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谎言(二合一)
尽管他们一直知道昭昭没有死, 只是以灵树的形式存在。
但她到底能不能感知到外界,又或者说能感知到多少,他们却并不清楚。
直到这位老太太开口。
曜灵急切地问:“我师尊是不是在你旁边?”
已经老得牙齿掉光的老太太朝旁边的昭昭看了一眼, 慢吞吞道:
“没有师尊, 只有个漂亮小姑娘嘞。”
容与欣喜道:“是师尊!一定是师尊,师尊一直跟着我们呢!”
对于昭昭而言,他们分别的时日并不长,更多的时间她都是在沉睡和修炼。
但对于曜灵他们来说,自从魔族边界分别至今,已经整整五十年未见。
鬼界的礼官被他们赶去一旁,曜灵和容与挤上前追问:
“师尊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说吗?”
两个孩子满眼期盼, 立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身影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个身负重任的老太太。
老太太做了这么久的游魂,还头一次收到这样的重视, 侧耳认真听了半晌才道:
“你们师尊说,曜灵——”
曜灵伸长了脖子。
“长成大姑娘了呢,就是看上去有点太瘦了, 记得多吃饭, 还有师尊知道你现在变强了,但是也不能轻敌, 要保护好自己, 师尊以后还等着你保护呢。”
曜灵听到这番话,幸福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
自从师尊走后, 她就成了表面上的大师姐, 实际上的掌门, 每天操不完的心, 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有师尊关心体贴的感觉了。
想想小时候的她竟然每天做梦都想长大, 简直是不识好歹。
“还有容与——”
容与还没听到昭昭开口, 已经眼眶泛红,没出息地想哭了。
他虽然不像曜灵那样需要操心很多事,但是远在魔界,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唯一认识的还是他师尊最讨厌的人,平日除了给曜灵写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怕鬼没什么丢人的,阿与为了师尊一个人在魔界待了这么久,已经很勇敢了。”
这下容与彻底没忍住,用袖子遮了半天的眼睛。
曜灵吸了吸鼻子:
“师尊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复生,云麓仙府团聚的那一天一定很快就会到了,我保证。”
老太太又替昭昭传了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嘱咐他们万事小心,保命要紧。
说完这些后,老太太完成了使命,欣慰地笑了笑,扭头就准备飘走。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如玉石相击般清雅沉越的声音。
老太太回过头,见对方彬彬有礼地笑了笑。
“老前辈若无事,可否多等等,她或许还有别的话想说。”
那老太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昭昭,得到昭昭的示意后,她回答:
“想说的太多,她说等到日后再亲口对你们说。”
谢兰殊定定瞧着她,问:“至少该有一句。”
一句什么?
那老太太被他吓人的视线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她要跟你说的话呀——”
在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下,老太太摇摇头。
“没有,一句也没有。”-
酆都鬼王的婚宴十分热闹,除了修界以外,魔界、妖界甚至连人间界都派了使者前来庆祝,据说是鬼界千年以来难得的盛事。
鬼界礼官将他们一行人迎入宫中,鬼王亲自在正殿外迎接。
还是大白天,靠近后的曜灵就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酒味。
眼前的鬼王容貌看上去倒还算年轻,生得不丑,只是脸色像是从没见过太阳般阴冷苍白,暗红色的华服歪歪扭扭地穿在身上,毫无一界之主的威严。
他咧嘴一笑,秀气的五官显出一种诡谲森然的气息。
“……久闻道君……哦不对,久闻魔官大人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果然生得芝兰玉树,气度当世罕见……”
谢兰殊微笑:“陛下过誉。”
“我的大将军呢?怎么没随你们一道来?可有带你们去看白骨堆成的佛塔?还有鬼怪哭嚎的彼岸花池呢?对了对了,还有……”
“不急,日后总有时间慢慢欣赏鬼界风光。”
谢兰殊噙着淡淡笑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情绪高亢的鬼王。
尽管他在笑,但就连鬼王也看得出此人心情不佳。
曜灵和容与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装成两个合格的傀儡,来掩饰他们方才听到师尊对他无话可说的愉悦。
鬼王乌漆漆的眼转了转:“是不是你们怠慢了贵客?”
