“但你想过你在乎的人吗?你舍得让她们难过还要帮你收拾烂摊子吗?”
这些话暮绛雪应是听了进去。
或者说,自从年少那场死关过后,他一直虚心向学。长睫轻颤了两下,暮绛雪反问:“谁会在乎我?”
他道:“我死了,师尊会在意吗?”
长穗想也不想便回:“她当然在意!”
“她是你师尊,自然是最在意你的人,你信不信若是你忽然一命呜呼,她会把天哭塌下来!”
“这么笃定?”暮绛雪被她惹笑了,竟伸手将她从膝上抱起,与之平视,“说的岁岁好似我师尊似的。”
双手扣在它的腋窝,暮绛雪将雪白软软的一团抱近,仔细端详着,“说教的语气也像,眉眼也像……难不成,岁岁当真是我的师尊?”
长穗的心漏了一拍,没想到小孽障竟这么敏感。
被他探究般的好一通打量,长穗心虚作势要去挠他的脸,语气也变得凶巴巴的,“我是你师尊的伴生灵兽,见我如同见你师尊,你唤我一声师尊奶奶也是对的。”
“而且这些话都是你师尊让我代给你的,她公事缠身不方便来见你,又担心你想不开寻短见,特意让我来开导你一番。你不对我三跪九叩感谢就算了,竟对我如此大不敬!”
“放开我,难道你师尊没有告诉你,不准随便碰我吗!”
眼看着掌心的小兽炸毛,暮绛雪只能将它放开,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好好好,我错了,不要生气。”
他的语气很是轻飘,隐含着一抹极难察觉的异样,“我只是开个玩笑,并非有意冒犯。”
“岁岁要吃酥糕吗?我前些日研究了些新花糕,不如你替我尝尝?”
刚刚的话题都太敏感,既然暮绛雪有意避开了,长穗也不会逮着不放。她装作不愿同他计较的样子,勉为其难尝了他做的新糕点,同灵洲界越来越像了……
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见暮绛雪不像有事的样子,她准备离开再去桓凌那里看看。只是到了临走时,它的后爪被一只手抓住了,暮绛雪用了些力道将她扯入怀抱,很是失落道:“一定要走吗?”
“?”长穗歪着脑袋看他,“你还有事?”
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暮绛雪轻声叹息,“我近日夜夜梦魇,总会梦到王胡安血溅武考的样子,他浑身是血的来找我索命,我在梦中自戕了千万次都不能化解他的怨恨,已经不敢入睡了。”
长穗迷茫的睁大双眸,“可是,王胡安没死呀。”
“他是没死。”暮绛雪低眸去摸它软软的毛发,“但伤害已造成,我……很怕。”
长穗:“?”
他到底想说什么?
唇瓣张口,半响后,暮绛雪才低道:“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岁岁,留下来陪我睡一晚好不好。”
长穗:“……”
这总爱让人陪睡的毛病是从哪里学的?.
以前在灵洲界,桓凌总爱说她装反派,明明心软又善良,却总爱装成无情心黑的模样,还总能让人一眼看穿。
长穗从不觉得自己心软。
在很多事情上,她杀伐果断爱恨分明,王胡安的遭遇她不会同情,亲手教出的孽徒犯下了滔天业障她也不会忘。可明明这些她都记得,却不知怎的,还是稀里糊涂留下来陪暮绛雪了。
大概是失去了大半记忆,又重新教养了暮绛雪数年,眼看着这缕恶魂逐渐变成良善温仁的君子,她没办法再维持冷硬的狠心,偶尔也会念起暮绛雪的好。
她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少年被困在古阵锁链下,在她歪头看向他时,少年脸上的笑昳丽又张扬,竟比漫天的红雪还要艳几分,是她此生难忘的殊色。
她想起在她心智不成熟草率收他为徒时,少年穿着印有她兽纹的霜白宗服,踩着青石板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深记,却时隔了两个时空还未忘却。
她还想起暮绛雪作为她徒弟的日日夜夜,他会为她做好吃的花糕,会帮她收拾烂摊子陪她玩闹,在不知不觉间,他渗入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
记得有次他为她梳发,手巧帮她梳了一个她很心仪的发髻,当时她对着镜子开心了好久,还拉着暮绛雪帮她挑珠簪,暮绛雪随手挑了支插入她的发中,在长穗抱怨着说难看时,却忽然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头。
“师尊。”那时的他已有仙君之名,高出她太多。
明明很少喜人近身,那日他却反常的俯身贴近,含笑望着镜中亲昵的二人,单手虚揽着她,莫名说了句:“你真的有把我当徒弟吗?”
后面的记忆,长穗有些模糊了,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暮绛雪,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推开他。如今恍然回想,她才后知后觉,暮绛雪在她心中的分量占了极重,竟重到与桓凌那般模糊了距离,乐意与他如此亲近。
【你真的有把我当徒弟吗?】如今再回想这句话,长穗心中难受的厉害。
原来在那时她便用错了法子,自以为的陪伴亲近,在暮绛雪看来不过是毫无边界辈分的玩乐对象,她没有把暮绛雪当徒弟,暮绛雪也没有好好认她这个师尊。
“欸……”沉沉叹了声气,长穗从暮绛雪怀中钻出,在枕边蜷缩成一团。
若不是以兽身出现,刚刚说什么她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礼要求,还被暮绛雪捞入了怀中如今亲近。
夜已黑沉,耳边的呼吸均匀轻缓,暮绛雪已陷入熟睡。
这些天他当真是吓坏了,长穗刚从他怀里钻出,他便拧眉开始梦魇,低低喃着,“不……我不想的……”
长穗想装听不见,但忆起灵洲界那些旧事,她烦躁的将脸埋入毛发中,悄咪咪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到了暮绛雪手中。
那些破碎的呓语歇了。
劳累了这些天,困到不行的长穗意识昏沉,很快也睡了过去。
大概是睡前想了太多灵洲界的事,无形中将封闭的记忆撬开了衣角,沉入梦中后,她陷入一处烈火焚烧之地,她穿着殷红沉重的嫁衣,拎剑在火海中穿行,听到无数人的哭喊哀嚎。
她记得这幕。
先前她在梦中见过,这是蛮荒龙祖破坏她与桓凌大婚之后的场景。
因先前破开了小部分记忆,这次的场景变得清晰流畅很多,她看清了被破坏焚毁的神剑宗,看到了倒地重伤的桓凌,在桓凌一声声的不要回头中,长穗缓慢转身,遥遥看清火海中的红衣男人。
“师尊。”长穗看到了他昳丽精致的面容,弯唇对她露出笑,很温柔宠溺。
艳红的衣摆被火风荡起,与他笑容不符的,是暮绛雪挽弓对准了她的眉心,握弓的手指修长用力,不知沾染着谁的血迹,诉说着他的冷漠狠戾。
或许是迷失在了他的笑容中,长穗怔怔望着他,没有动作。
数百年师徒之情,她不信他会杀她,所以当暮绛雪噙着笑放手松箭时,那利落无情的动作烫伤了她的眼睛,她眼睁睁看着那支长箭逼近,破碎融入她额心的法印,痛到她整个梦境模糊破碎,发出兽鸣般的呜咽。
暮绛雪要杀她。
暮绛雪真的要杀了她!!
长穗痛到一个哆嗦,从梦中惊醒。
大概是梦中的触感太过真实,她竟觉得额心的法印在刺痛灼伤,抬手去捂时,她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人身,身下压着暮绛雪的衣衫,两人衣发交缠,她竟枕在了他的臂弯。
当真是惊恐到方寸大乱。
暮绛雪要杀她。
暮绛雪要杀她!!
来不及多想,找回的小部分记忆刺痛了长穗的心脏,让她反身就要掐暮绛雪的脖子,恨不能把这小孽障掐死。
灵洲界多年,她自认没有当好师尊,但也从未亏待苛责过暮绛雪,究竟是何愁何怨,让他会翻脸到至此,不仅毁了她的大婚伤了桓凌,还用如此歹毒的方式杀她!
长穗再一次知晓,自己先前为何会自封记忆了。留着那些记忆,她真的很难控制住情绪。
大概是她的情绪起伏太大,当她将手放在暮绛雪脖子上时,男人闷哼一声,无意识将手搭在长穗的腕上,迷蒙睁开了眼睛。
“岁岁……”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长穗,他怔了下,缓慢睁大眼睛,“师尊?”
“你怎么会在这?”
第24章 温情攻略24
长穗也想问自己,她怎么会在这?
她怎么就一时心软留下来陪他了呢?!她这种行为和她最厌恶的以德报怨有何区别?
长穗深深呼入一口气,‘掐’在暮绛雪脖颈上的手指青白,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掐下去的冲动,对着暮绛雪扯出一抹极为牵强的笑。
“我……”她的嗓音微颤,顿了下道:“听说你近来休息不好,本座来看看你。”
长穗默默告诫自己:要冷静。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步,好不容易才将这缕恶魂掰上正途,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换个思路想,若不是她的心软留宿,可能也不会拾到记忆的碎片。
这么安抚着自己,长穗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掐脖子的动作硬生生改成了摸脖子。
暮绛雪的体温凉如玉脂,哪怕是刚刚睡醒,他的皮肤都不如常人温暖,指腹触碰到一片滑腻,犹如上好丝绸,只不过这块丝绸会动,他微仰修长的脖颈,露出更大片的肌肤,有些不解的看着长穗。
他似乎不知道长穗为何摸他的脖子,但任由她为所欲为。
看到他无意间流露的稚纯无害,长穗莫名又想掐他了。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这么像变态,长穗的手指极快划过他的脖子,落在他松散的衣襟上。
“夜里风凉,注意身体。”她胡乱帮他拢了拢衣襟,将他的锁骨脖颈遮掩严实。
见暮绛雪还在直直盯着她,她挣开被他攥着的手腕,语气有些不善道:“看什么?”
暮绛雪微微歪了歪头。
松散的碎发顺着他的侧颜滑落至衣领中,他的目光从长穗的脸定在她光洁的额头,错不及防的靠近拉贴距离,吓得长穗心里一跳,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愣是直坐在原地未动。
“师尊。”他抬手摸上长穗的眉心,那枚幽绿的三瓣缠花法印正泛着若隐若现的微光,极为不稳定。
他有些担忧的敛睫问她,“师尊是身体不舒服吗?”
近距离的贴近下,长穗闻到他身上的雪气冷香,好似再逼近一些,他就能亲到她的脸颊。
长穗不适应这样的距离,忍不住将人推开,别开面容道:“我没事。”
法印的闪烁,可能是因她的情绪波动太大,也与她捡拾到记忆碎片有关。
说没事是假的,因为找回的记忆碎片,她刚刚眉心疼得厉害,就好似真的被箭穿透过似的,随着暮绛雪的轻抚,情况才有所好转。
担心自己再做出什么失控行为,长穗不敢再从这里久留,留下句‘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
临走时,她还装样子给暮绛雪掖了掖被角,暮绛雪怔了下,随即对长穗弯唇一笑,“师尊也要好好休息。”
“莫要让我担心。”
长穗没吭声,离开的背影略显狼狈。
事后,等长穗彻底恢复冷静理智,再去回忆那段捡回的记忆,从中察觉出些不对劲。
——记忆片段中,暮绛雪手中拿着的那把弯月巨弓是神器居诸,居诸射出的箭是不息。
手指无意识抚上自己腕上的无垢绫,长穗记起居诸不息并非伤人神器,而是掌控时间的法器。在灵洲界这么多年,她虽不知居诸不息的具体用途,但还从未听说有人用此杀过人,况且……
若那日暮绛雪当真要杀她,那她又是怎样死里逃生来到了凡世?还能以抗衡的姿态与他签下契约任务?
