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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小公主又病了

    从碧就在一旁, 看见了他们的动作,但因为也不算太过亲密,便没有阻止。现在却见康乐脸红了好久,不由地后悔。

    她家小公主什么也不懂, 又脸皮薄, 被韩江牵一下手都红着脸不好意思很久, 她有心想要开解两句,又怕康乐会更加窘迫, 就只低着头收拾东西, 余光注意着,过了好久, 康乐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粉。

    “公主?”她忆起康乐不想起时软绵绵的声音,关切哄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虽然被叫醒的时候确实困得小猫点头似的,可是既然起了,康乐便不大想再睡了。

    她乖乖摇了摇头, 突然想起栀子花了, 仰着头,声音甜软地问:“从碧,琉璃瓶放在哪里了呀, 我想看看花儿。”

    “在寝殿内。”从碧引着她到窗前,含笑道:“就在这儿……”

    “呀,”康乐小声惊呼一声,心疼道:“只是一天而已, 怎么都开败凋零了?”

    从碧亦有些慌乱, 她解释道:“怎么会这样, 我特地把琉璃瓶洗干净了, 换上清水, 又把栀子花修剪了一下才放入瓶中,寻了避光通风的地方安置,怎么还是凋零了?”

    昨日还精神奕奕、芬芳灿烂开着的洁白柔软花朵,花瓣边缘已经泛出淡淡黄色,花梗也变得软塌塌的,有气无力地坠在花瓶沿口,像个一夕之间从朝气少年变成了的垂暮老人。

    康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那花朵立刻就散了,慢慢地飘落,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从碧自责道:“奴婢也细心地养着,可是,它还是败了……”

    康乐轻轻地摸了摸那花瓣,有些不舍惋惜,但花开花落自有时,从碧也尽心了,她怎么能怪别人呢。

    “没有关系。”她豁达道,还扯了扯从碧的袖子,放软了声音安慰她道:“栀子花树能开许久呢,待来年,我们自己种一棵。”

    从碧也弯了眼睛,用力地点头:“嗯!”

    落下来的花瓣康乐也没有让人丢弃,她拿了本书,认真地把花瓣一片片擦干净,展平放进书中,合上后放入书匣。

    让墨香也沾一沾花香。

    既然不再去睡,康乐便去了书房,捏着毛笔一字一字认真地抄佛经,抄了一卷,才换了字帖,对着阳光欣赏了好久,才开始临摹。

    康乐在书房的时候,除了添茶,基本不需人照看,便只从碧守着。

    片刻后,小宫女来,低声说:“安宁公主来了。”

    康乐听见了,便软声道:“直接请长姐来书房吧。”

    赵楚韫身后跟着淑华宫的小宫女,小宫女手中还抱着一个画轴,康乐好奇地看了一眼。

    赵楚韫见她好奇,便道:“是你公主府的平面图,今日来就是同你商议该如何布置的。”

    画轴要在桌上摊开,康乐面前还放着厚厚一叠刚写过的纸,她收起笔,慢吞吞地起身,正要自己收拾呢,赵楚韫走上前来,余光一瞥:“又在抄佛经了?”

    康乐对她软乎乎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嗯,每日都会写一些,月底差人带去慈宁山,谢谢佛祖又保佑了我一个月。”

    赵楚韫失笑,但知道这是她的心意,便一直放任着,一叠拿起,剩下的便露了出来,她见字迹有些眼熟,问:“这是哪位大家的著作,我怎的好像没有见过?”

    康乐乖乖道:“是韩江的。”

    赵楚韫捏着那两张纸抖了抖,余光瞥着康乐,看她抿着唇笑的样子,安静了片刻,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发愁道:“也不知那韩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认准了他不放呢?”

    若是旁的事情,从碧定也会跟着赵楚韫同仇敌忾,但今早韩江为康乐身体着想的举动,让她此时不由地多嘴一句:“韩大人有时候也有可取的吧,就今早,韩大人让公主好好吃饭,饭后在庭院里走一走,公主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也乖乖地应了呢。”

    康乐的身体始终是她们心口悬挂着的一根线,若真能照韩江的话慢慢好起来,那确实算尚有可取之处。

    闻言,赵楚韫也没反对,只是交代道:“先问过孙太医,孙太医不反对,再让绵绵按照他说的去做。”

    她们慢慢说着话,康乐竖起耳朵听着,顺手把赵楚韫带来的画轴打开。

    上次去只是略逛了逛,如今在图上看到了,方知她的公主府着实很大,足足占了一整条街。除却普通府邸日常起居的房屋外,还依照四季变幻修了四个园子,一季一景,四时不同。

    “如今房屋水榭长廊均已建好,余下屋内装饰和外面花草布置。公主府是你往后要长久居住的,自然是要好看更要舒适,便想着来问问你,心中可有想法?”

    康乐的公主府,一直都是赵楚韫在费心照看着,却时时来问她的喜好,建出来的就是康乐喜欢的样子。

    康乐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屋子内的装饰,不必繁华复杂,就照着迎春殿的样子来吧。”

    赵楚韫记下,又抬头看着她,示意:“那院子里呢,你喜欢什么花草?”

    “花?”康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书匣,笑了笑,有些腼腆道:“喜欢栀子花。”

    赵楚韫随着她目光看了下,心知肚明她真正喜欢的到底是什么,纵容地笑了一下,没有再问,记下后,又道:“便是喜欢,也不能满园都是栀子树,旁的还有什么。”

    见康乐神色为难,想起在正厅看到的绣球,她询问:“绣球和芙蓉,更喜欢哪个?”

    康乐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喜欢绣球。”

    赵楚韫便再问,一问一答,商议好她的公主府里点缀什么后,上午已经过了大半。

    康乐乖顺地给赵楚韫倒了杯水,忽又想起什么,一脸期待地问:“长姐,你的公主府是不是也快要选址修建了呀?”

    赵楚韫喝了口水,闻言一笑,说:“还早,哪有这么快呢。”

    康乐满脸失望,她想同长姐一同出宫住呢。

    不过,康乐迟疑了下,轻声问:“赵媛芸……父皇不让她在宫中住了,她要去哪里呀?”

    提到赵媛芸,赵楚韫脸色也不大好,不只是对赵媛芸不喜,还是对顺宁帝的冷心失望,她淡声道:“她也算半个苏家人,自然是要去苏府的。”

    她向来对赵媛芸没有好脸色,对她如今境遇虽有意外但并不惋惜,但康乐是个心软不计较的,突然提起这件事情,定然是挂怀。

    赵楚韫轻轻地拍了拍康乐的手,温声宽慰道:“无妨,便是她出宫了,生母依然是苏贵妃,苏家人定会善待她的。”

    康乐点了点头,软声道:“虽说我和她并不亲厚,但毕竟也是姐妹,我为她准备了一些东西,往后应该用得到。”

    赵楚韫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却只能纵容道:“好,我让人送去。”

    话毕,下人来禀,午膳已备好,请康乐公主和安宁公主移步用膳。

    因为康乐饮食需注意,迎春殿小厨房的饮食颇为清淡,但也算精致美味。之前康乐虽一向吃的不多,但今日用的更少,只略吃了两口便不想再动了。

    赵楚韫担忧地看着她:“康乐,今日可有不适?”

    康乐摇了摇头,想了想,声音轻软道:“也许是因为今早起的太早,没有睡够,便不大有胃口。”

    从碧在旁补充:“昨夜回宫后就请孙太医来看过,孙太医说公主身体并无问题。”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康乐娇贵,夜里睡不好早上便会不适,一整日都胃口不佳,神色恹恹,直到第二日睡到自然醒来才能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们谁也不忍心态度强硬地让康乐日日早起,强求她三餐定时定量。

    听康乐和从碧这样说了,赵楚韫便略微放下了心,只是仍交代道:“今日再请孙太医过来一趟吧。”

    从碧俯身应:“是。”

    用了饭,康乐午后要小睡片刻,赵楚韫起身也要回宫处理事务。

    只是她还没走,小宫女领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进来,对康乐说:“公主,议事殿来了个人,说要见公主殿下。”

    宫中公主们皆都不涉政事,不与前朝大臣有交,除了哪位,还有谁敢、谁能光明正大地差人给公主传话。

    康乐愣愣的,也有些意外,她看向那个白净的小太监,好声好气道:“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小太监抬起头认真地瞧了瞧,才动作珍重地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恭敬递给康乐,脆生生道:“韩大人差奴才给公主送这个。”

    纸是薄薄的一张,却并不普通,是御前才能用的剡藤纸,却被韩江随手抓来,随意又任性妄为地飞鸽传书,同在宫中,相隔不过数百米,相离不过两个时辰,便以尺素传情。

    赵楚韫想不到那个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韩大人还有黏人的一面,只当他有要事,才会在议事殿就给康乐送信,她关切问:“可是有重要的事情?”

    康乐展开纸,捧着认真地看了好久,然后神色茫然地递给赵楚韫。

    赵楚韫犹豫了一下方才接过,顿时也沉默了。

    哪里有要事,甚至上面连一字都未写。

    上面落着一幅画,笔锋柔软,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小姑娘拎着食盒垫脚张望的情景,只是一个轮廓,可那种期待盼望的气氛却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不需要问,甚至不需要细看,就知道上面的小姑娘除了康乐,还会是谁?!

    赵楚韫抖了抖那张纸,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语气复杂地问:“韩大人在议事殿这样悠闲吗?”

    还有空生闲心,提笔蘸墨,在一众大臣面前,用御用的剡藤纸画一个小姑娘,还大张旗鼓地差人送来迎春殿。

    小太监应当是年纪太轻,听到安宁公主的话,并未察觉到其中意味,耿直回应道:“并不是,韩大人今日可忙呢,自打上午在议事殿露面就一直脚不沾地的,茶水都没时间喝一口,连午饭也是这会儿才得空吃的。”

    赵楚韫听了,心中却更加复杂了。忙得都没时间吃饭,还能抽空给康乐作画?

    从碧偷偷扯了扯赵楚韫的袖子,小声道:“昨夜傍晚韩大人才和公主分开,今天一大早又进宫陪公主吃饭。”

    想了想,她补充道:“还说往后除休沐外,每日都要来。”

    赵楚韫沉默了,最后把画像交给康乐,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吧。

    毕竟,谁能想到那个权倾朝野、手狠心黑的韩大人背后是这个样子呀?

    她再也不会说韩江给康乐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明明是,康乐给韩江灌了迷魂汤了吧。

    小太监只来送画,再问别的,他就一脸茫然,向来是真的单纯来送画的。

    康乐把画像放在枕边,闭上眼睛小睡。从碧进来看过好几次,见她睡得脸颊粉粉的,一直未醒,想她今早没有休息好,便放任着,没有叫醒。

    到了申时,康乐自己醒了,约莫是睡太久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从碧进来伺候梳洗,她又把小太监送来的画像拿出来,认真地看了看。

    从碧正犹豫着还要不要为她挽发,康乐犹豫道:“韩江画的这样,是不是想让我去给他送小食盒呀?”

    从碧抿着唇笑。第一眼她就看出来了,只是康乐不提,她便也没说。

    闻言拿起梳子,慢慢梳着康乐华贵柔顺的头发,心中挑选着要为康乐挽什么样的鬓,口中道:“那公主想要去送吗?”

    康乐抬眼看了眼窗外,自己睡了一下午,骨头都睡得酥软,浑身都没有力气啦。况且才答应了韩江每日要活动的,不能食言。

    她点头,乖乖回答道:“要去。”

    那便去吧,迎春殿小厨房的糕点时时备着,装了一碟莲蓉包,用小食盒装着。

    那莲子还是昨日她们出宫带回来的呢,康乐没忍住,悄悄地吃了一个,然后才拎着去了折柳亭。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许多人已经出宫归家了,只是韩江事务多,还未离宫,在这里也能等得到他。

    只是韩江还未至,宁思明遥遥地出现在视线里。

    宁思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折柳亭,对着康乐行礼问候:“公主。”

    康乐拎着小食盒,弯着眼睛对他柔柔笑了一下,轻声喊:“明哥哥。”

    两人之间俱没有生分,宁思明松了一口气,然后颇为自责道:“那日我生辰宴,连累公主……”

    “没有。”康乐连忙出声,她认真道:“明哥哥的生辰宴很好,带我认识了好些人……”

    她努力地想要举一些例子,却讪讪发现那日心神恍惚,根本没有记住几个人,想来想去,她认真道:“艳阳就很好。”

    康乐努力地想要宽慰宁思明,让他不要自责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宁思明自是领情。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康乐,释然地松了口气。

    宁思明视线落到她拎着的小食盒上,含笑问道:“公主是在等韩大人?”

    康乐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想要把小食盒藏到背后。毕竟,从第一次开始,她的小食盒永远是为宁思明送的,别人的都是第二位,这还是第一次,忘了给他带。

    宁思明善解人意,他解释道:“我离开议事殿的时候,韩大人还在同人议事,不过快到了关宫门的时候,他也差不多该来了。”

    康乐点了点头,乖乖道:“好,那我再等一会儿。”

    她在等韩江,而韩江也肯定是不想看到外人在的,宁思明拱手告辞,只是离开前又忍不住多话一句,关切问道:“公主今日气色瞧起来倒好,怎么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呢?”

    康乐伸手摸了摸脸,软绵绵回答道:“今早没有睡好,午后又睡太久了,现在有些迷迷糊糊的。”

    得了回答,宁思明松了一口气:“公主安好便可。”

    宁思明说韩江片刻后就该来了,可是康乐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差一刻钟酉时,都要疑心韩江从别处出宫了,韩江才姗姗来迟。

    他见着折柳亭里娇小的玉人,一怔,旋即拎着袍角几步上前,在康乐面前站定,揽着她换了位置,挡住风口才道:“在等我?怎么不差人去议事殿告知一声。”

    康乐老老实实道:“听说你今日很忙,不想打扰你。”

    然后想了想,又举着小食盒,邀功:“你说让我多动一动,我很听话的,午睡后我就带着小食盒来等你啦。”

    韩江轻笑,听得心软,又言简意赅地抓住了重点:“所以,你睡了一下午?”

    康乐顿时心虚,讪讪地放下小食盒,推卸责任,低声嘟囔:“还不怪你,非要拉我起来陪你用早饭。”

    声音又娇又软,因为心虚声音放低,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罢了。”看在小食盒的份上,韩江大度地放过了这件事,问:“是什么点心?”

    “是用我们昨日摘的莲子做的莲蓉包,沙甜松软,清爽可口,很好吃的!”

    韩江看了一眼缺了一块的点心碟子,挑眉,戏虐地问:“你偷偷吃了一个?”

    康乐红着脸,垫脚睁大了眼睛,义正言辞道:“不,我光明正大吃的,不能算偷偷。”

    韩江噙着笑,捏起一个莲蓉包,咬了一口,抚慰几乎一整日未进食的肠胃。

    他们二人依依,从碧也不想当恶人,却也不得不开口道:“韩大人,快到了关宫门的时间,您再不去,怕是赶不及了。”

    韩江抬眼看了眼宫门的方向,站着没动,康乐却远比他懂事,轻轻地推了下,急切道:“快走,若是迟了,就不能出去了。”

    韩江扭头,淡淡地看了康乐一眼,明明没有说话,从碧却从中看到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几个字。

    从碧腹诽:公主只是不像你一般黏人罢了。

    韩江接过小食盒,交代道:“早点回迎春殿,别在外面吹风。”

    康乐乖巧点头。

    韩江看她乖巧模样,便忍不住恶劣为难,他故意道:“也别忘了,明日早点起床,我陪你用饭。”

    说完,见康乐怔愣为难神色,又笑了,捏了一个莲蓉包扔进口中,往后退了一步,下台阶,目光扔看着她,低声道:“那我走了,明日再见。”

    也并非他刻意为难,一是为康乐身体着想,二便是,他事务忙碌,若真不早上进宫陪康乐用饭,那一整日,两人也许都见不到一面。

    韩大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便只能他辛苦些,日日一大早进宫,康乐委屈些,早睡早起。

    只是这一回,康乐依然没能早起。

    因为迎春殿的小公主又病了……

    第32章 挂念着你呀

    倒也不是突然病的。

    从碧看着孙太医, 自责道:“是我疏忽了,前日公主从青堤回来后,晚上精神就不大好,戌时就睡下了, 昨日一早也倦怠着, 韩大人来陪着公主用膳, 那时公主脸颊就有些红了,我只当是……”

    她顿了下, 略过韩江逗弄康乐, 惹得人脸红,只后悔道:“只当是公主情绪好, 并未意识到是起了低热。”

    后来去折柳亭给韩江送莲蓉包,宁思明也说起过:康乐面色瞧起来倒好,只是没什么精神。正是低热带得脸颊微红,却身体倦倦。

    孙太医捋了捋胡子, 也是一脸自责。

    康乐打小都是由他来诊平安脉的, 这么多年下来,孙太医自认为对康乐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康乐自幼生病,皆是高热, 虽来势汹汹,只要能及时降下去,再将养半月,便无甚大碍。

    她从未起过低热。

    “唉, 也是我疏忽了。”孙太医叹气。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的时候, 康乐在众人疏忽下, 已经低热了两天了, 她身体素来不好, 这般下去还不知会出什么问题呢。

    从碧和孙太医面上都不大好,康乐软绵绵地躺在床上,靠着宽大柔软的靠枕,眨了眨眼睛,干净澄澈的杏眼看着他们,软声道:“孙爷爷、从碧,你们都不要那么紧张呀,我感觉还好呢。”

    想了想,她轻轻地笑着,认真道:“以前高热,我只是躺着都觉得好难受的,张开眼睛看着屋顶,感觉天空都在不停地旋转,现在低热,反而好多了呢。”

    “就只是不大有胃口,也懒洋洋的,握着笔写了几页字就感觉手腕没有力气了,别的就没有什么啦。”

    她宽慰道:“我会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们两个不要自责啦。”

    康乐向来温柔又贴心,孙太医和从碧对视一眼,皆放松了一些。

    孙太医按照以前康乐惯用的方子,略减了药量,重新写了药方,让人去煎药。

    因康乐常年吃药,迎春殿的下人们对这些事情早已轻车熟路,不用孙太医交代,已仔细地煎好了药送来。

    一整碗漆黑浓郁得药汁,放到温热可入口,康乐神色平静地端起,闭上眼睛屏息一口饮尽。

    从碧见她一气喝完,立刻上前,一手接过药碗,另一手递上一盏清水,康乐睫毛抖动着张开眼睛,眼尾都红了,但是一声不吭,接过清水漱口后,才缓出一口气,眉眼舒展。

    康乐自幼喝药的模样乖巧,从来不需人哄劝,也从未软声抱怨,却让旁观的人更觉得心疼。

    老天既给她最尊贵的身份和美丽动人的容颜,怎么就不肯再慈悲些,给她一具健康的身体呢。

    康乐喝了药,过了一刻钟,孙太医来看过,松了一口气:“好了,暂时退下去了。”

    从碧拍了拍心口,也放松了些,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她不由地关切问:“公主之前从未起过低热,这次是为何?”

