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想当父亲

    林氏傻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是她自夸,自己孙女的长相和教养都极其拿得出手。儿子的同僚中好几个都有意和他们家结亲,还有八品九品的几个官人也探过口风。

    她筹谋这么多年, 可不是为了让孙女嫁进那些小门小户的。更何况她见识过国公府的尊荣和富贵, 哪里还瞧得上那些人家。儿子们的能不能受提携,孙子们能不能搏一个好前程才是最紧要的。若是他们张家和国公府的牵绊再深一些,哪怕她百年之后也无憾了。

    满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没成, 她自然是不甘心就此离开。

    她知道谢夫人烦自己, 也知道自己和国公府的牵连越来越弱,所以她更知道若不趁机再攀上关系, 等到穆国公府出京之后她再无机会。便是谢夫人碍于面子让她来请安, 她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下计上心头,悲怆道:“公爷,老奴没想太多,一心想着还报您的大恩。这孩子能给小公爷端个茶递个水的已是极大的造化,老奴真没有旁的心思。”

    这是打算来一个抵死不承认,还怪谢夫人和谢弗小题大做曲解她的忠心。

    谢夫人脸色更不悦,道:“弗儿和素素刚成亲, 若是此时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貌美的丫头,外人岂会不多想?嬷嬷心思是好的,我们也心领了。这孩子我瞧着模样品性都不错,若是真成了奴籍岂不可惜。”

    林氏见穆国公没说话, 知道国公爷和以前一样,内宅之事全凭谢夫人说了算。心知再说下去无益,这事还得另想办法。

    她抹着眼泪, 突然两眼一翻晕倒在自己儿媳妇身上。

    人都这样了,总不能还把人往府外撵, 再是心里膈应,再是知道她可能是假装,谢夫人还是忙让人把她扶去客房,再派人去请大夫。

    后续事情自有石娘安排,隐素扶着谢夫人去歇息。

    谢夫人是真的累了,儿子大婚这么大的事,里里外外虽不用她亲自动手,但一应细节都要一一过问。

    如今儿媳进了门,她确实想好好歇一歇。

    她知道林氏不会轻易罢休,少不了要宽一宽儿媳妇的心,说自己绝不会是那等往儿子房里塞人的婆婆。

    “世人都以为给男人纳妾是我们女人的分内之事,孰不知若是男人自己不愿意,我们如何会乐意做这些事情,这点弗儿倒是和他父亲很像。”

    “上梁正,则下梁正,父为师,子从之,夫君今日所有的一切全是父亲母亲赐予,更得益于父亲母亲的教导。”

    “你是个通透的,有你在弗儿身边,母亲再放心不过。”谢夫人说着,眼神微微一黯,有时候她多希望弗儿也是她和国公爷的亲生骨肉。

    长生一出生就体弱,那心疾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人人都说长生像早逝的大伯,劝她不要太费心思,最好是赶紧再来个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身子也不好,生下长生之后更是差了许多。她也动过给公爷纳妾,然后把庶子养在自己身边的念头。

    若不是公爷自己不同意,恐怕她还真就那么做了。

    这些年国公爷独身在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指责她不贤惠。还是公爷自己无意听到有人议论,严词替自己辩解。

    自打她过来,从未在夫妻的相处上受过委屈。

    早年她一心扑在长生身上,寸步不离亲力亲为。正是因为如此,哪怕是后来长生不在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之事。后来她有了弗儿,弗儿是个孝顺的,也是个争气的,哪怕是那些人背地底再是说她不贤惠,也没有人敢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一个好母亲,但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好妻子。如果公爷知道弗儿不是长生,会不会怨她恨她?

    “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她对隐素说。

    隐素点头,乖巧告退。

    院子里的莲花已结了莲子,一个个莲蓬显得生机又可爱。佛花结佛果,因因果果全是业,万般机缘全是命。

    她刚出院子里,恰巧石娘从客院那边过来。

    两人站在门口处说了一会儿话,当听到她说等会要去客房那边看一看时,石娘脸上的笑意都深了几分。

    自家夫人和林氏不对付,若不是碍于国公爷的面子,夫人怕是理都不想理那一家人。无奈张家已不是国公府的奴才,林氏又国公爷的奶嬷嬷,这门亲戚还得应付。

    林氏原本就是喜欢在规矩里面挑理的人,眼下夫人没有亲自招呼,指不定她过后会在国公爷那里上什么眼药。

    国公爷虽然护着夫人,可对林氏的感情也不一般。到时候纵然不道夫人的不是,只怕心里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世子夫人这一去,恰好可以堵上张家人的嘴。

    “她们若是提什么要求,世子夫人你千万别应,含糊就过就行了。”

    隐素笑着应下,告辞离开。

    她想着有谢弗之前说的那番话,张家人应该不太敢赌。毕竟张家的三个孙女当中,就数张妙诗最拿得出手。这么好的一张牌,他们是要给全家上下赌一赌锦绣前程的,不可能轻易浪费。

    对于张家人,她说不上厌恶。以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都很合理。只是身为当局者,遇到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膈应。

    林氏想更长久地靠着穆国公府这棵大树,就必须在自己百年之前给子孙后代们铺平这条路。送孙女入府的道不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听她的,个个都唯她的命令是从。一家人在石娘走后围在一起,眼巴巴地等着她再想出一个好法子。

    她慢条斯理的喝着茶,道一声不急。

    见到隐素的第一句话,她就是告罪。

    “近些年外人都说小公爷的身子好多了,老奴心里别提多高兴,还以为他已经大好了。万没想到只是看着好,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弱,老奴这心哪……可真是太难受了,跟针扎一样。”

    说完,她抹起眼泪来。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还当她真有多么的忠心。

    “少夫人,老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公爷身子骨不太好,你最紧要的就是怀上孩子。”

    这话倒像是当长辈说的贴心话。

    隐素垂了垂眸子,不说话。

    她是新嫁娘,遇到这样的话题装害羞最是合情合理。

    林氏也只当她是害羞,越发语重心长,“你刚嫁过来,有些事还不知道。当年老夫人一心扑在大公子身上,对国公爷自然是要疏忽一些。那时是老奴天天陪在国公爷身边,照顾他开解他,劝说他体谅老夫人。若不然国公爷心里存了不满,必是要和老夫人生间隙的。”

    “嬷嬷确实是费心了。”

    “老奴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旁的不说,忠心两个字还是敢当的。这下人啊,说来说去贵在一个忠字。若不是知根知底的忠心人,谁也让她给自己的孩子当乳母。”

    隐素心念一动,终于明白她的下一步计划。原来是往国公府里塞孙女不成,这是想把孙媳妇弄进来。

    果然,林氏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小公子身子弱,少夫人平日里在尽心照顾他,日后若是有了孩子恐怕难以两头兼顾。我这两个孙媳妇都是好的,少夫人若是瞧哪个顺眼,到时候就让哪个进府,保管把小小公爷养得白白胖胖。”

    张家的两个孙媳妇受到祖婆婆的示意,齐齐过来给隐素行礼。

    隐素受了她们的礼,认真打量了一会。

    当年谢老夫人对长子确实更尽心,对次子肯定有很多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那些年陪在穆国公身边的,大多时候都是林氏这个奶嬷嬷,这也是穆国公对林氏敬重的原因。

    林氏尝到过喂养小主子的好处和甜头,她比谁都知道一旦自己的儿媳成了府里新小主子的奶嬷嬷,孙子和曾孙们的前程就不用愁了。

    “老奴这两个孙媳妇都是秀才家的小姐,识文断字不说,做事更是仔细周全,再是妥帖不过的人。”

    “瞧着确实都是干净仔细的人。”

    隐素客观道。

    这两个媳妇子长得不错,从衣着到举止看着都不让人讨厌。如果是想给自己孩子挑选乳母,她们都是合适的人选。

    就在林氏和张家人都有希望时,只听到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在我们那里谁家生了孩子都是自己喂自己带,所以等我有了孩子后,我准备自己喂养。”

    她这话一出,张家人都惊呆了。

    林氏好半天反应过来,急道:“少夫人,这可是京城。老奴从没听过哪个世家夫人自己喂养孩子的。”

    “我在陲城长大,认识的人都是自己生自己养的。若是交给别人喂养,母子情分肯定要差一些。”

    “少夫人,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平头百姓自己喂养孩子的是不少,可你现在已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哪里能学那些不成体统的做派。”

    “自己喂养孩子哪里不成体统了?”

    林氏压了压声音,语重心长。“少夫人你还年轻,不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一些规矩。你若自己喂养孩子,小公爷谁来照顾?”

    多子多福,几乎是所有世家夫人们最大的愿意。世家大户的夫人们为什么不自己喂养孩子,不就是想快调理好身体侍候丈夫,让自己尽快再怀上下一胎,同时也不想给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

    她的其中一个儿媳妇拼命给她递眼色,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的目光不经意扫到自己的孙女时,脑子里一个激灵。

    是了。

    少夫人要自己喂养孩子,小公爷那里肯定要有人照顾,到时候……

    她刚想着,隐素的一句话又把她给震得目瞪口呆。

    隐素说:“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怎么能母亲一个人照顾?小公爷是孩子的父亲,他理应和我一起养育孩子。人说为母则刚,为父则强,想来到时候他当了父亲,身体也会一日好过一日。”

    这番话一出来,张家人那叫一个开了眼界。

    林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都听到了什么?

    她震惊之余,心下狂喜。

    少夫人到底自小在乡野长大,哪怕是嫁进了国公府也改不了自己小家子气的本性。这些话若是让国公爷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无论如何也会成一个。

    隐素像是没看到她眼底的喜色,装模作样地交待了下人一番后,施施然地离开。

    回到新房,谢弗不在。

    昨夜大婚,晚上又折腾了那么久,今早又起得早,还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她确实也有点累。

    索性脱了鞋和外衫,歪在床上小憩。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糊里糊涂的半梦半醒中,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躲在草丛中的小兔子,不远的大树上停着一只猎隼,鹰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办?

    要被吃了!

    她在草丛中瑟瑟发抖,藏得住头藏不住尾,藏好了尾又露出了头,急得她不知该往哪里躲,一个心急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幽光隐隐的眸子。

    “啊!”

    吓死人了!

    “你又吓我!”她嗔道,恼怒地拉过男人的手,装作凶狠发轻轻咬了一口。咬完之后还觉得不解气,抱着男人的腰撒娇。

    “你要自己喂养孩子?”

    “林嬷嬷去找父亲告状了?”

    “嗯。”

    林氏确实是去穆国公面前上眼药了。

    穆国公一个大男人,哪里好意思插手管儿媳妇自己喂不喂孩子的事,当下就让人把谢弗给叫了过去。

    当着谢弗的面,林氏那叫一个苦口婆心。说来说去都是说隐素的打算不妥当,如果真要自己喂养孩子,那谢弗身边就得另派人照顾。反正不论是房里添人,还是要找乳母,她的孙女孙媳之中必有人进国公府。

    “这事你怎么想的?”隐素窝在他怀中,把玩着他的衣襟。

    他垂着眸,视线在触及自家娘子饱满的胸时,耳根立马红透。

    “你想喂…就喂。”

    “那你呢,你要人照顾吗?”

    “不用。我应当和你一起养育孩子,因为我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两个字一出,谢弗突然沉默了。

    他也会成为父亲吗?

    如果他有孩子,他会是什么样的父亲?

