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乍一听,好像只是单纯的学生斗气,但各国留学生的年龄大多集中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成分复杂,基本都有国家背书,具有相当浓厚的政治色彩。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仰慕中原文化,又有多少是打着文化交流的幌子,行间谍之实?仍是未知数。
如若不然,盛和帝也不会单独将他们塞到一个班里,看似特殊招待,实则集中监视。
太学内多有达官显贵之后,哪怕他们没有亲自接触过朝廷机密,但长期耳濡目染,知道的也比一般人更多,是间谍们最钟爱的下手对象。
如果放任那些留学生跟本国太学生接触,真的很容易出问题。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事情原委,看其中是否有可疑人员挑唆……
势不容缓,秦放鹤立刻又抓起帽子,往盛和帝所在的议事厅去了。
正值二月初,雪虐风饕,往议事厅去的路上恰是顶风,秦放鹤身上刚攒的那点热乎气瞬间消散,冷风顺着朝服宽大的袍袖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小刀片子割肉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门外值守的内侍老远便瞧见他了,麻溜儿行礼,又亲自掀帘子,“陛下方才就说了,若阁老前来,不必通传。”
“有劳。”秦放鹤点点头,带着风雪迈步进去,果见尤峥、傅芝都在,盛和帝身边还束手站着现任国子监祭酒孟平。
孟平低眉搭眼,满面的褶子恨不得都往下淌,苦闷之中又夹杂着忐忑,显然刚才没得好脸。
见他进来,盛和帝停住话头,抬手示意人赐座。
尤峥、傅芝俱都起身,待秦放鹤向盛和帝行了礼坐下,复又坐回去。
“子归来了,可知原委?”盛和帝神色稍稍和缓,问道。
秦放鹤伸手接了热茶,热力立刻穿透手掌,驱散寒意,顺着双臂往身上爬。
他不动声色吐了口气,“大略听说了,或许细节稍有不足。果然是偶然么?不知是谁先动的手?”
盛和帝嗯了声,看向孟平的眼神中又带了不喜,“你说。”
说起来,孟平无辜又不无辜,因为国子监确实是他管着。但太学只是国子监的一部分,他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甚至事发时,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但无论如何,下头的教授处理不当,以至事态扩大,也算他御下不严,脱不了干系。
“事发时颇为混乱,并无太可信的局外人证,如今双方各执一词……”说到这里,孟平忍不住偷眼去看盛和帝,见对方面色不虞,不禁冷汗涔涔。
原本国子监祭酒是最清贵清闲不过的差事了,可谁能想到呢?偏偏出了这样的岔子!
“双方?”正要喝茶的秦放鹤蓦地从茶盏上方望过去,视线穿透氤氲的水汽,直插孟平,“哪双方?对方只是一个国家的学生吗?”
那样就太奇怪了。
孟平一怔,意识到自己的疏漏,面上火烧火燎,忙向盛和帝请罪,“下官该
死,是本国学子和番邦双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对方有法兰西国、葡萄牙国,还有罗马国几个联邦的贵族、学者……”
大约是时空不同,如今的世界格局跟曾经后世的秦放鹤所了解的本就有所差异,再加上大禄朝崛起的干预,当下欧洲显然更为混乱,但大面上,部分国家仍在沿着熟悉的历史行进。
比如昔日罗马强国正在分裂,葡萄牙强势崛起,包括英联邦在内的多个国家都处于战乱和分裂、重组之中,并不算广袤的大陆和海洋上常年上演分分合合,可谓一塌糊涂。
这些国家地域狭窄,本土产出有限,对海洋贸易的依赖性远超大禄,而大禄连年攀升的海外贸易额,足可轻松养活一个中小型欧洲国家!