    她细细思索,罗列出各种可能:“是那日出宫游玩,过度劳累了?还是在船上吃的膳食不合适?再就是回宫后没有休息好?在折柳亭吹了风……”

    康乐那两日的行程,从碧已经事无巨细地同孙太医讲过,连午膳的菜单和食谱都列了出来,每道菜吃了多少,穿的什么衣,何时何地停留了多久……

    生怕有丝毫疏漏,耽误了孙太医诊治。

    孙太医一一听过,沉思片刻,摇头道:“虽说康乐公主身体是有些娇贵,但那日行程也不至于把人累到生病,船上的饮食——那鱼虾藕都是公主可以食用的,且都是极鲜的,并无大碍。”

    “再就是吹风……”孙太医抬头看了眼外面郁郁葱葱的夏景,实言道:“这时节,多吹吹风也没事。”

    那便都不是诱因了。

    孙太医叹了口气,避开康乐,对从碧低声道:“老朽行医多年,也算是跟阎罗殿抢人,见识得多了,有时候也心中隐隐明白,人各有命,非人力所能改的。”

    “况且,康乐公主的身体真的有好转,也不是太医院里这些人呕心沥血照料出来的,而是慈宁山那位遏苦大师诵经点长明灯后才慢慢好些的。”

    提起这些,孙太医倒是豁达,他含笑道:“左右康乐公主也到了好时候,依老朽看,不若就依着遏苦大师的话,为她寻一位好夫君,往后说不定就真的大好了。”

    从碧神色犹豫。

    康乐自幼身体不好,得遏苦大师护佑,这些年好些了,遏苦大师临行前特意嘱咐:康乐公主最好在十六生辰前成亲,由她的夫君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宁山殿前,亲手为她再点一盏长明灯,才能长久。

    这件事情只有康乐身边几个极亲密的人才知道,以免往后有人故意拿这件事情生事。

    本来云贵妃和安宁公主为康乐挑选的是宁思明,或者楚靖远,可是康乐都不喜欢,偏看上了韩江那张脸。

    而那位韩大人,看起来似乎不是个会对神佛弯腰的。

    从碧只能点头,含糊道:“希望能如此吧。”

    但事实似乎没有希望的那样好。

    喝了药,康乐的低热便退了下去,迎春殿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从碧服侍着康乐喝了一小碗白粥,漱口清洗后睡下。

    这些年,只要康乐一病,从碧夜里就会睡不安稳,隔一两个时辰起身一次,轻手轻脚地来瞧一瞧康乐如何了。

    本以为已经喝了药,今夜应当会无事,她擦了擦手,掌心一触到康乐额头,顿觉不对!

    从碧脸色一变,厉声道:“掌灯!即可去太医院请孙太医过来!”

    康乐迷迷糊糊地醒来,见烛光大亮,从碧一脸忧色,她自己抬手摸了摸额头,傻乎乎道:“怎么啦,我又起热了吗?”

    孙太医已经一把年纪了,漏夜而来神色疲惫,他诊过脉,沉吟道:“是又起低热了,但药刚喝过不久,不能再用。”

    那便只能扎针。

    康乐伸出纤细雪白的小臂,当初扎了韩江满头的银针,拈在孙太医指尖,稳稳地扎进合谷穴、曲池穴、外关穴。

    尖细冰凉的银针扎进身体里还是会痛的,但康乐已经习惯了。

    孙太医年纪大了,在太医院劳累一日已经疲惫,如今半夜还劳累他,康乐很是过意不去。

    她自告奋勇,乖乖道:“孙爷爷,我也会取针的,上次韩江的针也是我取的。您回去休息吧,过会儿我自己取针,不用您一直在这里守着,您回去休息吧。”

    让一个六旬老人一夜不眠,着实是有些为难人。康乐柔软体贴,孙太医也承她的情,考虑到自己这把老骨头确实撑不住了,他想了想,另召了太医院副掌院过来,对他细细交代了一边,方才回去歇息。

    康乐的脉案是太医院几位圣手了如指掌的,但副掌院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细细记下,才恭恭敬敬地请孙太医回去休息。

    只是就算如此,迎春殿的烛光依然断断续续地亮了一整夜。

    副掌院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不论是汤药也好,针灸也罢,用上之后,康乐公主的低热即刻便能退下去,只是效用过后,又席卷而来,丝毫不退。

    一大早,淑华宫得了消息,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云贵妃和赵楚韫匆匆而来,鬓发微散。

    云贵妃守在床沿,轻轻地握着康乐的手,眉头微皱,难过怜惜道:“绵绵可有什么不适?”

    虽然迎春殿一夜未眠,康乐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看起来精神尚可,她摇摇头,乖巧道:“还好,没有觉得很难受。”

    赵楚韫闻言没有放松,她扭头看着副掌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副掌院也为难:“回安宁公主的话:康乐公主一直低热不退。低热诱因颇多,但臣仔细问过前半月公主的饮食起居,并未察觉到不妥,这……一时半刻实在是难以解决。”

    康乐体弱,且平日里每天喝药补身,既要避免药性相冲,又不能用猛药,整个太医院斟酌来斟酌去,也拿不定方案。

    孙太医亦放心不下,略歇了歇,一大早也来了迎春殿,闻言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云贵妃忧虑:“那,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刚入宫的韩江也得了消息,一路匆匆而来,一入迎春殿,见到众人皆在此,甚至太医院几位圣手都在,顿时心口一跳,脚步更急,再无顾虑,转步进了室内,挑起帘子,皱眉凝神去瞧软绵绵躺在床上的小公主。

    太医院几位太医皆是诧异,互相交换了眼神,扭头去看云贵妃和赵楚韫。

    云贵妃和赵楚韫似乎是伸手想拦,韩江却视若无睹地越过众人进了屏风后,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众人。

    片刻后,听到里面韩江放轻了的声音:“怎么又病了?”

    康乐乖乖道:“不知道。”

    她素来肤色白,又孱弱,面上像来如玉般,虽莹白却并无多少血色,连唇色也浅淡。如今低热,面上微微泛粉,双眼水汪汪雾蒙蒙的,唇色也红,若不知她以往体弱,乍一看,还会误以为与常人无异呢。

    韩江坐在床沿,伸手,宽大温暖的掌心轻轻落在她额间,康乐闭上眼睛,柔顺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韩江一顿,缓缓地抚了抚她额角汗湿的发丝,动作轻缓,充满了温情和沉默。

    “可是那日游船累着了?”

    “应该不是吧。”康乐睁开眼睛,迟疑道:“孙爷爷询问了我这一旬的日常起居,说没有影响的。”

    韩江声音又沉又低问:“那是为何?”

    康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为难道:“我的身体一向不大好,每个季节都会生病的,不过没关系,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很厉害的,我好好吃药,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好起来啦。”

    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个样子似乎真的不大好,总是让身边的人为她挂心担忧,她举起手,弱弱地小声保证:“孙爷爷说慢慢活动些,对我的身体没有影响的。”

    她认真道:“以后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好好吃饭,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不再让你们为我担忧。”

    康乐余光瞥到放在旁边空了的小碗,指给韩江看,努力地为自己佐证道:“看,虽然我不大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地喝了一碗粥,因为只有吃饱了,才能尽快恢复健康。”

    她目光期待雀跃,像一只晃着尾巴渴望得到夸奖的小猫咪。

    韩江轻笑了一下,瞥了一眼,仍把视线落在康乐身上,他抿了下唇,轻声道:“是很乖,值得夸奖。”

    康乐便弯了眼睛,轻轻地晃了晃头,很是得意的样子。

    韩江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下,淡声道:“但若真吃不下,也不必勉强自己。”

    一碗粥吃下肚,确实不大舒服,但在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目光中,康乐没有说,因为不想让他们挂心。

    同样也不想让韩江担心。

    她捂着额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软声道:“我知道啦。”

    然后康乐坐直了身体,轻轻地拉着韩江的袖角晃了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交代道:“所以,其实我没有什么事情的,你也不要太担心。”

    “不用每天一大早进宫来陪我,以后我也会早睡早起,不再赖床的;在议事殿的时候也不用挂心我,我会好好吃饭、吃药的。”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韩江之前费心劳神,偶尔会有头痛失眠的症状,这几日议事殿本就忙碌,再日日来迎春殿来回奔波,康乐也会担心他的。

    韩江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容:“年纪不大,操心的倒不少。”

    康乐理直气壮道:“那是因为在意你嘛。”

    屏风外,云贵妃和赵楚韫一起扶着额头……

    从碧在旁边提醒:“韩大人,公主该休息了,您也该去议事殿了。”

    韩江目光往外一瞥,知道是有人有话要同他讲,便点了下头,道:“好。”

    康乐向来不会打扰韩江公事的,闻言也松开手,软软地放行。

    她忽又想起什么,吩咐从碧道:“韩江还未用饭,从碧,你让小厨房为他准备一个小食盒,送去议事殿吧。”

    从碧应是,康乐看着韩江,小脸严肃道:“你也要好好吃饭。”

    韩江轻笑,俯身应道:“臣领命。”

    屏风内其乐融融,哪有丁点探病的忧虑伤怀,屏风外却没有这样好的气氛。

    韩江目光淡淡望向云贵妃,云贵妃也不语,只是示意众人移步,避开康乐。

    换到正厅,韩江率先开口,问:“康乐公主是何病症?”

    太医院众人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道:“现在并未诊明,还需继续探查。”

    韩江冷声道:“需多久?”

    众人安静无声,并无应答,韩江沉默片刻,再问:“若一直低热不退,会有什么后果?”

    “短时无虞,但若持续过两旬,怕是就不大好了。”

    韩江周身气势瞬间冷了下来,冰冷目光一扫,众人不由地绷紧背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被那视线刮掉了一层皮!

    “在座诸位皆是天下有名的圣手,对此低热,却既诊不出缘由,又拿不出解决的方案,这圣手的名声,怕是受之有愧吧!”

    韩江煞名在外,就是太医院这群不问世事的医痴们,也有对他的声名有所耳闻,闻言顿时腿都软了,脑子里已经开始给家里人写遗书了……

    孙太医给他诊过脉,见过他满头银针的样子,且他也只是为康乐担忧罢了,老头子看得清楚,也并不怕他。

    他捋了捋胡子,直言道:“康乐公主的病我们是有些束手无策,不过慈宁山的和尚们,说不定有办法。”

    说完了,又忽然想起这位韩大人似乎是不信神佛不敬神佛的。

    慈宁山大佛寺是皇家寺庙,香火鼎盛,许愿也灵验,是京中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地方。有一年大佛寺请他代表朝堂去奉头香敲钟,被他冷冷拒绝,还说了一番大不敬的话,惹得好脾气的僧人们面色都不大好。

    孙太医讪讪,想着屏风内这二人亲近的交谈,心想,也不知道这位韩大人会不会为了小公主低头。

    云贵妃在一旁,客客气气道:“韩大人是不大相信这些,不过机缘巧合也罢,因果循环也成,之前数次,绵绵也有过这般令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症状,后来请了慈宁山的高僧们来祈福,慢慢地便好了。”

    提起此事,太医院的人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又不甘,又无可奈何,谁让他们真的没有医好康乐公主呢。

    韩江面色也不大好,他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又沉又冷,他慢慢问:“若只是祈福,仍未好呢?”

    云贵妃抬眼,冷静地同这位疏离冷漠的权臣对视,她缓声道:“那便只能按照遏苦大师的话来做了。”

    遏苦大师说了什么?

    他嘱咐:绵绵需得在十六生辰前成亲,由她的夫君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宁山殿前,亲手为她再点一盏长明灯,才能长久。

    还说:特意合过生辰八字的,宁家的宁思明是极合适的,楚家楚靖远也很好,苏家……苏鸿也可……

    连苏鸿那个废物都可,却偏没有韩江。

    康乐几日前刚软绵绵地同他认真地说过“喜欢”,牵过他的手,披过他的披风,在风雨中安静地躲在他怀中,扯着他的袖角仰头软声撒娇,仔细交代他要好好吃饭,弯着眼睛说“挂念他”……

    那么柔软乖巧、那么好的绵绵,却偏偏,一句命格不合就妄图从他身边夺走——

    妄想!

    但韩江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漠然道:“好。”

    作者有话说:

    韩江:(老男人准备发疯ing)

    第33章 你亲我一下

    云贵妃和赵楚韫听到韩江竟然只简单应了一声好, 齐齐愣了一下,皆是意外。

    毕竟依照韩江在朝堂上强硬霸道的性子,这个时候没有冷声斥责,已经是极好的了, 更何况是同意。

    云贵妃生怕他是没有听清楚, 不由地再确认一遍, 斟酌着问道:“韩大人可还记得遏苦大师说过的话?”

    韩江袖下指尖掐着掌心,淡声道:“知道。”

    “还未到那地步, 先让太医院守着吧。”

    得了他的话, 虽未直接点头,但也算松口了, 云贵妃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便好。”

    这时,小厨房准备的食盒也送来了,从碧恭恭敬敬地递到韩江手上, 韩江伸手接了, 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房间,面色稍稍柔和了些。

    “同公主说一声,晚间我陪她用晚膳。”

    康乐虽然低热着, 但状态尚可,太医也说暂时不会有大碍,云贵妃和赵楚韫陪了她一整日,到了快晚膳的时间, 才回了淑华宫。也是为了避开韩江, 给他俩一些独处的机会。

    早上才跟韩江讲过不必来回忙碌, 他倒好, 不仅早上来, 晚上也来,一日三餐有两餐都在迎春殿。

    但康乐也不会为此生气,因为知道这是韩江挂念她呢,所有的爱护和照顾都应当被好好珍惜着,怎么能不领情呢。

    康乐特意嘱咐小厨房为韩江额外准备了一些补气安神的膳食,摆在他面前。

    韩江为她盛了一碗汤,闲话似的,问:“今日可好些了?”

    康乐摇头,乖乖说:“没有,喝药扎针都是有用的,只是没过多久就又起热了。”

    她喝了一勺汤,很是平心静气,提到这件事情用的也是很平常的语气,甚至还能从容地开解韩江:“不用担心的,就是之前高热,也没有这样快就能好起来的。”

    她弯着眉眼,还能掉书袋:“古人就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要慢慢养着的,急不得。”

    韩江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搅了好几久却没喝几口的汤上,又慢慢移到她小巧精致的脸蛋上。

    康乐素来是巴掌大精致的鹅蛋脸,年初时好好将养着,面上终于养出来一点软肉,弯着眼睛仰起头笑的时候,像是天上不谙世事的小神仙。

    后来在韩府避雨,仍沾了湿气,病了一场,那点软肉便没了,更显得圆圆的杏眼忽闪忽闪的,惹人垂怜,现下又病了……

    脸颊上的软肉稚气皆褪去,面上柔和的轮廓显现出来,脖颈修长,锁骨若隐若现,显出几分不同以往的风情来。

    但韩江只愿她无病无忧,福乐绵绵。

    这般一日,两日,三日……

    直到第五天,太医院擦着汗,斟酌道:“这……臣无能,实在是查不出是何原因?”

    韩江沉默,云贵妃拍板决定,淡声道:“诸位辛苦了,既如此,便请大佛寺的高僧们入宫为康乐公主祈福吧。”

    迎春殿对此已习以为常,很快就布置好了。

    从碧从书房拿出康乐每日抄写的佛经,温声道:“大师,这是这月公主手抄的经卷,烦请讼福。”

    康乐每日都会在书房消磨掉半日光景,习字抄经,每月写好厚厚一叠,差人送去大佛寺,奉至佛前。

    大师双手合十还礼,淡声道:“公主有心了。”

    迎春殿充满淡淡檀香,和低沉和缓的诵经声,迎春殿众人皆是放轻了手脚,生怕冲撞了。

    韩江今日未去迎春殿,议事殿诸人皆已出宫归家,他一人独坐,面前放着一份甚是详细,满满当当写满了一整张纸的记录,只待他签字印章,就可下发,捉人下狱。

    但他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最后慢条斯理地折起,慢慢地叠成一小块,整整齐齐的,每一条边缝都严丝合缝,比最规整的书本更加方正。

    好似那是极重要的一个东西,又好似,他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整理自己繁杂混乱的内心。

    议事殿内安静无声,漆黑诺大的宫殿,只剩他一人,和手边盈盈一豆的烛火。

    门口的小太监只往里看了一眼,就害怕得低下头,磕磕绊绊地提醒道:“韩、韩大人,今日可要宿在宫中,宫宫、宫门快到了要关的时辰了。”

    好像那里面不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而是一只蛰伏着的、嗜血狠戾凶兽,只是抬头瞧上一眼,顷刻间便能把你撕成碎片。

    过了许久,小太监才恍恍惚惚地听到里面冷声道:“不必了。”

    那便是要出宫了,小太监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一件事,连忙道:“韩大人,大皇子在折柳亭等您,说有要事。”

    韩江淡声道:“知道了。”

    顺宁帝两位皇子,云贵妃所出的大皇子赵霄十四,苏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赵晓十岁,两位皇子皆养在宫中,甚少和前朝打交道,韩江和赵霄,也不过实在顺宁帝生辰宴、康乐在苏府的时候见过,实在说不上熟捻。

    赵霄虽然年纪不大,但性子沉稳安静,又因习武,并不显孱弱,就算是在韩江身边,也并未势弱多少。

    韩江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何事?”

    甚至连个称谓都惫懒称呼。

    赵霄对他点了下头,彬彬有礼道:“韩大人,并无甚要事,只是知道韩大人记挂二姐姐那边,特来告知一声,大佛寺的僧人们诵经祈福一日,二姐姐已好了些。”

    韩江垂下眼,冷淡道:“知道了。”

    说完了,赵霄却依然站着,没有离开的动作。

    韩江亦不急,他抬眼看着周边风景,目光从容,带着淡淡的无聊与漠然,气定神闲。

    赵霄到底年轻些,不像老狐狸似的沉得住气,不由地上前一步,皱起眉头问:“我听闻,有人把苏鸿的罪证已呈至韩大人面前,却不知,韩大人为何对此事搁置不理?”

    他带着不满与责问,咬牙切齿道:“二姐姐那日在苏府受到苏鸿折辱,且此人仗着苏家的权势在京中横行无道,许多百姓亦不堪忍受,韩大人既是一肩担万民,便改为百姓着想,为何要对他网开一面?”

    “还是说……”他冷声质疑:“韩大人也不得已要屈服在苏家的权势下?!”

    苏家是世家,在韩江之前,数百年间,苏家把持朝政,从上至下,无一不以苏家门客为荣。后来顺宁帝一力扶起韩江,甚至耽误享乐把一应权柄尽数交给他,韩江铁腕,手狠心黑,硬是剖开苏家一手遮天的权势,把当年的几大世家尽数踩到脚下。

    苏家不比当年,但亦不算式微,几位苏家人依然占据朝堂要职,宫中有一位受宠的苏贵妃,膝下还有个聪慧的二皇子。

    表面上对韩江蛰伏,也极力拉拢,却也警惕着,始终蛰伏寻机一击毙命。

    赵霄这话实在难听,像一个想要为姐姐争取公道的莽撞毛头小子。

    韩江却轻笑了一声,眸光一扫,淡笑道:“你想激怒我?”