尽管不想回忆,但长穗还是又闭上眼睛想这段记忆,从中找寻更有用的细节。
耳边重燃烈烈赤火,长穗听到自己难以忍受的哀鸣,她忘不了那股震颤灵魂的痛意,却并非死亡的抽离,而更像是……某种灵魂枷锁的破碎。
隐约间,她好似还看到地面闪烁的流光,组成奇异类似阵法的图腾,眼前是一片片赤红,她跪倒在地,在糟乱的环境中,好似听到有谁在说话:
“你看,囚笼碎了。”
长穗猛地睁开眼睛,所以,暮绛雪不是要杀她?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囚笼是什么?地面流光组成的奇怪图腾又是什么?既然暮绛雪并非要杀她,又为何要对她射出不息箭,他到底要做什么?暮绛雪为何会变成那副样子,她究竟又是怎样说服暮绛雪抽离恶魂、与她签下契约任务的?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回荡,长穗捂住脑袋头疼的厉害,恨不能立刻恢复全部的记忆。
但记忆的封锁异常牢固,甚至已经超出她原身应有的能力,可见她封死记忆的决心。
究竟是何种记忆,才会让她对自己下如此狠手,长穗脸色苍白,隐约意识到不妙。可不管她再如何着急,封锁的记忆碎片也不会回归,她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搁置,安抚着自己不急这一时。
至少,她确认了暮绛雪没有想杀她,她养出的孽徒还没有到丧心病狂到弑师的地步。
强行让自己放宽心,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堆着笑出现在暮绛雪面前。好在,又有其他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赵元凌的双腿恢复的越来越好。
赶在最后半年期限的前一天,‘执意’不肯回宫的赵元齐回来了。
多年寺庙沉浮,昔日的张扬少年穿着素白僧袍,手持佛珠洗去了满身杀戾,身姿抽长瘦了一大圈。
一见到圣德女帝,他便哭着跪倒在地,泪水顺着右眼滴滴滑落,用不会哭永远空洞的黑曜珠义眼凝着女帝,哽咽道:“母后,儿臣回来了。”
若不是知晓他背后搞的小动作,长穗还真被他骗过去了。
尤其是赵元齐在看到桓凌时,跪过来磕头请罪,将悔恨愧疚演到毫无尊严,赚足了一大群人的好感。圣德女帝欣慰道:“齐儿长大了。”
长穗暗暗嗤了一声。
在无人看到的暗处,她看到赵元齐抬着泪眸森寒凝向她,黑曜珠充斥入他的眼眶,阴邪幽幽。
赵元齐确实长大了。
懂得了掩盖自己的野心杀戾,变得更可怕了。
到了半年之期的最后一天,在万众瞩目下,赵元凌身着华服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踩着猩红的地毯一步步走上朝堂,站到了圣德女帝身侧。
在长穗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双腿已经康复,除阴雨天会疼痛难忍,平日里走路能做到与常人无异,跑跳也没有问题。
至此,赵元凌的王储之位彻底坐稳,朝堂之中暗流涌动。
兴许是强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之后没多久,女帝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伴随着冬雪到来,她的头疾又开始复发,已经日渐影响上朝,便让王储代为处理朝政。
这件事引来多方不满,暗地里少不了一番作妖使绊子,让人奇怪的是,赵元齐方竟毫无动作,安静到诡异,引来长穗的警惕。
“必须加强守卫。”
深夜,王储宫书房中,长穗托着腮凝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现在按兵不动,后面一定会有大动作。”
赵元凌坐在她的对面,手中捏着未批的奏折,认真倾听她说着话,“我已在宫中增添了人手,女帝那边也设了护防,再过几天,我会找机会新插一批探子过去。”
长穗还是不放心,“这些年赵元齐藏在寺庙里,学了不少阴邪术法,他身边还有个修为高深的妖人,若是那妖人出手,这些人怕是护不住。”
她愁到不行,脸颊的肉堆积到一起,像只吃鼓脸颊的小松鼠,不放心道:“我还是从阁里调些人手过来吧。”
赵元凌弯了弯唇,拿起桌案上的海棠甜果递给她,语气很是宠溺,“好,你看着安排。”
“但不要调离太多术士,以免引起他的警觉。”
长穗嗯嗯点着头,张嘴嗷呜一口咬住果子,毫无外人面前该有的国师姿态。
“好甜。”见她也不伸手,就这么就着赵元凌的手啃了起来,赵元凌生出在喂小动物的错觉,莫名觉得眼前的长穗像极了岁岁,正摇着尾巴对他撒娇。
长穗再一口咬上果子时,他用了些力道将果子塞入她口中,有些失笑道:“自己拿着,我还要批折子。”
看这个桌案上高摞的折子,长穗后知后觉自己耽误了阿兄的时间,声音弱了几度,“还有这么多……要今晚全部批完吗?”
赵元凌嗯了声:“明日上朝要处理。”
长穗趴在了桌子上,恍惚又忆起过往,在灵洲界,桓凌身为神剑宗掌执时也时常忙到深夜,长穗便化作兽形窝在他的膝上打盹,偶尔桓凌累了,就会摸摸她的脑袋耳朵,叹息道:“有时,真羡慕你。”
长穗也挺羡慕自己的,羡慕自己有个好兄长,还羡慕兄长有那么好的妹妹,日日陪他到深夜还不离不弃。
“阿兄……”情绪上头,长穗刚动了留下来陪伴的念头,几声敲门声响起,“殿下,国师大人,绛雪公子求见。”
他来干什么?
赵元凌扭了扭酸麻的手腕,摇了摇头,“这么晚不回去,你那徒弟怕是担心了。”
“回去吧。”他开玩笑的赶着人,“再赖在我这里不走,一会儿清棋和秀琴都要过来要人了。”
想到如今他们的关系,长穗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情绪低落嗯了声。
“等等。”
才站起身,赵元凌又将她喊住,指了指桌案上的甜果道:“把这些带回去。”
想到桓凌并不爱吃甜,长穗反应了一下,“这些……阿兄不会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赵元凌头也不抬,“不是,是喂岁岁的。”
岁岁神出鬼没,时常几月不现身,等它来吃这果子早就烂透了,何况她不就是岁岁吗?
虽然成了凡胎,但桓凌这爱说反话的毛病倒半分没改,总是口是心非嘴硬的厉害,长穗噗嗤笑出声,心情大好,“那我就替岁岁收下啦。”
她将甜果连带着琉璃果碟一起抱起,有些顽皮的趴近,“顺便,替岁岁谢过王储哥哥。”
赵元凌没压住笑,低咳几声赶着人,“快走。”
“……”
从温暖的书房出来,长穗才发现外面变天了。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小雪,地面湿漉打滑,风中是潮湿的寒刃。
暮绛雪撑伞站在树下,随着房门打开的声音,抬眸望了过去。
穿着素裙的姑娘心情似乎很好,几步路走出来都压不住雀跃,她怀中抱着一碟果子,噙着笑将房门轻轻掩上,若不是门外还有人守着,她大概会原地蹦跳转圈,唇边的笑久久不散。
寒风刮来,她护住怀中的果碟缩了缩脖子,裙摆被风吹乱。
大概是觉得这样有失威严,她急急将裙摆下压,明明很愉悦却硬抿起唇瓣,导致唇角弧度上扬,毫无平日里装出的老成严肃。
这大概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暮绛雪将目光落在她的裙摆,想她可能更适合穿鲜亮的衣裙,不过这样一来,这副少女姿态便毫无国师威严了。
在长穗将目光投来的前一息,暮绛雪出声:“师尊。”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撑着伞走到檐下,将大半伞身偏向台阶上的人,对着她伸出手,“走罢,我们回去。”
长穗有些惊讶,看了看暮绛雪的面容,又低头去看台阶。
自己站在台阶之上,竟才能和暮绛雪齐平对视,他这是……又长高了?!
看着暮绛雪伸来的手,她没太理解,以为他是想学小太监搀扶女帝下台阶,便迟疑将他的掌心一翻,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暮绛雪动作一顿。
长穗不解,“怎么了?”
小雪连绵,顺着伞身窸窸窣窣下落,伞内伞外像是隔绝出两个世界。
夜风荡起暮绛雪宽大的绒氅,隐现精美绣纹,他定了下,勾着唇角回:“没事。”
随即将手腕一翻,直接将手背上的手抓入掌心,温声解释着,“雪夜路滑,师尊当心脚下。”
长穗:“……”
她好像是会错了意。
第25章 温情攻略25
长穗好歹是灵物,再不济也比凡胎强,所以并不习惯被人牵着走。
尽管雪天路滑,但长穗也不至于没人搀扶就摔个狗啃泥,没一会儿便将手从暮绛雪掌心挣出,暮绛雪偏头看了看她,没有强求。
“师尊手中拿的什么?”
“海棠甜果。”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两侧是朱墙碧瓦,每隔几步挂有七彩琉球灯,硬生生将森冷威严的王宫衬出几分暖意。
不时有巡夜的侍卫途径,见到他们默默行礼,两人就这么安静走了片刻,暮绛雪又问:“是王储殿下送的吗?”
今夜的长穗心情实在是好,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她也没有太过遮掩情绪,便点了点头,“知道我喜甜果,阿兄特意为我寻来的。”
她的笑容并未像刚刚那般外放,但却能让人一眼感受到她的喜悦。
暮绛雪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也弯起唇角笑了,嗓音轻轻道:“王储殿下对师尊真好呢。”
她的哥哥,当然好呀。
长穗没有反驳,默默将这句夸赞承下。
白日还没那么冷,长穗出门的着急,并未披羽氅,如今走着夜路才察觉到刺骨冷意。她将甜果又往怀中埋了埋,嘶了声,揉了揉冻红的鼻子,望着黑沉沉的夜色道:“怎得忽然这么冷了。”
这股阴寒之感,似乎有些超出冬日该有的冷意了。
在长穗沉思间,暮绛雪突兀出声:“师尊很冷吗?”
“拿着。”不等长穗回答,空闲的右手被塞进黑玉伞柄。
她一时没拿稳,伞身倾斜,簌簌雪花席卷扑面,长穗忙将伞柄抓牢,看到暮绛雪长身直立站在伞外,正在解绒氅上的系带。
“你……”清冽幽冷的雪香气袭来,暮绛雪将脱下来的披衣拢在了长穗身上,将她人连脑袋一起裹在厚实的绒氅中。
寒意驱散,衣服中沾染着主人残留的温度,瞬间暖化长穗凉透的身体。
“这样,还冷吗?”暮绛雪垂睫帮她理顺肩头的白狐绒,宽大的兜帽下,长穗小脸雪白,白中还透着被冻出来的绯红。
长穗确实不冷了。
这衣服连带着她怀中的甜果也包裹住了,很舒适。但随之而来的,是种无处安放的措乱,那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长穗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披衣,低头的动作导致大半张脸埋入狐绒中,吸了满鼻雪香。她又抬头去看暮绛雪,见他内里只穿了一件白绯窄袖袍服,白皙的肤色不见血气,总算憋出一句:“你怎么办?”
深夜已至,大多数宫门都已宵禁封门,他们要绕很远的宫道回阁,衣服给她了,他怎么办?
暮绛雪似没想到长穗会关心他,眉梢微挑,他摇了摇头,“我不冷。”
想到他特殊的体质,见他也确实不像被冻到的样子,长穗抓了抓衣摆,“那……”
做不来官场上那些客套的假推拒,长穗觉得,自己该坦然受下自家徒弟的披衣。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件很微小的事,可不知怎得,她竟有些纠结。
她在纠结不适什么呢?