纵然是当下的海洋强国葡萄牙,每年与大禄贸易,以及相关产业所带来的税收便难以计数,据说去年占了近四成的财政收入。
“古老东方的黄金国度”,并非戏言,更非单纯的奉承。
这是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和灿烂文明的古老国度,一个在过去一二十年间,陆续打残金国,吞并了辽国、高丽、蒙古和交趾的军事强国。
甚至拥有近亿人口和辽阔疆域的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很年轻,正处于飞速上升期,拥有无尽灿烂的未知和未来。
没有人敢质疑它的强盛繁荣。
毫不客气地说,谁能成为大禄的第一顺位合作伙伴,谁就拥有了源源不断的生机。
所有人都渴望得到大禄的特殊青睐,也更希望对手不要得到。
就秦放鹤两世为人的了解,英格兰、法兰西、罗马联邦、葡萄牙、荷兰等等,这几个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彼此既是盟友,又是敌对竞争关系,相互捅刀子的案例不胜枚举。
甚至在上辈子,英法还进行了长达百年的漫长战争,其他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是否存在某个、某几个国家借刀杀人的可能?
如果成了,首先经济方面就减少对手,如果足够幸运,或许还能吞并对方;
而就算输了,法不责众。
大禄难道还能同时与所有国家交恶吗?
更甚至,是否有细作做局,转移视线,趁乱探听我朝机密?
“倭国呢?”秦放鹤沉吟良久,忽然问道,“倭国可有人参与?”
倭国距离近,此次自然也有使团到来,按照倭国一直以来的劣性,不可能如此安静如鸡。
自秦放鹤进门后就没出声的傅芝终于开口,“目前报上来的涉事双方,确实没有倭国学生,但陛下已下旨细查,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便如同有前科的人总会是第一怀疑对象,而劣迹斑斑的倭国,自然也是第一嫌疑候选人。
而且相较遥远的欧洲,近在咫尺的倭国眼睁睁看着辽、高丽、蒙古、交趾相继覆灭,如今周边能数得上的国家寥寥无几,它真的不怕吗?真的不会私下做点儿什么吗?
尤其大禄吞并高丽之后,距离倭国咫尺之遥,顺风顺
水时数日可达。很可能哪天一睁眼,大禄朝的舰队就横在倭国家门口了!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不汗毛倒竖。
若秦放鹤是倭国天皇,只怕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学生打架,但所有人都不关心学生打架。
盛和帝之所以训斥孟平,一是本国学子在他辖下出了问题,该罚;二是这么大的事,距离事发多久了?叫了他来,依旧照搬,细节处竟仍是一问三不知!
着实可恶!
越想越气,盛和帝的脸上浮现出酷似先帝的诡异的平静,“你说该如何处置?”
屋里坐着活生生的三位阁老,盛和帝却偏要孟平自己说,后者嘴里发苦,心里发颤,却又不得不答。
罚得太重,势必招人记恨,也有越俎代庖之嫌;罚得太轻,恐怕盛和帝这关就过不去,着实两难。他斟酌再三,试探着说:“当日劝和的两位教授,这个,罚俸……”
孟平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才混到国子监祭酒,可知本身便不大擅长处理这类的事,故而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好歹来。
“传朕口谕,”盛和帝听不下去了,干脆对内侍道,“撤去二人学士头衔,官降二品,三年内不许重返太学!”
严格说来,“学士”不算什么特别稀罕的头衔,只要出身翰林院,或是二甲中得到皇帝赏识的,后期做官办差出色的,都有可能加封。比如高程、卢实的工研学士,周幼青的农研学士等等。
但它代表了一种荣誉,一个门槛:
被封为学士,可能做不成什么;但没有学士头衔,就一定做不成。
所以除非犯下大错,一般皇帝都会给臣子留几分颜面,哪怕罢官,也依旧是“学士”。
但现在,那两位教授不仅被贬官,甚至连这点脸面都被扯下来,可见盛和帝的恼火。
孟平一听,呼吸骤停,慌忙跪下谢罪,以头抢地,“老臣失职,罪该万死!”
盛和帝本非喜好迁怒之人,又见他满头白发,诚惶诚恐,已经因那道口谕去了几分的火气进一步消退,只叹了一声,“罢了,起来吧。”
“谢陛下。”
孟平颤巍巍爬起来,就听上首盛和帝道:“罚你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如何?”