    他笑着,面上看起来毫无怒意,赵霄却绷直了背,收起面上所有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韩江两指捏着那薄薄一层纸,轻蔑地看了一眼,说:“这东西是你让人收集了送来的吧?”

    赵霄强撑着道:“不是。”

    韩江置若罔闻,随口道:“城防营里新结识的谁?王家的小子,还是李家的?”

    赵霄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冷静,他恼怒道:“是,就算你知道了,我也只是想为二姐姐讨回公道?”

    他瞥了韩江一眼,咬牙道:“不像韩大人,明明手握证据,却依然无动于衷,根本没有把二姐姐放在心上!”

    韩江轻嗤一声,冷了脸,不屑地看着他,蔑然道:“这话由你来说,不觉得脸红吗?”

    “明明早知道,却仍旧放任着,眼睁睁看着绵绵被送入苏府,你这个关心爱护姐姐的弟弟,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你——!”赵霄瞬间一惊,旋即冷静下来,恢复平静,他冷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韩江冰冷地看着他,缓缓道:“想利用我,你还早了点。”

    是的,以身份来讲,赵霄和赵晓生来对立,只是赵晓身后有苏家支撑,他母妃却出身低微,毫无助力可借。眼见着即将成年,顺宁帝依然丝毫不分视线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对外借力。

    韩江是个很好的选择。他权倾朝野,又不党不群,孤狼似的,没有家人、没有子嗣,面对苏家人的拉拢也不屑一顾。

    且,似乎喜欢康乐公主。

    赵霄以皇子身份,不好拉拢结交韩江,可是只要引得他和苏家人对立,那么,天然地局势就会对他倾斜。

    赵媛芸是个不大聪明的妹妹,苏鸿是个莽撞愚蠢的废物,他们心中想了什么很容易就能弄清楚,而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假装不知道,再顺水推舟一下,就一切都能水到渠成了。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韩江似乎并未想要追究,竟想把这件事情轻轻放下了,他才不得不来催促。

    就算到了现在,面对韩江似乎早已看破的嘲弄眼神,赵霄依然绷直了背站直身体,他并未气弱,诚恳道:“我并不会真的把二姐姐置入险地,若那日你并不愿现身,我也自有办法带二姐姐离开。”

    “指望你在城防营那几个布局吗?”韩江嘲讽地轻笑:“我们这位大皇子,果然还是个天真童稚的乖孩子呢……”

    赵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但他强调道:“不论你信不信,二姐姐是我的家人,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情真的致她于险地的!”

    甚至他眼神凶狠地盯着韩江,一字一句道:“就算是某人,也不行!”

    韩江定定地瞧他一眼,不屑应对乳臭未干臭小子胆大包天的放言,把那一张纸夹在指尖轻飘飘地扔出去,道:“拿回去垫脚吧,这点东西落在纸上,都浪费那些墨。”

    薄纸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赵霄脚尖,他低头看着那些费心查来的罪名,抬头看着韩江漠然离去的背影,终忍不住握拳,对着他喊道:“就算是我不行,但你一定可以!”

    “你明知道苏鸿的心思和苏家人的本事,为什么还要放任下去,就算不用和苏家对立,你也有办法惩治苏鸿,为什么不肯为二姐姐出气?!”

    “还是说……”他狐疑地盯着韩江背影,喃喃道:“你留着苏鸿,另有用处?”

    韩江不置一词,对身后的声音恍若未闻,径直远去了。

    赵霄俯身捡起薄纸,心中生疑:“可是,苏鸿能有什么用呢?”

    他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和康乐相关的了:苏鸿命格和康乐相合……但依照韩江霸道狂妄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容忍苏鸿再出现在康乐面前的。

    况且,同是命格相合,宁思明和楚靖远皆比苏鸿好许多,为什么要留苏鸿?

    赵霄心中想不通,但握紧了纸,并未因韩江一句话放弃。

    他是有野心,但并不会因为野心泯灭人性,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就算知道韩江在意康乐,他也从未想过通过康乐胁迫韩江。

    就算韩江不肯出手相助,他也要依靠自己,把苏鸿那个人渣送进大牢!

    赵霄看着纸上罗列的曾受苏鸿欺辱的名单,咬牙切齿道。

    便是大佛寺的神明灵验,也没有那么立竿见影,诸位大师在迎春殿诵经祈福足足三日;太医院诸位也守在迎春殿,使尽全身解数,翻阅医典彻夜讨论,斟酌修改药方完善治疗,到第五日,康乐低热终于一整日未再反复。

    大师们:“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太医院们:“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云贵妃和赵楚韫在迎春殿守了好几天,此时终于能捂着心口松口气了,赵霄眉眼也舒展了些。

    从碧热泪盈眶,连忙招呼道:“诸位大师和太医辛苦了。”

    她抬手,小宫女奉上几个匣子:“有劳诸位了,些许心意,请笑纳。”

    云贵妃亦笑道:“赏!”

    说话间,韩江也来了,得知后,略一颔首,负手道:“诸位辛苦,韩府稍后备上厚礼,送至诸位,无须推辞。”

    这既是辛苦费,也是大病初愈散喜气,因此众人皆未推辞,只是——

    迎春殿是本家,这般理所应当,淑华宫是康乐半个家人,这样的无可厚非,只是,韩大人此举是何意?还是从韩府出的账,不觉不妥当吗?

    是事实,韩江不仅未觉得不妥,甚至很是恰当。

    这还是这么久,韩江第一次踏进迎春殿,大佛寺的众人对他皆是陌生,见他此举也是心中诧异,面上未表露出来,只是那日一早在慈宁山见过韩江的大师怔然,诧异地看了看他,又举目望向内室娇养的小公主……

    终是叹息地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此次病中,不像以前总是昏昏沉沉的没有精力,康乐自觉还好,只是云贵妃和赵楚韫担忧,拘着只允她在室内活动,连去窗口吹风都不成。

    康乐乖巧,但闷久了也觉无聊,好在瑶光陪着她,守着寸步不离,虽然被撸久了就会不耐烦地跑开,但很快又会趴回她身边,来来回回的,倒也算解闷了。

    这几日,云贵妃和赵楚韫也累着了,见一切都安定下来,便要回淑华宫休息,一时之间,热闹了数日的迎春殿,又只剩下了康乐和韩江。

    韩江并未入室内,只是在门口,依着门框抱臂,目光温柔专注地看着里面——

    康乐一身柔软舒适的家居服,交领宽袖,素色布料在领口袖口修了一圈竹兰图,腰间未束,发也散着,正俯身要去抱瑶光,宽大的袖子在光洁雪白的小臂上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她一抬头,便见着韩江专注地看着他,愣了一下,不由地抱着猫,抿着唇轻笑:“呀,你来了呀。”

    “嗯。”韩江抬脚,几步走到她身边,单手拎着瑶光后颈,盯着它看了片刻,说:“这猫太胖了,以后别抱它了。”

    瑶光不知是否听懂了,对他凶狠地龇牙伸爪,飞快地落到地上后,低吼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康乐揉了揉手腕,诚实道:“瑶光长得太好了,现在确实都快要抱不动了。”

    韩江拍了拍手,见状自然而然地接过,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地揉着,道:“以后再送你一只幼猫。”

    康乐垂眼看他温柔专注神色,闻言摇了摇头,软笑着道:“不要,我有瑶光一个就够啦。”

    韩江一顿,从善如流道:“好。”

    他自然而然地问起:“明日想早起还是懒睡?”

    “要早起的呀。”康乐认真道,她重复韩江说过的话:“夜卧早起,广步于庭,与身体益。”

    她弯起眼睛,软绵绵道:“我以后也要这样,才能身体好起来,不让你们为我担心。况且,我还要陪你一起吃早饭呢~”

    康乐这样把自己的话记在心上,韩江不由地勾起一个笑,向来言出法随韩大人也能朝令夕改,他纵容道:“也不必如此严苛。”

    他自觉既温柔又体贴,康乐却抬起眼偷偷地看他,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地问:“怎么这样看我?”

    康乐犹豫了一下,乖乖道:“感觉你今日有些奇怪。”

    韩江温声问:“哪里奇怪?”

    康乐歪着头想了一下,老老实实道:“好像……很是纵容,好像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下来。”

    韩江噙笑,挑眉看她,道:“那你说来试试,看我会不会全部应下。”

    康乐眼睛亮了一下,她轻轻地咬着唇,苦恼地思索着。

    她是公主,身边的人皆细致地爱护着她,一时想去,珍宝照料和爱意,全都不缺,这几日里唯一遗憾的,便是——

    康乐余光偷偷地看着韩江,心想:就是韩江太过忙碌,感觉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她无意打扰韩江,让他更加辛苦,便柔顺地笑了笑,好脾气道:“想要你休沐的时候,能陪我出宫玩儿。”

    康乐知道韩江最近很忙,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出宫可能会很麻烦,所以只是不抱希望地这样一讲,可是韩江点了点头,说:“——好。”

    康乐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我说的是,你带我出宫去玩哦。”

    韩江笑着道:“对。”

    康乐惊喜地看着他,旋即又迟疑道:“可是你好像都没有休息的时候呢……”

    “我这几日这般忙碌既是处理事务,也是在为天贶节做准备,那日休沐,宫外亦有庙会,我已订好位置,带你出宫观赏……”

    康乐便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落了一整条的银河在里面,看向韩江的时候闪闪发光。

    韩江话还未说完,沐浴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却不由地停下,失语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开口时话语中含了温柔和笑意,垂首看她,问:“怎么了?”

    康乐想说谢谢你的准备,又想说你不要这么辛苦了,最后却都没有说,只是眨了眨眼睛,抿着唇笑着说:“只是感觉,你今日果然对我很纵容。”

    韩江似乎是对她这样好满足而感觉失笑,摇头道:“仅是如此,便算纵容了?”

    那是纵容,这句话却已算宠溺了,好像就是康乐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为她摘下。

    康乐脸色微红,却被这句话助长了胆气,她看着韩江的脸,突然生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你亲我一下。”

    韩江怔愣,觉得自己听错,追问确认道:“你说什么?”

    康乐虽不好意思,但仍踮着脚,看着他的眼睛,羞涩但坚定道:“我要你——亲我一下。”

    韩江此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疏离漠然难以接近,实际上也似乎确实如此。便是对康乐,也是克制守礼的,两人之间的接触,不过是他扶她下马车伸过来的手,雨中披风遮挡下的怀抱,隔着一道衣服感受过的心跳,和此时,舒缓手腕的掌心相触……

    韩江似乎从未表露过他的心意,也从未迷乱疯狂过,康乐不由地好奇,他若是露出别的神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自幼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公主,并不知道韩江看她眸色深重意味着什么,只当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康乐踮起的脚尖落下,她低下头,手指拨弄着指尖,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失落,她吸了下鼻子,委屈道:“你不愿,那边算……”

    话未毕,一个温暖的手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韩江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哑道:“既是纵容,便该言听计从——”

    “公主有令,臣莫敢不从。”

    然后,一个滚烫的、酥麻的温热触感,缓缓落到唇角……

    第34章 送你安康符

    康乐怔怔。

    那是一个吻, 克制地只落在唇角,充满了厚重无声的珍重和爱护,停了许久,才缓缓退开。

    康乐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唇角, 那个吻一触即分, 像一阵清风拂过, 过后几乎没有任何察觉。

    她呆愣愣地看着韩江,傻乎乎笑道:“你脸红了呢。”

    韩江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眸色深重, 捏过小公主下巴的手负在身后,指尖似乎仍残留着那细腻温热的触感, 他指尖碾了碾,尚未回过神来,就听到康乐说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康乐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软绵绵笑道道:“没关系, 我的脸也红了……”

    韩江失笑。

    在朝堂上唇枪舌战仍旧面不改色的一朝权臣怎么会因为一个轻描淡写的亲吻改色,但康乐既已说了她脸红了,他也不介意陪她一起。

    这样的一起亲吻, 与其说是一种亲密,更好像是一种证明。

    康乐便是红了脸,也没有忘记之前说过的话,她加重语气, 眨了眨眼睛, 古灵精怪佐证强调道:“看哦, 你今日就是对我很纵容呢。”

    韩江点了点头, 轻描淡写道:“是, 所以你今日可以替任何要求。”

    可是世上最尊贵、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能有什么渴求的呢?她看着韩江温和从容神色间遮不住的疲惫,乖乖道:“还要你早点回家,好好休息。”

    韩江一顿。便是在韩府中,跟了他近十年的管家,也从不敢逾矩,劝他一句歇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看出他面上疲惫,不为他求,只让他归家歇息。

    韩江心中软了一块,点头温声道:“好。”

    康乐又扯了扯他袖角,看着他眼睛,认真软声道:“明早也不必来迎春殿陪我用早饭啦,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韩江依然纵容道:“好。”

    好像无论康乐说什么,他都会回这一个字。

    康乐便忍不住笑,连第二日醒来也是好心情。

    韩江今日依照约定并未来迎春殿,人未至,却差了人送东西,依然是那日那个说话脆生生的小太监,抱着一大捧带着水珠的栀子花,面无表情道:“韩大人让奴才来送花。”

    然后在一大捧花后面,艰难地探头,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康乐。

    从碧上前去接花,见他动作不由地皱眉,斥责道:“大胆!你偷瞧什么呢?!”

    小太监似乎被吓了一跳,直愣愣地回答道:“不是,是韩大人吩咐奴才,让瞧一瞧康乐公主可起了,气色如何……”

    从碧从他怀中接了花,回头看了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自去寻琉璃瓶安置栀子花了。

    虽然韩江昨日应了不来迎春殿,也不再强求康乐要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勤于活动,但康乐还是早起,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喝了一杯温水,按时用了早饭。

    康乐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模样乖巧,发鬓如云拢雾,晨星为眸,花瓣化唇,春水作肤,是个清贵高华的美人。

    闻言,她抿唇轻轻地笑了下,好声好气道:“那现在你看着了,回去要怎么同韩江讲呀?”

    小太监认真地看了一遍,耿直说:“同韩大人讲:康乐公主已经起了,气色看起来还可以。”

    韩大人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日又让他送了一捧新鲜的栀子花去。

    就这样,终于到了休沐那天,庙会晚间热闹,康乐本以为韩江会午后来接她出宫的,来的却并不是韩江,而是那日的小太监。

    康乐已梳妆完毕,知道今日人多热闹,为了方便出行,并未着广袖华服,只着喇叭窄袖,描花绣边的袖子妥妥帖帖地包裹住手腕,衣领和下摆滚了一圈蜜黄窄边,小开衫亦是同色,上面点缀着一些绿梗樱桃,头发简单梳成双环髻,绑了衣裳同色的丝带,俏皮灵动又可爱。

    康乐迟疑地问:“韩江呢?”

    小太监眨了眨眼睛,朗声道:“韩大人要去主持天贶节,还需要一些时间,特意交代,请康乐公主在邀月楼等他一会儿。”

    康乐知道邀月楼,第一次在折柳亭见到楚靖远,就是听到他兴冲冲地要带着宁思明去邀月楼。后来在韩府也数次吃到过邀月楼的点心,知道这是京中名声很盛的一家酒楼。

    韩江没有来,康乐有些失望,但还是收敛好了表情,点头应道:“好,那我便在邀月楼等他就是。”

    马车骨碌碌地驶出宫,车夫熟捻地行过一道道长街。康乐还从未走过这条路,不由地好奇,将帘子挑起一条缝,慢慢地打量外面。

    因有上次在马车上被拐到苏府的经历,从碧看着面前陌生的道路有些不安,始终紧皱着眉头,眼看着越走越偏,最后拐进一条无人的狭窄小径,终忍不住出声质疑:“这条路究竟是去何处的?!”

    车夫解释:“是去邀月楼的,不过韩大人吩咐了,不想康乐公主在外人面前露面,便让走了小径,直接到偏门进去,不过正门。”

    话说着,马车便停了下来,果然是一座漂亮高楼的偏门,虽未见牌匾,但已经能闻到饭菜点心香气、听到热闹鼎沸的喧哗声。

    从碧松了一口气,率先下车,看着面前几人陌生的面孔,只点了点头,谨慎地未出声。

    那人却主动开口,躬身行礼笑道:“在下是邀月楼的掌柜,得了韩大人的吩咐,特在此恭维贵人。”

    做酒楼的人,自要有一颗玲珑心,还要会审时度势看脸色,只是看着从碧的气度,就知道马车里的贵人身份不一般——也是,能让那位韩大人亲自来定位子的,怎会是普通人。

    掌柜低着头,规规矩矩地不敢多看,只是介绍道:“韩大人在三楼留了个房间,已打扫干净备好酒菜,恭迎贵人移步。”

    从碧见并无异样,才回身,轻声道:“主子,可以下来了。”

    掌柜引着往楼上去,生怕惹贵人烦闷,斟酌着言辞介绍道:“三楼清静,视野也好,我已和旁边房间的人交代过了,定不会有人扰了客人雅兴的。”

    雕花木门推开,初夏还算柔和的风缓缓吹过,康乐看了一眼,点了下头,此处确实不错。

    临街的半面墙砌了雕花木窗,推开后,柔软的风卷着帘幔舒缓地晃动着,视野极好,能把整条街的盛景收入眼下。

    桌上摆着清淡精致的膳食,皆是按照康乐的食谱特意让人准备的,还有琳琅满目的点心,好些是康乐从未见过的。

    从碧低声道:“韩大人倒是有心。”

    康乐淡淡地看了这些一眼,东西是不算华贵,珍贵的是心意,可是人又不在这里。

    她不懂,为何韩江邀她出宫游玩,人不露面便罢了,为何还要她来这邀月楼?

    康乐扶着窗,探身望了眼下面极是热闹的街市,想起今日是天贶节,脑中忽闪过一道灵光,她好奇地软声问:“今日,可是楼下街道有盛景?”

    “哎,正是!”掌管赶紧上前回话,提到这件事情满脸笑意,解释道:“今日天贶节,为祈福国运,要把神像御前献送至山上,一路花车仙乐随行,百姓们也会凑热闹跟着,路上会撒些装了花果的香囊,也算散散福气,大家都爱。”

    “这一年一次的盛景,在邀月楼观看是视角最好的!从这条街上,一直到山脚下,在三楼全能看得着!半年前,三楼的房间就被人预定完了,今日,这是为韩大人特意空出来的。”

    康乐抿唇轻笑了一下,忽听到远处乐声飘渺,探头去看,便见浩浩荡荡宛如长龙的人流,簇拥着一个放在马车上的神像,缓缓向这边行来。

    掌柜激动道:“来了来了!”

    那神像有乐声随行,又有许多百姓欢欣雀跃地跟在周围,彩衣的小孩们拿着风车,蹦蹦跳跳地跟着,一路都是欢声笑语,热闹快活极了。

    前面数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应当都是朝中官员,穿着朱红朝服绷直了背气宇轩昂,却有一人一身月白常服,长长的下摆随意地铺陈在马背上,双手握着缰绳,随着步子懒洋洋地晃着,一幅漫不经心的随意模样。

    康乐惊喜道:“是韩江!”