似看出长穗的心不在焉,暮绛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师尊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长穗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对他牵强笑了笑,补了句:“多谢。”
这还是长穗头一次对他道谢,客气到疏离,可见她有多不适应这番亲近举动。
暮绛雪神色未变,像是没察觉出问题,反而笑了下道:“谢倒不必了,弟子照顾师尊是应该的,不过——”
语调微顿,他扫了眼长穗身上的绒氅,“我想借机向师尊讨一件东西。”
听到他有所求,长穗反倒松了口气,好像身上的披衣没那么沉重了,她笑着问:“你想要什么?”
暮绛雪:“海棠甜果。”
“什么?”长穗以为自己听错了。
暮绛雪悠悠解释:“听说这果子千金难求,徒儿早已馋久,想尝尝这果子究竟是何滋味。”
长穗听愣了,她怎么不知道暮绛雪还喜欢吃这东西?她记得他并非是口腹欲重之人啊。
不知是哪座宫殿的飞檐上挂了铜铃,风来时叮叮作响。见长穗傻呆呆看着他也不吭声,暮绛雪微微眯眸,开玩笑道:“师尊不会不舍得吧?”
长穗倒也没那么小气,“怎么会。”
碟子里共五颗果子,她从中挑出枚又大又红的果子塞给他,表现的很是大方。
拳头大的果子,落在暮绛雪掌心却可以轻松笼罩,他重新接过伞柄为长穗遮挡风雪,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学着她也吐出了句:“多谢师尊。”
长穗没接话,见他只将果子把弄在手中,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暮绛雪淡声:“回去会慢慢品尝。”
长穗哦了声,没再说话。
月白色大氅在烛灯下泛着微微光泽,质感柔软细腻,看起来昂贵漂亮。只是这绒氅是按暮绛雪的体型而制,披在长穗身上实在撑不起来,大半截拖在地上。
等回到咸宁阁,她脱下衣服准备还给暮绛雪时,才发现尾端被雪水沾染。
“等洗干净再给你送去吧。”长穗有些过意不去。
暮绛雪眸色微闪,说了声:“好。”
目送长穗回了房间,他才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夜已深,咸宁阁中寂静无声。
暮绛雪踏上蜿蜒无人的长廊,比之刚刚在长穗面前的稳重,脚步变得轻漫,有一下没一下抛掷着手中的甜果。
啪。
红彤彤的果实被抛高,又稳稳落在他的掌心。像是等不及了,他捏着海棠果忽然咬了一口,唇齿间留下的腻感让他微微颦眉。
真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手指微松,海棠果朝着地面坠去。然而不等坠地粉碎,一缕黑气将它圈起,黑雾中现出一抹蛇影,张开血盆大口,直接一口将果子吞入口中。
暮绛雪脚步一停。
视线缓缓垂落,他面无表情凝着脚下的黑雾,语气很缓,“你也喜欢吃?”
嘶嘶——
明明暮绛雪没做过多的反应,那团黑雾却吓得开始发颤,黑雾逐渐凝聚成通体黝黑的黑蛇,它将东西又吐了出来,讨好盘住暮绛雪的身体。
暮绛雪表情缓了些,施恩般摸了摸它的脑袋,“乖。”
一脚将东西碾碎,他用很温柔的语气呢喃:“你不该喜欢,师尊更不该喜欢。”
这种卑贱肮脏的东西,配不上他家师尊的。
“……”
海棠甜果能存放数十天,放置时间越久越甜腻,还可用其果肉酿酒。
手中还剩四枚果子,长穗准备留两个酿酒,剩下的留着慢慢品尝,她都已经幻想酿出的果酒有多好喝了,第二天天亮便去找坛子酿酒,谁知就这一小会儿功夫,咸宁阁就出了事。
咚,咚——
挂悬在高楼之上的沉钟敲响,咸宁阁上空缓缓笼上一层结界。
听到钟响,长穗拎着坛子急匆匆回了咸宁阁,只见阁中乱做一团,数不清的妖灵破塔而出,凶煞朝着宫外飞去,又被结界拦回。
长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拽住一个正在捉妖灵的术士,气急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一见是长穗,小术士吓得险些跪倒在地,他结结巴巴道:“是、是是镇妖塔无故崩塌了一角,这些妖灵都顺着破洞跑出来了……”
长穗冷声:“镇妖塔是玄石打造,无缘无故怎么会塌?”
况且,塔身有长穗布下的阵法,没点厉害修为,拿着剑劈塔都不见得留下刀痕,定是有什么东西故意破坏了镇妖塔。
此刻追查这些无用,最重要的是先修复镇妖塔,将这些乱窜的妖灵抓回去。
长穗直奔镇妖塔,发现那处已经有术士在修复,为首之人一袭白衣,正有条不紊安排着众人围堵缺口,有人支撑不住,跄踉退后,被他一把扶住,术士擦着汗道:“公子,缺口太大了,那些孽障一直往外冲,我们挡不住啊。”
暮绛雪颦眉,“堵不住也要堵。”
这些年里,长穗什么都教他,唯独不教他术法咒术,他仅会的符箓术,还是从太苍学宫习得,但没有运用的能力。
微微沉思后,他让几名术士退后,从袖中抽出一枚符纸,“我来试试。”
本欲上前的长穗脚步一停,看到暮绛雪不太熟练画出符纹,明黄的纸符腾空,极快朝着缺口而去。
“有用!挡住了!”有术士惊呼道,明显感觉塔中妖灵的冲击弱了。
长穗心中掀起滔天海浪,并不觉得喜悦,甚至生出巨大的危机感。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符箓术?他还学了什么?她不是告诉过他,不准学这些吗?!
当再一张符纸腾空时,长穗闪身出现,将符纸夹在了手中。
见到长穗,术士们明显松了口气,“尊座回来了!”
安排众人去捉妖灵,长穗利落出手封住了缺口,阻挡住更多的妖灵冲出。她看了眼塔身破开的大洞,确定这并非是意外崩塌,而是人为。
“师尊。”暮绛雪走到了她身边。
长穗手中还夹着那张符,闻言将手抬到他眼前,语气实在称不上好,“从太苍学宫学的?”
暮绛雪怔了下,缓慢摇了摇头,“是看书自学。”
“什么书?在哪里寻来的?”
暮绛雪:“咸宁阁藏书楼。”
那里确实放了不少修习术法的书,只要是阁中术士都可进入,暮绛雪是长穗的徒弟,自然也无人敢拦。
没有人教,看书自学能学成这个水平,这缕恶魂的本尊不愧有覆灭灵洲界的能力。长穗说不出是气还是羡慕,冷着声音训斥:“本座不是告诉过你,不准你学吗?”
“你把本座的话都当耳旁风?!”
长穗说过的话,暮绛雪有哪句敢不听,只是有一事他至今想不明白,故意借这个机会暴.露问出,“我不懂,我为何不能修习术法?”
抬眸,他用黑沉沉的眼睛盯视长穗,嗓音平静凌凌,“既然师尊有意让我接手咸宁阁,又为何不肯教我术法,咸宁阁是术士之首,师尊掌管千万捉妖术士,难道不知这其中之重?”
若他手无寸铁毫无修为捉妖能力,手底下的术士们又凭何服从他的命令?
暮绛雪微弱勾起唇角,望着破开裂口的镇妖塔笑了声:“总觉得,师尊在有意无意的提防我,这么多年了,师尊始终放心不下我吗?”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长穗的内心。
长穗慌了一瞬,本是训斥却反被质问一通。张了张口,她将手中的符纸捏碎丢在地上,有些恼火道:“究竟是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若我做什么事都要解释,岂不是要累死。”
她承认,她在提防他。
哪怕冰花吊坠逐渐变得通透,却始不敢再让暮绛雪触碰术法,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另一条后退。
难道她不知道,没有修为在咸宁阁没办法服众吗?不然她为何要将他送去太苍学宫,又为何让他自小跟在术士堆里操练、将阁中大半事物都交由他处理?
她知道这条路难走,可是她没办法放任暮绛雪肆意强大。先前她还觉得愧疚,如今见他自学都能使出这种本事,她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在阁中妖灵乱窜一派混乱的景象下,两人的争吵并不显眼,但周围人都能看出,他们有了争执。
术士们都很有眼色的远离,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这时,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尊座,绛雪公子。”
两人同时看过来,一个怒气冲冲,一个眼神冷淡。
“那个……”秀琴缩了缩脖子,指了指不远处,“清棋捉到了毁坏镇妖塔放出妖灵的术士,想问问您该如何处置?”
长穗捕捉到关键字:术士。
目光随着秀琴所指的方向看去,长穗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26章 温情攻略26.
这世间的妖魔杀不尽,除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妖魔会被当场诛杀,对于一些小偷小摸没有犯过大罪恶的妖魔,长穗一般都是夺去内丹将它们打入镇妖塔关押,有些能收为己用。
破坏镇妖塔的术士名为祝屹,是清棋手底下的人,为人温良宽厚,也算是长穗的亲信。
前些时日,他外出任务为了救人受了伤,长穗便将他从捉妖前线调回,回到阁中看守镇妖塔。
清棋说,祝屹是主动来找她认罪的。
在看守镇妖塔的这些天里,他爱上了塔中的一只三尾狐妖,狐妖柔弱可怜看起来很单纯,他一时受蛊惑,错信了狐妖口中的误抓,将它偷偷放了出来。
谁知,三尾狐妖刚出来便变了脸,还自断两尾出手毁坏了镇妖塔,想要放出塔中其他妖魔祸乱世间,还险些将祝屹打死。
看着被自己搞成一团糟的咸宁阁,祝屹眸光黯淡跪坐在地上,他口口喃喃着,“她骗了我,一直在骗我,她根本不爱我……”
除了关押一些小偷小摸的妖魔,塔中其实还会封印一些由珍惜异兽幻化的妖魔,三尾妖狐便是其中一只。
若长穗没有记错的话,这只三尾妖狐原是一对,三尾妖狐夫妇在村庄中为非作歹,犯下了不少杀孽,绝非良善之妖。以他们的能力,确实能打穿镇妖塔的一角。
“那对三尾妖狐呢?”长穗走到祝屹面前。
听到长穗的问话,祝屹眼神空洞,缓慢抬起目光,“你也知道,她有夫君?”
长穗没听明白,“什么?”
祝屹忽然发了狂,“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是骗我放你出去寻你夫君!我那么爱你,为了你不惜背叛了咸宁阁,你怎么可以这么骗我!你怎么可以说你不爱我!!”
“既然你不爱我,既然你要去寻你的夫君,那你为何不直接打死我!!还留着我做什么!”
险些被祝屹扑到,长穗往后退了一步,这时,身侧的暮绛雪忽然扶了她一把,将扑起来的祝屹一脚踹倒,冷声道:“押住他。”
长穗没看他,挣开了他的手,暮绛雪也没说什么。
就是在这种别扭的氛围中,长穗捉住了那只三尾狐妖,而且是在自己房中。
长穗找到狐妖的时候,她的房间已经一团糟乱,桓凌送她的海棠甜果滚落在地,被踩了个稀巴烂。三尾狐妖只剩血淋淋的一尾,怀抱着一件月白绒氅,流着血泪一遍遍喊着:“夫君!夫君!”
一看到长穗,她便尖叫着朝长穗扑来,恨不能将她撕碎吞噬。
自断两尾,三尾狐妖已是重伤,苦寻夫君却只寻回了一件做成衣裳的皮草,狐妖心脉俱裂已是强弩之弓,直接死在了长穗手中。
望着地上那件染血的披风,长穗这才注意到,衣料上的精美绣纹竟是她的兽纹,银线绣织的小兽怀抱大尾巴,耳朵尖尖眼睛圆润,还特意用了金线点缀,可惜,上面已经溅洒上了血迹。
一只修长的手将披衣捡起,轻轻擦拭着兽纹上的血迹,长穗看着地面的尸体,又看了看披衣上柔软雪白的狐绒,脊背蹿起一阵阴寒之气,“这是怎么回事?”