礼官都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见鬼王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宽袖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下一刻,藏在袖中的尖锐指甲便破开了礼官的胸膛,鲜血溅起,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谢兰殊的长睫颤了颤,视线却未动。
鬼王笑得眉飞色舞:
“咯咯咯……让诸位见笑了,这种蠢材实在不该派去迎接魔官大人和圣子,还望不会耽误诸位今日赴宴的雅兴呢……”
说完便仿佛无事发生般,顶着一脸血迹笑盈盈地迎谢兰殊等人进殿,背影看上去十分轻快,有种毫无道德的疯癫感。
昭昭蹲在那可怜的礼官旁叹了口气。
神经病真是哪里都有。
因为殿外这一出意外,昭昭随着谢兰殊等人入殿后再见到灵山巫女时,整个心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久不见,天枢道君——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魔官大人?还是你的新名字,谢兰殊。”
坐在白骨王座上的灵山巫女与上次见面时已大不一样。
挽着高髻的女子头上戴着造型诡谲的发冠,赤红的嫁衣披在她消瘦的肩头,一层又一层地撑起雍容气度,却也透出了几分森然鬼气。
跟在她旁边的落座的鬼王并肩而坐,看上去竟还有种诡异的般配。
谢兰殊从容就座,理了理衣袍边角,缓声道:
“那我们应该称呼你为灵山的巫女大人,还是鬼后娘娘?”
灵山巫女脸色微沉。
她原本是想讥讽对方,却没想到他无动于衷,反而是自己久违的听到有人唤她灵山巫女,心中泛起了无限复杂心绪。
若不是他那个该死的凡人妻子发现了灵山的秘密,他们灵山何至于要逃到鬼界这种地方,她又何至于要嫁给一个神神叨叨的疯子。
“自然是我的鬼后娘娘了。”
旁边的鬼王咯咯轻笑,从盘子里戳了个葡萄大小的东西递到灵山巫女的嘴边。
灵山巫女垂眸瞧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张嘴咽下。
曜灵和容与看清那是什么后却脸色一白。
那不是什么葡萄,那是一颗眼珠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灵山这些人?
身为魂魄的昭昭见到这一幕,都觉得胃里泛酸,简直不敢相信灵山巫女竟然可以将它面不改色地咽进肚子里。
在鬼王欢快的笑声中,灵山巫女的视线始终落在谢兰殊身上。
后者神色如常,示意曜灵取出东西上前。
“这是我们赠予鬼王大婚的贺礼,还请鬼后娘娘亲自一阅。”
漆木匣子打开,灵山巫女只在匣子内看到一摞纸。
打开一看,她神色变了变。
“真有意思,”灵山巫女扯了扯嘴角,“何时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用来送人了?”
她将那一摞名单放在桌上。
一旁的鬼王瞧了一眼,没瞧出名堂,问她这是何物。
灵山巫女绷着脸道:“是我灵山百姓的名单。”
灵山的百姓以姓氏划分部落而居,共有三十三部。
当初灵山还在修界时,虽然不属于七大宗门,偏居一隅,但自从谢兰殊上任道君一职后,对灵山多有管束,其中就包括要求灵山需每年抄送一份族內名录。
当时灵山有意示好于他,这等小事当然无有不从。
“你送我这份名单,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谢兰殊抬眸直视着她略带薄怒的双眸,温和答,“我们想从你手中拿到一些能制作长生丹的材料。”
灵山巫女脸色更加阴沉:“所以说,这与我灵山百姓的名单有何关……”
“主动交出来,这些名单上的百姓,只要来日不主动阻拦我们,皆可以活命。”
温润如玉的嗓音流淌在整个大殿,一瞬间令所有人的呼吸静止。
“如果执意不交,那么待魔族大军杀入灵山之后,这三十三个部族的灵山百姓,便从你出身的那个部族开始,逐一屠尽。”
大殿内丝竹管弦的歌舞声仍在继续,然而听清谢兰殊这番话的人,却无一例外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灵山巫女更是没料到这样的发现。
她知道云麓仙府有人急需长生丹来延续寿命,更清楚那个被谢兰殊放在心尖上的谢檀昭,等着借灵山的地脉灵力复生。
本该是他们灵山占据了优势,却反被对方要挟……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灵山之人无法修炼。
若他们也能如修界众人一样修炼,何须与鬼族结盟?又岂会怕谢兰殊的威胁?