    掌柜不敢直呼其名,闻言激动道:“正是韩大人。之前每年的天贶节虽也办,但从未像今年这般盛大过!而且韩大人竟也屈尊降贵地露面了,实在是天降之喜啊!”

    长街热闹,见队伍渐行渐近,百姓们也都伸手欢呼,队伍中早已备好装了花果和一两个铜板的香囊,欢笑着伸手用力洒出,百姓也都争相伸手去接。

    康乐好奇,掌柜的便笑着解释道:“里面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个喜气嘛,大家都想沾一沾福,凑凑热闹。”

    康乐觉得有趣,但她在楼上,便是伸手也接不到,况且——人群中有一人比日月还要夺目灿烂。

    她一双眼睛正明亮而专注地看着他,看韩江素袍白马,晃晃悠悠在鼎沸喧嚣人群中打马而过,神色平淡无趣,带着些许无聊和厌烦,慵懒地步步行来。

    却在遥遥对上她的目光时,缓缓勾唇一笑,双膝一夹马腹,白马哒哒地向着邀月楼跑来。

    热闹欢快的人群霎时退成斑驳背影,漫天撒开的花果香囊像是一片缤纷的彩雨,纷纷扬扬,万物褪去,一切声音归于寂静,天下好似只剩下这一幕:

    邀月楼上的佳人扶窗温柔垂首,白衣男子纵马而来,虽无声无言,但目光交视,便是一眼万年……

    康乐看着他弯了眉眼,扶着窗棂俯身,对他伸手,好似要邀他奔月,韩江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旋即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扬手掷上,正正好落在康乐手中。

    是一个香囊,但和旁人的都不同。模样看起来有些熟悉,像是当初康乐送他的安神香囊。

    轻轻地拆开,里面装着一枚羊脂玉的平安扣、一颗樱桃、一粒桂圆,还有一小朵茉莉花。

    掌柜看到,诧异道:“这似乎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呢。”

    是不一样,这是万千人群中,对一人明晃晃的偏爱。

    康乐轻轻地嗅了嗅茉莉清浅的花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里这般热闹,她也想送韩江些什么,可是身边好像什么都有带。

    苦恼片刻,她忽得眼睛一亮,随手拆下一只发带,在茉莉花上绕了两圈,乌黑发丝垂下,落下一缕,随着发带缠绕花梗,她伸手,在碧蓝天空下展开掌心,风轻轻地吹过,带着丝带和小花,晃晃悠悠地落下。

    韩江驱马上前,伸手去接,它却不肯落在掌心,慢慢悠悠地挂在他眼睛上,又软绵绵地滑入怀中,挂在心口上。

    他失笑,珍重地把那丝带放入掌心,便见花梗处一丝黑线,仔细看去,是一根长发。

    韩江仰头看了一眼康乐,指尖慢慢把那一根长发拨出,细细缠在指根处,他轻轻一笑,康乐看着他,也抿唇轻巧。

    两人楼上楼下,不需一言,已好似说过万语千言。

    随行官来催,委婉谨慎道:“韩大人,该上山了。”

    康乐见状,扶着窗轻轻对他摆了摆手,模样乖巧又可爱。

    左右半个时辰后便能再见,韩江也并未再逗留,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那素色发带系在手腕处,打马上前,淡声道:“这就去。”

    几步后便又行至长队最前,却又忍不住回首,看那道倚窗温柔相送的倩影,直到走出很远很远……

    康乐雪白的牙齿轻轻咬开樱桃果实,紫红的樱桃被破开,嫣红的樱桃渍染红了粉唇,很甜。

    韩江已行至看不见的远处,康乐便把目光落近些,她看着人群,忽然惊喜道:“从碧,我看到了明哥哥和楚靖远呢。”

    从碧一看:“还真是。”所以之前韩江在顺宁帝生辰宴上说对他二人的提携竟不是虚言。

    康乐不知道他们此行要多久,又想等韩江回来一起用饭,便没有让掌柜撤掉冷下的饭菜,也不用他在这里伺候,只让待韩江回来了,重新上一份,她只捏了块点心慢慢吃着。

    邀月楼的点心虽和迎春殿小厨房的不大一样,但也还算有可取之处,康乐吃了两块,仍有些意犹未尽,但仍克制着不再多吃。

    好在也没有等太久,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楼上热闹嚷嚷着:“回来了回来了!上山送神的人回来了!”

    康乐也很开心,她探头好奇地去看,没见着韩江,却见了别的熟悉人影。

    宁思明脚步一停,诧异道:“公主?”

    康乐眉眼弯弯:“明哥哥。”

    他转身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先走,然后才带着楚靖远进了来。

    宁思明和楚靖远皆换下了朝服,宁思明一身墨绿,楚靖远暗红,皆是少年写意风流,如松如竹,倜傥俊秀。

    康乐抿唇笑着,脆生生道:“我在楼上见着你们骑马的样子了,威武又潇洒,好看极了。”

    “哎!”楚靖远又羞涩又得意,虚伪地谦虚着,连连摆手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哈哈哈哈!”

    宁思明也笑着,却比他稳重得多,他看着康乐,含笑意有所指道:“不比韩大人倜傥风流。”

    康乐微微红了脸,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楚靖远倒是对宁思明的话赞同得不行,连连颔首,称赞道:“可不是!韩大人那姿态,那气度,哪是我们拍马能及的!”

    宁思明不咸不淡地看了楚靖远一眼,收回视线,温声问康乐:“可是韩大人带公主出宫来看天贶节的?”

    康乐点了点头,小声道:“听说今日会很热闹。”

    宁思明说:“今年确实更加盛大些。”顿了下,似乎突然明白了今年韩江为何忽然对一个小小的天贶节过眼了。

    既是韩江亲自带康乐出宫的,想必待山上事了,片刻后他就要回来了。

    宁思明无意久留惹人生隙,来打过招呼,便想告退,又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拿出一个香囊。

    “听说公主前段时间又病了,这是我上山时收到的安康符,听百姓说这符还算灵验,若公主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康乐犹豫了一下。

    楚靖远一拍脑袋,也掏出一个,说:“我也有!好像确实挺灵验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今日好像也就送了三个人,有人要花一千两买,我都没舍得卖。”

    他大咧咧道:“公主若不嫌弃,收我的也行。”

    宁思明忍无可忍,低声提醒道:“你那个是桃花符!”

    楚靖远呆愣愣地看了眼,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收起来不好意思再丢人现眼了。

    宁思明上前一步,把安康符放入康乐掌心,温声道:“我家人身体皆都康健,也有府医定时诊脉,没有病忧。公主且安心收下吧,不必多虑。”

    掌心的香囊轻飘飘的,却又厚重温暖,她抿了下唇,抬眼看着宁思明,弯着眼睛,很认真地说:“谢谢明哥哥。”

    宁思明伸手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柔。

    三楼旁边的房间正是他们友人相聚的,还在等他和楚靖远入席呢,便拱手告退,去了隔壁。

    片刻后,韩江也回来了,依然是那身月白银丝暗纹常服,沾了淡淡的檀香味,眉眼疏离冷淡,白衣气势更冷,手腕上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蜜黄丝带。

    不觉滑稽,反倒更添几分神秘,让人不由地去探究,这丝带是何稀罕物。

    直到见着康乐,才会发现,那不过是小公主随手扔下的普通发带。

    可那又怎么样呢,心上人的一颦一笑都是珍贵的,更何况是她用过的发带呢。

    韩江拎着袍子提步踏进门,目光在康乐欢欣的面容上停了片刻,霎时柔了眉眼,他记挂着康乐还未用膳食,便落在了桌面上——

    那里除了动过一点的点心碟子,便只剩下两个香囊。

    一个再熟悉不过,是曾经康乐给他安神的、被他放在枕下许久,最后又被回给康乐,他亲手装了平安扣和花果的香囊。

    另外一个也有些眼熟,是在山上,不知有多少人看得眼热、愿以千两换之的安康符,若未看错,应当是在宁思明手中的。

    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道激动声音:“思明兄,你倒是好运气……!”

    虽声音立刻又低了下去,似乎是被人制止了,但该听到已听到。韩江一挑眉,目光缓缓地落到薄薄的墙壁上——

    宁思明也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宁思明:呵,某人实乃斗筲之器

    第35章 一起逛庙会

    康乐本双眼含笑, 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见他望着隔壁,又听到了热闹喧哗的声音,便垫脚也看了一眼, 说:“明哥哥和楚靖远都在, 他们有好多朋友呀, 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韩江没有说话。

    康乐想了想,捧着安康符, 有些苦恼地问他:“这个是不是很贵重呀?明哥哥说他家中用不上, 又知道我先前病了,便给了我。”

    她迟疑道:“但是, 我好像没有合适的礼物能够回送给他呢?”

    宁思明愿意送给她,那是一份温和宽容的照拂,温柔的心意值得尊重珍惜,但她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受了人家这样贵重的礼物而没有回应。

    只是想来想去, 着实找不到可以当作回礼的东西。

    韩江收回视线, 定定地看着康乐干净澄澈的眼睛。

    康乐既纯真又坦荡:不喜欢,那即便是将来前景不佳,也会真诚恳切地拒绝;喜欢, 那便勇敢无畏地讲出口,就算被拒绝也不怕。

    见过宁思明,还收下他的礼物,也能坦坦荡荡地告诉韩江, 因为她心中干干净净的, 比冬日里未落的雪还要白, 无一不可示人。

    便是韩江心中有万千浓郁稠黑的念头, 此时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随口道:“不必,我另寻东西还他便是。”

    天贶节五道符,却不是价高者得,而是只赠有缘人,千金难买。

    宁思明既有心,又识趣,送了符又不来碍眼,他也不介意网开一面,送他些便利。

    康乐听他这样说,便不再为难自己,乖乖地点了点头,应声:“好呀。”

    她应得干脆,几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和收宁思明安康符以及思索回礼时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韩江一挑眉,故意问她:“那我替你还了礼,你又该送我什么?”

    “啊……?”康乐呆愣愣地睁着眼睛,茫然地问:“你、你想要什么呀?”

    韩江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恶劣逗弄道:“那为何还了宁思明的礼,却对我没有?”

    “因为你和明哥哥不一样呀。”康乐没有思考,下意识认真道:“就像云姨姨和长姐送我东西,我就不用想着要还回去,可是旁的别人就要的呀。”

    她迟疑地看着韩江,犹豫道:“还是说,你……”

    明明替人还了礼又没有承他的情,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手狠心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的韩江闻言却笑了,伸手轻轻抚了下康乐的额头,轻笑着揽袖在桌边坐下,懒洋洋地挑眉看着康乐,故意道:

    “好吧,那便允了公主用蜜语甜言抵了。”

    康乐迷茫地看着他,仔细想了想,方才自己哪句话听起来像甜言蜜语呀?

    想了想去,好像只有那就“你和明哥哥不一样”,但,这不是一句实言嘛。

    她余光偷偷看着韩江,双手放在膝上,目光乖巧可爱,心中却想:原来韩江这样好哄呀,那以后她可以再多讲一些类似的话!

    韩江笑过后,目光淡淡望着桌上并排放着的香囊上。

    康乐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笑得甜软,软绵绵道:“樱桃很甜,桂圆也很好吃,茉莉花很香,平安扣也很漂亮,我都很喜欢。”

    韩江声音轻柔道:“喜欢就好。”

    他月白衣袍衣襟处簪着一小朵茉莉花,正是康乐在邀月楼上抛下的,他两指捏着,沉眼看了康乐片刻,伸手把那朵小花轻轻地簪在康乐发上,端详片刻,又调整了一下。

    康乐抬手摸了摸,轻轻地抿着唇笑。

    从碧在旁边,看着她家公主缺了一条的发带,目光缓缓落到韩江手腕上,忍不住提醒道:“韩大人,公主的发带……”

    韩江闻言,淡淡道:“无妨,待会再买一条就是。”

    从碧无言以对,看着韩江手腕上格格不入的发带,不忍直视地偏过头——看多了眼疼。

    韩江即已出现,掌柜便依然让人送上刚做好的新鲜饭菜,所有的点心也撤下去全换了一份。

    韩江在桌面磕起筷子,先给康乐小碗里夹满,然后才道:“我不是交待掌柜,让你不必等我吗?”

    康乐咬了一小口脆藕,慢慢地咀嚼着,脆生生说:“因为我想陪你一起呀。”

    今日那样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快乐,人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好似再没有一个孤单的人。康乐既不想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用饭,也不想留韩江一个人吃饭。

    只是等一等罢了,她还吃了点心呢。

    康乐已把一片粉白的藕片吃完了,韩江仍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未曾举筷,反倒见她碗空了,又顺手为她添满。

    好像忙碌了一天,滴水未进,可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已是享受放松着了。

    康乐勾着唇角看他,目光既不好意思地羞怯着,又有些得意,她在桌上看了看,夹了一块碧玉明虾到他碗中,微微地晃了晃头,小声道:“我知道自己秀色可餐啦,但你还是要好好吃饭。”

    韩江失笑,但也没反驳,只捏着筷子安静地把虾吃了。

    邀月楼看风景一绝,菜肴的味道却没有韩府和迎春殿小厨房的好。但今日本不是来吃饭的,两人用过餐,楼下街上已经燃起灯,各种精巧的扎灯亮起来,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在了这条街上。

    “很漂亮!”康乐扶着窗,探头一眼望去,在风中晃动的彩灯们像是水面上的波光粼粼,安静地晃荡着。

    韩江在她身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轻声问:“要下去看看吗?”

    康乐不爱人多,犹豫了一下,可是背后的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能给她带来满满的安全感,好像陌生人的摩肩接踵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要看!”

    康乐和韩江肩并肩走在前面,从碧和几名侍卫落后他们两步跟在身后,只余光注意周围,并不会出声打扰他们。

    人有些多,两边有小贩热情地招呼着,奇巧精致的彩灯笼挂在头顶,柔软的垫布上放着许多簪子发带,琳琅满目的,让人眼花缭乱。

    小贩搓手招呼着:“先生,看看我家首饰,都是顶好的,您来看看!”

    韩江侧首,看着康乐缺了一边的发带,停下脚步,低头在红绸垫布上扫了一眼,却理直气壮地没看自己手腕上一眼。

    康乐自然是听到了从碧之前的话,那时她弯着眼睛对韩江调皮地笑,此时也抿着唇跟他一同停下脚步。

    乖乖地站定了不够,还故意扯了扯韩江的袖子,牵着他手腕上的发带,勾着唇角,软声问:“老板,有没有跟这个一样的发带呀?”

    小贩愣了一下,偷偷偏头打量这位看起来一身冷气难以接近的男子,立刻泛起笑意,大力推销道:“一模一样的没有,可别的样式也好看呀,来来您瞧瞧,这根是大红色的,喜庆!”

    康乐认真地看了看,觉得不是很喜欢,小贩只以为她是腼腆内秀呢,转身向着韩江努力道:“公子,这个好看的,绣着石榴呢,寓意也好,给尊夫人带一条吧!”

    小贩看他们穿着气度皆是不凡,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带新婚夫人出来游玩呢,介绍得卖力,把一根红发带都说得天花乱坠。

    韩江伸手摸了一下,然后便移开了目光:便是不错的料子,在小公主的乌发上也显得过分粗糙。小公主金尊玉贵的,绫罗绸缎都能堆在库房里落了尘,他既带人出来,又昧了人家的发带,又怎么能用这样的便兑付了。

    小贩见状顿觉失望,以为今日再卖不出东西了,韩江目光却停在放在一边的花环上,他示意道:“那个卖不卖?”

    小贩喜出望外,赶紧道:“卖卖卖!”然后又为难道:“这是我自己采花编的,不值钱……”

    “无妨。”韩江指尖弹出一小块银子,拿起那花环在手上,仔细端详了片刻。

    倒也不复杂,柳枝编成环,上面缀满了茉莉和栀子花,空隙处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鲜艳小花,灿烂又祥和。

    和康乐很是相配。

    他亦不过问,指尖捏着他簪在康乐发上的小茉莉放入花环,伸手轻轻放在康乐头上,往后退了半步,安静片刻,才颔首,赞一声:“很漂亮。”

    康乐本就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今日一身浅色,梳着双环鬓,又带着干净清新的花环,更显得出尘澄澈,仿佛天上下凡来的小花仙。

    小贩捧着银子,激动得双手颤抖,结结巴巴道:“公、公子,这是不是太多了……”

    韩江已带着康乐转身走了,他淡淡道:“不多,赏你说话好听的。”

    小贩闻言,立刻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连声喜道:“欸!多谢公子,祝两位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喜庆的话呢,康乐忍不住回头看,她轻哼一声,余光瞥着韩江,小声道:“你让别人误会啦。”

    韩江看她一眼,从容问:“那你为何不解释?”

    “……”康乐恼了,红着脸跺脚嗔怒道:“那是因为人家是跟你讲的呀!又没有同我说!”

    韩江侧首看她,淡声道:“所以,我是故意的。”

    康乐愣住了。

    从相识相知到现在,韩江对她的所有亲近和示好总是温柔又宽厚地承托着,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是温和地包容着,温柔地接受,但好像从来没有主动表露出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他流露出近似于表白一样的言语。

    “你……”康乐还没开口问出声,背后的行人突然拥挤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双手撞上韩江坚硬结实的胸口,还未站稳,正心有惶惶,已被一双大手揽着腰,护着后脑,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护在怀中。

    侍卫立刻上前,在他们周围拦下,余出一块空隙,警惕地看着四周。

    韩江目光冷冷地盯着那人,但确实只是意外,那人瑟瑟发抖地缩着肩膀跑远了,韩江才收回视线,关切地看着怀中的小公主,低声问:“怎么样?”

    康乐扯着韩江袖子说喜欢的时候都坦坦荡荡的,现在竟难得地有些难为情,她扶着韩江的手臂站稳了身体,伸手扶了扶歪了的花环,又忽得想起小贩的话和韩江的“我故意的”。

    莫名地红了脸,她磕磕绊绊道:“没、没事,只是刚刚没有站稳。”

    韩江似乎也和以往不同,他安静了一下,点头道:“那就好。”

    竟然没有趁机故意调侃追问康乐为什么会脸红。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奇怪起来,不再说话,却另有一股安静暧昧的气息在流动着,星如雨花千树,满天星河,还有鼎沸人声,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从碧和侍卫,好像都变得安静了。

    起初不过是并肩走着,人多拥挤,慢慢地,不知是谁的肩膀碰到了谁,又是谁的指尖撞上了谁的掌心……

    等从碧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面前两个人不知道已经无声地并肩走了多久,起初是康乐素白的指尖捏着韩江腕上发带,然后慢慢握住他的袖角。

    再然后,韩江指尖捏着那挂在袖角调皮的纤纤素手,摩挲着她的指纹,一点点抚过指尖、指腹、指节,在指根处顿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手指,缓慢但十分坚定、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缝——

    那是一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从碧只是看着,却莫名地觉得不好意思。明明只是牵手的动作,却好像看到了别的,亲密无间、密不可分。

    一条长街走到了头,两人的手也没有松开。

    最后,从碧不得不提醒道:“公主,该回宫了。”

    今日天贶节,上京不夜天,但宫门还是会关的。

    两人停下脚步,月影把两人身形拉长,一高大一娇小,目光相视,两手相牵。

    康乐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怅然和遗憾,她小声嘟囔道:“若是我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便好了……”

    那她就可以想在外面逛多久都行。

    韩江眸光闪了一下,沉声安慰道:“快好了。”

    左右明日一早便可再见,虽怅然,但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康乐仰头看着韩江,弯着眼睛笑,牵着的手晃了晃,软声道:“好啦,那我便要回宫啦。”

    “嗯。”韩江点头:“去吧。”

    他这样说着,康乐却没有动作,只是依然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杏眼里亮亮的,比天上的星星更加漂亮。

    韩江看着她:“怎么?”