暮绛雪用力擦拭着兽纹上的血渍,对此似乎很是不满,听到长穗的质问,他才顿下动作,回:“我不知道。”
长穗看了眼腕上并未加深色泽的吊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觉得疲惫的厉害。
若她猜测没错的话,咸宁阁有高阶术士在暗害关押在镇妖塔的异兽,偷偷将其尸体运出做出珍贵皮料售卖,暮绛雪手中的绒氅质料,便是从宫中高价购入。
原只是简单的术士受蛊,没想到后续会牵扯出这么多问题,有人敢在长穗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必须要彻查。
这件事原本要交给清棋处理,暮绛雪却忽然开口:“让我来吧。”
看着地上稀碎的海棠甜果,暮绛雪一改先前的尖锐,走到长穗面前放软了语气,“刚刚是我不对。”
长穗没说话。
见她板着面容也不看自己,暮绛雪轻轻叹了声气,忽然去牵长穗的手,唤她:“师尊。”
没给长穗反应的机会,他抓着长穗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由于高出长穗太多,他还微微弯身贴近,学着少时的姿态去蹭长穗的掌心。
长穗的手指白嫩,看着纤细掌心却很有肉感,软乎乎很温热。
冰凉的脸颊贴在软暖的掌心,也不知是谁温暖了谁,暮绛雪敛着眉眼哄道:“师尊说的对,你做事自有道理徒儿不该质疑,你不让我学术法我便不学了,以后都不学了好不好?”
微顿后,他又补了句:“现在记住的那些也都会忘掉。”
长穗有些绷不住了。
被暮绛雪蹭的掌心发痒,让她很想伸爪子挠他一下,她忍不住发出质疑,“就你这过目不忘的记性,你告诉你想怎么忘?”
暮绛雪笑了声:“多想些别的事,总能忘掉。”
“比如?”
暮绛雪看着她,长睫半掩下的瞳幽幽深邃,“比如师尊多陪陪我,有你在,徒儿心里便只会盛满师尊,装不下其他外物。”
长穗愣了下,心脏莫名跳快了些,她甩开他的手有些气恼,“你拿我寻开心呢。”
经他这么一闹,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散去,长穗也没那么生气了。
“以后你绝不可再偷学术法了。”长穗平心静气又交代了句。
她让他放宽心,“我让你修习剑术,送你入太苍学宫,就是在为你以后铺路。就算你没有术法修为,也一样能管好咸宁阁众术士,这是为师对你的信任,也是你作为本座徒弟,该有的能力。”
还有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藏在心里不能说。
那就是这天下日后会是赵元凌的,拥有术法修为的暮绛雪太过不可控,再加上他手中把持着咸宁阁,将会是她阿兄最大的威胁。
她会将暮绛雪的恶魂净化,也相信暮绛雪日后会很好,但有过一次灵洲界崩塌的教训,在很多事情上她不得不做防备,她承认这样对暮绛雪不公平,但她没有别的办法。
想着这些,长穗心中并不轻松,有时候看着暮绛雪无条件信任的眼神,她会觉得自己狼狈又丑陋,就像此刻暮绛雪看着她,对她的话不再做任何反驳,长穗却有些不敢看他。
在她低头看着地面的海棠果泥时,暮绛雪忽然问:“师尊日后将咸宁阁交给我,那你呢?”
长穗不解看着他,“什么?”
暮绛雪咬字清晰,“咸宁阁给了我,师尊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把长穗问住了,她确实没有想过。
咸宁阁为了他,那她呢?
“我……”长穗想,那个时候,她该是已经将恶魂完成净化,既然完成了任务,那她自然要恢复记忆回到灵洲界,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师尊是要离开我吗?”似看出长穗沉默背后的意思,暮绛雪嗓音凉了分。
“若接手咸宁阁的代价是师尊离开,那这咸宁阁我不要也罢。”
长穗没想到暮绛雪会这么说,“你不要胡闹。”
暮绛雪执着于刚刚的问题,用黑漆漆的眸盯着她问:“告诉我,你会离开吗?”
只要完成了任务,长穗当然不会留下。
对上暮绛雪漂亮的眼睛,这些话她怎么也不会说出口,只能看着地面敷衍,“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不走。”
实则是他变得越好越乖,她离开的也便越快。
这种话题着实有些敏感,好在,清棋很快进来汇报事情,短暂将两人的话题打断。
追查镇妖塔一事终究是交给了暮绛雪处理,他的能力很强,只用了两天便将前因后果查明,还将涉案人员一并抓捕,交由长穗处理。
镇妖□□坏放出妖灵一事,虽未引起王宫恐慌,但有心之人将其上报朝堂,赵元齐一党联合众官员,将长穗狠狠告了一状,长穗因管理失职被罚了一年俸禄,留阁思过半月,惩罚虽不痛不痒,但也算是给赵元凌方一个下马威。
赵元齐在告诉他们,只要有他在,他总有一天会将赵元凌从王储之位上拉下来。
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堆积在身,让长穗没时间再去找赵元凌,也没心思去心疼那几颗海棠甜果。等受下留阁思过的责罚,她更没机会去找赵元凌,只能让清棋多帮她跑跑腿传话,自己留在阁中看书练字,也算是放了半月假期。
这半个月中,暮绛雪日日来寻她,长穗只能在屋中燃起雪海香。
本就是冬日,雪海香泛着不近人情的冷意,倒不如暮绛雪身上的气息,多少沾染些温暖舒适的味道,这么多年,长穗都闻习惯了。
“师尊在想什么?”七拐八拐的思绪被打散,长穗收回视线,对上暮绛雪含笑的眼睛。
窗外下着簌簌小雪,阁楼中温暖舒适,冷香浓郁。
修长的指中夹着一颗莹润玉子,暮绛雪轻轻敲了敲棋盘,温声提醒,“该师尊落子了。”
看着棋盘上已陷颓势的局面,长穗打起精神细想片刻,轻轻落下一子,大抵挽救不了败局。
她打了个哈欠,心思已经不在棋局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想蜷着。
说来也是怪异,作为皮毛厚实的灵物,每每遇到雪日她便忍不住犯懒,整只兽都像没了骨头。之前在灵洲界还好些,后来来了北凉国凡世,她又落下个一遇雪天便心窒头疼梦魇的毛病,后来寻回暮绛雪,症状才有所减轻。
大概是因这些日暮绛雪日日来找她,一缠就是一整天黏人的厉害,长穗虽然没怎么大动,但每日陪着他还是觉得累,每晚一觉到天亮,几乎没再梦魇。
“我输了。”不过又走了会儿神,棋盘上的局势扭转,长穗竟将暮绛雪围杀逼到了困局。
她愣了下,看了看棋局又看他,“这……”
暮绛雪将指中的棋子放回,淡淡笑着道:“师尊没心情下棋,我自然也下不好。”
他并非强势之人,也不爱追求什么所谓的输赢,只要能达成所愿,无论怎样都好。
就像此刻,他虽然主动将自己送入困局,但看着长穗笑起来的模样,虽然输了,但他想要的目的已经达成。帮长穗倒了盏热茶,他道:“不如我陪师尊去外面走走?”
长穗摇了摇头,不太想动,“太冷了。”
是真的太冷了。
作为不惧怕严寒的灵物,她都感受到了酷冷之感,实属异常,她好奇询问暮绛雪,“你不冷吗?”
香茶煮沸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暮绛雪偏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有些漫不经心道:“是有些冷呢。”
越往北方走,气候越是严寒,冰雪封地风暴肆虐,连续多日的暴雪使家家户户寸步难出,已经有人开始冻死。
寒意悄无声息麻痹人们的感官,从冻僵动植物到冰冻热血,开始以迅猛之势冰冻一座村镇,当最北的寒风刮入北凉王宫时,连带着还有数封求救信,众人终于意识到,今年冬日的严寒,是为祸患。
啪——
几枚铜钱在桌面滚出残影,缓慢停滞。
早在求救信送入王宫时,长穗已经察觉不对,特意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出最北方的异样,祸端在穹顶雪山之上,不解的是,却并非妖魔作乱。
额心传来若隐若现的疼痛,让长穗有些没办法静心思考。
闭眸按压时,脑海中不由又闪过暮绛雪挽弓射向她的模样,那支透明的不息箭刺穿她的额心,扯痛她的灵魂,疼痛感久久难散。
“尊座。”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清棋低声道:“司星女官来了。”
最北现异祸,常人无法干涉,只能由长穗亲自去解决。
现下,最北的祸患已经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王都已经受到影响,为防止事态越来越严重,圣德女帝免了长穗的罚期,召她面圣商量对策,与她一同被召入寝宫的,还有赵元凌和赵元齐。
不过才数日未见,女帝的身体又差了许多,随着酷冬来临,只能卧床休养。
在得知长穗的占卜结果后,女帝疲惫的闭上眼睛,“那就只能劳烦国师跑一趟了。”
长穗正要领旨,一旁的赵元凌忽然开口:“母后,儿臣愿同国师一同前往穹顶雪山。”
赵元齐眯了眯眸。
回宫后,他依旧是每日穿僧袍戴佛珠,乌黑的发束在金冠中,他也跟着开口:“母后,穹顶雪山危机重重,现下又出了异样。儿臣这些年在寺中学了不少本事,也愿随皇兄和国师大人前去,护他们周全。”
是护他们还是要害他们?!
长穗怎能不知赵元齐打的什么主意,当即就要拒绝,“不……”
话还未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圣德女帝开口打断:“好。”
“那你们便一起去吧。”
第27章 温情攻略27
完了。
随着女帝话音落下,长穗的心也跟着下沉。
圣德女帝当了数十年的帝王,她不信女帝不懂这样做有多危险,纵使女帝被赵元齐蒙骗看不穿他的野心,可属于帝王应有的警惕猜忌,绝不该有此命令。
除非……
长穗垂下眼眸,猜不透女帝究竟是何想法。
赵元齐也没想到,圣德女帝竟这么痛快的答应他同去,不由也有些发愣,他心中该也有质疑,但一向善于伪装的他,这时只能扯出没心没肺的笑容,跪坐在女帝榻前,感激道:“母后放心,儿臣定誓死保护皇兄,让他平安归来!”
