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朱雀街,醉红颜胭脂铺前。
赵晴云支开身边伺候的婢女,扶稳头上的帷帽,闪身走进铺子里。
掌柜将她引上二楼,便悄悄退了下去。
赵晴云屈身行礼,刚要开口,背对着她的人影便转过身来,轻声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要与我生分了,不必行礼,快起来吧。”
“是。”赵晴云柔柔起身,悄悄抬起眼,隔着帷帽去看他,却又不敢将动作表露得太明显。
多日不见,他的脸色好像更差了些。
赵晴云扯了下帷帽垂落的轻纱,愈发觉得它碍事起来。
一阵凉风从窗外袭来,卷弄着楼下的脂粉香气,男子以拳抵唇,压抑的咳了两声,但声音中仍带着笑:“怎么样,在侯府还适应吗?”
“我……”赵晴云抿了抿唇,竟不自觉的红了眼眶,“侯府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她以为回到平阴侯府,做了风风光光的侯府千金,就会过上人人艳羡,有钱有权且双亲宠爱的好日子。可事实却并非那样,她这位从乡下认回的亲生女儿,似乎并不受到欢迎。
明明该讨回来的一切都到了她的手中,可赵晴云的心底还是空落落的。错失的十几年再也回不来,任由她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无法抹去和替代宋蕴留下的痕迹。
即便宋蕴早已离开京城,不再是侯府千金,可她的双亲却还日日想着把她接回来,继续做平阴侯府的千金。
那她呢?她这位亲生女儿又算什么?
赵晴云吸了吸鼻子,隔着帷帽,任凭眼泪从自己的脸颊淌下,满是委屈道:“还请王爷帮我。”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帕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过轻纱,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仔细哭坏了这双漂亮的眼睛。”
帕子上还染着些许体温,和一丝淡淡的龙涎香,赵晴云眼泪忽得止住,心慌意乱的接过帕子,略有些窘迫道:“晴云自己来。”
“如今你们二人身世大白,京城人人皆知,她已不再是侯府千金,对你来说毫无威胁,”男子轻轻摇头,隔着帷帽去看她的眼睛,“你还要我如何帮你?”
赵晴云心中满是挣扎,她狠狠心,半咬着嘴唇说道:“我……想要她再也回不来京城。”
她起初并无意与宋蕴为敌,即便在慈水村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可也实实在在受了宋柏轩多年养恩,想着无论如何该放她一马。
然而终究还是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男子直直的看向她,视线明明是温柔的,却仿佛能穿透帷帽轻纱,看穿她卑劣又肮脏的内心。
赵晴云心尖一颤,拼命解释道:“我、我不是想要她的命,只是父亲与母亲时时想着要接她回来,抢走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王爷,晴云只是为了自保,并无害人之心……”
“好,”男子打断她,轻声笑笑,“我帮你。”
赵晴云松了口气,闭上眼,一句又一句的劝说自己,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宋蕴本就不该再回来。
她才是侯府唯一的千金。
-
慈水村,宋家的小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偶有倩影穿梭其中,却始终没朝门外看一眼。
卫辞等得格外焦灼,却又瞧不见恩师的踪迹,他犹豫了下,悄悄走到门口的桂花树下,发出了一丝声响。
守在门口头疼盘账的莫绫:?
“卫公子有事?”语气里带着一丝阴阳怪气,莫绫在心里偷偷翻起白眼。不用猜,这家伙肯定是来找姑娘的。
果然,卫辞开口就问:“师妹在吗?”
莫绫:“不在。\"
刚说罢,宋蕴便从芸香堆里探出一颗脑袋:“师兄,怎么了?”
莫绫轻哼一声,低下头继续数铜板,卫辞蜷缩起指尖,艰难的往前走了几步。
对上宋蕴那双清亮含笑的黑眸,他竟生出万分羞赧,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声问道:“师妹,那件事……老师都跟你说了?”
宋蕴一顿,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怎么了?”
卫辞没来由的心头一慌,他最怕的就是这番场景,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自知拙笨木讷,不会哄人开心,最不能见别人伤心,尤其是这份伤心,还是师妹为了他。
他不值当的。
卫辞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是我不好,我……师妹,你不要难过,都是我的错。”
纵使他说得七零八落,宋蕴也大概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心中竟有些好笑,用带着几分玩味的眼神去打量他:“既然都是师兄的错,若我伤心得不能自已,师兄当如何?”