    “哼~”康乐皱了下鼻子,举起手,笑着软绵绵道:“你不松开,我怎么走呀?”

    韩江挑眉,看向两人依然交握的手指,他缓缓松开,淡声道:“不松的只我一个?”

    他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小公主的颜面可是很重要的,当着人的面故意讲出来可太坏了。

    “哼!”小公主这一声哼里已经不再是撒娇了,重重的鼻音,很是不满。

    康乐拎着裙角就要上马车,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

    可是直到侍卫都要赶车了,小公主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撩起车帘,往外看:

    长街那头是顶灯火璀璨的热闹喧嚣,这边尽头却是冷冷清清寂寂无人。

    康乐身边向来有人陪,在宫中养病时瑶光从碧常伴身侧,云姨姨和赵楚韫也每天来瞧她,便是出宫,从碧随身侍奉,四名侍卫护着,身边不是有宁思明,便是有韩江。

    何曾冷清过。

    可是现在,她要走了,悬挂在车上那一点盈盈的灯火,能照亮她前行回京的路,却照不亮在身后安静看她离开的韩江。

    韩江站在黑暗中,只有一轮冷清明月,在他身侧投下一道寂寥身影。

    康乐忽得觉得难过。

    韩江没有家人,除了每日处理朝务之外,似乎也没有交友游玩。诺大的上京,天下最繁华的圣地,他高高在上,似乎也孤苦无依。

    康乐撩起车帘,探出头去,韩江一抬眼,朝着她走过来,低声问:“怎么?”

    “没什么。”康乐看了眼他一直没有摘下的发带,想了想,从头上摘了朵栀子花下来,簪在他衣领处,灿烂笑道:“只是忘了跟你说一句:一夜好眠!”

    直到马车走远,韩江低头看向那朵洁白芬香的栀子花,低声笑道:“一夜好眠。”

    马车上,康乐还有些怅然,她摸了摸香囊,正要说什么,忽然讶异惊呼一声:“香囊——”

    从碧坐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她:“香囊怎么了?”

    康乐捧着孤零零一个香囊,难过道:“香囊为什么只剩一个了?我明明记得都带在身上了呀?”

    从碧努力回忆着:“许是落在哪里了,奴婢这就让人回去找找。是丢了哪个呀?”

    康乐回答道:“明哥哥送我的那个不见了。”

    不知为何,从碧下意识地想到韩江,但又觉得,韩大人既然那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还愿意替公主给宁公子回礼,应当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康乐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拆开香囊,摊开掌心,把香囊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指尖拨弄了一下,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不用找了,明哥哥送的安康符没有丢……”

    只是韩江把它装进了自己的香囊中。

    所以,是因为不想要宁思明的东西,所以把他的香囊扔掉了,但是安康符说不定会对康乐有益,所以他才忍下,把安康符装到了自己的香囊中?

    “哼~”康乐轻轻地摸了摸安康符,弯着眼睛道:“好霸道啊他……”

    月下,直到马车远行到看不见影子,韩江才摸出一个香囊,他托在手中颠了颠,抛给出现在身后的影子,吩咐道:“去还给宁思明。”

    第二日一早,宁思明看到出现在桌面上的熟悉香囊:“……”

    作者有话说:

    宁思明:好无语啊对某人……

    七夕快乐!

    (偷偷说:别人七夕买花,我给自己买了两张彩票,让我康康我命中是否有此财,明天揭晓)

    第36章 我有办法

    相隔一条街, 灯会上热闹繁华,高门大户的韩府中却安安静静的。

    目送康乐回宫后,韩江回到了府中,转身进了书房, 管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吩咐下人们声音都轻些, 另让厨房准备了夜宵。

    韩江却在书房前脚步一顿,他回身, 看着管家, 问:“可寻到遏苦踪迹?”

    管家摇了摇头,迟疑道:“往各府县都下发了寻人文书, 但还未有任何消息。”

    自从慈宁山回来后,韩江已让人去寻遏苦大师踪迹。但遏苦大师入世皆是苦修,一身百衲衣,一只木棍, 一个旧碗, 穿着草鞋缓缓走过破旧的街道、穷困的村落、几无人烟的深山……

    那里都是世上阳光找不到的角落,他入世、渡人,以一身一心贺新生、济世人、送别离……

    官府在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布置, 要寻人便只能依靠百姓口口相传,实在是犹如大海捞针。

    且,遏苦大师下山时已经年过六旬了,这样的年纪, 这样的苦修, 便是寻到人时, 他是否还在都不一定呢。

    管家犹豫着, 不知道这话自己能不能说, 韩江摆了摆手,让他离开,自己转身进了书房。

    韩江独坐在宽大板正的红木椅上,面前摆了一大摞文书,却并没有落下一丝视线,而是定定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康乐之前刚刚病愈,画的折柳亭外漫天花树的春光,后来请韩江帮忙题字,他带回了韩府,题了字,又装裱好,康乐却似乎忘记了,再没有提过。

    他目光落在那幅画上,似乎在看画,又似乎思绪落得很远,在想别的事情。

    手腕上发带不知何时松开了,虚虚地环绕着,他漫不经心地垂眼,两指捏着发带,一下下地、慢慢捋得平整光洁,然后在掌心缠了两圈,松松地握着。

    最后和缠在他指根的那一根乌黑长发一起,收入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里,他合上盖子,在盖子落下的一瞬间,神色又变得冷漠疏离,他冷淡地提着笔,慢慢翻开一本文书,随意地勾画了几笔……

    第二日,韩江虽仍早早入宫,却并未去迎春殿,似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着康乐,把之前自己说过的话抛之脑后,放任她早上睡懒觉,挑食着选自己喜欢的食物……

    甚至她随口一句惊喜的分享:这个鸽子蛋好像一块漂亮的白玉呀。第二日,便能寻来一匣子一模一样的羊脂玉送进迎春殿。

    甚至连从碧都忍不住背后嘀咕,觉得韩江做得太夸张了,便是宠人,这也有些太过了。

    早上不见,傍晚没有时间,韩江便每日中午放下繁杂的事务,到迎春殿陪着康乐用饭。

    迎春殿小厨房的膳食本就是宫中独一份的精美了,且只侍奉康乐,已是足够奢靡精致了。

    韩江却又寻了几位不同菜系的厨子,送进宫中,便是康乐一日三餐每顿不同,亦能半月不重样了。

    康乐吃得不大多,看到她放下筷子,用锦帕在唇角点了点,便随口问道:“这些吃不惯?可要再换几个菜系?”

    康乐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不是,这些也很美味的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只是我最近好像食欲不佳,没有以前吃得多了。”

    韩江一顿,他轻轻地放下了筷子,看着康乐没有说话。

    从碧此时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玉碗,盛着满碗颜色漆黑味道浓郁的药汁,她看了一眼没有动多少的饭菜,神色浮上一丝担忧,她轻声道:“公主可以喝药了。”

    康乐自有记忆以来,喝药几乎是和吃饭一样的事情,喝药的时候虽会忍不住皱着眉头,但从来没有抱怨过,总是自己乖乖地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再没有如她一般省心的病人了,也再没有像她一样让人心疼的了。

    康乐看着药碗,难得地犹豫了一下,她仰头看着从碧,软乎乎地笑了一下,软声道:“好。”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端起玉碗,手指几乎和白玉同色,抿着唇用勺子浅尝了一口,便不由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康乐看着整碗的汤药,迟疑了一下,把勺子放下,两手捧着碗,小小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全部喝下。

    最后一滴入口,从碧赶紧接过空碗,把一盏清水送到她唇边,康乐就着她的手漱了口,再睁开眼睛,眼尾可怜地红着。

    韩江伸手接过,从碧犹豫了一下后退下,他又喂了康乐一口水,沉声道:“很难喝?”

    康乐眼睛红红的,对着他笑了一下,才慢慢道:“还好吧,其实已经习惯了。”

    然后微微蹙起眉头,犹豫着道:“但是总觉得近几日的药似乎更苦了些呢。”

    韩江伸手,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意有所指道:“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明明是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康乐听了,眼睛却忽得一亮,眸光闪了闪,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对、对呀。”

    毕竟,遏苦大师说她成了亲就能好了呢。

    听了她的话,韩江只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眼睛中却并没有什么温度。

    午后,他回了议事殿,见他现身,其他人皆打起精神来,兢兢业业地处理起事务来,余光且若有若无地瞥向宁思明。

    宁思明却推开椅子,直直地朝着韩江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不卑不亢道:“韩大人可有时间,臣有些事宜想要请韩大人指教。”

    韩江淡淡看他一眼,点头道:“过来。”

    门窗隔绝其他人窥探的视线,韩江一摆袖,自在椅子上坐下,饮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撩起眼皮看他,淡声问:“何事?”

    宁思明站直身体,开门见山道:“今早收到调令,臣所属部门不变,但平升一级。”

    韩江指尖捏着杯子,滚了滚,随口问:“所以呢?”

    “所以臣想来问一问,此调令,是为着昨日送康乐公主的安康符的回礼呢,还是——”宁思明抬眼,看着韩江,语气平静地问:“还是臣能力颇佳,应得的?”

    宁思明难以语表一早看到香囊时的心境,而在踏进议事殿得知自己升迁的事情,纵一众同僚都拱手道贺,连楚靖远都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愉快畅想他将来的仕途,他挂着笑同他们道谢,心中却是冷静的。

    韩江喝了口茶,看着他,平静问:“若是我回答,是给安康符的回礼呢?”

    宁思明亦答得平淡:“便是也无妨。虽说臣送康乐公主安康符,并不为他求,但韩大人把机会既给了我,我便要握在手中不可错失。”

    “这只能证明现在的我可能还德不配位,但无妨,总有一天,我会名副其实的。”

    韩江抬眼,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宁思明。

    聪明、温和、坚定、不迂腐、亦不清高。

    若不是家世平庸,无所助力,踏入宦海第一步没有落稳,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韩江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带了审视和挑剔。宁思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怯,安静地任由他打量。

    “呵,”韩江冷笑了一声,眼神讽刺地落在他身上,轻描淡写道:“在这朝中,虽我的确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人莫敢不从,但还不屑于拿权势徇私情。”

    “这是你应得到。”他淡声道:“至于回礼,府上小公子似乎也到了该启蒙的时候——”

    他扔出一张手书,说:“拿着这个去见李夫子,他自会将他收到门下。”

    宁思明的小侄子天分不佳,府上有没有底蕴渊源,求学拜师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此时见韩江随手便解决了,还是极有盛名桃李成蹊的李夫子……

    他双手接了手书,恭敬一拜:“多谢韩大人。”

    拜过,宁思明起身后却并未告退,韩江已提起笔,余光一瞥,冷声问:“还有何事?”

    宁思明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是开口,他盯着韩江问:“还有一事请教韩大人。”

    不待韩江说话,他便微蹙眉头,道:“之前我从未多想,天贶节得了安康符后,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韩江笔下一顿,他看了宁思明一眼,缓缓搁下笔,无声地盯着他。

    宁思明:“天贶节全上京足有数十万人,独独无人得了祥瑞符,我是安康符,楚靖远是桃花符、苏鸿是平安符,另外两人一人福禄符,一人寿喜符。”

    他缓声道:“而我同楚靖远确认过,除了那两人已成家,我们三人的画像,皆都曾送到过迎春殿,供康乐公主挑选。”

    韩江神色平静,面上不露分毫,反问道:“所以……”

    宁思明突然轻笑,神色变得笃定,他看着韩江,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们三个都是未成家的适龄男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苏鸿也在其中令人有些费解,但想到苏贵妃的盛宠,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而真正让人生疑的,是你,韩大人。”

    “依照您霸道、独断、□□的性子,会把我的香囊扔回来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您竟然肯让康乐公主收下,才是有些奇怪的,那只能说明,康乐公主是真的很需要安康符。”

    他神色间浮出一抹担忧。

    韩江冷淡道:“仅是如此?”

    “不仅如此,”宁思明凝神道:“安康符便罢了,最为让人生疑的是,依照您对所有接近康乐公主的人皆都冷脸,却能让苏鸿在冒犯了康乐公主后,仍毫发无损,便定是另有所图。”

    “请别说是顾及苏家权势,”宁思明彬彬有礼客气道:“依照您的手段,区区一个苏鸿,便是在苏家人面前挫骨扬灰了也不值一提。”

    他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猜想:“康乐公主数年前就和遏苦大师颇有缘由,甚至在遏苦大师下山云游前,还特意又见了她一次。”

    “思及康乐公主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大佛寺的香囊送给的都是命格颇佳的人,云贵妃当初又特意撮合过康乐公主与我或者楚靖远……”

    “韩大人对苏鸿宽宏大量地高抬贵手,特意网开一面——”

    “那么,就只能是,”他语气又低又沉地说出结论:“康乐公主的身体大抵真的不大好,要同命格极好的人结亲,才能长久!”

    他既分析得清晰,又看得透彻,韩江也不推辞隐瞒,他直言,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描淡写:“那又如何?”

    从来温和从容的宁思明却突然暴怒,他上前一步,抓着韩江的衣领,怒道:“你既早知道,又为何放任,为何熟视无睹,为何依然冷眼看着康乐公主的身体一点点地虚弱下去!”

    韩江一掌敲在他手腕上,宁思明顿时松了手,却依然怒气冲冲:“你若肯离康乐公主远些,现在,就算不是我,哪怕是楚靖远,再者苏鸿也好,康乐公主同他们亲近,总比跟在你身边丢了命好。”

    韩江眸色一暗,他沉声,冷淡却不容反驳道:“不可能!”

    他漠然地看了宁思明一眼,缓缓道:“我不会让绵绵离开我身边,也不会让她再继续虚弱下去。”

    宁思明不信,他质疑地看着韩江,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忽然,他面色一变,几乎是勃然大怒,死死地看着韩江,咬牙道:“卑劣!”

    韩江神色平静。

    ……

    今日似乎诸事繁杂,下午时,宫人进来,低声道:“韩大人,淑华宫的云贵妃想要见您。”

    云贵妃等在折柳亭,她来回踱着步,神色似有不宁,带着淡淡的忧愁和多虑,额间眼尾已生出淡淡痕迹。

    韩江看着她,略一点头示意:“云贵妃。”

    云贵妃见他来了,站定面对他,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韩大人。”

    韩江开口问:“有何事?”

    云贵妃看着他,张口欲言,却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问:“不知韩大人之前对我保证的,不会让康乐香消玉殒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从最开始的时候,云贵妃和赵楚韫皆不赞同康乐亲近韩江,但那时候韩江还是冷漠淡然的,她们想着也许康乐碰过两次壁,知道痛了,就会回头了。

    可是实在没想到,小公主竟然真能打动韩江,让一朝权臣为她低头,一座冰山为她融化。

    她们担忧过,甚至真切地想要劝阻过,可是看到康乐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烂漫开心着,便总是于心不忍……

    爱之深则护之切,那日同顺宁帝议完赵媛芸的事情后,她拦下韩江同他讲明了其中种种,韩江听完了,却依然神色淡淡,亦未曾和康乐疏离分毫。

    云贵妃蹙眉柔声道:“韩大人不信神佛,执意同康乐亲近,但自那时,绵绵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现下虽好了些,却是加重了药性缓缓吊着的。”

    “韩大人已亲眼见了大佛寺大师们诵经后,绵绵身体好了许多,便是不敬神佛,为着绵绵,也该有些许敬畏。”

    她没有再急急追问,而是转而缓缓说起其他,低声道:“不论绵绵和谁成亲,她都是独一无二最尊贵的嫡公主,到她十六生辰还余半年,婚礼嫁妆早已备好,只是——”

    云贵妃面上浮现出隐忍的挂念和悲痛,声音里带了哽咽,问韩江:“既你说有法子,那是什么法子,能让我的绵绵往后能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地活着?!”

    韩江没有办法。

    他不信神佛、不敬神佛,同康乐命格不合,却又霸道地守着她不肯放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云贵妃看着他,目光中的恳切却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迎春殿,康乐午睡醒来,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却觉得更加昏昏沉沉,甚至连身上都酸痛起来。

    “醒了?”赵楚韫在床边翻书,听到动静,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长姐?”康乐茫然,她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呀,现在什么时辰了呀?”

    赵楚韫顿了下,笑着道:“不早了,你都睡了一下午了,天都快要黑了。”

    “哦。”康乐应了一声,倒不是很意外,最近她似乎睡得有些多,经常会这样,便理所应当地犯懒着,没有再起身,只是翻了个身,趴在床沿上,懒洋洋地问:“长姐,你来寻我,是有事吗?”

    赵楚韫点了点头,温柔道:“你的公主府已经布置好了。”

    “呀!”康乐抬起头,一下子有了精神,眼睛也闪闪发光,很是雀跃高兴的样子,说:“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住进去了啊?!”

    昨日她还遗憾着要守着宫门关闭的时候回宫,想着若是在自己的府邸,什么时候回去都没关系,现在竟然就好了。

    赵楚韫失笑,安静了片刻,才重新开口道:“公主府是为你出宫居住修建的,但之所以建得这样早,是因为,它还会是你大婚的地方。”

    康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扯起被子盖住半张脸,轻声说:“我知道,我的十六岁生辰快到啦。”

    赵楚韫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她,像是安抚婴孩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忆起康乐最近身体每况愈下,狠了狠心,开口道:“是,之前遏苦大师交代过了,你需在十六岁生辰前成亲,由你的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宁山殿前,亲手为你再点一盏长明灯,往后此生福禄同担,才能长久。”

    “我知道呀。”康乐晃了晃头,笑着道:“长姐还说要他真心喜欢我,拜向慈宁山的每一步才是真诚的。”

    她抿了下唇,像说悄悄话似的,凑在赵楚韫耳边,得意道:“现在,他就是很真心、非常真心地喜欢着我呢。”

    赵楚韫闭上了眼睛。只有不去看康乐天真快乐的面孔,她才有勇气把这些话说出口。

    “我们只告诉你了前半句,遏苦大师还有剩下的一句交代——”

    “只有命格和你相合的人成为你的夫君才有用。”

    康乐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拢着被子,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目光遑遑地看着赵楚韫。

    “韩江不是那个人。”

    赵楚韫冷静地说。

    她握着手,指甲嵌入掌心软肉,她看着康乐惊慌茫然的神情,心中不由地恨极了韩江。

    恨他在最初康乐接近的时候没有避开;恨他在康乐示好表明心意的时候没有拒绝;最恨的是,他明明没有任何好办法,却依然放任着同康乐亲近,故意引诱纵容着她,对她予取予求,令她陷得更深!