说着,他将女帝细瘦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微微侧颜露出盛着黑曜珠的左眼,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女帝,他这只眼睛是为她而伤。
长穗微微偏扭面容,简直看不下去。
赵元齐刚刚的动作,让她不由想到了暮绛雪,他这徒弟也总爱拉着她的手贴蹭在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如今看着赵元齐对圣德女帝撒娇,她从心里默默想着,回去定要让暮绛雪改了这坏习惯。
晦气。
交代完正事,女帝疲累,几人行礼退出。长穗随着赵元凌转身,刚走出两步,便听到女帝低叹着道:“国师大人,留步。”
意料之中。
长穗停下脚步,看到赵元齐瞬间阴沉下来的面容,赵元凌担忧看向她。
长穗对他安抚一笑,又转身回到榻前,女帝按了按额角,静默了片刻,等赵元凌和赵元齐走远,她才出声:“孤又有些头疼了,你去催催药宫,孤的药何时才能端来。”
这话是对司星说的。
长穗长睫颤了下,司星也有些反应不及,兜帽遮挡住她大半面容,只微顿,她便转身朝房外走去。
不对劲。
听到房门闭阖的声音,长穗蜷了蜷手指。
司星是女帝的贴身女官,负责保护女帝的安全,可以说,司星相当于女帝的影子,依照女帝对她的信任,任何事都不会避着她。而若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女帝故意将司星支开了……
“你是不是在想,孤为何要将司星支开?”随着房间陷入沉寂,女帝的声音变得苍老又虚弱。
她轻咳了几声,面上是死气沉沉的灰败,“因为孤接下来要交代的话,只能你我二人知晓。”
圣德女帝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她快要撑不住了。
她不畏惧死亡,也不像其他帝王那般,执着于追求长生不朽之术,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从不召暮绛雪入宫的原因。或者说,数十年帝王生活,她早就活够了。
“我有没有说过,我这头疾的顽疴是因何而来?”圣德女帝忽然问。
长穗摇了摇头。
女帝笑了声,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低低道:“我自幼喜爱习武,十二岁入军营挑战龙影军影主,虽然败了,但我却一战成名,此后跟随父王四处征战,立下军功无数,那段岁月虽血腥残酷,但却是我最宝贵的记忆。”
为什么呢?因为那段岁月中,有她的爱人。
北凉国历代帝王,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龙影军,各个以一敌十,骁勇善战,龙影军影主更是战神一般的存在,他们是北凉国历代帝王的最后一张底牌。
曾有传言道:龙影不绝,帝朝永固。
先帝一生只有两个孩子,皆为女孩儿,一个留守在宫中,一个跟随他四处征战安定疆土,多年苦战,不知何时会忽然丧命,所以先帝早早将自己的龙影军给了她,暗中将她立为王储。
圣德女帝口中的爱人,便是那位龙影军影主。
“我深知王储不该与影主相爱,可我还是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他,为此,我不惜一次又一次以军令强迫他,有时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他该是恨我的。”
他也该恨她。
因为她,他硬生生被折断了一根根傲骨,匍匐在她脚下为她穿鞋换衣,圣德女帝曾不止一次的问:“你爱我吗?”
影主从不说话,哪怕她以军罚逼迫,他也不肯骗她言一句爱。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他死在了我眼前。”为了救她。
圣德女帝一生都不会忘记,在那场战火肆虐的大战下,敌军攻城,万箭齐发,无数火球从天而降,似要将整座城镇覆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人将她护在怀中,用□□的后背帮她抵挡箭矢和火球的攻势,护送她逃离这座地狱。
大概是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圣德女帝在那种情况下,再一次问:“你爱我吗?”
她本以为他依旧不会回答,可那天他说:“爱。”
箭矢刺穿他的身体,火球将他砸倒跪地,他放开了她的手将她推出城门,却用糊满鲜血的脸笑着对她说爱。圣德女帝最后的记忆,便是火球的从天降临,将她所爱之人的身体彻底碾碎入尘埃,她再也拼凑不起来。
从那之后,圣德女帝便患了头疾,每当想起那人,便会头痛欲裂。她也是那时才发现,她有了身孕。
圣德女帝无疑是疼爱赵元凌的,不然也不会将王储之位传给他,可这些天,随着她的病情加重,她被悔恨爱意冲昏的头脑逐渐清醒,她闭了闭眸,问长穗,“你觉得,凌儿能当好北凉国的帝王吗?”
长穗还沉浸在刚刚的故事中,被圣德女帝的话题问懵了,这也并不是她能回答的问题。
女帝也不强求长穗回答,她平静道:“少时我虽是王储,但我父王最宠爱的人,其实是我的嫡妹。父王曾说,王储之位不该凭喜好定夺,而是要交给真正适合之人,前些日子,司星也告诉我,将不适合帝位的皇子推上至高,是在害他。”
圣德女帝是喜爱赵元凌,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上这北凉国的帝王,但更想让他好好活着。
这些天,她躺在榻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的儿子,究竟适合当北凉国的帝王吗?毕竟比起仁善的君王,北凉国更需要一位心狠冷硬的君主。
听到这里,长穗大概明白了女帝的意思,这趟穹顶雪山之行,是在为北凉国挑选最合适的帝王。原来女帝并非被赵元凌蒙蔽,她看得出他的野心,一直在纵容他的小动作。
“无论如何,你都要护好凌儿。”圣德女帝抓住长穗的手。
她可以允许赵元齐有争夺王储之位的野心,但不允许赵元齐伤害赵元凌,作为母亲与帝王,在左右摇摆间,她一直在努力找寻平衡。
“我希望你们……”女帝轻轻道:“都安全回来。”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趟穹顶雪山之行,将有多危险。
“……”
长穗原本不想带暮绛雪同去的,但出发前,她得知女帝将司星赐给了赵元齐。
“陛下究竟是何意?”清棋眉头紧皱,隐约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长穗一个人在窗前站了许久,望着漫天大雪淡声:“女帝是在提防我。”
那天的谈话,长穗不会傻到认为,女帝将所有的信任给了她,她让她负责保护赵元凌,却从头到尾没说过可以伤害赵元齐,司星便是女帝派去保护赵元齐的。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心。”冷硬,无情,满是猜忌算计,为了江山稳固,可以拿血亲挚爱做赌注,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
长穗想,难怪女帝有了另立王储的想法,比起赵元齐,她家阿兄确实做不到这些。
“出发吧。”时辰已到,女帝派来的马车已经到了阁门,暮绛雪静静候在门外。
去最北的路途遥远坎坷,时间紧急,只能用驯服的异兽来拉行马车。
长穗出来时,赵元齐和赵元凌的马车都已经等在外面,为了匹配凶猛高壮的异兽,马车用了特殊材料打造,比寻常马车高出太多,像个能移动的房屋。
“师尊,来。”放下阶梯,暮绛雪对长穗伸出手,想要扶她上车。
长穗刚要说不用,身侧的马车掀开窗帐,露出赵元齐讨人厌的面容,“呦。”
视线扫过暮绛雪,他仗着高度俯视长穗,讽笑道:“早就听闻,国师大人家的徒弟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出趟远门国师都要带着,看来当真疼爱。”
“就是可惜啊。”他提高音量,似是要让谁听到,“可惜了我家皇兄咯。”
这明显是在挑拨离间。
长穗颦眉,不愿仰高脑袋去看赵元齐,便扭头去看暮绛雪,“刚刚有人在说话吗?”
暮绛雪眉梢微挑,很是配合,“好像没有。”
“那怎么会那么吵呢?”长穗很是烦恼道:“定是又有疯狗在乱吠了,鬼哭狼嚎的真是倒人胃口,本座早晚要打死它!”
赵元齐脸色一黑,“长穗,你……”
“好了,咱们上去吧。”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长穗将手塞到暮绛雪手中,装作柔弱大小姐的做派,让暮绛雪将自己扶到了车板上,故意恶心赵元齐。
暮绛雪紧跟着上车,两人都没看赵元齐一眼,将他无视的彻底。
“走!”随着一声令下,车队朝着宫门奔去。
此次去最北,圣德女帝派了数百骑兵跟随,长穗也挑了百名术士,清棋和秀琴都跟随左右。
马车所建的材料通体乌黑,被人用柔软的绒布包裹,很是宽敞温暖,能坐数十人。长穗的马车中只坐了四人,清棋和秀琴在整理东西,暮绛雪坐在长穗右侧,正在燃香烹茶。
几人短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因为长穗正在卜卦,伴随着铜钱叮叮当当的响动,卦象逐渐清晰,见长穗停止不动,秀琴忙凑了过来,“尊座,怎么样?”
长穗的脸色不太好,没有吭声。
卦象显示,此次穹顶雪山之行大凶,凶的不是旁人,而是她长穗自己。
穹顶雪上之上究竟是有什么,竟会威胁到她的安危?长穗低头轻挽衣袖,看向腕上的冰花吊坠,已经褪色至浅淡清透的粉,接近透明。
她本想再卜一卦,结果眉心疼得厉害,那种疼痛感,又让她想起暮绛雪挽弓射向她的模样,呼吸不由有些急促。
“师尊,你还好吗?”暮绛雪察觉到她的不对,倾身靠近。
长穗此刻不喜他身上的气息,下意识将人推开,“我没事,离我远些。”
暮绛雪微顿,很听话的退开,为她递上了一杯热茶。
茶香四散,温暖的杯盏暖化了她掌心的凉意,让她短暂舒服了一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暮绛雪又为她添了一盏,递过去时,他的衣袖微微遮挡杯壁,不着痕迹转了一圈,长穗接过几口喝完,疲乏靠在了车壁。
嗒嗒嗒嗒——
异兽疾驰之下,马车微微晃动,越往北走,寒风越盛。
穹顶雪山,突如其来的酷寒,赵元凌赵元齐,王储之位,圣德女帝,大凶之兆,无数件事堆积在心头,长穗想七想八也捋不清头绪,只能闭着眼睛休息。
此次有赵元齐跟随,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马虎不得。这样想着,兴许是卜算后的疲乏涌上,她微微歪头睡了过去,清浅的呼吸隐匿在沸茶之下。
“尊座好像睡着了。”秀琴放低了声音。
清棋看过去,见长穗只穿了单薄衣袍,起身就要去找厚毯,只是还不等她站起来,暮绛雪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衣。他走到长穗面前,用自己的衣服将她包裹严实,指腹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下巴。
长穗睡得并不安慰。
她没有陷入灵洲界的梦魇,但梦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口中无意识喃了句什么,暮绛雪没有听清楚。在清棋和秀琴的注视下,他坐到她身侧缓慢弯身靠近,以一个拥抱的姿势低问:“师尊说什么?”
呼吸间是沉沉浓郁的雪海香,长穗轻轻唔了声,双手无意识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暮绛雪听到她唤了句:“阿兄……”
第28章 温情攻略28.
长穗是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的。
天色已暗,马车中的夜明珠被厚罩遮掩,只余昏暗光芒,照亮小片空间。长穗动了动酸涩的脖子,低吟出声,马上就有一双手扶来,“师尊,怎么了?”
长穗还有些意识不清,就着暮绛雪的搀扶坐起身,只感觉头昏脑涨疲乏的厉害,缓了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这才注意到车队已经停了,宽敞的马车中只剩了他们师徒二人。
像是看出长穗的疑惑,暮绛雪温和解释,“我们已经进入北境,接连的暴雪封了通向雪山的路,王储殿下下令让我们在此休整一晚。”
“我睡了这么久?”长穗愣了下,掀帘看向窗外,只见车队已经进入附近的城镇,暴雪天下,满世界白雪铺天盖地,堆满厚雪的街道空荡无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当年大妖祸乱时,也不过如此。
暮绛雪没接话,慢条斯理扣上香炉的盖子,他倒了盏热茶,“师尊,喝茶吗?”
长穗确实有些口干,便抬手接了他递过来的茶盏,温适的热水入口,让她不由往绒被中缩了缩,伸手往上拉盖,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的是暮绛雪的衣服,柔软的布料在她的揉搓下,已经皱乱四散,还有一角被她压在了大腿下。
“……”长穗佯装轻咳,默默扯开了身上的披衣。
车队已停,清棋和秀琴都出去安排食宿了,外面的杂乱也是因此而起,隔了好一会儿,秀琴缩着肩膀跑回来,被冻得来回蹦跳,“绛雪公子,外面……”
掀开帐帘,看到坐直身体没什么表情的长穗,秀琴反应了下改口:“尊、尊座。”
长穗手中捧着热茶,“外面怎么了?”
