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外面一团漆黑。


    伯府后院豆香浓郁,身高体壮的傅荣一边推着磨盘一边往中间孔洞放泡好的豆子。豆子在石磨的推动下化成了汁,流进事先放好的木桶中。


    傅家现在有下人,也买得起驴拉磨,但他还是喜欢自己亲力亲为。如今不用靠这门手艺谋生,每次磨的豆子也不多,他索性连秦氏都不用。


    脚步声传来,他惊讶抬头。


    “素素?”


    隐素方才被吓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汗水泡透了,一抹额头又冷又湿,枕头也已被汗水打湿。


    一番擦洗换衣后,她再无睡意。


    她自然地接过傅荣手中舀豆子的木勺,帮着一起磨豆腐。石磨推动间发出沉闷的碾压声,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烛火映在她的眸中,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无以前的滞涩。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像生生变了一个人。


    “我姑娘是真的好了,都知道帮爹干活了。”傅荣感慨着。


    以前闺女不太机灵,又长得好看,为怕被有心人惦记拐走,家里还得分出一个人看顾。眼下闺女好了,不仅灵台清明了,还能给家里搭把手。


    他们家的祖坟肯定冒了青烟!


    “你今日还要上学,赶紧再去多睡一会。”


    隐素摇头,她不敢睡了。


    一次好说,两次算怎么回事?而且还那么的真实连续。


    难道是她心里太阴暗了?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傅荣能吃得这份苦,是因为他力气大。


    一桶豆子,父女二人通力配合,不到半个时辰就磨完了。磨好的豆汁过滤煮沸,待点卤凝固之后沥水成型。


    做完这一切,天色渐亮。


    早饭就是新鲜的豆花配着秦氏烙的葱花饼,吃完饭后父女二分道扬镳,一个去卖豆腐,一个去上学。


    清晨的崇学院外是最为拥堵的地方,各家马车挤挤攘攘,还要遵循着谁家地位高就给谁让路的潜规则。


    傅家这样的门第不够看,马车也挤不到前面。隐素索性让车夫和小葱先回去,自己则下了马车徒步前行。


    “傅姑娘。”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早起的困意顿时消散。


    有林清桥的地方,很大可能会有谢弗。


    她不想见谢弗,并非是因梦生厌,而是心中有愧。


    人家好好的崇学院之光,多少人敬着捧着,到了她的梦里又疯又癫。更可怕的是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梦里梦外分不清。


    所以她不仅没有停下,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宽逸的红衣行走间翻飞,红色发带飘扬,心急之下走出了六亲不认旁若无人的姿态。


    远远还能听到林清桥疑惑地问什么人,“傅姑娘是没听到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她心中暗暗对林清桥说了一声抱歉。


    林清桥还在那里纳闷,“我昨日明明还帮她说了话,没道理她会躲着我。益之,你说说看,是不是我太过热情,吓到她了?”


    谢弗摇头,说了一句不知。


    “你能知道才怪。”


    两人还坐在马车上,林清桥放下车帘向谢弗提议就此走路前行。刚下马车,恰好看到后面的马车也下来一人。


    是顾兮琼。


    顾兮琼上前见礼,仪态端庄。


    “我瞧着世子气色不太好,是否最近身子不适?还望世子爱惜自己的身体,时时宽心,莫要为世俗凡尘之事扰了心绪,伤了自己的身体。”


    “顾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盼着益之不好?”林清桥摇着扇子,一派的风流倜傥。“且听着好似是益之时日无多,你是在提醒他该及时行乐。”


    顾兮琼瞳孔猛缩,忙解释说自己是一番好心。


    林清桥不置可否,他可不是学院那些眼神不太好的人,看不出这位顾姑娘的小心思。姑娘家有些心思无妨,若是心思歪了才叫人生厌。


    “顾姑娘这样的好人,实在是让人害怕。”


    顾兮琼脸白了白。


    “林公子是不是因为傅姑娘,所以对我有些误解?”


    “无关傅姑娘,仅是我个人喜恶,顾姑娘不必放在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兮琼再是好涵养也不可能傻站着听别人奚落。她行了告退礼,优雅地上了马车。


    林清桥和谢弗皆未多看一眼,径直往学院走。


    “你近两日气色确实不佳,是不是又犯旧疾了?”