    甚至到了现在都不肯放手!!

    康乐抱着被子,安静了许久,再开口,声音不复清越,带着浓浓的沙哑,她低声问:“韩江呢?”

    赵楚韫不想她在这个时候还见韩江,便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宫……”

    这时,屏风外却传来一道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些克制的安抚:“我在。”

    只是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平静的康乐顿时红了眼睛,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接二连三地顺着脸颊落下,打湿了锦被。

    她泪眼朦胧地盯着屏风后的影子,轻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

    康乐在此之前,只知道自己十六之前要成亲,再不知道其他。

    她骨子里是有些天真和浪漫在的,云贵妃和赵楚韫担心她得知人选已定会生出抗拒,便隐下了这件事情,只是引导着她同宁思明接近,便是不合,也还有楚靖远可选。

    谁知她偏偏看上了韩江。

    韩江隔着一道屏风,看着里面那个娇小的身形,安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微哑道:“在,你同我说喜欢,我点头,之前。”

    康乐的泪落得更多,她委屈伤心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却还是——”

    还是如何?还是故意接近我?故意欺瞒骗我?还是,故意要害我……?

    韩江心中转过万千道念头,素来冷静淡漠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晦暗浓郁,翻涌着无法克制的狂乱和阴暗,周身气势危险极了,像一头可怖凶狠的野兽,正要为了护卫他的珍宝不被人夺走,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吼声——

    康乐抽噎了一下,带着哭腔道:“你早就知道了,却还是喜欢我,我好感动呀……”

    “我也喜欢你的,可是、可是,”她抽泣着,难过又无助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呀……”

    韩江一滞,周身气势顿时散去,他怔怔地看着康乐,似乎是还未回过神来。

    赵楚韫也是一顿,似乎是有些无言以对。

    韩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神色变得温柔起来,他侧身走过屏风,在床边停下脚步,单膝跪下捧着康乐的手,轻轻地搓了搓,想要把自己微不可察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

    他伸手拂过康乐沾着泪珠的睫毛,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韩江,我奉劝你做人不要太自信,不然我会教你做人的,哼!

    其实现在不应该给他好脸色的,但是小公主太软萌可爱了,没忍住啊啊啊啊!

    再啰嗦一句,其实本文主旨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为爱低头,自我拉扯、审视,从克制到隐忍,再到反弹疯狂放纵

    一句话剧透:韩江愿意低头给小公主当外室(当然不会真的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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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你要给我当外室

    韩江说他有办法。

    赵楚韫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康乐也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吸了下鼻子,声音可怜地问他:“是什么办法呀?”

    让她同人成亲是遏苦大师给的方法, 然后遏苦大师下山云游苦修了, 除了这个便没有别的交代了。

    她看着韩江, 饱含希翼,期待地问他:“可是遇着别的更好的大师, 他给了别的建议吗?”

    韩江摇了摇头, 康乐便又猜测:“那便是,你寻到了遏苦大师, 他告诉你,你也可以的,是不是?”

    韩江依然摇头。

    康乐面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她有些茫然不安, 坐在床上抠着手指, 迟疑小声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呀?”

    韩江却慢慢地松开她的手,起身在她面前站直了身体, 眉眼沉静,低头安静地看着他。

    手中突然失了温度,康乐微微蹙起眉头,察觉到了不安, 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韩江, 突然就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好像一下子变得离她很遥远, 让人惶惶不安。

    她伸手, 怯怯地要去牵韩江的袖角,仰着头,眼睛有些红,眼皮微微下敛,抿着唇,穿着一身柔软干净的素衣,抱着锦被,像一只胆小柔弱的小动物,惊惶不安地仰着头,等待着即将落下未知的判决。

    康乐晃了晃韩江的袖角,声音轻软地唤他:“韩江……”

    韩江低头看着她牵住自己的手指,纤细、白皙,如同一截脆生生的玉一般,可爱、可怜,也脆弱极了,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是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却又虚弱到不堪丝毫风雨摧折。

    可是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是故意来招惹的,所以,这是他应得的。

    宁思明那嘲讽又愤怒的神色似乎又浮现在面前,他冷声讥讽道:你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便能万事皆让人按照你的心意来吗?

    也许的确不能,但没关系,他有权有势,他会让他们“乐意”的。他已经把所有的路铺好了,只需要康乐点头,无人敢对他的谋划不从。

    韩江定定地看着康乐,缓缓地张开了口,康乐睁大了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迎着那样的目光,韩江却突然就发不出声音了。

    康乐却牵着他的袖角不放手,坚持着轻声问他:“你说的,是什么办法?”

    向来漠然冷淡,下手果决从未犹豫的韩江却足足安静了一刻钟,才能让自己站定了,迎着小公主的目光,用暗哑的声音说:“按照遏苦大师的话,成亲。”

    康乐整个人都顿住了,她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懵懂天真地问:“成亲?可是不是说我们的命格不合吗,这样也可以成亲吗?”

    韩江整个人似乎都化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寒冰,他站得笔直,后背绷得很紧,甚至连呼吸的动作都微不可察。

    他看向康乐的目光是冷静强硬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一字一句地说:“是成亲,但不是和我。”

    康乐一怔,牵着他袖角的手不由地松开,重重地砸落在床沿上。

    她难以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明明是听清楚的,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他说得那样清晰坚定,可是为什么听进耳朵里,就变成了一阵噪杂无序的乱音。

    康乐带着哭腔,眼泪一串串地落下,砸在她泛出红痕的手背上,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江,固执地问他:“我没有听到,你刚刚说了什么话。”

    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平静祥和。

    迎春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几乎连风声都没有了,可是过了好久,韩江定定地看着康乐,一字一句地把那句话一字不差地又讲了出来:

    “是成亲,但不是和我。”

    向来最是温和柔软、好脾气的小公主却顿时红了眼,连多同他讲一句话都不肯了,她不顾自己手背上的肿痛,抱着枕头用力地砸到韩江身上。

    恼怒,生气,还,很伤心。

    她睫毛被眼泪打湿的变成一簇,脸颊也湿漉漉的,下巴上晶莹的泪珠一滴接一滴地坠落,哭得安静又难过。

    赵楚韫在旁看得心疼极了,但此事必须处理,她冷冷地剜了韩江一眼,咬牙站着没有动。

    韩江站得笔挺,好像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岩石,才能在康乐面前无坚不摧,才能够有勇气、才能够狠心,对着康乐说出那些会让人伤心失望的话。

    可是康乐眼眶里滚动着泪珠,失落难过地看了他一眼,一切的强硬顿时都会丢盔弃甲,韩江再无法无动于衷,他俯身,双手捧着康乐的脸颊,拇指轻轻为她拂去不断涌流出的眼泪……

    却无法温柔地对她安抚一句“别哭了”。

    事因他而起,泪亦是为他而落,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放任纵容着,拉着小公主一步步坠落沉溺,现在,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康乐本是很生气的,甚至还失态地用枕头打了韩江,可是韩江俯身,动作温柔地为她擦泪,小公主又忍不住心软犹豫,她哭着低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主动提议道:“天底下那么多人,除却遏苦大师外,定是还会有别的能人异士的,我们可以找一找呀,说不定他们会有别的办法。”

    韩江缓了口气,声音依然是哑的,他低声道:“已经寻过,无果。”

    “那,就继续找遏苦大师吧。”康乐挂着泪珠,眼中依然充满希望地说:“也许是他的话没有讲完,说不定我们的命格也没有那么不合适呢。”

    韩江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眼中沉淀着无奈和痛苦,忍声道:“没有时间了。”

    不说遏苦大师那样的年岁,下山苦修这么久还在不在人世,便是康乐的十六岁生辰,亦没有多远了,最近她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了,太医院不得已加重了药量,但若有一日……

    韩江无法想象,亦不能接受!

    小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尘世间只要她想要的,似乎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便不是心想事成,也几乎没有过任何遗憾。

    她比韩江更加充满希望,天真道:“不会的,就是在我生辰那天,遏苦大师回来了就好了的。”

    想了想,她说:“或者,说不定,就算是不成亲,我要不一定就会死掉呀,也许就还是一直生病而已呀,我不想……”

    她试图说服韩江,让他改变主意。她不想同别人成亲,更加不想听到韩江让她同别人成亲的话。

    韩江垂下眼,却不听康乐说完话,径直打断她,更加强硬道:“不行!”

    他不会让康乐冒丝毫的险,她像琉璃一样脆弱易碎,便是捧在掌心,都担心她会被吹折,又怎么可能在她的身体一步步虚弱下去的时候,仍寄希望于那些飘渺的可能性?

    韩江轻轻地捏着康乐的下巴,要她同自己对视,要她看到自己眼中不容反抗的坚决,和,深情痛苦的无奈。

    他的喜他的悲,他的无奈和决绝都要让康乐看到,要她记得,要她感受到。

    “我已同人商议过,定好了婚期,到那时——”说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冷静道:“到时候拜堂成亲,然后他会去慈宁山一步一叩首到大佛寺,点一盏长明灯。”

    “然后呢?”康乐又落泪了,但她此刻的目光却很平静,虽然含着泪珠,但看向韩江时再无惶惶不安,她听完韩江的话,吸了下鼻子,顺着他的话道:“到那时,我就是别人的夫人了,他是我的夫君——”

    “他会住进我的公主府,欣赏我让人栽种的栀子花,他会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夜半无人时私私密语,他会为我描眉簪发,用饭时为我布菜,下马车时会伸手牵着我……”

    韩江下颌绷出一道清晰的线条,似是在忍着怒,他声音发紧,目光死死地盯着康乐,红着眼睛道:“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康乐红着眼睛反问他:“成亲以后,本就是要夫妻一心一体的,同我成亲的是他,那他就可以这样做!”

    韩江突然靠近,他低头,目光凶狠地看着她,双手扶在她肩膀上,用力地拢着,只是短短几句话而已,他已忍受不了,近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不会允许的!”

    “你凭什么不允许?”康乐看着他,一眨眼又掉了一串眼泪,她强硬地道:“我允许就够了。到那时,你就只能是坐在观礼席上的客人,是高高在上的韩府韩大人,同我并无什么干系,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和我未来夫君的相处!”

    韩江盯着她,近乎呢喃着,似是情人间密语般,轻声说:“因为他只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只是陪你演了一场戏的陌生人罢了,而我——”

    他定定地看着康乐,声音很轻很柔,却很冷,几乎不带任何温度,仿佛一头偏执的不通人性的野兽一般,执着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康乐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听错了,或者是误解了韩江的意思,难以置信问:“你在讲什么呀?我都同别人成了亲,还要你陪着做什么?”

    小公主对爱情和婚姻的想象都是干净崇高的,所以会在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后立刻就同宁思明讲清楚了,也下意识地觉得同别人成亲后,就不会再和韩江有瓜葛的。

    可是韩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康乐虽然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但她读过许多书,不乏有些闲谈杂书,听韩江的话,片刻后便意识到了。

    她睁大了眼睛,皱紧了眉头,近乎语气恍惚,不确定地问:“你、你要给我当……”她想了又想,才艰难地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词。

    小公主难以置信道:“你要给我当外室?!”

    韩江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捧着康乐的手,眼神近乎缠绵地看着她,轻声道:“你放心,我会让他同意的,他会安静地闭上嘴的。”

    康乐面上神色震惊又困惑。

    她看着韩江,几乎想要去伸手扯一扯他的脸,看看是不是什么人假扮了他。

    韩江是什么人,一手遮天的权臣,说一句万万人之上毫不为过,世人皆知他的冷漠,孤傲,康乐也知道他的霸道、独断、□□,连宁思明送她的香囊都不许她收下,更何况是和别人成亲?

    她收回手,仍觉不够,甚至又往后挪了挪,同韩江拉开距离,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疯了吗?”

    韩江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康乐便知道了,他依然是那个霸道独断的韩江,他非有否认康乐的话,却也没有收回之前讲的,他依然会强硬地要求康乐和某个命格相合却不喜欢的人成亲。

    哪怕他依然喜欢着康乐,却还是会看着她同别人成亲,然后让她的夫君闭嘴,安静地做一个吉祥物,他会代替他,成为康乐不在人前时缠绵眷恋的爱侣……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遏苦大师的一句话,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且正在逐渐变得更加不好,他只是想让自己能长久地活着……

    康乐有些动容,所以她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带着些诚恳地劝解,说:“我不想这样。”

    不论是为了活下去牵扯一个无辜的人进来;还是看高高在上的韩江低头,不可一试的人愿意成为她身后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又或者是,韩江这样□□,从不听从别人的话的样子。

    她都不喜欢,所以温和地好商好量着,希望能让韩江改掉主意。

    可是韩江却不打算回头,他声音虽轻了一些,却依然不容拒绝道:“此事不需再议。”

    就如同他在议事殿上,同那些想要反驳他的朝臣一样。

    他这样固执,坚持着康乐根本无法认同,也无法接受的想法,康乐张口,想要努力地再劝他,韩江却径直开口,语气强硬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康乐骨子里是有些天真和烂漫在的,没有受过丝毫的伤害和困苦,十五年的人生是圆满美好的,她没有什么执着的念头。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处处都是温暖呵护,没有求不得,未曾经历过爱别离。

    她心中依然对为了充满了希翼和光明,她不理解,为什么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韩江就这样急切地把她推向别人。

    哪怕只是表面上这样。

    她本来心中还有些为韩江伤心的,现在被他接二连三的强硬态度惹得有些生气。

    康乐抱着手臂,闷闷地嘟着脸,抬眼冷冷地看了韩江一眼,点头说:“好。”

    “我愿意和别人成亲。”

    她在“愿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说完便一眼也不肯看韩江了。

    明明已一切如愿,可是韩江却听到她的话,却顿时脸色不好,手生生在床沿掰下了碎屑。

    作者有话说:

    康乐:哼,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可要说话算话,不要后悔哦感谢在2023-08-23 21:37:45~2023-08-24 21: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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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气一气他

    康乐低头看着缺了一小片的床沿, 她丝毫也没有生气,而是抬起头,看着韩江,用一种很心平气和、很放松的语气说:“好啦, 我答应你啦。”

    像只是应下来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提议, 她探头看了一眼窗外, 温声关切道:“天色已经挺晚了,都快到关闭宫门的时辰了, 你干净出宫回府吧, 不然就要被留在宫中了。”

    好似真的是为身边亲近人着想的模样。

    韩江却定定地盯着她,脚下未动, 眼中翻涌着一些康乐根本看不懂的情绪。

    康乐疑惑地问:“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你——”韩江开口,只是一个字,却已让听到的人深切地感受到他的隐忍犹豫和痛苦,他声音暗哑, 低声地问:“你就没有别的想要问的了吗?”

    听了他的话, 康乐当真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道:“没有。”

    “一切你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康乐问得很真诚,她很乖地说:“我只要按着你的话去做就行了吧。”

    若这话换旁的事情来听, 对一个独断专治霸道的人,有一个对他百依百顺娇弱美丽的小姑娘,该是天底下怎么样的天作之合呀。

    只可惜,如今是韩江要亲手把她推到别人怀中。

    明明是应下了他的话, 如了他的意, 得了这样柔顺乖巧的回答, 韩江却霎时红了眼, 近乎失态地逼近康乐, 咬牙追问她:“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你选的人是谁,为什么要选他,还有——”

    他顿了下,才近乎微不可察地问:“我们的以后——”

    康乐理所应当地说:“不用呀,既然你都已经做好了决定,那自然就该由你来安排呀。”

    “况且,”康乐看了他一眼,说得很平和道:“我说了你也不听呀,那就没有必要再讲了吧。”

    韩江闭了下眼。是的,便是康乐讲了,他也不会采纳的,他依然会选择现在的办法,哪怕……

    韩江睁开眼睛,神色慢慢归于平静,伸手轻轻摸了摸康乐的脸,面上浮起温柔,温声道:“不用怕,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只需要……”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用极缱绻的声音道:“你只需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

    直到他走了,赵楚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依然心中紧绷着如临大敌。

    她忍不住问出康乐方才说过的话,喃喃问道:“他是真的疯了吗?”

    不然,她方才见到的听到的,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

    最初的时候赵楚韫就对韩江印象不佳,毕竟哪个皇家子弟会对权倾朝野手握大权的权臣有好感呢,况且她还有个不怎么受宠的弟弟。

    后来康乐主动同他亲近,赵楚韫忆起这人决绝手狠黑心的传闻,又是一幅冷漠孤傲的模样,怎么看都和柔软天真的康乐不合适,便依然不看好他。

    直到之前,韩江点头应下康乐的那句“喜欢你”,却吝啬得没有给出一句明明白白的回应,虽然康乐不在乎,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地去见他,赵楚韫心中却觉得不妥,更觉韩江此人没有担当。

    从家世、为人、品性,赵楚韫无一处觉得满意,甚至在得知韩江明明早就知道康乐的事情,却依然放任着哄康乐同他亲近,虽很是愤怒生气,但心底深处也有一丝“这是韩江能做出来的事”的失望和冷静。

    留京数十载,为官近十年,不党不群,不结党营私,其实并非不能,而是没人敢同他接近。

    韩江手狠心黑的名声无人不知,便是身为同僚朝夕相处数载,一旦挡了他的路,或者有利可图,他便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他是一头养不熟的孤狼,也只有苏家那样的蠢人,竟敢三番四次地示好妄图拉拢韩江。

    可是,可是!就是这样的韩江,竟然会低头,会失态,会为了康乐隐忍谋划,更是为了他,甘愿当一个没有名分、见不得光的影子!

    赵楚韫觉得恍惚极了,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然后神色又平静了下来,说:“韩江大概是真的疯了。”

    她没有办法想象韩江正常状态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康乐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话,说:“好像是有一点不太正常,他刚刚看我的眼神有点吓人呀。”

    赵楚韫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岂止是吓人,她还只是站在旁边,都已经觉得有些颤栗腿软了,康乐那时候面上毫无异样,现在竟也只是后知后觉地说一句“有点吓人”。

    但好在韩江没有真的置康乐于不顾,赵楚韫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到韩江的提议,又不由真切地头痛起来。

    赵楚韫沉下脸色,认真地问康乐:“关于这件事情,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用细问,两姐妹之间自有默契,康乐知道赵楚韫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她眨了下眼,同样认真地回答道:“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又怎么可能会跟别人成亲呢?”

    “长姐,”康乐神色间浮起迟疑,她张开手臂,轻轻地揽着赵楚韫的腰,在她小腹轻柔地蹭了蹭额头,柔软又可怜地说:“我这样,是不是会让你们伤心呀?”