秀琴的小脸已经冻红,呼着热气回道:“咱们人太多了,就近的客栈住不开,只能五人一间房先凑合着休息。”
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只要能有地避避风雪就可,长穗倒也没那么讲究。她点了点头,“那咱们几个一间。”
秀琴自动将暮绛雪算入其中,掰着指头算,“再算上清棋……这样的话,我们还能余一人。”
想到什么,长穗忽然起身朝外走去,见她穿的单薄,秀琴连忙阻拦,“尊座你去哪儿?外面可冷了,你好歹多穿两件呀。”
双脚踩在厚硬的雪地上,扑面而来的冷风让长穗呼吸一窒,呼出的气息瞬间散成白色雾气。
不远处,赵元齐和赵元凌也都已经下马车,披着厚实的狐裘,赵元齐听到赵元凌下达五人一房的指令,嗤笑出声没有反对,他悠悠道:“不如皇兄同我一间房?”
不等赵元凌回答,身后传来少女冷淡的嗓音:“不必了。”
长穗走到赵元凌面前,抓住他的手臂道:“王储殿下同我住一间。”
抱着披衣下车的暮绛雪刚好听到这句,长睫微颤,他抬眸看向正前方,听到赵元齐讽笑道:“国师大人倒还真是不遮掩。”
“早就听闻,国师与皇兄感情深厚,看来传言非虚啊。”
听出了赵元齐话中的恶意,赵元凌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长穗直接一句:“不跟他感情好跟你感情好吗?”
“那些谣言究竟是怎么来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最北遇困国难当前,与其盯着这些小事不放,殿下不如想想该如何解最北危机。”
说完,不给赵元齐开口的机会,她抓住赵元凌的手臂,“皇兄,我们走。”
看着赵元齐阴寒的脸色,赵元凌随着她离开,只是在走远后轻轻叹了声气,“你不该惹他。”
长穗有些不满,“明明是他先惹的我。”
说来这赵元齐是真的讨嫌,两人明明相看两厌,每次她看到赵元齐都懒得搭理,偏他非上杆子来招惹显眼,好似不刺长穗挨顿骂就浑身难受。
“怎么穿这么少?”注意到长穗单薄的衣服,赵元凌把人往身边拉了拉。
他正要将自己的披衣脱下来,一件厚实的白羽披风罩在了长穗身上,暮绛雪不知何时走到两人身后,他垂着眼睑道:“师尊,房间备好了。”
他们一行人包揽了四周几家客栈,得知他们是前往最北赈灾的军队,有不少百姓也愿意让出自己的房屋,但出于安全考虑,赵元凌拒绝了。
五人一间房,负责安排食宿的军官原本没将长穗赵元凌几位算入,不敢让几位贵人同他们挤房间,后来还是赵元凌发话一视同仁,这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奔波了整日,夜已深,由于长穗在马车上睡了太久,所以将床榻让给了两个丫鬟,清棋和秀琴哪里敢睡,两人看看暮绛雪又去看赵元凌,赵元凌负手站在窗边,看出二人的拘束,便笑了笑道:“不必顾忌我们,你们睡便好。”
长穗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阿兄不困吗?”
赵元凌摇了摇头,“最北来信,那边异象频发又死了不少百姓。”
他哪里还睡得下。
长穗脸上的笑容失了些,她的忧虑不比阿兄少。
避开众人,她挑了出安静之地又卜了一卦,结果和之前无异,此次雪山之行大凶,她试着找寻破解之法,最后只求来二字。
“独行?”看着卜出的破局二字,长穗陷入沉思。
背后有脚步声靠近,不等长穗回头,一声叹息传来,紧接着一件温暖披衣罩身,“师尊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这么冷的天,真不怕冻坏吗?”
总要他追在身后披衣服。
长穗闻言摸了摸鼻子,“我没那个习惯。”
作为修者,普通的严寒根本伤不到她,她向来也不爱披衣这种限制行动的衣裳。
坐在台阶上,抬头便能看到雾蒙蒙的夜色,风雪将月亮遮掩,暴雪天的夜总是比寻常夜更深暗一些。见暮绛雪陪她一起坐到了台阶上,她疑惑看向他,“你不去睡?”
暮绛雪摇头,“王储殿下出去商议军事了,我留在房中不太好。”
毕竟,清棋和秀琴奔波了整日,是要休息的。
长穗想想也是,“那你便陪我在这坐会儿吧。”
暮绛雪弯唇一笑,“好。”
他并不是个多话之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不会让长穗觉得吵闹,长穗刚好也不是话痨,在这种大凶之兆下,她也没心情聊什么,便托着脸颊想自己的事。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坐了许久,久到长穗以为暮绛雪睡着了,忽然听到他低低喊了声:“师尊。”
思路被打乱,长穗回过神来,“怎么了?”
暮绛雪垂看着地面,像是犹豫了很久,问:“你……喜欢王储殿下吗?”
长穗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怎么会这样问?”
暮绛雪很淡牵起唇角,“外面都在传,师尊和王储殿下有私情,我知道这是假的,不会信。可我有眼睛,看得出师尊对王储殿下的不同,所以还是想知道……师尊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究竟喜不喜欢阿兄。
【穗穗,你……真的想好了吗?】
记忆飘回桓凌重病初醒,听到长穗要嫁与他的那日,他的阿兄面容苍白如纸,毫无欢喜之意。
【穗穗喜欢阿兄。】
【我想同阿兄合修,只要帮你净化身上的阴煞之气,这样阿兄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阿兄,你不高兴吗?你……不想娶我?】
那个时候,桓凌只是用一双死寂无光的瞳眸凝着她,直到长穗小心翼翼跪在他的榻前,去拉他的手,他才低低问了句:“你不介意同我合修,是因舍不得阿兄死,还是舍不得桓凌死?”
“有区别吗?”阿兄便是桓凌啊。
长穗不懂,直到此刻都不懂桓凌这句话中的深意,可但到了合籍大礼那日,她穿着血红的婚嫁一步步走在天地婚道上时,满脑子都是桓凌那句低问:“穗穗,你喜欢我吗?”
并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间的情愫,你对我有拥抱亲吻的欲y望吗?
长穗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她走到婚道上,不远处便是等在大殿中的阿兄,她竟胡思乱想想起了暮绛雪。因为封锁了记忆,她忘了太多事,但依旧记得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情,她好像在生暮绛雪的气,还在因什么事困扰,想来应该是暮绛雪闹脾气叛宗一事。
如今这句话再从暮绛雪口中吐出,长穗眨了眨眼睛,总感觉除了阿兄,记忆中暮绛雪也问过类似的话,但她不记得了。
这个问题依旧让她难以回答,她皱起眉头,见暮绛雪还在等自己的答案,便模糊吐字,“是喜欢的。”
暮绛雪闻言抬起面容,用黑漆漆的眼睛盯向她,“哪种喜欢?”
“师尊当真想嫁给他当王储妃?”
这可就冤枉长穗了,“喜欢就一定要嫁吗?”
因为灵洲界那场毁灭性的大婚,长穗对嫁娶这种事带了排斥,压着不满道:“我不嫁,他是我阿兄,嫁了他还是我阿兄,所以无缘无故我为何要嫁!”
“这世间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每一个我都要嫁?”
诡辩。
这完全是在歪曲暮绛雪原本的意思,偏偏长穗每句话答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看着长穗凌盛带着恼意的眼睛,暮绛雪微微眯眸,隐约意识到什么。
“好。”他已经从长穗的回答中,寻得了答案。唇角的笑容不由扩大,他安抚性拍了拍长穗的后背,“师尊莫恼,你不喜欢,我不问了便是。”
“你说的对,有些喜欢,是不需要嫁娶的。”
她是这样说的吗?
长穗揉了揉眉心,这会儿又开始头疼不舒服了,便低下声音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不喜嫁娶这种话题,若无意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
暮绛雪眸光一闪,注意到某个字眼,“再?”
长穗继续揉眉心,敷衍道:“口误。”
“总之,我是不会嫁人了。”灵洲界的大婚已是她的阴影,只要桓凌好好的用不到她,她也不想嫁人给自己添麻烦。
赵元凌商议完要事回来时,长穗与暮绛雪还坐在外面。
长廊幽寂,栏外是簌簌飘落的鹅毛大雪,裹着厚实绒衣的少女只露出一张小脸,与身侧少年歪歪斜斜靠在一起,见她一个劲儿的揉眉心,暮绛雪又靠近了些,“师尊不舒服?”
长穗有气无力道:“有些头疼。”
“我看看。”抬起长穗的面容,暮绛雪注意到,在她的一番揉搓下,碧绿色的法印四周已经发红,蔓延大片。探指刚要去碰,长穗便拂开他的手,“给你看有什么用?你能让它不疼吗?”
说来,这疼痛和他脱不了干系。
越是靠近最北的穹顶雪山,她眉心的法印便疼的愈厉害,这会儿疼的有些昏昏沉沉,心情抑郁。
看出长穗的难受,他不着痕迹把人往怀中拉了拉,手臂穿过长穗的肩膀,他引导她往自己肩膀上靠,“我确实无用,也没办法让师尊好受,只能将肩膀借给师尊。”
在长穗将头抵在他的肩头时,暮绛雪的手指有意无意抚摸她冰凉的脸颊,低下面容道:“不过我会努力变强,为师尊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地,无论师尊日后遇到何种境地,我都将是你最后的天地。”
只要你回头,我就在。
暮绛雪的声音实在太低,长穗没有听清楚,她难受的闭上眼睛,并未感受到赵元凌的靠近。
隔着一些距离,赵元凌也并未听到两人在说什么,他只看到暮绛雪将他的义妹搂入怀中,而他的义妹面色疲惫很是温驯,画面和谐温馨又透着让人不适的诡异。
再近一些,暮绛雪就要亲到长穗的脸颊了……
嗒嗒。
落雪敲打在油脂伞面,赵元凌收了伞缓步踏上长廊。
注意到他的走近,暮绛雪抬眸对他一笑,收紧手臂很是温雅唤了声:“王储殿下。”
“师尊身体不适,不便行礼,还望殿下莫怪。”
“……”
天亮后,暴雪持续不停,就连昏暗的阳光都透着一股阴冷之感。
通向穹顶雪山的路被雪封死,依旧没办法通行,众人只能选择绕路,异兽日行千里,如此一折腾比计划中又晚了两日,等众人到达穹顶雪山,山下的小镇已经没了活人。
一整个山镇,皆被风雪冰封冻结,很多惊恐逃窜的百姓,还未等逃离便被冻成冰雕,他们形态各异的立在街道上,有些被冻封在家中,眼睛直勾勾盯着冰层外,空洞涣散。
“他们……还活着吗?”秀琴被这些场面吓到了,不知是冷是惧,瑟瑟发抖。
山脚下的冷意已经超出常人能忍受的范围,一群人入镇后全副武装,从头到脸皆裹在厚实的防风衣中。
“真是有意思。”看着眼前被冻结的冰城,赵元齐兴致极好,随后推倒了一座挡路的冰雕人,咔咔碎裂成块。
这地方已经没办法住人了,虽说雪山上危险,可如今山下的城镇也不见得安全,赵元凌思索后下令,“直接上山吧。”
“师尊?”见长穗还在看着冰雕人发呆,暮绛雪唤了她一声,抓住她的手臂。
长穗打了个激灵,“怎么了?”
暮绛雪:“王储殿下说直接上山。”
“好,好。”长穗一路上心事重重,只感觉眉心的法印又开始疼痛了。
满脑子被卜出的卦象填满,在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时,长穗终于下了某个决定,“暮绛雪。”
她抓住暮绛雪的手,看着前面领队的赵元凌,“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帮我照看好阿兄,不要让赵元齐有可乘之机。”
暮绛雪脚步一停,听出长穗话中的不对劲,反握住她的手,“师尊要去哪儿?”