    “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巨石一块块投入他的心湖。一时惊涛骇浪,一时怒海滔滔,有什么声音在浪涛中呐喊,又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湖底冲出来。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久久不肯松开。

    相处这么久,隐素自认为对他的情绪还是有感知的。所以当半夜醒来后一摸外侧没有人,立马就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

    国公府最为偏僻寂静之地,那片树林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阴森,隐蔽在树林后面的屋子笼罩在神秘之中。

    门外的石佛影影绰绰,面目越的可憎。

    一室的檀香与烛火,被黑色的帘子阻隔。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檀香无孔不入,诡异而幽静。红衣墨发的美男子,垂眸坐在正中间,修长如玉骨的手支撑着额头,似是沉睡一般。

    这里仿佛像是被世间遗忘的地方,而他更像是上天跌落在世间的神子。神子不知天上人间岁月更迭,如同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幅画。

    隐素走近,轻轻抱住他。

    他睫毛动了动,并未睁眼。

    “娘子,我害怕。”

    “别怕,有我呢。”

    隐素越发将他抱紧,像抱着多前年的那个孤苦无依的小乞儿。小乞儿害怕吃不饱穿不暖,害怕冬来无衣御寒,漫漫长夜看不见天光。

    “我…怕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原来是怕这个。

    这男人的童年阴影太大,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走出来。

    “我不是说了嘛,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我信娘子,那以后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想成为一个好父亲,想让我们的孩子不要怕我,愿意亲近我…”

    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一切。

    他的情很少,但他是一个重情之人。

    隐素相信他绝对会是一个好父亲,或许只有等他也当了父亲,切实地体会到父子亲情的难得可贵与血脉相连,才会让他走出过去的阴影。

    满墙的佛经无言,那青铜马面上的烛火亦是沉默。雕花大床的床楣之上,依然挂着那把见证了他所有疯狂的长剑。

    他们才成亲一日,现在就操心以后养孩子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夫君,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弄反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不应该先有一个孩子,然后再来谈如何做一个好母亲好父亲吗?”

    “娘子言之有理。”

    说完,谢弗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红色的东西。他将这红色的东西抖开之后,隐素瞬间睁大了眼睛。

    竟然梦中他们成亲时的那条红色吊带裙!

    第82章 男妖精

    梦中的画面清晰地浮现, 仿佛就在眼前。

    隐素接过裙子,水眸流转。

    “这是夫君亲自为我准备的吗?我很喜欢。”

    “可要为夫替娘子更衣?”

    “那就有劳夫君了。”

    不多时,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的模样, 皆是红的衣墨的发。极妍极欲的一对男女, 男子襟领处蔓延的疤痕仿佛是食人花长长的舌头,恨不得将眼前活色生香的少女吞食入腹。

    隐素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男人眼底的幽光像是要穿过镜面, 将她的魂魄都给勾去。

    他们不再是魔鬼和天使, 而是男妖精和女鬼。

    “我们真的很般配。”她说。

    男人将头埋在她颈间,“从今以后, 我就是娘子的人了。”

    ……

    张家人是昨天傍晚才离开的, 但林氏没走。她一时说自己头疼,一时又说自己浑身无力,来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诊出个所以然。

    她住在客房,留下来照顾她的人是张妙诗。

    翌日,隐素在新房的院子外看到了张妙诗。

    张妙诗明显打扮过,倒是不显张扬,却是很好地突出了自己的优点, 看上去相貌不俗且知书达理。

    隐素可不是善茬,尤其是对于觊觎自己男人的人,更是不会留任何的情面。别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就偏打。

    “张姑娘是不是觉得只要住进了国公府, 总能找到机会和世子亲近?”

    张妙诗到底脸皮薄,也没料到隐素说话如此之直接,当下脸就红了。“世子夫人…我…我们不是…”

    “是与不是, 你们自己清楚,我也看得明白。世子说的话, 想必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我母亲的意思,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无论你对世子爷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注定都不能成,所以张姑娘还是省点力气。”

    “世子夫人,我…我真的只是想替祖母尽忠…”张妙诗都快哭出来了,她到底年轻又面嫩,比不得林氏的城府和心机。谢弗的长相出身摆在那里,她一见之下就已倾心相许,想着哪怕是当个丫环侍候在身边也心甘情愿。眼下心思被戳穿,她除了反复强调自己只显了替祖母尽忠之外,半句旁的借口也说不出。

    隐素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平静。

    这位张姑娘如果真的打定主意做妾,不是应该做好碰到一个难缠主母的准备吗?别人重话都没说一句就受不了,这样的性子可不行。

    “你别哭,我只是告诉你事实而已,想必你祖母比你心里有数,她应该知道你想进我和世子院子的事成不了。”

    张妙诗红着眼眶,含着泪看着她。

    “世子夫人,是何意?”

    “你祖母看似疼你,其实不然。你在姐妹之中长得最好,这是她看重你的原因之人。这样的疼爱不是真正的疼爱,而是将你当成一件珍贵的货物,图的是利用你给全家人谋到最大的好处。”

    张妙诗闻言,脸色有些发白。

    她记得祖母从小到大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多的话:“张家养你们不容易,你们瞧瞧有几个人家像我们这样精养姑娘的。家里人对你们娇生惯养,你们日后千万记得要报答。”

    “我是张家的女儿,难道不应该给家里人分担吗?”

    “如果只是分担,为何不让你好好嫁人,当一个正头娘子?”

    张家背靠国公府,有人在衙门当差,还有人在国公府的铺子里当掌握,几个男丁都是读书人。这样的家世若要与人结亲,亲家也会是小官之家或是和家底的人家。比起进大户人家当小妾,难道在小富之家当夫人不好吗?

    张妙诗发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暗道这位世子夫人说话好生直接。

    “婚姻之事都是长辈做主,我听我祖母的。”

    祖母说那些想和他们结亲的人家门第太低,配不上她的容貌教养。她若真嫁了那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委屈。世子夫人说来说去,不就是生怕自己抢了世子爷的宠爱。

    “世子夫人,我…我心里只有报恩。无论到何时,我都会敬重你,绝不会和你争抢什么。”

    算了。

    既然不听劝,那都是自找的。

    隐素想着,仅有的一丝怜悯都没了。

    “这府里除了世子,还有国公爷。国公爷很快又要离京远赴边关,你说你祖母会不会为了报恩让你跟去侍候?”

    “不,不可能,我祖母最是疼我,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张妙诗的脸又白了,拼命摇头。

    国公爷是位高权重,可是国公爷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祖母平日里最是看重她,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你祖母念的是国公爷的恩情,要报也应该报的是国公爷的恩情。世子爷的身子不好,你祖母报恩心切,指不定还想着若是哪天世子爷不在了,你能给国公府添一条血脉,到时候你们张家也跟着飞黄腾达。”

    “世子夫人,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祖母,我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是与不是,你很快就知道了。’

    张妙诗不信,以为隐素是想挑拨离间,但是很快她就被打脸了。

    林氏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前面两计都没奏效,她很快又想出一计。

    她眯着眼慈祥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孙女,越发觉得若是小公子身子骨不好是件好事。在房事上那么吃力,谁知道能不能行。

    如果小公爷一直没有子嗣,过不了几年又去了,那么这偌大的国公府岂不后继无人?她可是忠仆,岂能眼睁睁看着主家断了香火。

    当她暗示张妙诗去侍候穆国公时,张妙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真让世子夫人说中了?

    难道在祖母心中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货物?

    “祖母,我不想去边关。”

    张妙诗不敢说自己不想侍候穆国公,只说自己不愿去边关。

    “傻孩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想不想当人上人?那点苦算什么!早年我就听人说了,说小公爷的身体不成,怕是长不大,谁知道哪里就去了?一旦小公爷没了,你若是肚子争气生了男丁,那就是国公府的下一代公爷。你想想看,到时候你是公爷的生母,谁敢不敬着你?咱们张家就是公爷的外祖家,你的父兄都会因此而有一个锦绣前程。”

    林氏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睛发亮。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张妙诗想起隐素说的话,喃喃相问:“祖母知道小公爷身体不成,为何之前还要送我进府?”

    “那是以前太医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祖母不是瞧着小公爷活得好好的,才想着给你谋一个好出路。谁知连小公爷自己都说自己身子不好,纳个妾都能要人命,祖母是万万不会再送你去他身边侍候的。好孩子,你听祖母的,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林氏越说越兴奋,恨不得当晚就把孙女往穆国公房里送。

    不得不说,林氏很会画饼。

    张妙诗从小被她洗脑和画饼,这会儿已经有点心动,但一想到穆国公威严的样子和年纪,还有边关的荒凉,又生出惧怕和退意。

    林氏年纪大了,午后都要小睡。

    趁她睡着之时,张妙诗悄悄出了门。

    隐素没想到自己的预言来得如此之快,听到张妙诗红着眼睛说完这些事之后,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

    “世子夫人,你帮帮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想让我主动开口将你留在国公府吧?”隐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一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想要荣华富贵,想给别人当妾,却又嫌这嫌那。你嫌国公爷年纪大,你嫌边关荒凉艰苦。你想留在国公府,想陪在我年轻貌美的夫君身边。你这是想享富贵又贪图美色,你怎么这么会想?”

    “世子夫人,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妙诗的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她自小被祖母教养,学着高门大户的小姐们行事说话,乍一听这么直白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隐素先前对她还不怎么厌恶,以为她是被林氏洗脑长大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想到居然也会耍这些膈应人的小心机。

    “你如果没有这个意思,你就不会来找我。你应该求你祖母怜悯你,或者是去找国公爷劝说你祖母。但你没有,你反过来找我,难道不就是想让我可怜你,一时心软同意把你留下来?”

    “我…”

    “张姑娘,你回去告诉你祖母,无论你们有什么打算,注定都不可能成功。国公爷如果真想纳妾,早年就纳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我夫君身子骨虽不算有多好,但我身体康健没有隐疾,说不定我能三年抱两,所以国公府的子嗣和爵位就不劳她惦记了。”

    这话委实是说得又直接又不客气,张妙诗哪里敢接。

    隐素已经冷了脸,命人送客。

    张妙诗回去之后,不敢说自己去找隐素的目的,只说自己是去请安的。哭诉隐素如何说话难听,又如何不给她脸面。

    林氏一听,大怒。

    “你自小得祖母亲自教养,哪里是她一个乡野长大的村姑能比的。她也就是仗着生了一副好模样,若不然哪里入得了小公爷的眼。她也不思量着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成天缠着人家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如果不是命好小时候遇到了曾相国,又好巧不巧的是魏家的血脉,她哪里能嫁进穆国公府。”

    “祖母,她什么都知道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妙诗现在可不想什么穆国公老不老,边关苦不苦,她满脑子都是想出一口恶气的念头。

    林氏最为擅长调、教孙女,当下又画大饼。

    “你听祖母的,祖母必定要让你成为人上人。”

    她借生病的由头将穆国公请去,又是忆当年又是感慨现在。心疼穆国公瘦了,说自己若不是年纪大了,必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去边关。

    他们说话时,张妙诗一直在旁边侍候,又是斟茶倒水又是给自己的祖母喂药。林氏趁机夸她,说自己这个孙女最是懂事孝顺,侍候长辈也最是尽心。

    穆国公皱了皱眉,没有接这话。

    他以为林氏不死心,是因为还想把自己的孙女留在谢弗的院子里,万万没想到林氏已经转移了目标,打起了他的主意。

    所以当他无意中听到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时,那叫一个震惊至极。

    说话的是两个婆子,皆是府里的老人。

    一个说:“林嬷嬷这次来,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她就没少劝夫人给国公爷纳妾,明着是想让夫人抬举身边的人,其实她是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塞到国公爷的房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着这事。眼瞅着咱们世子爷不愿意纳她的孙女,竟然想让国公爷收了她孙女。”

    另一个说:“真当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她不就是盼着咱们世子爷不好,好让她的孙女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继承国公府的一切。到时候他们张家奴才翻了身,那可真成了国公府正儿八经的亲戚了。”

    “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是好性子的,若真有那一天,不知要被张家那一大家子逼成什么样子,怕是在府里都没了容身之地。”

    “诶!”