    赵楚韫伸出手,僵了片刻,才慢慢地落在她背上,温柔地抚了抚,轻声说:“怎么会,不管你……”

    她闭上眼,哽咽着,却依然努力地带着长姐的包容和安抚,哑声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康乐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当初母后走后落雪的冬夜里一样,倚着她,就好像她温暖的依靠还在,亮着的蜡烛永远不会熄灭一样。

    便是不问,赵楚韫心中也依稀知道康乐会做出什么选择。

    康乐看似柔弱乖巧,骨子里却是坚韧勇敢的,不然也不可能从小到大忍受着无休止的病痛和连绵不绝的汤药,依然能露出灿烂温和的笑容来。

    她可以接受为了治病同喜欢的人成亲,但不会接受为了治病同不相干的人成亲,更遑论成了婚后还要和外人厮混。

    大概是幼时便时辰缠绵病榻,康乐对生死的事情好像没有看得那么郑重,还能反过来安慰赵楚韫说:“长姐不要哭……”

    她伸手为赵楚韫擦去眼泪,带着笑意,很是豁达乐观道:“不是都说吉人天相嘛,我觉得我自小运气都很好哇,虽然有几次确实病得惊险,但最后不都是化险为夷了嘛。”

    康乐对自己的气运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自信,她弯着眼睛说:“我觉得这次也没问题呢。”

    赵楚韫没有她这样天生的乐观,只是顺着她的话,勉强勾了勾唇角,由衷说:“我也希望能如此。”

    赵楚韫在宫中向来是雷厉风行、果断又坚毅的,现在见她落了泪,康乐有些心疼,想了想,她撒娇道:“可以继续找遏苦大师呀,说不定找到了他,一切就会有转机了呢。”

    然后,康乐犹豫了一下,见着身边的人都为她的任性难过伤心,她向来是心软的,想了想,便哄人道:“再不行,不是还有韩江嘛,他的办法可以放到最后再试。”

    她说得无心,只是想要哄一哄赵楚韫,宽一宽她的心,让她不要那么伤心了,赵楚韫却听得有意,不由地眼睛一亮。

    韩江的办法是可行,但姿态太过强迫,才让康乐心生抗拒,但若是,能让康乐自己从心中就愿意点头呢,明明、明明在韩江出现之前,康乐和宁思明便相处得很好,若不是韩江从总作梗,说不定现在……

    赵楚韫温柔地看着康乐,点头道:“嗯。”

    出了迎春殿不远,她侧身对小宫女低声交代了一句:“明日,去议事殿给宁思明带句话,就说……”

    迎春殿,康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从碧小心伺候着梳洗,侍奉着略用些清淡饮食便罢,毕竟不久就又要进午膳了。

    从碧小心谨慎地问:“今日可让小厨房只准备一人份的膳食?”

    昨日才同韩江起了争执,又哭又气还扔了枕头砸人,从碧从未见过小公主这样过,早上醒来眼皮都还有些微微红呢,可见昨日有多难过了,便是韩江来了,不许他进门,从碧也是万分赞同的,更遑论还要留他用饭?!

    康乐想了想,还是道:“无妨,还是多备一份吧。”

    “……哎。”从碧应下了,但心中仍觉不甘心,觉得她家公主性子太好了,将来是会被人欺负的。

    最近康乐胃口不佳,吃得不多,迎春殿小厨房又养着十几位大厨,顿时人人紧张,使出浑身解数,既要给小公主开胃多用些,还要努力比其他人全都比下去,顿时饭菜色香味无一不绝,比宫廷御宴时更加好看可口。

    宁思明一踏进迎春殿,便嗅到飘渺浓郁的饭菜香气。一上午劳心劳神的公务让人疲倦,他还是一身朱红朝服,站在夏日郁郁葱葱的绿茵下,却是出尘的俊秀。

    他站在门口,温和地对守门小宫女道:“劳驾,可否进去通传一声,宁思明觐见康乐公主。”

    小小宫女懵懂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见是个年轻好看的公子,又听到他的名字,愣了一下。

    康乐在迎春殿里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年龄又小,病中无聊,经常和殿内的小宫女们一起玩闹,小宫女自然也听过宁思明的名字,还知道康乐总是亲近地唤他“明哥哥”。

    迎春殿里极少见外男,前头只有一个韩江,在迎春殿里畅通无阻,小宫女得了吩咐不必拦他,现在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和康乐公主亲密的公子……

    小宫女想了想,依葫芦画瓢地遵循前例,对他行了一礼,侧身道:“公主现下在院子中赏花,宁公子入院便能见着了。”

    见她丝毫不拦,甚至主动告知康乐所在,宁思明皱起眉头,便想告诫她的疏忽不警惕,又忽然意识到,小宫女如此,定是有前例在先,而能这样频繁出入迎春殿的外男,除了韩江还会有什么人。

    他缓了口气,努力保持着从容温和,再次坚持道:“你去通传一声。”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小跑着进入了,过了一会儿,又喘着气出来,对他行礼,示意道:“宁公子,公主有请。”

    宁思明对她点了下头,道了一句:“有劳。”

    小宫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想:这位宁公子和韩大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呀,看起来好相处得多。

    她耳边又响起宁思明坚持的声音,缩了下脖子,努力地把从碧方才吩咐的话记在心里。

    从碧说:再有外人来,不论是谁,皆要通传过康乐公主,公主点头了,才能把人放进来。

    小宫女迟疑地问:“韩大人来了,也要问吗?”

    从碧瞪了她一眼,加重声音道:“任何人!”

    小宫女守着门,呢喃着重复:“韩大人来了,要拦下。”

    院内,康乐见着宁思明,惊喜道:“明哥哥!”

    宁思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飞快地上下扫过一眼,发觉她又瘦了一些,心中一涩,温声道:“康乐公主。”

    两人再见也没有丝毫生疏,只是康乐有些歉疚,她软绵绵地说:“明哥哥送给我的装安康符的香囊,我不好意思弄丢了。”

    虽然心中觉得可能是韩江悄悄拿走的,可是康乐没有亲眼见到,后来也忘记问韩江了,她没有推辞自己失误的想法,便老老实实地道歉,垂着眼睛,模样心虚歉疚。

    可是宁思明已经在书桌前见到了康乐“弄丢”的香囊,更在同韩江对峙的时候明白了缘由。

    此时再听康乐的话,便不由地觉得康乐是在为韩江维护。

    他声音微沉,温和道:“没关系。”

    宁思明收下了道歉,康乐仍双手递给他一个香囊,认真道:“这是安神的,里面的香料药草都是我亲手装的,虽然没有你送我的安康符贵重,但还是送给你,希望你收下。”

    她的香囊,送过楚靖远,送过韩江,如今也送给宁思明。

    看着小公主真诚的目光,宁思明收下了,顿了下,他回应道:“公主不必觉得安康符贵重,韩大人为了答谢,特意手书一封,帮愚侄能拜入李夫子门下,这已经比安康符更加珍贵了。”

    “啊?”康乐惊讶了一下,毕竟韩江只说了交给他来办,并没有说要怎么做,康乐对此完全不知情,她对李夫子有些耳闻,知道这是为很厉害很有品行的老师,便由衷地点了点头:“那很好呀,小侄子往后就可以有人解惑啦。”

    “不过,”她认真道:“就算这样安康符也是珍贵的,因为你送我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呀,心意才是最难得的。”

    康乐心思澄澈,干干净净的,便是宁思明故意说,她也依然纯粹天真地相信着善意和温暖。

    宁思明不由地再道,他故意模糊了缘由说:“不仅如此,韩大人还给了升了一级官阶。”

    “哇!”康乐惊喜,她一脸憧憬钦佩道:“那肯定是你处理公务做得非常好了,才能这么快就晋升!”

    她捧着脸,想了下,突然一脸希翼地说:“我听说,之前韩江也是不到半年就得到了晋升的机会,你也是这样的,那说明,你以后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厉害?”

    宁思明本来做好了会从康乐眼中看到迟疑和失望,可是她还是这样用充满信任和称赞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自己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厉害人物似的。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说:“数百年间只出了韩大人这样一个人物,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公主太抬举我了。”

    康乐认真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厉害呀。”

    宁思明定定地看着她,不为其他,仅是为康乐的这份信任目光,他便再忍不下心中的话,径直问:“公主可知晓了韩江的安排?”

    这时从碧来请,她看向宁思明,带着喜悦道:“公主。宁公子,饭已备好了,两位可移步用膳了。”

    还是她家公主有先见之明,昨日就让准备两份膳食,可好,今日宁公子来了,而不是那个惹得康乐掉眼泪的韩江。

    从碧殷勤地招待着宁思明,布置好饭菜茶水,温水湿巾,然后才热情道:“宁公子若有别的需求,只管唤一声便是,奴才们都在门口伺候,得声便会进来伺候。”

    宁思明点了点头,温声道:“有劳。”然后便极其顺手地给康乐布菜。

    从碧见了,心中更是满意,扭头便跟守门小宫女交代:“公主正同宁公子一起用膳呢,不许放人进来打扰!”

    屋内,康乐认真地咀嚼着面前的丸子,一个吃完,宁思明便妥贴地又为她夹了一道别的,康乐吃完,看着自己面前的碗不由地轻轻笑着,想了想,脆声问他:“你在家中经常这样吗?”

    宁思明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不由地也跟着笑,摇头道:“在家照顾小侄子习惯了。”

    说着便放下了公筷,没有再逾矩地布菜。

    康乐用筷子颤巍巍地夹起丸子,闻言眼中浮现羡慕,轻声说:“真好。”

    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的,有父母高堂,长兄长嫂,膝下子侄顽皮可爱,三世同堂,便不会觉得冷冷清清的。

    宁思明犹豫了一下,知道康乐亲缘有些单薄,便只笑了笑,说:“也有不好,偶尔会闹腾得头痛。”

    知道宁思明是体贴她,康乐便也顺着没有深聊,她忽然想起从碧来唤人前宁思明说的话,便抬眼看他,问:“你之前说的韩江的安排,是指什么呀?”

    宁思明安静片刻,沉声道:“他安排了人同公主结亲。”

    康乐眨了下眼,软声说:“哦,是指这个呀,这个我知道,昨日他同我说过了。”

    宁思明见康乐毫无惊讶之色,顿时绷紧了身体,皱起眉头,紧张地问:“他可曾胁迫公主了?”

    似乎每个人都对韩江有着这样那样不好的印象,而韩江,确实似乎能当得起别人对他畏惧避让的态度。

    “那倒是没有。”康乐老老实实道:“他只是把我的床掰坏了?”

    “……嗯?”宁思明面上空白,神色疑惑,他艰难地重复道:“为什么,会把床掰坏?”

    康乐解释给他听:“他跟我说了,我不肯同意,还被他气哭了。”

    她放下筷子,认真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皮,说:“现在都还有些红呢。”

    宁思明也当真认真地看了看,点头道:“是还有些红。”

    “所以呀,我哭的那么可怜,他也不肯改主意,还坚持着。我姐姐还在旁边呢,我也不想同他吵架,那既然他那么坚定,我就点了头,同意了说好呀,他却又脸色很不好,把我床边的雕花木纹掰断了。”

    说着,康乐又颤巍巍起夹起了一个蔬菜丸子,认真地咬了一口。

    宁思明安静地听完,心中却很是复杂。

    怪不得韩江今天一早脸色那么差,如果说之前是做冰雕,今天就是一座冰山,还是会冷冰冰地讽刺刻薄地让人无立足地的会开口说话的危险冰山。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同情韩江,还是心疼哭得很可怜、到现在眼皮还红着的小公主。

    其实,宁思明对韩江的方案不能说万分反对,若易地而处,平心而论,他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只是对韩江卑劣的心思、为他给康乐挑选的人而感到愤怒……

    康乐说她知道,宁思明便下意识地认为韩江也把人选告诉她了,见小公主面上还是那幅不以为意的放松,不由地皱眉提醒:“韩江明知道苏鸿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还能把他往公主身边放?!”

    康乐一怔,迷茫确认道:“是苏鸿?”

    宁思明也不解:“公主不知道?”

    康乐诚实道:“因为我没有问呀。”

    宁思明顿时察觉到了不对,他缓了缓,才用艰难地声音问她:“那公主……”

    康乐犹豫了一下,看着他,小声道:“因为我没有真的打算和任何人成亲的。”

    她放下筷子,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解释道:“心里还喜欢一个人,就不能再和别人成亲,我没有办法这样做的。”

    似乎生怕宁思明觉得她骗人,她连忙道:“我没有想要骗人的,我已经告诉过云姨姨和长姐,也同你说了,只是韩江那个样子,让我真的好生气呀,我就想让他也气一气。”

    宁思明闭上了眼睛,死死地握着拳头,才能止住脱口而出的劝解。

    此刻,他突然就理解了韩江,小公主这样天真烂漫,把些许的爱视为至高无上的、干净无暇的,愿意朝三暮四,轻飘飘地化成蝶,质本洁来还洁去。

    可是他们这些庸俗的世人不成,卑劣又善妒,偏要长久,偏要相守,哪怕用手段,哪怕利用苏鸿,哪怕是强迫,只要能让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是躲入阴影下,也是欢愉的。

    可是不行,他做不出逼迫的行为来,所以他不是韩江,也不会成为韩江。

    最后,宁思明也只能隐忍颤声地问一句:“能继续活下去,这些也不值得吗?”

    康乐顿住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宁思明绷起青筋的手背,难过道:“可是我不想……”

    听到她这话,宁思明安静了许久,最后如同赵楚韫一般,宽容温和地沉声道一句:“好。”

    他重新拿起公筷,为康乐夹了一个丸子,温声说:“既然你想气一气韩江,我有办法,让我来帮你……”

    康乐眼睛一亮,信任地点头说:“好。”

    用过饭,宁思明也不便在迎春殿久留,他告辞,要回议事殿继续办公务,康乐同他告别,从碧却一直殷切地送他到了门口。

    还交代道:“宁公子闲暇时,可以多来迎春殿坐一会儿,陪公主说说话……”

    说着,两人走到门口,还未抬头,便见守门小宫女伸着胳膊,脆生生地坚持着:“韩大人,公主此时正和宁公子一起用饭呢,吩咐了,谁都不准打扰!”

    她眼见着还是很害怕韩江,却依然勇敢地伸着胳膊,颤抖着脆生生道,一幅“如果你想进去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的坚决。

    韩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今日本就心情不善,气势更冷,一眼扫去便如同利刃一片片刺穿皮肉,让人既胆寒。

    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后妃寝宫,他哪里去不得?何况还是之前日日都来无人阻拦的迎春殿?!

    还是为了——他眸色一沉,想着小宫女的话,还是为了宁思明!

    他在唇舌间冷冷把这个名字凌迟百遍,真人却不请自来。

    宁思明带着一丝没有褪干净的迎春殿小厨房、韩江寻来的厨子特有的饭菜香,还有从碧为此给他衣服上熏的香:小公主讲究,觉得衣服上带着饭菜香不雅,若是惫懒更衣,皆是要重新熏香的。

    宁思明上前一步,笑得温文尔雅,长身玉立地站着,玉树临风的模样让刚刚都快被韩江吓哭了的小宫女红了脸。

    他抬手,对着韩江客客气气地行礼问候道:“韩大人。”

    说完便直起身,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似乎是手中捧着什么东西,韩江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没有兴趣,他盯着宁思明,向来平静从容的面上泛起隐怒。

    只是不待他开口,宁思明已经捕捉到了他飘过自己手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松开手,露出掌心的东西给韩江看。

    他声音温和悦耳道:“这是康乐公主送给臣的香囊,说是可以安神,里面是公主亲手放进去的香料和药材……”

    说着,他突然懊恼地停了下来,看着韩江,温和道:“瞧我这记性,公主之前也给韩大人送过,韩大人又怎么需要我来笨口拙舌地介绍呢。”

    他笑眯眯地说:“公主说这香囊安神的效果可以持续一个月,让我一个月后在来取新的。”

    宁思明娓娓道来,好似真的在同人认真讨论着,他问:“韩大人那个似乎已经用了许久了,可还有效用?可曾请公主替换过?”

    他凑在鼻尖闻了闻,称赞道:“公主妙手善心,这香囊虽说有药性,闻起来却也很宜人,公主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呢,和宫中的熏香似乎有些像。”

    说着,一阵风轻轻地吹过,把宁思明身上本来飘袅的味道都夹裹到韩江鼻尖。

    韩江顿时绷紧了下颌线,一双凤眸冷冰冰地死死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韩江气死!:他吃我请来的厨子做的菜,拿我用过的同款香囊,陪我未来夫人吃午饭,还把我拦在外面!我要弄死他(无能狂怒)

    为防误会小小地皆是一下,讲开后宁思明就是哥哥的身份,不会有其他的感谢在2023-08-24 21:05:52~2023-08-25 22:0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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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一起吃饭

    迎着韩江那样冰冷锐利的眼神, 宁思明依然气定神闲地淡声道:“韩大人怎么这样看着我?”

    韩江偏过头,往迎春殿里面看了一眼,冷冰冰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大人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呢?”宁思明带着笑意,彬彬有礼说道, 他看了韩江一眼, 面上笑意微敛, 浮现些许隐怒和不屑,沉声道:“不过是来告知康乐公主一声, 好让她知晓韩大人的所思所想, 以及为她做的事情罢了。”

    两人之间的对峙交锋好像仍在眼前,那时韩江神色平静, 现在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那时候韩江丝毫不会把宁思明的话放在眼中,现在却竟会屈尊降贵地冷淡回了他一句:“那又如何?”

    他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要说康乐会生气了,连向来温和好脾气的宁思明也忍不住动怒。

    宁思明忍怒质问:“你就不问一问康乐公主是否真心愿意?”

    韩江面前又浮起康乐缀满了眼泪的嫣红眼睛, 和自己失态的举动, 安静片刻,缓缓道:“她同意了。”

    宁思明只觉无话可说,他失笑讥讽道:“可不是, 在韩大人面前,谁会胆敢拒绝呢。”

    他们同朝为官,韩江是同僚更是上峰,且在朝中能够一手遮天, 这般的性子和能力虽会让人畏惧胆寒, 但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可是若把这种处事放到亲近的人身上, 便显得极为愚蠢、不可理喻了。

    便是别无他法, 只能用这个方案, 手段也可温和些,怀柔些,不要这般强硬,只一开口,就让康乐生出万般抵抗。

    闹到如今这般境地,宁思明冷冷地看了韩江一眼,说他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他最后冷声道:“那便祝韩大人心想事成了。”

    两人不欢而散。

    从碧既然没有开口,守门小宫女便没有再拦,眼睁睁地看着韩大人进了迎春殿,挠了挠头,实在不知下次究竟还需不需要拦人。

    唉,就是一个小小的守门宫女,也实在是不好当呀。

    殿内,下人刚把碗碟撤下,擦干净桌子,康乐一回身,见到韩江面色沉沉地出现在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招呼道:“韩江,你用过饭了吗?”

    她神色毫无异样,就好像和之前韩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时一样,韩江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反而问起别的:“宁思明来做什么?”

    康乐愣了一下,先是轻声交代让小厨房再准备一份膳食,然后才看着韩江,轻声细语道:“明哥哥来告诉我你要让我同苏鸿成亲。”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同我分享了他升迁的喜事。”

    韩江又问了一遍,声音又低又沉地道:“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只有一个人的膳食,而且从碧交代了不必多么精细,小厨房便极快地就准备好了,没过多久手脚利索的宫人就把饭菜摆上了桌。

    康乐又坐了回去,还耐心地把碗筷在韩江面前摆好,示意他吃饭,想了想,才开口问:“为什么是苏鸿呢?”