一瞬间,卫辞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独剩下一句“伤心得不能自已”,师妹竟为此伤心至极。
“我、我……”卫辞结巴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后只能扔下一句,“对不住师妹,我会补偿你的。”
然后落荒而逃,脚步仓惶。
看完窗外发生的这一幕,宋柏轩慢吞吞的坐回书桌前,深藏功与名。
他这小徒弟的拧巴性子,是该叫人好好治一治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蕴都没再见过卫辞的身影,连时常在附近晃悠的啸天都没出现。
宋蕴扶着宋柏轩坐上马车,慢悠悠的赶往县城。
经过数日的调养,宋柏轩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也到了医治腿伤最关键的一步——碎骨重塑。
白大夫腕间的力道不够,便挑了把碗口粗的石锤,握在手中,言笑不苟的模样衬得他颇有凶威,瞧着不像是治病医伤的郎中,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
饶是宋柏轩早有准备,却也疼得晕了过去,白大夫挑了根金针慢悠悠的将他扎醒,望着满头冷汗面无血色的病患问道:“可有痛觉?”
宋柏轩:“……有。”
白大夫满意点头:“那便是没伤及筋脉,痊愈的希望又多了两分。”
宋柏轩当即松了口气,强忍着碎骨被人拿捏复位的疼痛,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还是疼得意识几乎溃散。
直到他听见白大夫问宋蕴:“宋家丫头,你这制香的手艺可是在京城学的?”
宋蕴轻轻颔首:“是。”
白大夫顿时更纳闷了,忍不住问:“是平阴侯府?请的是哪位制香师父?我印象里,京城可没人有这种手艺。”
宋蕴垂眸轻笑:“没有名师,是府上的教养嬷嬷,我只是比旁人琢磨得久一些,才得了几张方子。”
“只是如此?”白大夫仍有些不敢置信,他摇摇头,叹道,“识香辨香的本领倒是易得,可离真正的制香还差得很远,你有这样的本事,即使天赋惊人,怕也是要日日与香为伴,琢磨数十年才能做到。”
宋蕴没有答话。她耗费的又岂止是数十年,还有她前世被困在王府,不知今夕何夕的无尽年岁。
塑骨复位后,宋柏轩浑身的衣襟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趁着白大夫去调制药膏的间隙,他靠着身后的软枕,神色复杂的望着宋蕴,最后也只能无力的说上一句:“蕴儿,你这些年,受苦了。”
哪有千娇万宠的贵女天天以香为伴,枯坐这十几年的光阴?想来她在侯府也必然受了不少委屈。
对上老父亲满是疼惜的眼神,宋蕴:“……”
其实,倒也没那么苦,至少侯府的饭比莫绫做得好吃。
敷完药膏,两个药童帮着莫绫把宋柏轩抬上马车,宋蕴付完银两,望着长街:“去书铺看看吧。”
她顿了下,又说:“先去千丝坊。”
跟那位刻意躲着她的师兄相比,还是千丝坊售卖的香包更可靠些。
让宋蕴高兴的是,与千丝坊的合作还算胜利,送来的第一批香包半卖半送,已打出了些许名声。
因为量不大,赚取的银两有限,远比不上今日在百济堂给父亲治腿的花销,但宋蕴仍旧很满足,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宋柏轩望着她脸上掩不下的笑容,忍不住问:“就这么开心?”
这些时日她付出的辛劳与汗水,远比赚来的银两要多,再算上最近投入的收购成本,她甚至还搭上不少。
这样的操劳,实在让宋柏轩愧疚又担心。
宋蕴猛地点头,惯来含蓄的脸上露出鲜亮浓郁的笑:“开心!父亲,我喜欢赚银子,喜欢做生意!”
哪怕只是赚了几两碎银、一把铜板,也是彻彻底底属于她,完全攥在她手里,任由她随意支配。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惜这种兴奋与喜悦,在到书铺后就消减了许多。卫辞并不在书铺里,倒是架子上摆着新出的话本,刚好是上次的续集。
宋蕴挑了几本书付钱,没多久就回到马车上。
宋柏轩猜到她扑空,望着她手里的话本,转移话题:“蕴儿喜欢看这样的话本?”
宋蕴点点头,脸上又隐隐露出些许惋惜:“话本很新奇,看似处处被框架所限,却又透着天马行空的巧思,远比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好看。可惜我与那‘闲鹤先生’素未谋面,不然……或许也能成为挚友。”
“挚友?”宋柏轩被她逗笑,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她手中的话本,“可能吧。”
回到慈水村时,天色已经泛黑。
莫绫推门时,在墙角发现了一包银子,旁边还有一只再熟悉不过的香包。
“姑娘,好多铜板,我都快数不清了!”
宋蕴望着那只送出去的香包,又看向隔壁锁上的院门,挑了下眉。
这该不会就是他所谓的“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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