    听到这些话,穆国公简直惊呆了。

    他一想到之前的情景,眼神慢慢变冷。方才没有多想,眼下细细思来可不正如那两个婆子所说,嬷嬷是故意让自己的孙女在他面前露脸,只怕真是有这样的打算。

    当下他就命人把林氏祖孙给送出了府,任凭林氏做戏说要和他道别,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面,一应送客之事都交给府中的管事去办。

    然而当天夜里,他一人宿在了书房。

    谢夫人送的汤他没喝,送的新被褥等他也没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谁都知道他和谢夫人在闹别扭。

    明明林氏祖孙是他亲口下令让人送走的,从头到尾谢夫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他之所以生气必然和林氏有关,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气是什么。

    这一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府中气氛低迷。

    隐素和谢弗一早去给谢夫人请安时,谢夫人的气色很不好。夫妻俩略坐了一会后,谢弗先行离开,隐素则陪着谢夫人诵了经又抄了经。

    檀香最是能平心静气,诵经抄经也是如此。如此这般之后,谢夫人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笑着说还是有儿媳好。

    婆媳俩相处融洽,一旁的石娘自家夫人终于展了笑道,自然是无比欣慰。

    谢夫人到底心疼儿媳,道是新婚三日最累人,让隐素回去歇一歇。

    隐素也不矫情,乖巧告退。

    回到新房,谢弗不在。

    她想了想,直接去到之前的院子。

    远远看到穆国公背手站在树林的入口处,不知在想什么。那威严肃穆的气质,凛然笔直的身姿,让人见之肃然起敬。

    她脚步略有迟疑,又继续往前。

    穆国公听到动静,回头。

    “听声音我想着应该是你。”

    习武之人听音辨位辨人,她和谢弗的脚步声肯定不一样。

    “父亲是来找世子的吗?”

    “你可知这树林是怎么来的吗?”

    两人同时发问,隐素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来找谢弗时就觉得这树林有点奇怪,倒不是说里面的树种得有多么珍稀,而是这样的树林不太应该出现在一个世家大宅之中。若是别院也还罢了,这可是正宗的国公府邸,为什么要种一片林子?

    穆国公上前,抚摸着一棵树。

    那树不算粗,笔直修长。

    “这是长生出生那年,我亲自种下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长生是弗儿的小名。从穆国公府建府那一日起,府中每有子嗣出生,其父都会在这里种下一棵树。”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片树林,代表的是谢家代代累计的人数。这些树粗壮不一,有些已逾百年,最小的是穆国公面前的那一棵。

    前人早已作古,化成白骨忠魂,唯有这些树依然生机勃勃,年年岁岁地屹立不倒。或许这就是谢家先祖种树的初衷,借以希望谢氏精神永远常青。

    “长生四岁时想要学武,我便自己那棵树上砍下一枝,给他削了一把木剑。他六岁那年身子又弱了一些,连那木剑都拿不动了…”

    隐素心下发涩,当时他该有多么难过。

    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身体日渐衰弱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如果他知道自己亲生的儿子早就不在了,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摸着那棵树,目光爱怜。

    “你看这树现在长得多好,正如弗儿一样出色。”

    长生,弗儿,他的叫法分明是不同的。

    隐素心紧了紧,以为他还要继续往下说时,没想到他话风一转,说起这些年他常年不在京中,谢夫人一个人独自支撑着国公府的辛苦。又说他离京之后,希望他们小俩口好好照顾谢夫人。

    “你母亲身体不好,心思也重。她喜欢你,也愿意听你说话,你以后没事多陪陪她。弗儿也是个心里容易搁事的,他看重你,你平日里多对他上心一些。我走之后,他们母子俩就拜托你了。”

    隐素点头,重重应下。

    即使他不吩咐,自己会也这么做。

    他欣慰离开,挺拔的身形是那么的坚毅。

    有风吹过,吹起林中树叶“沙沙”。

    隐素听到有人靠近,却没有回头。熟悉的气息随风而来,将她包围。她知道来人是谁,身体微微往后靠。

    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道:“我觉得,他可能什么都知道。”

    第83章 种树

    “我和谢长生, 长得有点像。”谢弗说。

    这一点,隐素早就想到了。

    穆国公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儿子谢长生,是在谢长生六岁那一年。等到他三年后再回京, 谢长生已经病逝。也就是说, 从那以后他再见到的人都是谢弗。

    谢弗和谢长生的长相必有相似之处,若不然再是经过三年光阴日新月异的变化,也不可能瞒天过海。

    “所以你们才成为了母子。”

    “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隐素以为是谢夫人当年不愿意接受亲生儿子死亡的事实, 更怕自己膝下无子失了倚靠, 所以才会收养一个和自己儿子相似的孩子。

    只是听谢弗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的。

    “母亲是临时起意, 并没有事先筹谋。”

    “临时起意?”

    “嗯。”

    其实十一年的那个雪夜, 并非他第一次见到母亲。

    在此之前他已在寺庙周围藏身数日,为的就是偷拿一些香客们进供的祭果食物养活自己还有那些跟着自己的小伙伴。

    那一年的冬天极冷极漫长,山下的百姓很多人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人愿意施舍给他们。他知道那座寺庙的香火不错,借着自己灵活的身手地藏匿其中。

    他是在暗处见过母亲,还有谢长生。

    母亲最是耐心温柔,不仅会亲自做饭菜, 还会念佛经讲故事。他最喜欢躲在那墙根底下,听着屋子里传来的温言细语气。

    那时他会想为何同是母亲,那个女人和母亲却完全不一样。他想有一个像母亲那样的母亲,也羡慕被母亲照顾呵护的谢长生。

    谢长生很安静, 很白很瘦。

    有一回他又躲在暗处看他们时,母亲和石娘刚好不在。谢长生突然看向他藏身的地方,四目相对时他才发现他们的眼睛长得极像。

    “你和我长得真像。”

    这是谢长生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长生的第二句话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娘。如果我不在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当时他就想, 如果这个和自己长得像的人真的死了,那个看上去很善良的夫人可能也活不长了。

    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和石娘说话,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交待后事,而石娘则在一旁抹着眼睛。

    他和谢长生仿佛天生有奇怪的默契,无论他藏在哪里,谢长生总能发现他。谢长生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甚至没有说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他眼见着谢长生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终于有一天,谢长生开口和他说了第三句话。

    “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能不能在死之后陪着我娘,帮我照顾她孝顺她?”

    他记得谢长生说这句话很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在那双明湖一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如同对方的影子。

    后来谢长生真的死了。

    那一天雪好大,漫山遍野一片白。扬扬洒洒的雪花像如雪的冥钱,默默地为早逝的亡灵送魂归去。

    母亲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停喃喃问他是不是长生把他送到自己身边的,然后抱着他哭,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孩子。

    他说他愿意,所以他就成了谢弗。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是替身,为此小心翼翼踽踽独行。过往的一切烙印在他的心里和身体上,他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疯魔,时不时却要披上人的衣服装成人的样子。

    世人皆道他是如玉公子,堪为世家公子的典范,孰不知他华美的外衣下包裹着的是多么丑陋的身体。

    他白天伪装成母亲和世人喜欢的样子,听着世人对他的赞誉,感受着母亲对他的骄傲。一旦到了晚上,他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像一只坠入深渊的兽,痛苦挣扎还有自有厌弃。

    这棵树是父亲为长生种下的,父亲却说这树长得像他,那么在父亲心中他和长生应该是一样的。

    谢长生和他明明不是同一个人,但又是同一个人。

    “父亲第一次看到我时,好像愣了一下似有是些不敢认,他不停说我长高了,看着身体也结实了,如今想来或许他那时就知道了。”

    十一年来,连他都没看出来,可见父亲做的有多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他成为谢弗的这十一年里,他不仅不是谢长生的替身,且同时拥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认同和关爱。

    父亲连这个都不在意,又能是因为什么同母亲闹别扭?

    关于这一点,隐素比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所有人都以为穆国公是因为林氏的事而和谢夫人置气,就连谢夫人自己也这么以为。她本来就不是开朗的性子,这些年被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压着更是难有开怀之时。

    人一旦心里存了事,多少都会显现在眉宇间。原本清弱的容貌,越发显得有几分郁结之色,神情中都带了些许的愁思。

    隐素去看她时,她正在抄佛经。

    多少年来,每有哀伤愁绪在心头难化解时,她都是靠念经抄经挨过来的。若不是有经书抚平她的痛苦,她恐怕早就撑不下去。

    “林嬷嬷是你父亲的奶嬷嬷,他必是觉得我看轻了张家人,没给林嬷嬷脸面,所以才会怨我恼我。”

    “母亲真的以为父亲是因为林嬷嬷而生气吗?”

    她搁了笔,眉心微拧,“难道不是吗?”

    隐素替她将抄好的佛经收好,道:“我觉得父亲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在意林嬷嬷。恰恰相反,父亲最在乎的人应该是母亲你。”

    “我?”

    “林嬷嬷是外人,母亲你可是你父亲的妻子,他难道会更在意一个外人,而迁怒自己的妻子吗?”

    谢夫人愣了。

    自打她嫁进国公府以来,公爷对她确实极为敬重。哪怕是一人独身远在边关,多年来未曾添置半个妾室姨娘。阖京上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男人少之又少,往日里不知多少世家夫人羡慕她。正是因为公爷对她如此待她,她每每思来都备觉愧疚。

    “那他…为什么生气?”

    “我觉得父亲是介意母亲明知林嬷嬷的居心而不和他说,他以为母亲不信任他,所以才会闷闷不乐。”

    是这样吗?

    谢夫人目光微黯,如果她真的事事都明说,公爷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心胸狭隘精于算计之人?

    若真信任一个人,那便没有任何的隐瞒和秘密。若是她坦白当年之事,公爷会不会怒斥她是谢家的罪人?

    “内宅之事,岂能事事摆到明面上,更不能让男子插手乱了心性。”

    “一宅为家,家和则万事兴。父亲常年在外,与母亲聚少离多,或许他更愿意自己在家时能让母亲信任和依靠,喜欢母亲事事和他商议呢?”

    谢夫人不说话了。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儿媳心是好的,但却不知她的苦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和丈夫之间毫无芥蒂。

    檀香清幽,一室的纸墨香。

    婆媳二人说话时,石娘默默地侍候在一旁。

    隐素言尽于此,多的不能再说了。

    她一走,石娘就开口了。

    “夫人,奴婢觉得少夫人说的不无道理。”

    “她是个通透的孩子,看人看事总有独到之处。纵然我知道公爷因何郁闷,我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若是公爷知道弗儿不是长生,我…我该怎么办?”