    她表情上带着不解,迷茫问:“你明明知道在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就一点都不喜欢苏鸿,也不是很喜欢苏家人,为什么还要是他呀?”

    韩江筷子尖夹着菜,闻言顿了一下,才答非所问地回答道:“不喜欢不好吗?”

    他抬起眼,端详着康乐,慢慢道:“反正只是表面的功夫,不喜欢不是更好吗?”

    “不好!”韩江又是这副样子,从来都不愿意听人说话,康乐顿时心中又有些生气,她故意道:“我只要一想到要和他拜堂成亲,就很难受!”

    韩江看着她,却轻轻地笑了,甚至连一直微微皱起的眉头都舒展了些,他缓缓道:“那岂不是恰好说明,苏鸿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满头雾水,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你心中的那些想法和坚持。”韩江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甚至比以往更加柔软深情,他轻缓道:“苏鸿是个不值一提的渣滓,便是利用了他,你也无需对他产生丝毫的愧疚,更不需补偿。”

    “他也会安安静静地闭上嘴,不会对外透露出分毫。”

    “这样,他不是最合适的人了吗?”

    苏余:“……”

    她沉默了片刻,几乎要被韩江的理由说服了。

    韩江说的不无道理,甚至还很冠冕堂皇,可是苏家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心思,她肯定是知道的,与虎谋皮,肯定是没有同君子交易更加安稳的。

    他选了苏鸿,肯定不仅如此,一定还有别的心思。

    康乐想了想,除了苏鸿,还有宁思明和楚靖远呢,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之前有过接触,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还都在韩江手下工作,还曾得到过他的提携。

    可偏这样,韩江对这两人提也不提,却对毫无建树的苏鸿青眼。

    康乐一下子就想到了她曾送给韩江安神香囊,却被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你倒是博爱”,和天贶节前后那段时间,对她毫无底线的纵容——明明之前还坚决地要她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后来就劝抛之脑后了。

    就算突然转变,也不会变得这样快的,所以——

    康乐慢吞吞地看了韩江一眼,所以,韩江其实这么没有安全感的吗?

    对康乐毫无底线的纵容,她要星星就给星星,要月亮他就给摘月亮,就是在慢慢铺垫,让康乐一点点地享受着离不开他。

    而苏鸿——正如韩江说的,之所以选中他,就是因为康乐一点也不会喜欢上他。

    前有他是苏家人,后有他对康乐的冒犯,两者叠加,丝毫不用担心康乐会因为愧疚心软对只有一个人动心。

    可宁思明和楚靖远不同,他们两个都得过康乐的称赞,相貌品行能力皆不逊色,家中也平和稳定,若真和康乐长期接触着——

    比起快刀斩乱麻,韩江更喜欢未雨绸缪,把一切都防患于未然地扼死在摇篮中。

    康乐很认真地把自己结识韩江一来的言行全都思考了一遍:在和宁思明接触的时候,便是韩江来要小食盒,她也是拒绝了的,还很明白地告诉了这是给明哥哥准备的。

    后来想明白了自己还是喜欢韩江,就很快和宁思明讲清楚了,两个人便退为好朋友,后来也再没有单独给他送东西了。

    见过谁讲了什么话,只要韩江来问,她都很乖地实话实说,从来没有隐瞒分毫。

    那么,为什么就算她都这样做了,韩江为什么还是对她的喜欢没有丝毫的信任,总是会觉得她还会喜欢别人呢?

    康乐顿时又气馁又伤心。

    她没精打采地赌气道:“哦,原来是这样呀。可是苏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呀……”

    康乐努力地想了想,找出苏鸿身上的几分好,说:“他长得挺好看的。”顿了下,又艰难地补上一条:“做的诗也很好。”

    韩江放下筷子,声音幽冷地问:“是吗?”

    “是呀。”康乐点头,轻软道:“父皇生辰宴那日,他站在人群中长身玉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诗也极美……”

    韩江顿时脸色一变,手撑在桌上,宽大的袖子落入汤汁也无暇顾及,他俯身越过桌面,手掌托着康乐下巴,动作强硬要她抬头看着自己,呼吸又重又急,咬牙问她:“区区一个苏鸿……!”

    凭什么你还要看他?!

    他情绪重,动作又急,近乎失了分寸,康乐不由地蹙起眉,声音可怜地说:“韩江,你弄疼我了。”

    韩江一怔,他眼睛深处翻涌着隐忍,最后缓缓地松开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康乐微红的地方,一下一下,用指腹摩挲着,仿佛在爱抚一块稀世珍宝。

    见素来平静冷漠的韩江因为她对苏鸿的一句称赞的话顿时变了脸色,还失态地弄痛了她,康乐也有些不大好受,她放软了声音,主动给他台阶,又软绵绵地问了一遍:“你还要让我和苏鸿……”

    本以为韩江被戳中心肺,几次三番地体验过锥心之痛,就能不要再执意独断地强迫她同别人成婚了。

    可是韩江只是安静了一下,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康乐视线,望向窗外,声音暗哑道:“不行。”

    素来如金如玉的声音变得嘶哑,如同没有磨砺过的沙粒、粗糙的砂纸。

    他深情、包容得好似一片浩瀚星空,也固执、强硬得似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

    康乐呼吸顿住,她难过伤心,也生气愤怒,却仍希望能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好声好气道:“那,等到半年后,可不可以呀?”

    韩江鼻尖萦绕着迎春殿淡淡的药味,闭了下眼,冷声拒绝道:“不行。”

    康乐束手无策,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失落地点头道:“好吧。”

    想了想,她努力地打起精神,抬头看着韩江,笑着说:“长姐说我的公主府建好了,过几天,我应该就会搬出宫住了,到那时,我给你发请帖,邀你来观赏。”

    她的公主府,和韩江曾经一起肩并肩地走过,按照康乐的喜欢和韩江的建议修改过,还种了好多栀子花树的公主府……

    曾经期待同饮同食、同寝同住的人,最后却只能说一句“给你发请帖,邀你来观赏”。

    桌上饭菜几乎纹丝未动,韩江看着小公主让人为她准备的膳食,轻声应一声:“好。”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康乐安静地陪着韩江,看他慢慢地把这份已经冷掉的膳食吃完。

    什么也没有剩下。

    作者有话说:

    两人关注点

    韩江:悲情、隐忍、痛苦……

    康乐:啊,饭都凉了欸,会不会吃了肚子痛呀

    第40章 这叫幽会

    用过饭, 康乐看了看韩江,安静了片刻,见他依然没有动作,不由地茫然问道:“今日议事殿不忙了吗?”

    你不用着急回去了?

    应该还是很忙的吧, 宁思明就没有久留, 没呆多久就回去了, 韩江肯定只会更忙。

    康乐仔细想了想,方才的话确实很像是起了争执, 但她心中其实是没有特别生气的, 况且韩江也是为着她好,只是方法不恰当罢了。

    若真只能如遏苦大师的话, 说不定她就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实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对峙的沉默。

    康乐对韩江伸出手,韩江愣了一下, 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康乐轻轻地拽了拽,韩江便不由地顺着她的力道起身,皱眉走到她身边。

    康乐伸手摸了下他的肚子, 韩江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绷紧线条,康乐只摸到手下颇有棱角的坚硬,她抬眼看着韩江,关切问道:“饭菜都冷掉了, 你会不会不舒服呀?”

    韩江:“……不会。”

    康乐松了一口气, 收回手, 认真说:“那就好。”

    康乐明明是个极简单澄澈的人, 所思所想基本上都会显在面上, 可是韩江时常会不知道她的言行举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之前她哭得那样可怜,可是韩江坚持,她便红着眼睛点了头;

    又好比现在,上一刻看起来还是对他生气的,现在又体贴关切他是不是吃了冷饭身体不舒服。

    韩江垂眸仔细思忖了下,六七岁的差距,果然会有这样的差异吗?

    但手却下意识地抓住了康乐想要收回的手指,握在掌心。

    康乐抬头看他,韩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他缓缓似放松了手指,似乎是想要松开,可是在康乐想要抽出手的时候,又顿时握紧了,不允许她离开。

    康乐眨了下眼睛,偷偷往外看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将来我是要和苏鸿成亲的,那我们就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待在一起啦。”

    “以后你再来,就要偷偷的。”康乐竖起手指,做了一个“悄悄”的手势,看着韩江认真地说。

    既然不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啦。说服不了韩江,那就按照他说的做,看他能够接收到什么程度,忍受到什么时候。

    康乐严肃地说:“等我搬到公主府了,就给你留一道小偏门,你偷偷地溜进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要是被人看到了,那可就太糟糕了。”

    她身为嫡公主,是要有清誉的,韩江身为一朝权臣,亦是要声名的,便只是想一想,也不能被人知道韩江会作这样的事情来。

    韩江眸光一沉,问她:“留偏门做什么?”

    康乐悄悄说:“幽会呀。”

    她很正经地说:“毕竟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了,这样才能不让别人知道呀。”

    韩江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低语道:“我并不介意会被别人知道。”

    康乐好声好气道:“可是我介意。”

    不必说缘由,不必多解释,只是五个字,就把韩江口中所有的承诺和安抚都逼了回去。

    韩江压下舌尖的苦涩,点头承诺道:“好。”

    临行前,韩江忽又转身,看着康乐,眸光闪了一下,缓缓地交代了一句:“既然要出宫去公主府住,可尽早安排。”

    康乐未解其中深意,只当是受她刚才的话影响,毕竟在公主府肯定比宫中“幽会”更便利些,于是点了点头,乖乖道:“好的。”

    她挥手同韩江道别,脑中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严肃的压低声音道:“我夫君快要回来了,你赶紧离开,千万不能被他看见了!”

    韩江脚下一绊,刚进来服侍的从碧也差点跌了个跟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俩。

    韩江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回身站到康乐面前,俯身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不准这样喊别人!”

    康乐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正经,她眨了下眼睛,说:“那这样喊谁呀,叫你吗?”

    说着,她弯了眼睛,故意逗弄着人似的,软绵绵地轻声喊道:“夫君~”

    一时之间,韩江也不知道是该怒还是喜,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罢了,却如同一场轻风细雨,缓缓地把他心上的烈火燎原全都熄灭了,只留下温柔和缓的细细雨流。

    韩江闭了下眼睛,心中撩起一团火,声音因为沙哑而更显隐忍温柔,他暗哑道:“不要故意逗弄我,不然——”

    康乐天真懵懂地问:“不然会怎么?”

    韩江忽然俯身,睁开眼睛看着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能在康乐干净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眼中压抑扭曲的感情。

    那干净精致的小脸被自己捧在手中,杏眼微微睁大,睫毛纤长卷翘,鼻尖小巧挺翘,刚刚软绵绵地唤过“夫君”的粉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丝雪白的贝齿和红软的舌……

    她毫不知事地看着韩江,不知道那句“夫君”在他心中激起了多大波澜的妒忌,不知道她这副模样,会多让人有冒犯的冲动。

    康乐睁着湿漉漉的杏眼,一动也不动,只是用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神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那句“会怎样”的回答。

    像极了一只柔软、纯真的软绵绵无害小动物,放任着不管是谁的亲近,总是毫无戒备地就会对人翻滚着露出柔软的肚皮。

    只是一想到可能会有人也会和康乐离得这样近,会和她牵着红绸一人一端地站在众人面前拜天地,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别人的道贺,会挑起那张红盖头和她缠颈喝交杯酒……

    韩江就无法忍受。

    想象中的画面烧红了韩江的眼,他呼吸微微发颤,但也只是如同上次一般,只在康乐唇角克制地落下一吻。

    康乐一怔,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放在他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若无声的安慰。

    韩江却气息一乱,直接扣住她的腰身,压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

    直到韩江真的走了,从碧才犹豫着问:“公主对韩大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唔。”康乐脸色微红,抬手摸了摸自己唇角,心不在焉地说:“就、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的嘛,还喜欢他呢。”

    从碧叹了口气。

    宫外,苏府。

    苏家大哥来回踱步,面上喜不自禁,激动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韩江也不是真正无懈可击、把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的!”

    他得意道:“之前推三阻四那么久,现在不还是乖乖地要来求我们苏家!”

    苏家大哥看着苏柔,十分欣慰道:“好女儿,还是你有主意,早早就看出来韩江因为徽安皇后的提携,对着她的孤女也多有照拂。”

    然后他看着赵媛芸,放缓了声音,带着笑道:“当然了,媛芸也功不可没,若不是你得到了康乐公主必须要和命格相合的人成亲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办法安排她和苏鸿见面呀。”

    “哈哈哈哈哈!”他由衷地出了一口气,自觉扬眉得意,抿唇自矜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们这一边,只待苏鸿和康乐公主成了婚,我们就能拿捏韩江了,到那时候,我看全天下谁还敢给我们苏家人脸色看!”

    苏鸿的伤将将才养好,他靠在椅子上,闻言顿时不满道:“大哥,她俩能有多大用呀,主要还不是靠我?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啊,哈哈哈,”苏家大哥亲昵地拍了拍苏鸿的肩膀,朗笑着道:“是是是,你功劳最大,此事全靠你了,往后还要你多和韩大人走动走动,让他和咱们苏家亲近!”

    赵媛芸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话,神色始终怔怔的,好似疏离地游离在外。

    苏柔听到了,却是不满,她瞪了吊儿郎当的苏鸿一眼,讥讽道:“也不知道是谁明明得了机会,却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手,若那日你不要推延,干脆坐实了事情,此事哪里还会拖这么久,让人一直提心吊胆的!”

    苏鸿在家得意惯了,如今见苏柔都敢对他呛声,不由地坐起身,皱眉看她,不屑一顾道:“你以为我是你呀,整日里盯着韩江,寻了一丝缝隙就巴不得上去自荐枕席!”

    他义正言辞道:“我对康乐公主那是真真正正的爱护敬仰,那日是我喝了酒失了分寸,若不然,我定不会那样轻浮地对待康乐公主,肯定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让她从心里真正的仰慕我!”

    “你——!”苏柔也是苏家人捧在掌心养大的,又是颇负盛名的才女,怎么能忍受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顿时红着眼睛怒道:“就你这样的名声和劣迹斑斑,若不是我在友人间放出康乐从你房中出来时衣衫不整身上还带着红痕,让宁家和楚家对她心中有微词,这种事情如何轮的到你?!”

    “你还有颜面斥责诋毁我?!”

    “呵,这些事情又不是我让你做的。”苏鸿得了便宜,此时还理直气壮地居高临下评判苏柔:“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同是女子,你想出这般毒计不算,竟还在外散播污人清誉,我为什么不能斥责你?”

    “我是你叔叔,你做的不对,我自然能来管教你!”

    苏柔心中又气又恨,几乎要落下泪来,眼看着又要起争执,苏家大哥赶紧上前讲和,笑着安抚道:“哎呀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不要吵架。”

    他各打五十大板,板着脸道:“苏鸿,你身为小叔叔,自当爱护底下的小辈,这些没有分寸的话,往后不要再说!”

    然后又对苏柔道:“柔儿啊,苏鸿虽是你的长辈,但他毕竟年纪小,不够稳重,你也要包容体谅些。”

    “好了好了,”他抬手止住两人想要辩驳的话,憧憬往后苏家如日中天的权势,笑着说:“苏鸿往后和康乐公主成了亲,柔儿你也要再努努力,尽快拿下韩江,等再同他接了亲,咱们苏家往后就是真真正正的万万人之上了!”

    赵媛芸眨了下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

    让其他人先回去,苏家大哥留下苏鸿,放轻了声音,仔细斟酌着言辞交代道:“虽说韩江选中了咱们家,还给了好些好处置换,但也不是没有其他条件的。”

    苏鸿不以为意,随口问道:“什么条件?”

    苏家大哥低声道:“韩江说:要你在和康乐公主成亲后,去慈宁山上拜过,但不能和康乐公主亲近。”

    苏鸿顿时皱眉,反对道:“不行!我们成了亲,凭什么不能亲近?!”

    苏大哥对这个自幼娇宠的幼弟也有些头痛,生怕他闹起来坏了和韩江之间的交易,赶紧安抚道:“这不是、这不是……”

    他临时抓了个理由,说:“这不是因为康乐公主身体不好吗,就算成了亲之后也要养一段时间的,不能操之过急。况且,以你的手段和能力,全京城有几个小姑娘不会拜倒在你的脚下,你就安心地等等,等康乐公主养好身体就行了。”

    苏鸿听了,果然自得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他一脸郑重地说:“大哥,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对康乐公主是真爱!不要说几个月,就是几年,我也能等!”

    养病中素得太久,话又说得太多太真,且康乐公主又真是世间安得的妙人,苏鸿已经真心觉得自己喜爱她得如痴如醉了。

    苏家大哥敷衍道:“欸,好!”

    便是公主府已经布置打扫好了,正要搬去,也不是一件易事。康乐打算先去住两天,让人按照她的喜好和习惯调整过后,再设宴邀人过来游玩,然后再真的搬进去。

    迎春殿的一切都不必动,赵楚韫在她的公主府皆另外制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往后便是公主府和迎春殿两边都住着,也不会有丝毫的不习惯。

    从碧伺候着康乐洗漱后,坐在床沿动作温柔地为她擦干发丝,闲话问道:“公主可想好了那日都邀请谁去呀?”

    康乐昏昏欲睡,闻言努力地睁开眼睛,掰着手指想了想,数道:“韩江,明哥哥,楚靖远,唔还有楚艳阳,再有……”

    再有谁,便完全想不出来了。她在京中好像没有几位朋友,连楚艳阳也是在宁思明生辰宴上认识的,还只有一面之缘。

    康乐数了数,便失落地垂下手,闷闷不乐。

    从碧赶紧安慰道:“无妨,朋友在知心交好不在数量多少,公主的这几位朋友皆是极好的人,比旁人几十个都要更好呢。”

    康乐终于有了些精神,闻言乖乖地点头,说:“是的呢。”

    这时,小宫女突然探头进来,颤巍巍地禀告:“公主,韩大人在门外候着,要见公主。”

    从碧闻言看了一眼窗外,确定天已黑了,便是留宿宫中,韩江不安安生生地在议事殿彻夜点灯处理政务,来迎春殿做什么?

    但她向来不会擅自替康乐做主,因此就算心中不赞同,只想让侍卫把人拦下扔回议事殿,也只是温声问康乐:“现在这时辰,公主已经洗漱过了,也不方便更衣,可还要见韩大人?”

    康乐想了想,确实不大方便。若是放在以前,韩江这个时辰来迎春殿,康乐不会让他进来,但是会披着衣服去门口,但会把门偷偷打开一条缝,跟他说几句话然后让他回去。

    可是中午才刚刚同他说过会为他留一道“小偏门”的事情呢。

    康乐想了想,让从碧为她披上一件外衣,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道:“让他进来吧。”

    然后小脸严肃地补充道:“不要开门,让他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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