长穗深吸了一口气,强扯出笑容道:“你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准备先一步上山探探情况。”
第29章 温情攻略29
对于长穗要单独上山的决定,赵元齐是最赞同的。
毕竟,穹顶雪山有多危险,他们在没上山前就已经见识到了,如今上了山长穗却想独自行动,她这种找死的行为,赵元齐自然不会阻拦。
这样正合他意。
没了长穗盯着,他想做什么反而更轻松。
尽管赵元凌并不愿同意,但他也知,长穗毫无征兆做的决定必有深意,看着长穗略显苍白的脸色,他担忧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为何一定要分开行动。”
长穗扯出笑容,试图让赵元凌放宽心,但男人的眉眼凝结笼罩忧虑,并未被她安抚糊弄到。她深吐一口气,只能实话实话,“临来前我占了几卦,皆是大凶,与你们分开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甚至说不清是谁连累了谁,执意在一起走,与长穗同行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反之他们一行人便是安全的,长穗的独行之路却是未知。
不过也无所谓了。
长穗心想,与其让所有人出事,她宁愿自己将所有的危险扛下来。
话说到如此,赵元凌自然没了阻拦的理由,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遇事时也分得清轻重。他明白,眼下任长穗离开,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负责,可站在私人情感,他又如何忍心放一个小姑娘独自穿行雪山呢?
深深叹了声气,赵元凌压抑着情绪,帮长穗抬手拂去肩上落雪,“我时常憎恨自己太差劲,平白受你一声阿兄,却总是尽不到兄长之责。”
他的声音低哑,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临行前,我做了万全谋划,发誓要护好你担得起你这声哥哥,可我……”
修长的手指蜷缩垂下,赵元凌话说到一半凝住,露出无奈又沮丧的笑容,摇了摇头道:“终究是我无用了。”
长穗怔了下,下意识抓住他垂落的手腕,“阿兄……”
记忆中的桓凌,向来是意气风发的天资少年,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无论长穗遇到什么,他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说出这种丧气话。
长穗恍惚了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阿兄并非无坚不摧,只是曾经的他,从未向她显露过他的脆弱面。
“是谁说,哥哥就一定要护着妹妹?”压下心头的酸涩感,长穗抽了抽鼻子露出笑容,以开玩笑的语气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上辈子的哥哥很优秀,但是妹妹太废柴了,哥哥护了妹妹一世最后还搭上了命,所以妹妹遭了报应,换这辈子来守护哥哥了呢?”
赵元凌没有被她逗笑,却很配合的弯起浅浅笑容,“遭报应的大概不是妹妹,是哥哥。”
长穗没听懂,疑惑看向他,可赵元凌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临行前,长穗从怀中掏出了传音铃,方便两方交流互通消息。但铃铛只有一对,一只放在长穗这里,另一只只能由赵元凌保管。
暮绛雪站在几步之外,身旁是秀琴和清棋,他静静看着长穗依依不舍的同赵元凌告别,默了片刻唤:“师尊。”
走出几步,长穗回头看来,似有疑惑。
暮绛雪站的笔直,对她弯唇露出笑容,“师尊就没什么交代我的吗?”
该说的话,在上山前都已经说仔细了啊。
长穗想了想,说:“照顾好大家。”
尽管她没教暮绛雪术法,但她知道暮绛雪的本事,作为能将灵洲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煞星,也定不可能栽到小小雪山这里。
直到长穗走远,暮绛雪都没收回目光。
飘雪落在他长长的羽睫,遮掩住瞳眶荧荧灭灭的情绪,整个人寂于苍白雪山似乎融为了一体。秀琴隐约察觉到什么,她有些不安的询问:“咱们当真不跟着尊座吗?”
“虽说尊座很厉害,可这里看着也很危险呀……”
她纠结道:“要不……咱们偷偷跟着尊座?”
“整队!”前方传来一声喊,队伍稍作调整后,继续沿着先前的路出发。
暮绛雪垂落睫上的雪痕,转身跟在队伍的末端,目光遥遥穿行落在前方赵元凌的背影上,“我们也走吧。”
作为徒弟,他总要听师尊的吩咐。
“……”
穹顶雪山上有一股莫名的压制感,越往上走威压感越重,而只有在灵气过于浓盛超出修者承载范围内时,才会出现这种压制。
雪山之上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长穗的心一点点下沉,越发觉得独行是对的。
与大部队分开后,长穗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雪层中,为了能尽快查出问题,她便化为了兽身跃行,顺便沿路帮赵元凌他们驱散异兽危险。
等她抵达山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挂在爪爪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长穗跃上枝头喘着粗气,又驱散了一批在威压灵气下异变凶残的雪狼。她甩了甩有些发晕的脑袋,听到铃铛那端传来赵元凌的声音:“穗穗,你还好吗?”
几乎每隔一会儿,赵元凌都会有此一问,用来判断长穗是否安全。
长穗缓了缓呼吸,回道:“我很好,已经到山顶了。”
“厉害啊。”赵元齐的声音飘来,忽远忽近阴阳怪气道:“弃了我们这些累赘,国师大人果然发了神通,我们才行至半山,您就已经到山顶了。”
“怎样?山顶可还安全?我们可都遭了好几波袭击了……”
赵元凌反手将铃铛攥入掌心,防止赵元齐这些话传过去,但长穗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他快走几步,与赵元齐拉开距离,轻声交代着,“一定要注意安全,发现什么异常切不可盲上,等我们到了再行动。”
长穗轻轻说了声好。
看着赵元凌的背影,赵元齐眸光冷下,心想,长穗已达山顶,最好的时机已经到了。
微微偏转面容,他看向身后的队伍,数百人的队伍穿着厚实御寒衣,黑压压一片,人群中有人接收到赵元齐的暗示,低咳两声垂下面容,哑声下令,“准备行动。”
山风呼啸,暴雪不停,入目皆是延绵不断的白雪山峰。
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下,山风有瞬间的凝滞,这短暂的阒寂来的诡异危险,有人缓慢将手按在刀柄处,即将拔刀的刹那,忽然有人慌声唤了句:“穗穗?”
伴随着铃铛刺耳的嗡鸣,那端轻声说话的姑娘忽然失了声息,赵元凌握紧铃铛,脸色一变又唤了声:“穗穗,发生了何事?”
“你怎么了??说话啊,不要吓阿兄。”
一直静跟在队伍后方的暮绛雪将一切端倪收入眼底,在铃铛那端出现异样之前,他并没有出手干涉的打算。如今见赵元凌脸色大变,丝毫未顾及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还在一声声呼唤着另一端的人,他心下一沉快步上前,“师尊怎么了?”
赵元凌脸色苍白,他怔怔看着掌心的铃铛,缓缓抬到暮绛雪面前,只见原本剔透光滑的铃铛开裂,以肉眼可的速度裂成碎片。
“你师尊有没有告诉你。”一点点将铃铛的碎片钻入掌心,尖锐的裂痕划伤赵元凌的掌心,痛感让他逐渐恢复冷静。他闭了闭眸,问暮绛雪,“在何种情况下,设有羁绊链接的传音铃会开裂?”
暮绛雪瞳眸微闪,没有回答,赵元凌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
长穗出事了.
长穗的确出事了。
在与赵元凌交谈的过程中,她注意到远处不正常的光点,跳下树梢朝着光源追去,来到了一处湖泊前。
“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劲儿。”长穗观察着周围地形,将大体位置告知赵元凌,又在树上留下一道雪花标记。
暴雪天,头顶的天空雾蒙蒙呈现灰白色,在群山环绕之下,澄碧的湖水荡漾泛起层层涟漪,激起翻涌凝聚的高阶灵气,整片湖泊像灌入了闪耀星河。
“穗穗,不要妄动,等我们过去。”铃铛中传来赵元凌的声音。
额心熟悉的撕裂感传来,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在指引着长穗,她逐渐听不到赵元凌的声音,眼神涣散朝着湖泊靠近。
很奇怪。
明明水波翻涌激烈,然而湖水清澈的如同一面镜子,让人一眼就能望到湖底。
长穗低下眼眸,透过清碧清凉的水汽,看到埋藏于湖下的东西,刺目翻涌的光源散去,长穗耳边传来灵洲界焚毁崩塌的声音,瞳眸映入熊熊烈火,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站于烈焰之下、一袭红衣挽弓对准她的男人。
引来酷寒不详之兆的祸源找到了。
长穗听到自己喊了声阿兄,如是说着。
噗通——
便随着落水声,长穗朝着水底的东西游去,额间的三瓣缠花法印幽光不灭,她怔怔望着逐渐在水下现行的东西,伸手去拿。
“这是……”
神器居诸不息。
是暮绛雪曾握在手中、击碎她额心法印的神器。
难怪,她的额心近来总是会痛。
叮叮——
在长穗伸手抓住居诸不息的刹那,神器散出强大威压扑向她,耳边传来尖锐的铃铛破碎声,长穗眼前一白,彻底失去意识……
长穗的出事打断了赵元齐的布局,却将更有利的局面推向他。
“怎么就忽然没了消息呢?”他面上笼着不走心的忧愁,唇角却弯起恶劣的笑,随即低叹道:“好吧,既然皇兄主意已定,那我等只能奉命行事。”
众人已经到达山顶,根据长穗失踪前对湖泊的描述,赵元凌力排众议,命队伍分成三队进行搜寻。
这支百人队伍中,本就掺杂多方利益,一起搜人反而会适得其反,倒不如直接各方为阵,能提高效率的同时,但也少了对彼此的钳制。
“那我们便往北寻吧。”赵元齐率先领着他的队伍离开,司星跟在赵元齐身侧,离开时似有一些犹豫。
直到他们走远,赵元凌才看向一旁的暮绛雪,对他点了点头。
暮绛雪身后是咸宁阁众人,恨不能立刻去寻长穗,但暮绛雪不发话,没有人敢离开,秀琴见暮绛雪迟迟不动,耐不住性子催了声:“公子?”