    石娘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主仆二人皆是没了话,谢夫人又让石娘铺纸磨墨,继续抄写佛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人是穆国公,面色严肃一派威严。他挥手让石娘退下去,自己则走到谢夫人的旁边帮着磨墨。

    谢夫人哪里还写得下去,字迹已经虚浮。

    “我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时,很是意外。你信里夹了儿媳妇抄的经书,对她更是赞不绝口。成亲这么多年来,你极少有喜欢的东西。难得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我就知道你看中的孩子必定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姑娘。”

    “素素这孩子心善且不软弱,能文又能武,不止是我看中了,弗儿也喜欢得紧。那时我就想着若能娶进这么个儿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的眼光向来不错,我很高兴你能写信和我商量。”

    谢夫人听到这话却是心口隐隐难受,那件事注定是她和弗儿之间的秘密,除了石娘以外不可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儿媳妇说的没错,公爷之所以生气果然是因为她没能事事与之商量。但是她不敢啊,她怕自己得到的信任包容越多,她的心里就越是内疚。

    男人粗糙的大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想抽回来。

    “你不问我为何生气?”

    “是因为林嬷嬷吗?”

    “不是。”

    谢夫人不敢再问了。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不能够问心无愧。

    穆国公的眼神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毅起来。他将谢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人也跟着靠近。

    “我不是气嬷嬷,我是气你什么事都不和我说。蓉娘,我是你的丈夫,有些事你不应该瞒着我。”

    蓉娘两个字一出,谢夫人顿时红了眼眶。

    刚成亲时,她从不称呼丈夫为公爷,而是二郎。而公爷也不叫她夫人,只唤她蓉娘。或许是他们夫妻分隔两地太久,也或者是她后来一心全扑在了长生身上,不知从何时他们变换了称呼。一个成了公爷,一个成了夫人,再也没有二郎和蓉娘。如今再听到蓉娘这个称呼,怎么不让她感慨万千。

    “我怕有些事说了,会让你分心。”

    “你事事都瞒着,我才更容易多想。边关军情风云莫测,万一哪天我就回不来了。有些事我若是知道得多一些,就能替你多打算一分。”

    “夫君!”谢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瞬间潸然泪下。

    她最怕听到这个。

    祠堂里的那些先人牌位,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一去不归。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生死有命,我谢家儿郎从不惧死。”

    谢夫人哭得更是厉害,深藏在心中的记忆汹涌而出。

    她的长生也是谢家儿郎,哪怕去的时候只有八岁,小小年纪却从未惧怕过死亡,反倒是安慰她不要伤心难过。就算是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担心她以后没有照顾,说是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孝顺她。

    所以她才有了弗儿。

    但是她的长生,死后却不能以谢氏子孙的名义安葬。

    “长生,长生…”

    长生两个字一出,穆国公的神情立马变得十分悲切。

    “长生的忌日,是不是腊月初三?”

    谢夫人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丈夫。

    穆国公用粗糙的指腹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有一年我恰好腊月归京,我记得那年的腊月初三你水米未进,夜里还起来偷偷烧纸钱。”

    “你…你知道?”谢夫人的泪眼中满是震惊。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穆国公声音沉痛,“弗儿和长生再像,他也不是长生,我一眼就能把他们辨认出来。”

    那三年间他不时收到京中去信,信中皆是说长生身体渐渐好转。他心中欢喜,回京的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当他第一眼看到弗儿时,他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长生。

    面对妻子的隐瞒,他选择了接受。

    谢夫人这些年确实瞒过了所有人,其一是因为谢长生和谢弗长相相似,其二是因为谢长生身体不好不常见人,他们母子又一直住在京外,真正接触和见过的人不多。

    她以为自己也瞒过了穆国公,却没想到穆国公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

    “长生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要痛苦难过。我又常年不在京中,有弗儿陪在你身边,想来你也能宽慰许多。何况弗儿那孩子不仅像长生,且自小稳重聪慧过人,我也很是喜欢。”

    谢夫人听到这番话,多年隐瞒的愧疚终于崩溃,当下失声痛哭。

    “二郎,二郎…”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去,传进守在外面的石娘耳中,也传进院子外面伫立的两道人影流耳中。

    哭声渐止,那两道人影相携离开。

    夜色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一高一低。

    “他们俩应是说开了。”

    “嗯。”

    “曾经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看客,书里的人也好、事也好对我而言不过是纸片人和黑体字。我能客观地看待他们的命运,也能很平静地面对他们对我的态度。后来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遭受不好的命运,我开始和他们共情。到现在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我从一个世间到了另一个世间,还是我原本就属于这里。”

    “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对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跑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男人还担心她会跑。

    两人一路越走越偏,终于再次到了那片树林前。

    林子在黑暗中尤为阴森,树影绰绰看不真切。若是初来此地者必会心生惧意,以为林子里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那棵树龄最小的树就种在最边上,玉秀挺拔笔直修长,正如站在它面前的人一样。

    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谢氏族人的希望,一代又一代的种树人亲自挖坑选苗,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棵棵的幼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连成了这片林子。

    “以后你也会在这里种树。”

    “嗯。”

    前人种树,后人成长,世世代代枝繁叶茂。

    穿过树林,幽静的院子跃然眼前,门前高高挂着大红的灯笼,半边红光映在那石佛的脸上,越发显得诡异。

    一入屋内,仿佛进到另一个天地。

    通明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一个如圭如璋,一个如花似玉,恍若神佛身边的一对金童玉女,因着私会而偷偷下了凡尘。

    此时玉女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金童,立马被对方眼中的幽火给吓了一大跳。那隐隐有些要发疯的预兆,让她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娘子,你刚才说我以后也要在前面的林子种树,你觉得我们种几棵树比较好?”

    隐素心颤了颤,仿佛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听这男人的口气,怕是要种好几棵。一想到种树需要的流程,她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

    “你先闭上眼睛,我好好想一想。”

    想种树可以,那得付出色相。

    她记得那一堆东西就放在床里面,正想着今天用什么教具时,突然从将那件红色的吊带裙给扯了出来。

    红色盈满了她的眼,她瞬间记起因着某人因为太过激动没有控制好力道,这裙子被撕成了两半,怎么现在瞧着好像被人给缝好了。

    此处院子下人极少,内室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被人整理打扫过的样子,那么是谁把裙子给缝好了?

    她眯了眯眼,突然发现裙子缝合的针脚不太对,看上去十分不平顺,针缝也有大有小。不像是精通女红的绣娘手艺,倒像是出自一个不精通女红的人之手。

    是谁呢?

    她下意识朝那听话闭眼的男人望去。

    难道……

    这裙子是疯子亲手缝的?

    第84章 夫纲是什么?

    幽闭的空间之内, 气息仿佛停止了流动。

    谢弗已经睁开眼,幽沉的眸子看过来。

    “让娘子见笑了,这针脚是不是很丑?”

    所以这裙子还真是他缝的!

    隐素再看手中的裙子, 发现不止是缝合的地方针脚大小不一丑陋难看, 整个裙子都这样。也就是说,这件裙子原本就是他亲手缝制的。

    那双玉骨般好看的手,原来不止能在禁卫森严的皇子取人性命, 还能在寂室中拿起针线做女红。

    无人之时他一手拿着针线, 一手拿着红布慢慢缝合。烛火晕绕在他眉眼之间,柔和了戾气与疯魔, 俨然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就很贤惠。

    “不丑。”

    再丑还能丑得过她的女红。

    “缝衣服和给人缝伤口一样, 针穿进去,线带出来,一针一线穿来引去也就成了。”

    缝伤口?

    隐素震惊。

    她忽然想到这男人身上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有些确实还能看得到缝合的痕,有的在胸前有的在后背。

    “你猜到了吧?我这针线活是和那个女人学的。”本是冰玉相击好听至极的声音,此时听来多了几分自嘲。

    那是他记忆中唯一觉得温馨的时刻,哪怕针穿皮肉的痛让人浑身发冷, 哪怕旧伤好了又添新伤。幼小的他竟然会贪恋那血肉模糊的温情,以为那个女人对他还有母子之情。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针线活三个字,听得隐素皮肉一紧。

    那得有多痛啊!

    她听着都觉得受不了, 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人。那样的至暗童年,遇到那样惨无人道的父母,若是换成她, 她也会疯的。

    “她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

    “因为我是她成亲之前和别人苟合的恶果。”

    故事并不复杂,也不离奇。

    富户人家的独生女爱上了一个外乡公子, 与那公子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一时意乱情迷交出了自己。

    谁知有一天外乡公子忽然不知所踪,任凭她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对方的下落。她苦等消息无果之时,却发现自己怀上了情郎的骨肉。

    眼看着肚子快要藏不住了,情郎依然音讯全无。女子的父母苦劝她打掉孩子,她死活不肯同意,坚信自己的情郎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相信他们的海誓山盟不会变。

    女子的父母无奈,妥协让其留下孩子,但为了遮丑避免被人非议,逼着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上门女婿是个穷秀才,穷秀才表示自己不嫌弃她非完璧之身,也会视她腹中的孩子为亲生骨肉。穷秀才是个能说会道的,还会作诗弹曲哄她开心。相处的时日一久,她渐渐忘了从前的情郎,移情到了自己丈夫的身上。

    十月怀胎,她产下一男婴。表面上看穷秀才对她极好,对她所生的儿子确实视如己出。她的父母很满意,两老去世之前将所有的家产都交给穷秀才打理。

    穷秀才得了岳家的产业,摇身一变成了镇子上最体面的老爷。人人都夸她眼光好,找了一个疼妻子疼儿子的好男人。

    好男人衣冠楚楚,交朋结友待人处事得到所有人的爱戴。女子越发对自己的丈夫情根深种,哪怕是在发现丈夫表里不一之后也痴心不改。她明知丈夫私底下打自己的儿子,却故意装作不知。

    “她只会哭,让我多忍忍。还说只要我再听话一些,那个男人就会喜欢我,我竟真的相信她说的话。”

    所有的忍耐,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殴打。

    隐素已经泪流满面,她无法想象一个几岁的孩子是如何挨过那些日子,更无法想象一个母亲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那么对待。

    “她也是傻,她以为那个男人真的喜欢她,孰不知那个男人一开始图的就是她家的钱财,什么不追前尘不追过往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听到那男人和别人说的话,说是先把我弄死了,然后再让她病死。我把这事告诉她,她却骂我白眼狼,骂我离间他们夫妻感情,还说一切全都怪我。如果没有我,他们会是一对人人羡慕的夫妻。”

    那个女人就是一个恋爱脑!

    隐素上前将谢弗一把抱住,仿佛这样她就能给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点温暖。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背,安抚着他内心深处一直哭泣的小男孩。

    “那个男人是真的想弄死我,他把我关起来,还想放火烧死我,所以我杀了他。他咽气时瞪着眼,不敢信自己就那么死了。我想带她走,她却一直在尖叫骂我,骂我是孽种,咒我去死。她说后悔生下我,怪是我毁了她一生。火着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疯似的往里面冲,很快她就后悔了,在火中哭着喊着求我救她。我就那么看着,看着她慢慢倒下去,看着那房子烧成一片灰烬。”

    这么多年了,谢弗还是第一次说起当年的事。

    曾经他以为最不堪的过往,至死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没想到居然会有向别人倾诉一切的一天。

    多年来将他困住的枷锁,仿佛瞬间解开了。他紧紧搂住抱着自己腰身的女子,像是抓住将自己救出深渊唯一之物。

    “娘子,这样的我,你害怕吗?”