灵山巫女咬紧了后槽牙,冷声道:
“道君想杀我们可以,但灵山百姓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却成了道君为一己私利威胁我们的筹码,此举与邪魔何异?你如果真的屠我灵山无辜百姓,就真的再也回不了修界了!”
他温然一笑,眉目和煦如春风。
“回不去又如何?”
灵山巫女哑口无言。
这还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镇守修界,千年如一日毫不懈怠的天枢道君吗?
“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剿灭灵山,戴罪立功,好重新回到修界……”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谢兰殊说出这番话,就连曜灵和容与都抬头瞧了他好几眼。
“弃我妻子如敝履的修界,没有任何值得我再庇护的理由。”
灵山巫女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打量他许久,试探着道:
“那如果,我们能够助你妻子早日复生,你是不是也能……”
“放过你们吗?”谢兰殊笑了笑,“并不是不可能。”
昭昭听到他这番答复,简直惊得瞠目结舌。
他知不知道放过灵山意味着什么!
之前死去的那四位大能将永远不得解脱,未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魂属金灵的修士被制成最后一根人柱。
更重要的是,灵山与钟离氏本就有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一旁的鬼王却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该让那些背后非议孤的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疯子,哈哈哈哈……”
灵山巫女喉间干涩,心脏狂跳。
她们不得不承认,谢兰殊如今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虽然她们也还有足以相抗的杀手锏,但如果有谈和的可能,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天枢道君现在都疯得能说出放他们一马的话了,只要能替他救活谢檀昭,说不定让他联手与他们一起对付修界也不是不可能。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鬼王的婚宴终于开始。
曜灵却对婚宴没有兴趣,还记着谢兰殊的那番话。
“你方才说的,到底是在骗人还是真心话?”
谢兰殊正专注地看着那边的婚礼流程,目不斜视地答:
“你觉得呢?”
曜灵看着他在烛火下的侧脸,即便是暖橙色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这人看上去也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冷玉,乍一看光泽温润,实则质地坚硬。
“你最好说的是假话,”曜灵状似随口道,“否则,师尊肯定不会原谅你。”
谢兰殊只是淡笑着,没有说话。
鬼王的婚宴要连摆十日流水席,他们虽然不打算留这么久,但在拿到长生丹的材料之前,也得如其他宾客一样住在宫城中。
曜灵和容与在入睡前不知从哪儿掠来了一缕游魂,闯进谢兰殊的房间要他交出储灵袋。
谢兰殊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我说过吧,我的房间,不可随意闯入。”
偷偷摸摸闯了好几次还偷看过他的梦的容与,心虚地挪开视线。
曜灵就坦然多了,她摊手道:
“要是没事我们也不想来好吗?把师尊给我们,我们要跟师尊聊天!”
“这一点我也早就说过,”谢兰殊对着这两个孩子,连伪装的笑脸也懒得摆出来,“等你们的修为比我强的时候,再来找我要她。”
这一次曜灵却不像上次那么憋屈,她得意洋洋地抬起头道:
“你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什么风吹草动你察觉不到?别找借口了,师尊都不想和你说话,强扭的瓜不甜你懂不懂?”
“……”
难得有谢兰殊说不出话的时候,曜灵的尾巴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昭昭此刻倒是并不介意跟谁说话,他们三个谁都可以,只要知道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就这么放过灵山就好。
昭昭看向被曜灵他们抓来的游魂。
“你告诉他们,必须要除掉灵山,不管灵山提出怎样的条件,都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少女模样的游魂抬眸看向昭昭,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檀昭仙子方才说话了。”
曜灵立刻问:“说了什么?是不是想和我们在一起,不想再挂在这个讨人厌的男人身上了?”
谢兰殊面若冰霜地扫过曜灵的脸。
“不是,”少女摇摇头,语调冷静地答,“她说,她想和这位魔官大人,单独谈谈今天的事。”
昭昭瞪大了眼。
不对!
她不是这么说的!