相较方才那二人,这点惩罚确实不痛不痒,孟平又要跪下谢恩,被盛和帝止住了,“朕已派出礼部的人前往安抚、调查,你也去吧。”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在犯不上牵扯刑部和大理寺,正好金晖鬼主意最多,就交给他去办吧。
孟平诚惶诚恐,千恩万谢,方才退着去了。
转身的瞬间,秦放鹤分明看到他松了口气,又抬手抹汗,显然吓得够呛。
可只怕这事儿,还完不了呢……
盛和帝又说了两句,也让尤峥和傅芝散了。
没让秦放鹤走。
傅芝没有说话,但起身告退时,还是忍不
住看了他一眼。
纵然自己与陛下有着师徒名分,可到了如今,陛下仿佛还是更信任他。
稍后三人在外碰头,孟平不免叹气,又拜托尤峥和傅芝帮忙美言几句。
他一把年纪了,若落得个晚节不保,儿孙、门人还有什么脸面?
尤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傅芝却硬邦邦的怪道:“不怪陛下不快,自家孩子在家门口受了委屈,不找回来便罢了,怎么还能帮着外人说话!”
管他有理没理,先护着自家崽子是正经!
尤峥看了他一眼,没作声,显然也不反对。
孟平听罢,越发惭愧,因旨意已下,倒不好替那两个下属说话。
傅芝却明白他的心思,抄着暖袖冷嗤一声,“不过是觉得日子好过了,越发要摆出宽宏大度的款儿来……”
凭什么呢?
该计较的就要计较,没得大禄越强盛了,反倒越要叫自家人受委屈的道理。
陛下独留秦放鹤一人在内,会说什么呢?
陛下不肯留我,是顾及尤峥的颜面,还是不信任我?
“阁老训诫得是。”孟平陪笑道。
“陛下还在呢,秦阁老也在,我不敢越俎代庖。”傅芝就有些不耐烦,“那两个夯货撵走了也就罢了,只一点,离京前务必查清楚他们本人、家人,乃至家里的仆从、日常出入的外人,是否跟那些番邦人和使团有过接触。还有平时在太学关系密切的同僚,也不能漏过。”
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势必要杀鸡儆猴才好。
“这是……”孟平听得头皮发紧,“下官这就去。”
这是要翻地皮啊!
“查人的事,你不行。”傅芝轻描淡写道,“让都察院和大理寺去。”
汪扶风人品如何,暂且不提,查人确实很有一手。
孟平的喉头上下滚动,声音干涩,“是。”
都察院和大理寺联合出手,那两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另一边。
“子归以为,他们所图为何?”盛和帝问道。
“蒸汽机,橡胶轮胎。”秦放鹤瞬间给出答案。
前者自不必说,对蒙古和高丽的战事、这些年在各行业的应用都已经展示了威力,就连橡胶轮胎也正在发挥着它的巨大作用。
这些年来,大禄境内就没少了各国细作的影子。
但因为这几个部门自从创立之初就被列为高度机密,防备森严,外人一直没有得逞。
其实现阶段的橡胶轮胎还非常原始,受限于技术,没办法充气!
也就是说,现在外面用的橡胶产品大多只起了减震、平衡压力的作用。
但仅仅是这样,就已经极大延长了木制车架、船舶的寿命,提高了行进速度。
所以但凡有眼光的人,都能窥见蕴藏在其背后的巨大实用价值。
而这几年交趾那边的工研所分部也在回国后与高程率领的工研所总部进行了深入探讨和反复实验,意在进一步改良。
从天然橡胶到充气橡胶轮胎,除硫化手段外,还必须有高温高压的加持,而在这之前,因为技术不到位,设备在生产过程中很难维持稳定的高压高温,直接导致橡胶产品的弹性、延展性和强度等方方面面都达不到充气的要求。
但近几年随着蒸汽机在各行业的创造性应用,大大提高了冶炼和焊接技术,比如二代蒸汽机车所使用的燃缸,就具备了远超一代的韧度、强度和密封性。
这一技术应用到橡胶制造行业,就非常有可能解决长期以来卡脖子的高压高温恒定难题!
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时间点。
往好处想,是外国智囊团赶巧了;往坏处想,万一是大禄内部有人被策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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