    “我不怕,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一个道貌岸然,一个不配为人母。你说出来就好了,以后不要去想这些事,也不要去想这些人。你看看我,多想想我,多想想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爱你,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我听娘子的,我以后不会再想这些事,也不会再想这些人。娘子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很乖的。”

    隐素的心,忽地一下子就软得像滩水。

    原来世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如此的不完美,如此的性格残缺,你却爱上了他的不完美和残缺,希望自己能成为拯救他的那个人。你心疼他的真可怜,包容他的装可怜,愿意把自己当成一块肥肉,亲手送进猛兽的口中。

    风无声,夜无言,唯有日月不停轮换。

    很快就到了穆国公离京的日子,照着穆国公以往的习惯和吩咐,所有人都不许相送。唯有在临行的前一晚,一家人吃了一个阖家团圆饭。

    谢夫人红着眼睛,劝说丈夫多吃一点。

    她和穆国公已经解开了心结,也坦诚了一切。夫妻多年,这是她觉得自己的心离丈夫最近的一次,但很快他们就会再次分离。再多的不舍,再多的依恋,最后都化成一声又一声的劝说多吃饭菜的寻常之语。

    饭后穆国公和谢弗一前一后出门,说是去消食,实际上谢夫人和隐素都明白,穆国公必定是有话和谢弗说。

    一路上,穆国公说的都是自己离京之后的一些事宜,从朝堂到世家纠葛一样样地交待。听着不像是临别叮嘱,反倒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遗言。

    将军百战死,忠魂万里归。对于武将而言每一次出征都是未知,每一次寻常的分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屹立百年的白虎威风凛凛,风雨沧桑也不减其霸气。它遥望着朝西的方向,仿佛守望着大郦的西关。

    穆国公看着这尊代表着家族荣耀与象征的石雕,目光崇敬而肃穆。

    “弗儿,为父这一走谢家就交给你了。”

    “父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守好国公府。”

    这是谢弗的承诺。

    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过去不堪中的疯子,现在的他再也没有要和过去的一切同归于尽的念头。

    那些黑暗中,不知何时照进无数光亮,他已循着光亮走出来。从今以后他的身边有妻子有父母,他愿意成为他们的依靠,并且为此拼尽全力甘之如饴。

    穆国公眼中尽是欣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的能力为父知道,为父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好儿子。”

    “父亲,我…”

    “佛家不是有云,父子缘分皆是业缘。你我有缘,注定这辈子成为父子。弗儿,你要记住你姓谢,为父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而感到骄傲。”

    长生,弗儿,都是他的好儿子。

    他和他们父子一场,已经足够了。

    他离京的那一天,谁也没有惊动。同以前一样他带着随行的几个亲兵轻装简行,和进京时一样的低调。

    唯一能亲自为他送行的,只有守门的门房。门房开门送他们出去,等他们走远之后又红着眼眶把门关上。

    天色还未亮,下人们都没起。偌大的国公府一片祥和安宁,树林之中似有晨雾氤氲,期间站着一红一白两道人影。

    “你让吴胜入父亲麾下,是不是一早就想好了。”

    “嗯。”

    “但愿吴胜能很快成长起来,到时候父亲就能卸甲归京了。”

    ……

    女儿嫁人后首次回门,傅荣和秦氏别提有多期待,早早就等在侯府的大门口。

    穆国公府的马车一进巷口,守在那里的下人就飞奔来报。很快整个五味巷都轰动起来,不少人跑到侯府门口沾喜气。

    傅家如今已是巷子里最显贵的人家,多少人与有荣焉。

    秦氏不知从哪学的世家夫人做派,命下人抬了一筐铜钱出来散喜钱。一时之间众人哄抢,讨喜祝贺的话也是不绝于耳。

    “一百串钱呢,若是放在从前我哪里舍得。”她还是心疼,和傅荣小声嘀咕。

    傅荣也有点心疼,但到底是当了侯爷,心胸自是有不小的变化。忙安慰妻子说钱没有还可以再赚,女儿嫁人一辈子也就一次的事。

    “那倒也是,还能有两次不成。”

    话一出口,秦氏就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巴掌。瞧瞧她这张嘴,当了侯夫人还这么没把门的。

    幸好她和当家的是说悄悄话,女儿女婿肯定没听见。女儿听见也就罢了,亲母女哪有什么好计较的。若是女婿听到了,还当她这个当丈母娘在咒自己早死。

    她却是不知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不仅隐素听得清清楚楚,这些字更是一字不落地全进了谢弗的耳朵。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一个眸色幽深,一个忙用眼神安抚。

    隐素暗暗叫苦。

    这可真是亲娘啊。

    她赶紧快走两步,几步就和秦氏并行。

    秦氏正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自己的女儿,喝完女婿敬的茶之后迫不及待地把女儿拉进房间说悌己话。一问女儿嫁过去可适应,二问和公婆相处可好,三问夫妻之间有没有矛盾。

    隐素一一回答,说自己在国公府并无不适之处,公婆都是极开明极好的人,又说自己和谢弗相处愉快。

    “那就好,我想着你公婆都是不错的人,也没有人敢给你气受。”

    自打她家素素成亲以来,外面是闲话满天飞。说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传来传去都是传女婿的身体不好难振夫纲之类的小事。当然也有一些心坏的,背地底说女婿从小身子就不好,以前还有大夫说什么活不长之类的话,怕是巴不得她家素素以后当寡妇。

    呸!

    她听着都有些生气,恨不得去撕了那些人的嘴。如果不是怕给女儿丈夫丢脸,她还真想和以前一样白撒泼。

    “那就是一些见不得别人好的孬人,他们说的话你别听。我看世子就不可能是短命人,鼻子高人中长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福相。”

    “娘,你还会面相?”隐素打趣,不太合时宜地想到以前傅丝丝说过的话,当下血气上头,瞬间红了脸颊。

    真是要命。

    秦氏哪里会面相,不过是听人说过一些。但为了安慰女儿,她心思转了转,一拍大腿又道:“你姥爷懂医术,他说人若有病面相显之。这人的面相啊和身体大大有关,面相好身体就好。世子的面相那么好,我看不仅能长命百岁,还能多子多孙。”

    隐素感觉血气又是一阵上涌,同时也有几分无奈。

    “娘,他多子多孙,那我呢?”

    秦氏笑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还真别说,她家素素这胸大腰细屁股翘的,一看就好生养。

    “我的傻姑娘,你当然也会多子多孙。”

    她一说完,隐素也跟着笑。

    母女二人亲亲热热,而前厅那边却是严肃之中透着几分尴尬。

    傅荣不是善言之人,傅小鱼虽然已是侯府的世子爷,无奈年纪小又坐不住,根本不能帮自己的父亲分担多少。

    气氛一时冷场,傅荣拼命给儿子递眼色。

    傅小鱼想到自己父亲之前的交待,说若是没话说就让他向姐夫请教学问。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要问什么。

    好半天,他终于想出一个。

    “姐夫,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傅荣一听儿子开了口,那叫一个欣慰,欣慰养儿千日用在一时,暗想着日后儿子大了,这些事他就全权交出去。

    没想到傅小鱼是语出惊人,吓得他险些将嘴里的茶都给喷出去。

    因为傅小鱼问谢弗的问题是:夫纲是什么?姐夫你为什么没有?

    很显然傅小鱼是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他年纪小不明白夫纲的意思是什么,但他能从那些人的表情和语气中判断出不是什么好话。

    他人虽小,却是要面子的。这话如果是问别人,他怕一来会被人说没有学问,二怕别人趁机嘲笑他。

    那些人说姐夫没有夫纲,他相信姐夫肯定知道夫纲是什么。

    他眼巴巴地看着谢弗,目光中全是期待。

    傅荣的脸胀红,不敢看谢弗的脸色。

    谢弗神色如常,对傅小鱼道:“我确实没有夫纲,因为我觉得夫纲最是无用的东西。”

    “原来是没用的东西。”傅小鱼似懂非懂,姐夫都说没用的东西,那玩意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是没用的东西,那他以后也不要了。心道如果再让他听到有人说那样的话,他就当场给反驳回去。

    “对,对,对,就是没用的东西。”傅荣一连说了三个对字。他事事都听孩子他娘的,这日子才过得红红火火。所以夫纲那东西还真是没什么用,不要也就不要了。

    没有夫纲好啊,那他女儿就能当家作主说一不二了。女婿出身好还不摆架子,以前他有十分满意,眼下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因着这一出,前厅的气氛倒是少了些尴尬,多了几许融洽。

    用过晚饭,隐素和谢弗才告退。

    傅家三口人将他们送上马车,挥手送别。

    傍晚时分天光如霞,各家各户的屋顶房檐都像是被霞光笼罩。街景在余晖中渐渐模糊,不时有灯火亮起。

    此时行人却是不少,来来回回有往家赶的,也有这个时候才出门的。他们衣衫不一神态各异,有富贵有寻常,口音也不尽相同。

    街角的墙边,蹲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老的那个应该已有花甲之年,小的那个大概不到十岁的样子。

    隐素的目光一下子被两人吸引,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她的男人也曾经是个小乞儿,当年正是和小乞丐差不多的年纪。她心生恻隐,忙让车夫把车停下。

    谢弗长臂一伸,阻止她下马车的动作。

    “我去吧。”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嗯。”

    好吧。

    他们就是一对有默契的夫妻。

    谢弗下了马车,直接朝那一老一小的俩乞丐走去。那玉树临风的身姿,矜贵从容的仪态,看得隐素面红心跳。

    她男人真好看。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哪怕是给乞丐们的破碗里放银子的动作都显得那么的行云流水又随意优雅。

    蓦地,她眼有讶色。

    十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姬觞不知何时出现,正惊喜地朝谢弗走去,那张老实忠厚的脸上像是瞬间被霞光照映,焕发出不一样的灿烂神采。

    离得有点远,隐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姬觞的嘴形。

    刚才姬觞称呼谢弗什么?

    不是谢世子,她很肯定。

    好像是…

    大哥!

    第85章 我的名字

    他们应该只是打了个招呼, 并没有说几句话。

    很快谢弗就回来了,隐素什么也没有问。

    马车才往前行了没多远,便听到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人踢飞又落下时发出的破碎声, 紧接着是一位老者惊呼声和求饶声。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臭要饭的!”一人怒喝道:“贱东西也敢挡本公子的路!”