“……那好吧,”曜灵失望地泄了气,“不过这可不代表师尊喜欢你,她只是心怀天下苍生,想要与你这种疯子讲讲道理而已,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
谢兰殊微笑着将他们推出房间,利落地关上了门。
转过身,他眸色沉沉地望着半空中近乎透明的少女游魂。
“继续说。”
昭昭意识到了什么,难得疾言厉色地质问:
“我们进入鬼城时,你们就在监视我们了是吗?游魂不得进入宫城内,你是灵山巫女故意派出来被曜灵他们抓到的,你们想做什么?”
那少女做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对谢兰殊道:
“她说,她很痛苦,这个储灵袋虽然已经是用最好的材料制成,但是她晒不到太阳,无法吸收足够的木灵之气,每日都活在快要溺死般的痛苦之中,她没有办法告诉那两个孩子,只能告诉你。”
……胡说八道!
虽然她在这个储灵袋中的确有不舒适的地方,但修为却比她在流霭峰时增长得快,那一点点的不适完全可以忍受。
而且,就算她痛苦,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他,这一听就是编出来的假话!
“是吗……”谢兰殊悠悠吐出一口气,眉尖轻蹙,“原本是觉得,储灵袋对你的修为增长更有益处,但竟然这么痛苦……所以你上次发怒,也是因为这个吗?”
昭昭大喊:“当然不是!”
昭昭定了定神,大喊大叫于事无补,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少女借她的口继续说下去。
像刚入鬼城时的那样,昭昭直直朝着那少女挥拳而去。
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做,身影倏然从眼前消失,又再度出现在另一侧。
“……她还说,虽然继续待在储灵袋中很痛苦,但是如果你还是认为必须打下鬼界,然后再剿灭灵山,她可以忍耐下去……”
昭昭又是一拳挥了上去。
她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谢兰殊的手指轻轻拂过储灵袋,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
“只是,她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
谢兰殊的指尖一顿。
“她说她知道,你因为她的死而自责,为了复活她,这数十年来不惜叛离修界,在魔界苦苦经营……”
昭昭忍无可忍,恨不得把这少女胡说八道的嘴缝上。
然而她身影如雾似烟,飘忽不定,显然比昭昭更适应于以魂魄的方式行动。
“……她原谅你了。”
少女沉缓的嗓音响在他耳畔,蛊惑道:
“她说,如果能够重新活过来,她会试着重新接纳你,与你重新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昭昭看着谢兰殊的神色便知道,现在就算掐死这少女也无济于事。
他真的相信了。
昭昭冷冷望着那少女的魂魄,灵山之狡诈,果真名不虚传,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无法如寻常修士那样修炼,所以才会想出这么多狡猾的招数。
昭昭最后看了一眼握着储灵袋的谢兰殊。
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愧疚亦或是别的原因,她都不想深究。
不能再指望谢兰殊了,想要彻底击败灵山,她必须另寻他法。
乘着清冷月色,昭昭的魂魄从虚掩的窗飘了出去,那少女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随后很快收敛视线,如木偶般不发一语地立在一旁。
谢兰殊并没有错过她这一瞬的视线。
“她走了吗?”
少女蓦然抬起头。
桌上摆着那只养着枝条的青玉瓶,虽然已经无法再复原,但谢兰殊还是将它随身带着。
他的食指与拇指搓揉着枝梢的叶片,动作很轻,像是抚摸心上人的柔软的脸颊。
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
那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瞧了一眼窗边的方向,刚想要一鼓作气地逃跑,却在身形晃动的一刻被一道符箓重重拍倒在地。
“也对,听了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她一定气得不得了。”
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样的画面,谢兰殊弯了弯唇角。
游魂挣扎着辩解:
“没有胡说,她真的是那么告诉我的!不信等到仙子复生,您亲自问她——”
“如果连这种话显而易见的假话也分辨不出,未免有些枉为人夫了。”
黑狐裘的边缘扫过地面,他弯下腰温声道:
“你今夜不该用这种话来骗我。”
被符箓压得一动不能动的少女怕得牙齿打颤:
“为……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吗……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谢兰殊没有回答。
若是昭昭亲口这么说,他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当这话是从旁人口中转述而出时,他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听到这些话的时刻,不管他如何努力说服自己,竟都无法有一瞬间的相信。
他知道,昭昭不会对他喊痛,也不会因为他所做的那些自我满足的事情而被打动。
她不会原谅他,甚至永远都不会对他说——
要与他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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