暮绛雪拢了拢衣袖,抬眸看着赵元凌,突兀说了句:“师尊离开时,曾嘱咐我护好你。”
赵元凌苦涩一笑,摇了摇头,“看来我这兄长当真很失败。”
他并不需要妹妹的守护,比起他,他更希望他的妹妹能平安无忧,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走吧。”望着暮绛雪身后的雪路,赵元凌声音轻飘飘的,“一定要将长穗平安带回来。”
三支队伍,模糊的三条路,却只有一条路与长穗在传音铃中描述的一致,那便是他指给暮绛雪的路。
赵元凌很清楚,赵元齐对他动了杀心,随着长穗出事,如今便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说到底,赵元齐最想杀的人还是他,与其一起走,倒不如他主动出去吸引目标,分成三支队伍,目的便是将暮绛雪一方保出去寻人。
总要有一人,要能将长穗带回来,他也总该去做些兄长该做的事。
两人寥寥数语,却都已知对方的心思,暮绛雪本就没打算与赵元凌同路,如今他主动提出最好不过,若是赵元凌能死在赵元齐的围杀中,那就最好了。
“走。”最后瞥了赵元凌一眼,暮绛雪转身。
秀琴急忙跟上,清棋白着脸定在原地,隐约猜测到赵元凌要做什么,顿了顿追上暮绛雪,语气很是急切,“公子,太子殿下不能出事。”
深知赵元凌对自家主子有多重要,也知赵元齐此次绝不会轻易罢手,她慌得不行。
清棋试图劝说让两方一起走,又或者拨几个咸宁阁的好手护着赵元凌,可暮绛雪不为所动。
袖中似有微弱的嘶嘶声传出,暮绛雪声音冷淡道:“没有什么比师尊重要。”
若长穗出了事,他更没有护着赵元凌的必要。
他比赵元齐还想要他的命。
“……”
赵元凌虽没入太苍学宫,但这些年时常有太苍学宫的长老出来教习他,再加上长穗有意无意的引导,所以赵元凌并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废物。
他想,圣德女帝大概会料到有此局面,所以百人的三支队伍各为三人心腹,跟随赵元凌而来的都是他这些年培养的精锐。
总要想个法子甩开赵元齐的人。
行在雪路,沁凉的冰花落在赵元凌的眉宇间,冷结了他的思绪。在又一波追杀来袭时,他们遭遇雪崩,赵元凌手握长剑孤身引走数名杀手,与队伍走散。
他身上带有长穗送的护身法器,并未被埋于大雪之下,只是他伤势太重,被雪崩冲到未知地界,四周空寂无人。
“咳咳……”赵元凌从雪中站起身,被刀划破的手臂湿透衣袖,凝出几片霜花。
头晕的厉害,在这种濒死状态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身体,又被困住。他跄踉着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先寻一处洞穴调息,没走几步,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脚下触感温热柔软,他低头去看,恍恍惚惚看到一团白雪似的小兽。
“岁、岁岁?”赵元凌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跪倒在地,他僵着手从雪中将那团毛茸茸捞出,抱入怀中看到它额心的幽碧法印,确定它就是长穗的那只伴生灵兽。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遥远相对的绿湖处,望着眼前被高阶灵力撕裂冲倒的树桩断裂处,暮绛雪将目光冷冷投向赵元凌离开的方位。
他的师尊,不在这。
第30章 温情攻略30
“……”
神器的攻击性太强,它引诱长穗靠近占有它,又将长穗打成了重伤。
在强大的灵力波动下,长穗被击穿打出水面,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气流漂泊中跌飞了很久,却无力再睁开眼睛自救。
神器居诸不息进入了她的身体,大概是感应到熟悉的威压感,长穗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幽亮不灭,又将长穗卷入崩坏的灵洲界。
啪啪——
是烈火焚烧的焦裂声。
漫天红雪降临,被焚烧划烂的喜帐在空中飘散,远处是来自蛮荒龙祖的嘶鸣。
长穗跌坐在地,眉心法印撕裂的疼痛感让她颤栗昏沉,她捂住额头痛到蜷缩,这次她没有被痛醒,从恍恍惚惚到强行恢复神智,她终于看清先前疑惑的流光,它们组成密密麻麻的符箓图腾,将她围困在中心。
……是来自古界的禁阵。
暮绛雪究竟要做什么?
余光映入一抹艳色,是暮绛雪踩着那些图腾走到了她面前,他手中仍攥着居诸神弓,缓慢蹲到她面前,盯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容问她,“疼吗?”
长穗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明明痛到说不出话,却倔强回着,“让我射你一箭,你大可自己感受。”
暮绛雪摇头,似有些无奈的发笑,“它伤不到我。”
居诸不息伤不了任何人,唯独可以重伤长穗。
随着长穗额心法印的撕裂,地面无端涌现黑色雾气,它们疯狂朝着暮绛雪扑去,穿入他的身体围绕着他凝成恐怖气流。暮绛雪像是感受不到,双眸怔怔盯着长穗的面容,自顾自弯起唇角说道:“是你先要招惹我的。”
“你禁锢了我,驯服了我,如今却为了旁人选择抛弃我,长穗,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你真当我没有脾气吗?”
长穗根本听不懂暮绛雪在说什么,但失忆前的长穗大抵是听懂了。
她的呼吸乱开,并非因疼痛而是其他莫名情绪,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咬牙切齿憋出一句:“你那是大逆不道!”
“何为是道?”暮绛雪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目光,“道又是谁所定下?”
他漂亮的瞳眸盛满讽刺,“你嫁给桓凌,便是你所追求的大道正义吗?”
是不是因为不爱……你才总有那么多理由敷衍搪塞我。
轰——
天地开始震颤,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撕裂虚空,试图挤入这个已经固化的灵洲世界。
暮绛雪身后的黑色漩涡越扩越大,凝结成风电雷鸣,长穗逐渐感受不到周围的景物,在强大的威压下,她睁大眼睛看着从漩涡中探出的东西,耳边只剩暮绛雪幽凉的嗓音——
“不如我带你看看,何为真正的道。”
【岁岁!】
【醒醒岁岁,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将长穗拉出沉沉欲坠的过去。
长穗吃力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桓凌担忧的面容,灵洲界种种翻涌而来,她红着眼眶低喃唤着:“阿兄……”
“我……”我做错了吗?
为了救你我选择嫁给你,当真做错了吗?
她究竟又是怎么招惹了暮绛雪,好端端的徒弟为何对她如此大的恨意,她究竟该如何扭转已经崩坏的世界。
意识只苏醒了一瞬,又被拉入冗长繁重的过去,她看到自己低垂着双眸,有气无力走到神剑宗曲折弯绕的长廊上,一只泛凉的手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惊了一下回头,看到了一袭白衣的俊雅少年。
“怎么啦?”她勉强撑起笑容。
常日总温和含笑的小徒弟,此刻瞳眸黑沉沉凝着她,“他们说,你要成婚了。”
长穗没有反驳,沉默低下面容,“我要救桓凌。”
她听到少年极冷的笑,“你喜欢他?”
这个问题已有无数人问过她,就在不久前,桓凌也问过,如今自家徒弟也这么问,本就烦闷的少女愈发没了耐心,“对!我喜欢他!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嫁给他,我一定要救阿兄!”
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充满水汽,糊到长穗再也看不清暮绛雪的面容,画面再转,便是长穗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她惊慌捂住嘴巴后退,满目不敢置信,“暮绛雪,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大逆不道!究竟是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束我做什么!
幻象中充斥着自己惶恐不安的质问,这是一段被长穗封锁起来的记忆,如今失忆的长穗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迷茫看着还在烦躁后退的自己,看到暮绛雪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沉默的同绚烂晚霞融为一体,最后消失在她的幻象中。
咚咚——
是谁的心脏在疼痛跳动。
长穗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意识的最后,是漫天如羽大雪,如今失去恶魂的暮绛雪撑伞与她走在宫道,他将身上的披衣解下来拢在她的身上,抬睫温和凝着她,“这样,还冷吗?”
簌簌大雪不停,长穗吐出薄薄雾气模糊在两人之间,呼吸到沁着凉意的雪海香。
她摇了摇头,便看到暮绛雪弯唇笑了,荧荧瞳眸映着她的面容,有那么几瞬,长穗好像抓住了什么,又转瞬逝去。
幻境之外,雪山之巅。
在白色的小兽口吐人言后,赵元凌便惊住了。
它刚刚唤他什么?
它唤他……阿兄?!
看着小兽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赵元凌眉头颦起,抱着小兽的手臂开始发僵发抖,他想到了某种可能,又极快否定,“不,不可能的。”
缓慢收拢手臂,赵元凌低声喃喃,“绝不可能。”
“岁,岁岁……”
“岁岁。”感受到怀中越来越凉的体温,赵元凌用力将它圈拢入怀中,他将身上避寒的衣服脱下包裹住它,带它隐匿在一处狭小的洞穴中。
洞穴外冷风呼啸,传来异兽忽远忽近的鸣叫。
赵元凌简单处理了伤口,掩盖住透出的血腥气,在严寒中吃力捏出一枚符纸,它会指引他的部下找到他。
但愿,他们不要来的太迟.
赵元凌的部下和暮绛雪是同时追踪寻来的。
泛着寒光的黑鳞蛇在雪中若隐若现,以极快的速度游移穿行,一队穿着硬铠的士兵追着焚烧过半的符纸而来,在看到雪地中突兀出现的人影时,下意识拔刀,“什么人!”
兜帽中泄出一缕绸缎般的墨发,暮绛雪抬了抬面容,看到领队的将军警惕望着他,“原来是绛雪公子。”
“您怎么会来这儿?”
已寻到想寻的宝物,黑蛇攀过他的腰身缠绕入他的手腕,化为一抹雾气消失无踪。暮绛雪抬了抬手臂,目光扫过不远处被隐藏遮掩的洞口,语气淡淡道:“自然是寻我师尊。”
公孙将军皱了皱眉,也看到了那枚落在洞穴外的符纸。
“那还真是巧了,我家殿下也在此处。”公孙翰闻不冷不热回道。
如今队伍三分,赵元齐派已经动手,虽知咸宁阁一众属他们一派,但如今国师大人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咸宁阁由眼前这个年轻人掌控,在雪山如此多的变故之下,他不得不谨慎提防。
看着匆匆赶来的咸宁阁一众,公孙翰闻手握刀柄不敢放松,先一步走到洞穴外。
“殿下!”他屈膝跪下,“属下救驾来迟!”
山间风雪大,在阵阵呼啸呜咽声中,洞穴中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公孙翰闻疑惑抬了抬头,双手抱拳提高音量又高喊了一句:“殿下……”
“你干什么!”
“公子——”话还未说完,几步之外的暮绛雪没了耐心,在一众拔刀声中,几步踏上前掀了掩在洞穴处的遮挡物。
伴随着哗的一声,厚雪簌簌掉下,展露出洞穴中的场景,暮绛雪定在原地,听到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就连公孙翰闻也猛地站起身体,看着洞穴中的两人怔怔道:“这、这……”
这什么情况?!
狭小的洞穴中,赵元凌褪下外衣层层包裹搂紧的小兽,不知在何时化为了人形,她双眸紧闭倚靠在赵元凌的肩膀上,与赵元凌相拥而眠,姿态亲昵引人遐想。
嗒嗒嗒。
遭遇异兽围攻的赵元齐慢了一步赶来,他身上沾着未干的血渍,在看到围住洞口的一圈人后,低咒了几句,硬生生压下满身杀戾,缓步走上前。
“哟。”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眯了眯眸,握紧手中的剑问:“这什么情况啊。”
此刻三方聚齐,他暗暗思索着,自己的人有几成胜算杀光眼前这些麻烦,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眼下再不动手,就彻底没机会了。
正要动手之际,昏睡不醒的赵元凌感受到外界的嘈杂,缓慢睁开眼睛。
“殿下,您醒了……”公孙翰闻一喜,想上前又有什么顾虑,视线落在他的怀中游移不定。
赵元凌浑身僵的厉害,还有些不清醒,意识逐渐复苏的同时,他想起什么急忙低头,先前虚弱小小一团的小兽不见了,如今倚靠在他怀中的,只有消失许久的长穗。
“岁岁……”
“穗穗。”这下,他再也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
北凉国的国师大人,那个术法强大的莫测少女,非人……是妖。
他的义妹,是由一只灵兽幻化的,而这个世界,妖邪众多人人得而诛之,但凡妖邪,便没有善恶好坏之分,都必须伏诛。
只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变回来呢?
眼前覆上一片阴影,赵元凌怔怔抬眸,看到暮绛雪俯身靠近,搂住少女的腰身意图将她抱起。赵元凌下意识收紧手臂,满脑子的非人是妖被恐慌取代,哪怕长穗是妖,哪怕他的义妹是欺骗了整个北凉国的妖物,他也不能将她交出。
绝不能让这个秘密被第二个人知道。
“把她给我。”见赵元凌阻拦,暮绛雪动作一顿。
瞳眸幽冷透不入光亮,他看着赵元凌,吐出的话没有丝毫温度,“你想害死她吗?”
想到什么,赵元凌缓缓垂落手臂。
其实无论是放手还是不放手,他与长穗都已经走到不可控的局面,一等回到皇城,迎接他们的将是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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