    原来是有人嫌老乞丐挡了路,踢翻了他面前的破碗。破碗已经四分五裂, 碗里的那一锭银子滚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白皮微胖的公子脚边。

    老乞丐黑瘦的手想去捡银子, 不想被一只黑锦滚金边的靴子给踩住。这靴子的主人正是刚才踢碗的人。

    “你这贱东西好不老实,居然还想偷本公子的银子。”

    “不, 不是小的偷的, 是刚才有个公子赏给小的…”

    “你胡说!哪里会有那么傻的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拿来赏给你这样的贱东西!”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的真的没有……啊!”老乞丐惨叫出声,苍老的面色已经扭曲,显然是白胖公子的脚在使力。

    那小乞丐爬过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求求公子行行好, 饶了我们吧。”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白胖公子一抬脚踢过去,把小乞丐踢倒在地。小乞丐抱着腹部缩成一团,痛得差点晕死过去。

    不少人围了过来,却没有人敢出言劝说。

    很显然, 所有人都怕得罪白胖公子。

    白胖公子趾高气昂,踩着老乞丐的脚更加用力,表情之高高在上眼神之轻蔑得意让人咬牙切齿。

    “刘二公子, 我亲眼所见,确实是有人赏了这小老儿银子。”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说了一句实话。

    白胖公子出自四侯之一的忠勇侯府,姓刘名弘,正是刘香雅的堂哥。

    刘弘眯着眼儿打量着说话的人,好半天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十殿下,我刚才眼拙没认出来,还当是这老东西的同伙。”

    姬觞今日的衣着确实普通,因着长相也寻常,确实看上去并不起眼,但也绝对不可能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乞丐。刘弘之所以这么说,显然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围观的人大惊,他们也没认出这个穿得普通长得也普通的后生居然是十皇子。若不是刘弘点点身份,他们还以为是个寻常的过路人。

    “我恰好路过,方才看到这银子确实是有一位公子给的。”

    刘弘睨着眼,似笑非笑。“十殿下真是一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自己当过乞丐的事,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和这些贱东西混在一起,也不怕丢了皇家的脸面。”

    听这说话的语气,对姬觞毫无半点尊敬之处。

    那踩着老乞丐的脚又一用力,老乞丐又痛到惨叫出声来,紧接着又是连连求饶。他如此折辱老乞丐,明晃晃的在打姬觞的脸。

    与他一道的几位公子哄堂大笑,像是在欣赏一出戏。在这些的人看来姬觞是众皇子中最不显最势微的一个,原本在宫里就活得不如体面的奴才,出了宫之后更是等同于云秀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姬觞上前一步,道:“还请刘公子放过这位小老儿。”

    “本公子教训一个不长眼的贱东西,十殿下莫非也要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那可是五两银子的银锭,肯定是刘公子掉的银子。这老乞丐见钱红了眼,连刘公子的银子都想昧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看着挺可怜的,这样都不承认,说不定银子还真是别人给的。”

    “别说了,刘二公子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十皇子出面都不好使,咱们就别不知死活往前凑了。”

    “可怜十皇子以前就是个乞儿,肯定见不得这些人被人欺负。他自己如今都借住在云家,贸然出头只怕要惹祸上身。”

    刘弘洋洋得意,神情带着几分张狂。

    他们刘家有太后娘娘那座大靠山,这些年地位之高无人能及。眼下四皇子是不在了,可他妹妹肚子里怀的是男胎。有太后娘娘还有端妃娘娘在,势必要扶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上位,到时候他们刘家会再出一位太后,延续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地位。

    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十殿下真要替这贱东西出头的话,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他把脚移开,道:“只要十殿下把银子捡起来,这事就揭过了。”

    这哪里是揭过,分明是有意羞辱。

    刘弘确实是故意的,当年姬觞刚被找回来时在宫里就是一个团欺,欺负他的人有皇子也有宫人。彼时刘弘身为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孙,不仅是宫里的常客,还和好些皇子们玩在一起,没少同四皇子等人一起欺负姬觞。

    他们故意打翻姬觞的饭菜,把他的饭菜倒在地上,然后让他学狗爬,还让他趴在地上吃那些饭菜。

    所以在刘弘心里,姬觞一直是那个被他们欺负且不敢声张的人,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有恃无恐。

    “十殿下若是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我…我愿意。”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皇子卑微到这个地步,简直是闻所未闻。

    在无数震惊同情的目光中,姬觞慢慢走过去。当他弯腰去捡那银子时,看上去就像是在对刘玉弘行大礼。

    他把银子捡起来后,亲手交还给老乞丐。

    “带他去医馆看一看伤。”他对老乞丐说。

    老乞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爬过去抱起那小乞丐。

    “慢着!”刘弘道:“我只说这事揭过了,并没有说银子要给他们。”

    “刘二公子,我说过我亲眼看到这银子确实是别人给的。”

    “你说你亲眼看到的,那人是谁?谁能给你作证?”

    “我…”

    “十殿下不该管的也管了,我也卖了面子给十殿下。十殿下若是还要继续得寸进尺的话,是不是有些仗势欺人?”

    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

    没有人敢指责刘弘颠倒黑白,就算是有人也看到银子确实是别人给的,也不敢站出来给姬觞和老乞丐作证。

    刘家之势大,这些年在雍京城几乎可以说能横着走。

    自从四皇子妃怀了男胎的消息一传出,因为四皇子之死而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忠勇侯府又开始活跃起来。

    不少人私下都在传,说刘太后和端妃娘娘会保四皇子妃生的小皇孙上位,之前四皇子身亡后散掉的人心又重新开始聚拢。

    刘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上有刘太后下有四皇子妃,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和刘家对上,除非是不想要前程和性命。更何况说到底刘弘和姬觞还是表兄弟,旁人更没有插手别人家事的道理。

    刘弘占了上风,白胖的脸因为兴奋而泛着油光。

    什么皇子。

    皇帝表叔的儿子那么多,别说是这个十皇子,就是那什么八皇子九皇子的,也比不上他这个表外甥金贵。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而是他父母说的。

    “十殿下,你又说不出给银子的人是谁,又找不到人给你作证。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我真的要生气了。若不然我们现在进宫找太后娘娘评评理,让她老人家来断一断官司。”

    他连太后娘娘都搬出来了,可见是多么的嚣张。

    姬觞胀红着脸,十足一个被人欺负到家的老实人。堂堂皇子让人欺负到这个地步,不少人都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银子是我给的。”

    “你是个什么…”刘弘勃然大怒地回瞪一眼,还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他好事。他刚要破口大骂,又瞬间变了脸色。“谢,谢世子,怎么是你?”

    谢世子三个字一出,看热闹的人群都跟着沸腾起来。

    润玉流光的皎月公子,身边跟着的是娇颜仙姿的美娇娘。两人一露面,恰如明月星辰落入人间,一时激起无数的惊叹声。

    刘弘认识谢弗,却是第一次见隐素。

    当然并不是说他没见过原主,相反正是因为他见过原主,对原主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无论后来坊间如何传隐素的才名和美貌,他都是嗤之以鼻。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脸上抹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笑起来痴痴傻傻的傅姑娘,和眼前这位般般入画的美娇娘是同一个人。

    忽然一股寒意袭来,他生生打了一下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位谢世子当真是有些邪门!

    他第一次和谢世子见面是在宫里,那一年谢夫人从京外回来后携子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他记得太后娘娘一直夸谢世子长得好,看上去性子也沉稳。

    当时他也在,四皇子也在。

    四皇子平日里最是得太后娘娘的偏爱,也最听不得太后娘娘夸别人。所以四皇子生了嫉妒之心,说要好好吓一吓谢世子。

    他听从四皇子的安排向太后娘娘提议带谢世子在宫里转一转,然后故意没让任何人跟着,准备把谢世子带到四皇子说好的地方再动手。

    经过宫里的瑶池时,谢世子已经气喘吁吁说要歇一歇。他那时心想着病秧子真没用,正在他转身之时不知被什么人一脚踢进了池子里。他拼命挣扎时,恍惚看到谢世子在笑。那笑极其的瘆人,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后来他的呼喊声惊动了宫人,终于被救了上来。

    当太后娘娘问起怎么回事时,他听到谢世子脸色惨白地说当时感觉有一股阴风吹过,然后就看到他掉进了池子里。

    宫里阴气重,什么奇怪的事都发生过。

    他清清楚楚记得是有人把自己踢进去的,也记得除了他和谢世子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他很想怀疑是谢世子把他踢进去的,可是一看到对方那张白得像鬼一样的脸,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后娘娘也派人去查了,当时确实没有人经过,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回家之后夜里做梦都是谢世子那个瘆人的笑,吓得病了好几天。

    有人说病弱之人命格轻,将死之人阴气重,最易被脏东西附体。自那以后他总觉得这位世子爷很邪门,见面都恨不得绕道走。

    “谢世子,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银子是我给的。”

    “原来是银子是谢世子给的,那是我记岔了。我的银子都没丢,刚才就是误会一场。既然误会说开了,那我就不打扰谢世子了。”

    忠勇侯府这些年势头猛,俨然有凌驾三公之上的趋势。他们刘家可以看不上以前的盛国公府人丁单薄庶子当家,也可以背后嘲笑梁国公宠妾灭妻内宅混乱,却唯独不敢轻视穆国公府,哪怕穆国公府同样人丁单薄。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穆国公手中的军权。

    家中的长辈耳提面命让他和谢世子交好,他因为埋藏在心中的忌讳而不敢和谢世子往来,但也知道不能得罪对方。

    他脚底一个抹油,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

    热闹没得看了,围观的人逐渐散去。

    老乞丐又是不停谢恩,然后带着小乞丐去看伤。

    姬觞刚要开口说什么,无非也是感谢之类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能够和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地让世人知道他和大哥的关系。

    这时他听到谢弗说:“我们以前就认识。”

    隐素心下一动,正好和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他的眼中隐有激动之色,大哥当着大嫂的面不避讳提起这事,肯定是没打算瞒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是…

    这么一来,大哥的身世不就瞒不住了?

    他的眼睛不停在谢弗和隐素之间来回,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我们是结义兄弟。”谢弗又说。

    隐素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以书中那个新帝的义兄,就是她男人。

    姬觞在听到这句话后,也知道大哥必是什么都说了,若不然如何能解释堂堂国公府世子爷怎么会和一个小乞儿结为义兄弟的事。

    大哥能这么做,说明大嫂是值得信任的人。

    “大嫂。”

    这声大嫂听得隐素头一愣。

    大哥的女人,可不就是大嫂。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能被人叫大嫂的一天。

    她怔神之时,又听到对方说:“城里乞讨的都是我兄弟,大嫂日后若有什么地方能用着得他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不说,打听个消息传个话什么的他们最是在行。”

    说这话时的姬觞,明明看上去还是老实忠厚的样子,但眼底的神采和精明和之前的木讷简直是判若两人。

    当大哥的善于伪装,当小弟的也不遑多让,还真是上行下效。

    隐素已经能肯定,这位十皇子以前团欺的形象肯定都是装出来的。就连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极有可能也是他故意为之。

    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姬觞和谢弗明面上也不是交好的关系。简略的挑明身份相认之后,很快分开各走各路。

    一路上,谢弗说起自己和姬觞当年的事。

    他们是在一处破庙认识的,当时姬觞又饿又病,眼看着就剩一口气。他救了姬觞之后,姬觞就成了他的跟班。后来他又收服了很多兄弟,在没有成为被谢夫人收养之前,他已经是那些兄弟们的领头人。

    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能服从,除了能打架之后,最主要的是心机计谋。

    隐素比谁都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出色,更相信相识于微末时的友情最珍贵,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最后登基的人会是姬觞。

    那是因为姬觞的背后是谢弗!

    这男人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姬觞铺路,杀皇子除异臣,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事成之后,自己还有什么打算?”

    她问这话时,无比认真地看着眼前男人的眼晴。虽然书中的很多情节已经偏离,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书里的那个谢弗为什么会死。

    谢弗缓缓垂眸,“事成之后,世间再无可恋之事。”

    果然是这样。

    隐素心头发涩。

    她就知道不是病发身亡,因为这男人根本就没有心疾,又何来的因病去世。她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大可能就是书中那个谢弗的结局。因为世间再无可恋之事,所以选择在困住自己一生的地方用大火结束自己的性命。

    “夫君。”她扑过去,将男人抱住。“那现在呢?事成之后,你想做什么?”

    “很多事,我想最重要的事应该是种树,然后守着护着看着他们长大。”

    “……”

    好吧。

    她不用担心了。

    以前她还害怕这男人骨子里藏了太多的毁天灭地的疯狂,很有可能要当一个乱臣贼子,生怕他和姬觞那个真龙天子对上。

    现在好了,她再也不会有这方面的顾虑。

    “那十殿下以前叫什么名字?”

    “馒头。”

    “怎么叫这么个名?”