    谢弗垂眸,道了一声无事。


    “真的无事?”


    “昨夜失觉,没有睡好。”


    “又是读佛经?”


    “不是。”


    林清桥“咦”了一声,“你…你不会真的有了我等凡夫俗子的红尘烦恼?”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林清桥的桃花眼满是八卦之色。


    “一个奇怪的人。”


    林清桥闻言,八卦之火熄灭。他只想知道谢弗的梦里有没有美人和红帐香,一点也不想了解一个奇怪的人。


    他没有看到谢弗镜湖般的眼底翻起的暗涌,像是被困在湖底的怪兽在躁动不安,几欲冲出来兴风作浪。


    ……


    大郦民风开放,男女都能入学堂,男子学君子六艺,女子学的是八雅,所谓八雅乃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许是隐素昨日出了一点风头,又传出了一些不太好的风评,也可能是夫子之间也会相互交流经验,所以今日教花艺的夫子全程没有关注她。不管是叫人点名提问还是点评作业,都无一例外地略过了她,可谓是做到了对她完全漠视,当她不存在的地步。


    她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打起了瞌睡。


    一到饭点她就清醒了,临出门时便宜娘可是再三叮嘱,她进学的束脩不便宜,还管中午一顿饭,让她务必要在学院的食堂吃。


    秦氏的原话是这样的:“那可是一年六十两银子,你爹要磨多少豆腐你自己算算。这银子不能白花,你可要给你爹吃回来。”


    她一路往食堂走去,发现同行的人极少。想到上官荑得知她要吃食堂时惊讶的眼神,她不难猜出原因。


    食堂掩在一棵大樟树后面,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堂内设有方桌长凳,一眼望去约有十几张的样子。张张都坐了人,哪怕是同样的白衣院服,她还是能一眼断定这些人的出身都不高。


    崇学院是大郦最好的学院,能进学院读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世族子弟,毕竟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一年拿出六十两银子交束脩。


    学院还不少免束脩的贫寒学子,他们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千金一样让家人送饭,必定是一餐不落地到食堂吃。或许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而言,这一顿饭才是他们吃的最好的一顿。


    “这不是傅姑娘吗?她怎么会来食堂吃饭?”


    “必是追着戚二公子来的。”


    “嘘。”


    一众白衣学子中,戚堂的容貌最为突出。


    那忧郁的气质和上等的长相,隐素想不看到都难,所以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戚堂而来,她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不中坐到角落的位置上。


    角落里桌子最空,坐了两个少年,一个脸色苍白病弱清瘦,一个脸色蜡黄营养不良。单从面相上看,他们的出身应该不高。


    他们可能是觉得她面生,也可能是因为她是食堂唯一的一个女学子,两人同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菜有两道,一道泛着油花的烧芋头,应该算是荤菜。另一道水煮白菜,惨白惨白的菜色,一看就是油水太少。


    两位少年的面前只有一道白菜,他们的脸色比菜色还难看。


    基于她现在的好胃口,吃完一碗后她又去添了一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食堂的厨子。


    当她再去盛第三碗时,有人跟在她身后。


    “秀才?”


    这不是那天说她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学子吗?


    那人红着脸,讪讪然。


    “傅姑娘,我…我叫李茂,我还不是秀才。”


    “你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我就先叫着吧。你这盛的是第几碗饭?”


    “第…二碗。”


    “你这不行啊。”隐素似是有些看不上他,眼睛扫了堂内一圈,音量提高。“你们昭院这些男生饭量可真小,我都吃完了两碗,你们竟然一碗都没吃完。诺,我现在都第三碗了,你们不会连第二碗都吃不了吧。”


    她看了一眼李茂,李茂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可是男子,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


    有人闻言端了碗过来,却是不敢看隐素。食堂一个年老的厨子深深看了隐素一眼,忙给来添饭的人结结实实压了一碗。


    有一就有二,不多会的功夫不少人过来添饭。


    贫寒学子们能有机会进到这里学习,自然是分外的珍惜。他们大多自卑又自尊,哪怕是食堂里的饭管饱,平日里他们也只会盛一回。


    如果不是隐素破了例,谁也不会迈出这一步。


    有人问,“戚二公子,你不去添饭吗?”


    戚堂想摇头,却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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