    “他娘怀他时就想吃馒头,可惜一生下他就去了,临死也没能吃上一口。”

    隐素默然。

    她忽地皱起眉来,隐约记得姬觞被找回来之后名字并没有改,只是把姓给改了。可能馒头是小名,大名不常用而已。

    “那你有小名吗?”

    好半天都没听到回答,她不解地抬头。

    这一抬头不要紧,心魂都险些飞出了云天外。

    那双清如镜湖,静如平潭的眸子里已是风起云涌,涌动着浓墨般的晦涩黑沉与森寒的阴郁与戾气。

    须臾间,隐素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讽刺的问题。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小名,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小名也一定是象征着讨厌与嫌弃。

    “夫君,我…”

    “娘子,我姓元名觞,字不追,没有小名。”

    “!”

    第86章 催生

    市井的喧嚣如潮水一般退去, 露出水蚀过后的礁石。礁石之上遍布凹陷孔洞,还有无数寄生其上的古怪生物。

    正如隐素此时的心情,斑驳复杂。似有风穿过斑驳了的心, 呼吸之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撕扯与疼痛。

    姓元名觞, 字不追。

    这个名字所承载的痛苦绝望无人能知,像那些丑陋的疤痕一样附生入骨,穷尽一生也无法摆脱。

    所以才会舍弃自己皇子的身份在暗夜中如疯如魔, 一旦将那个所谓生父的江山拱手让人之后便再无留恋。

    “元觞, 元不追,谢弗。”她喃喃着, 将头重新埋进男人的怀中。“我可不管你到底是谁, 我只知道你是我在梦里捡到的疯子。”

    疯子?

    以前的他,可不就是一个疯子。白天当人,晚上做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种挣扎无人能知,他亦不想自救。明知自己陷在深渊之中,心早会被黑暗吞噬, 却任凭脚下的泥沼将自己一步步拖向地狱。

    是眼前的小仙女,穿越梦境来到他身边。无惧他的噬杀无惧他的疯魔,将他一点点拉出深渊,让他终于走出那片黑暗泥沼。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 头埋在对方的发间。

    马车内,这一男一女如交颈的鸳鸯。仿佛世间所有的纷杂都离他们而去,苍穹之下他们相互依偎着彼此。

    ……

    自从得知谢弗真正的身世之后, 隐素对皇宫之内的那个皇帝老儿更加没有好感。在听说宫里又多了一位余美人的宠妃之后,越发觉得对方渣得不能再渣。

    余美人同是民间女子, 其父是城西的一个铁匠。

    皇帝近年很少出京微服私访,但会时常扮成普通的富家老爷出宫。城西是四方城中百姓聚居之地,自然是他出宫私访最为合适的地方。

    宫里宫外都在传余美人何等貌美何等受宠,俨然有盖过思妃娘娘的势头。还有人说照这样下去,京中恐怕又要多一个伯爷。

    傅荣和秦氏急得不行,生怕傅丝丝在宫中受气。秦氏想递玉令进宫,又怕会给傅丝丝带来麻烦。

    夫妻俩没什么主意,自然是要找隐素商议。

    隐素好生安抚了他们一番,将京中局势再一次掰开揉碎和他们说清楚,好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傅丝丝哪怕没有帝王的宠爱,在宫中也没有人敢欺。

    因为有他们。

    他们这才放了心,秦氏又感慨傅丝丝没有孩子。说是如果有一个孩子,哪怕是没了宠爱也不打紧,日后还有孩子可以依靠。

    隐素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傅丝丝压根不想要孩子。

    傅丝丝聪明又通透,她倒是不太担心。所以当傅丝丝召见的消息到穆国府时,她多少有些意外。

    她进宫的时候,傅丝丝正在逗鸟,那鸟儿欢快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

    “傻了吧?是不是想着我伤心难过,日日以泪洗面呢?”

    隐素摇头。

    她可没这么想过。

    傅丝丝“扑嗤”一声笑出来,拉着她的手进到殿中,屏退左右之后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越看越满意。

    “瞧着像是胖了一些,看来嫁人之后过得不错。”傅丝丝往贵妃榻上一歪,指了指桌上的一盘点心。隐素极其自然地给她取了一块,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以前我只是个乡下姑娘,无依无靠的,所以有荣宠身家都捏在陛下手中。现在不一样了,哪怕是我不再有宠爱,宫里的那些女人也不敢小瞧我。”

    这倒是实话,和隐素想的一样。

    傅家已经今非昔比。

    “可是姑姑,你不是喜欢陛下吗?”

    若是喜欢,多少会有点伤心吧。

    傅丝丝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笑过之后,脸上浮现起一丝丝落寞。

    曾经的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哪怕是镜花水月一场,又怎么会真的毫无留恋。

    “是啊,当初我见他谈吐不凡,确实对他芳心暗许。只是进了这皇宫之后,曾经的喜欢不知何时变成了算计与讨好。算计和讨好多了,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他。”

    殿中一片沉默,隐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须臾间,她脸上的落寞顿散,媚眼如丝地看着隐素。

    “姑姑是不是没有说错,看你这气色应是被滋润得狠了,谢世子定然是个龙精虎猛的,对不对?”

    “……”

    果然,傅丝丝还是那个猛女。

    “你别不好意思,男女之间不就是这么点事,没什么好害臊的。你可别学那些个大家闺秀什么的装害羞,床笫之中放开一些,这种事情欢喜的不止是男人,我们女子也是如此。”

    “我听姑姑的。”

    谢弗龙精虎猛的事实,她已亲身领教过。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这种事没道理会放不开。

    傅丝丝听了这话,那叫一个高兴,不停地夸她就是聪明了,不愧是自己的侄女,又传授了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经验,听得她是面红心跳浑身上下都像着了火。

    难怪能当宠妃,果然有绝活。

    姑侄二人说话之时,外面的宫人禀报说是淑妃送了东西过来。

    淑妃就是六皇子姬言的生母,曾是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宫女,后来因生子有功抬了贵人。又从贵人升为嫔,最后成了淑妃。

    这些日子以来,试图和傅丝丝交好的妃子们不少。上回隐素进宫的时候就是如此,没想到如今宫里有了新的宠妃之后依然这样。

    可见她想的没错,哪怕是傅丝丝恩宠不再也无人敢欺。

    宫人将东西摆在桌上,有点心有果子。点心自然都是刚做的,果子则是京外进贡而来的稀罕物。

    傅丝丝已经习以为常,别人送的东西她大多数都不会吃,摆上一摆做个样子之后再赏给身边的宫人。

    “前几日她还邀我去她宫里吃茶,我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没去。我一个无子的宫妃,才不会傻到去掺和那些事。”

    傅丝丝是个聪明人,隐素并不担心。

    书中的剧情早已偏离,她避免了炮灰的命运,谢弗也不会死。她相信傅家人也不会落到和前世一样的结局,那么傅丝丝呢?

    深宫之中处处阴谋,傅丝丝纵然有她的提醒,能不能顺利躲过呢?

    忽然她想到什么,视线落在淑妃送的那盘点心上。

    点心是梅花糕,泛着淡淡的梅花香,一朵朵精致香郁惹人喜欢。她拿起一块点心,然后慢慢握紧。酥软的点心瞬间松散开来,有些从她的手指缝中洒落,有些还留在她掌心之中。

    傅丝丝初时还以为她是无意之举,等看到她一连捏碎两块点心之后,脸色渐渐有了变化,眼神也慢慢变冷。

    姑侄两人一起,将所有的点心都捏碎了。

    “还好,是我们多想了。”傅丝丝说。

    “没有,我没有多想。”隐素缓缓摊开自己的手,点心的碎屑之中赫然是一个小纸团。

    纸团之上写着四个字:悠悠我心。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既没署名也没有落款。但这几个字的意思连傅丝丝都明白,分明是男女互诉衷肠的情话。

    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已经坐直。

    这样的情话显然不止这一句,以前的那些都去了哪里?

    须臾间她已想通了所有,当下冷笑出声,媚眼中全是冷意。看来不止是有人给她下了套,还收买了她宫里的人。

    幸好今日她家傻丫进宫拆穿此事,否则一旦事发她还真是百口莫辨。她心想着难怪人人都说她这侄女是个有福气的,那些话还真是没有说错。

    隐素问她打算怎么办?

    她身体一软,重新歪在贵妃榻上。

    “自打余美人进宫以来,陛下已有几日没来我这里。我思念陛下心切,改日借着送点心的由头去与他来个偶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隐素知道这局一定不会是淑妃做的,淑妃不可能这么傻。至于这纸团上的字迹,还得再查一查。

    所以这张纸团她拿走了。

    出宫之时,她又碰到了刘香雅。

    比起上回所见,刘香雅又瘦了一些,脸色也更加苍白。她远远地和对方见了礼,丝毫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刘香雅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有和她亲近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她避嫌的态度太明显,最后只对她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

    道不同不同为谋,也不宜为友。

    出宫之后她把纸条交给了一直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的男人,男人的眼睛往纸条上一扫,道:“这字迹,是姬言的。”

    仿佛是一直悬的剑落了下来,隐素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在书中傅丝丝就是中了这样的局,最终落得一个被赐毒酒的下场。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关于那本书上所有的事,她全部告诉了谢弗。

    谢弗拿走字条,说一切有他。

    这话隐素是信的。

    “我还是那句话,若非对方真的该死,尽量不要杀人。”

    “我听娘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隐素以为他们是到了穆国公府,却不想看到的是仙隐阁三个字。

    阁中莲池中的莲子已经成熟,饱满的莲蓬微微低着头,或是傲然卓立或是藏在宽大的莲叶间,不时随风轻轻摇摆。

    梅子已过季节,梅山之上只余绿叶成荫。

    将近山中凉亭,绿荫之间隐约看到亭中有人,还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离得再近一时,燕月先生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刚才不算,我明明是要下在这里的,一时手误而已。”

    “你怎么又悔棋!”另一道声音传来,竟是柳夫子。

    柳夫子显然是气着了,愤而起身正准备拂袖离去,打眼看到谢弗和隐素过来,当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我下累了,让我小师妹陪你下。”

    燕月先生闻言,自是愿意。

    他以为隐素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棋艺肯定不错。没想到不等他悔棋,隐素直接把刚落的棋子挪了一个位置。

    “刚才那个不算,我下这里。”

    “…我之前那步棋也不算。”

    两个臭棋篓子碰到一起,你悔一步我悔两步,谁也不嫌弃谁。一盘棋进进退退,退退又进进怎么也下不完。

    偏偏下棋的两人乐在其中,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一时之间气氛十分之和谐,看得柳夫子是目瞪口呆又啧啧称奇。

    今日他是兴致勃勃来赴燕月先生的邀约,他们先是喝了梅子酒谈论了一番文章诗词,彼此都因为对方的学识而受益良多且心情愉悦。

    所以当燕月先生提出对弈之时,他是满心期待。谁能想到以才名扬世的燕月先生居然会是一个臭棋篓子,才下了两盘已让他受尽折磨。

    臭棋篓子还得篓棋篓子磨,他还以为派出小师妹之后也能让燕月先生尝尝对手不断悔棋的痛苦,却不想两人臭味相投谁也不嫌谁。

    也是缘分。

    夕阳夕下,斜阳洒金。

    仙隐阁本就是闹中取静之地,日暮余辉之下更显几分清幽。不时有书生文人的模样的人俗入阁内游玩,皆被守门之人挡在外面。

    大部分人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并不会过多纠缠。然而总有人觉得被落了面子,少不得要说道一二。

    “你可知我是谁?”

    “小的认识顾姑娘,只是主人有吩咐,今日不见客。”

    德院四美之一的顾兮琼,曾是各大雅集的座上宾,也是京中众多书阁中的常客,自然很少有人不认识。

    这时如丝的琴声飘出来,听着是两人合奏,一人抚的是瑶琴,一人抚的应该是奚琴。瑶琴悠扬婉转,奚琴如泣如诉,两道琴声交织在一起相辅相成。

    顾兮琼面色一沉,“不是说你家主人不见客?”

    那奚琴她不会听错,除了傅隐素之外别无他人。

    守门之人道:“我家主人今日确实没有见客。”

    没见客,阁中却有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燕月先生心目中,傅隐素不是客人。

    她已多日未在人前露面,近些日子以来更是低调到几乎不怎么出门,好容易出来散个心,没想到居然冤家路窄。

    到底是哪里错了?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

    她好不容易打听了燕月先生的喜好,有意与之结交,从而再次以才名显露于人前,没想到又被人给捷足先登了。

    如果顾家还是以前的顾家,她又怎么会被人拒之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她看到燕月先生亲自送人出来,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样,方才弹奚琴的人就是傅隐素。只是对方并非一人,身边还跟着谢世子。

    是了。

    傅隐素如今已经嫁给了谢世子。

    那华美的衣着首饰,还有极好的气色,无一不表明对方现在过得有多好。才名远扬又是武状元,父亲是侯爷之尊还是原盛国公府的嫡子,师从一国之相的曾相国,夫家是京是三公之一的穆国公府。

    这一切是多么的让人羡慕嫉妒。

    而她呢。

    明明有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偏偏处处失算。她看着上辈子相思了一辈子的男人,满心里全是苦涩和不甘。

    直到穆国公府的马车拐了弯,她还不肯收回视线。

    马车内,是让人脸红心跳的景象。

    隐素就像没长骨头的八爪鱼似的缠在男人身上,满脸都是委屈和可怜,只要一想到临别之前柳夫子说的话她就想哭。

    柳夫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师妹的学业还未完成,可别忘了回德院上学。”

    当时她就震惊了。

    怎么嫁了人还要上学?

    “大师兄,我都嫁人了。”

    “嫁人了也要上学,除非你是生孩子,否则就给我去上学。”

    她就说她和崇学院八字不和。

    德院自来也没有嫁人后还回去上学的学生,她就是那该死的第一人。她很有理由怀疑大师兄是在变相催生,但又拿不出证据。

    “我为什么还在上学?”她窝在男人的怀中哀嚎,想当一个咸鱼怎么就这么难,都嫁人了还逃不过早起上学的命运。“生孩子,我一定要尽快怀上孩子!”

    谁也不会想到她如此之迫切地想生孩子,居然是为了逃避上学。

    男人的胸腔震动,显然是在笑。

    她气得隔着衣服狠狠咬了对方一口,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

    原本她还没那么难过,心想着可以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上学下学来个婚个校园恋什么的,没想到这男人说自己不上学了。

    所以上学的人只有她!

    真是气死她了。

    “我不管,最迟三个月内,我一定要怀上孩子!”

    “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生孩子,某些方面就得努力。

    红烛生暖,春色无边。

    月隐云层一片黑暗之时,风也停了。

    夜深人静之时,隐素试了试枕边人的气息,然后悄悄下床。一个人悄悄出了门,在黑暗中朝四下望了望。

    “出来几个人。”

    瞬间黑影晃动,不多时已有七八个人跪在她面前。

    她低声吩咐下去之后,这些人又像流影一样消失。

    黑暗将一切隐藏,仿佛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转身之时,突然感觉熟悉的气息瞬间将自己包围。

    完了。

    被抓现形了。

    “这么晚了,娘子在做什么?”

    她调皮眨眼,“当然是做坏事呀。”

    第87章 包容

    朦胧的夜色中, 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切。

    大多数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侧影逆光之中,男人润玉无双的容颜一半隐在黑暗中, 恰如身边那尊石佛。

    石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似是不忍心目睹世间的一切

    “做坏事怎么不叫上为夫?”如玉石鸣的声音,其中又带着几分慵懒。

    “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的坏事而已, 就当是我自娱自乐。”

    “娘子高兴就好。”

    单听这样的对话, 谁不以为他们是一对反派夫妻。

    有时候隐素也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相识于梦境的两个人, 从一开始都是最真实又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的表里不一, 她的借尸还魂,哪一个说出去都是令人尖叫恐惧的存在,唯有他们彼此才能包容对方的所有。

    她眉眼弯弯,朝男人走去。

    还未走近,人已落入熟悉的怀抱。

    谢弗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进屋。

    石佛那睁着的眼睛仿佛也跟着闭上,狰狞恐怖的佛相似乎多了几分慈悲。与它相对而存在的是那片树林, 它们默默伫立凝望着彼此,像是两道无言的屏障,守护着谢家的根基与命脉。

    宫里有傅丝丝,宫外有谢弗。傅丝丝聪慧过通透又有心机, 而谢弗更是有城府又手段过人。有这两人强强联手,那背后想陷害傅丝丝和姬言有私情的人必定不能成功。

    大事有他们扛着,隐素可以做一些小事。

    比如说姬言想进宫给自己的母妃请安, 却拉肚子拉到下不了床。又比如说淑妃身体抱恙想见自己的儿子,姬言强撑着身体准备出门时又摔了一跤, 最终都未能成行。

    如此几次三番,姬言感觉到有些不对。他私下请高僧给自己算了一卦,卦相显示最近不宜出门,恐有大难临头。

    别看皇族最忌子力怪神之说,其实一个个比谁都信。得了这样的卦相示警,他还真就听话地闭门不出。

    他不出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思妃重新获宠,余美人不过是昙花一现。

    世人都以为皇帝是贪了几日新鲜,心里真正喜爱的还是思妃。无人知道皇帝此时有多愤怒,杀子的心都有了。

    当他在傅丝丝送的点心中发现字条时,他立马派人去查。这一查不要紧,一举揭开七皇子收买御厨和傅丝丝身边宫人的事。

    若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坏就坏在他无意间查到他和余美人在民间的相识不是偶然邂逅,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个人就是七皇子。

    更让皇帝震怒的是,余美人根本不是什么余铁匠一直养在京外最近才接回来的亲生女儿,而是有人暗中培养的瘦马。

    他是风流成性,但绝不能容易有人利用这一点算计他。在他眼里已经成年的七皇子只是他的臣子,且还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谋权篡位的逆臣。所以七皇子被一通训斥之后,以一个在外人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发派出京。

    不仅如此,其余成年的皇子们也没落下,一个个都被皇帝亲自敲打过。余美人被打入冷宫之后,有子的后妃们也受到了牵连,皇帝撤了所有人的牌子,包括丧子之后需要安抚的端妃。

    一时之间宫中气氛紧张,皇子后妃们人人自危时,姬言无比庆幸自己最近这段时日一直没有进宫,否则摘都摘不清。

    他因祸得福,是隐素没想到的。

    隐素心想着看来自己确实不适合做坏事,明明做的是坏事却无意间成全了别人,这样的运气也是没谁了。

    更让她无语的是,她真的要开始背起书包上学了。

    天刚蒙蒙亮,她就被叫起床。睡眼惺忪地穿衣洗漱吃早饭,到准备出门时都半闭着眼睛不肯面对现实。

    “啊!”

    她低低一声惊呼过后,被谢弗抱了起来。

    国公府的下人可谓是阖京上下最为遇事不惊的,对于自家世子爷抱着世子夫人出门的事几乎没有什么波澜。毕竟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仅亲眼看到自家世子夫人抱过夫人,还见证了世子夫人抱着世子爷回府的奇观。

    所以轮到谢弗抱隐素时,根本没有人感到惊讶。

    谢弗把人抱上马车,又亲自送到崇学院门口。

    隐素一路上都赖在他怀里,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直到听到不少人的惊呼和议论声,她才勉强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的白,瞬间让她清醒过来。原来谢弗已经抱着她进到了崇学院里面,看样子是打算直接把她抱去德院。

    哦豁。

    这波恩爱秀得真是相当可以。

    她索性继续装睡,在无数双震惊羡慕的目光中被谢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到谢弗离开德院,她才慢悠悠地伸了一个懒腰。

    上官荑红着脸,艳羡道:“真没想到谢世子是如此体贴之人,看得我都想赶紧成亲了。”

    “李公子应该也可以。”吕婉说。

    “什么李公子?”隐素闻到八卦的气息,瞬间来了精神。

    上官荑的脸更红了,嗔道:“你别听吕姑娘瞎说,我和李公子就是普通同窗,也就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李茂?”隐素问吕婉。

    吕婉眼有笑意,不语。

    原来真是李茂。

    可以啊。

    隐素心道,看来自己不在学院的日子里,多少还是发生了一些新鲜事。

    上官荑是安远侯夫妇的老来独生女,以安远侯夫妇宠女儿的性子,怕是压根舍不得宝贝女儿嫁出去。李茂为人正直,又勤奋好学,还真有可能被他们瞧中。

    几人玩笑时,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进来的人是多日没来上学的顾兮琼,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无视不少人探究的目光。

    顾家已经大不如从前,先是最为得力的姻亲方家出了事,后来顾大人又被皇帝训斥之后禁朝三个月。

    京中风向万变,万变却不离天子喜怒。一个真正招了皇帝厌烦的臣子,若无意外绝无翻身之日。

    皇帝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觊觎他屁股底下的龙椅,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容忍,又何况是一个外人。

    自顾大人被禁朝之后,他从未在朝堂上提过只言片语。朝臣们皆是心明如镜之人,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该疏远的疏远该避嫌的避嫌。以前和顾兮琼亲近的那些人,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人主动过去搭话。

    顾兮琼也不看别人,瞧着明显已被人孤立。

    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隐素记得自己刚来德院时,好像就是如此这般。很快她就知道,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远不止这些。

    当她和以前一样去往学院食堂吃饭时,远远看到顾兮琼堵住云秀和姬觞的去路,还往姬觞的手里塞着什么东西。

    姬觞不肯收,顾兮琼也不气馁,一而再再而三地塞过去。

    犹记得原主从前追着戚堂时,好像就是这样。

    所以这位女主,是在模仿她吗?

    顾兮琼反复被拒,黯然地拿着没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走,在和她迎面碰上之后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很快又恢复如常。

    “傅姑娘都成亲了,怎么还来德院?”

    一声傅姑娘,可见顾兮琼有多不愿意承认隐素已经嫁给谢弗的事实。

    “学无止境。”

    “傅姑娘可真是好学。”

    “比不上顾姑娘,不仅好学,还会学以致用。”

    顾兮琼目光微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她之前就是太小看这个傅隐素了,所以才会事事落空。这些日子她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其实一个比一个肤浅。

    上辈子她以为戚堂和世人所说的一样,极其厌恶痴缠之人。哪里想到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依然留着那发霉的桂花糕。

    还有谢世子。

    前世里她是多么的仰慕,说是视之为心中明月亦不为过,且为此怀念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那么出尘绝艳的人,居然也会喜欢一个轻浮的女子。

    一想到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她心中已是妒海滔滔。

    那么多人看着啊。

    谢世子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将人给抱下马车,还不顾体统地将人抱到德院。到底有多喜欢,才会做到那个地步。

    她好嫉妒,尽管心里不承认,她知道自己好羡慕。上辈子人人都说戚堂爱重她,可却从未在人前对她有过如此的宠爱举动。

    不就是豁出矜持和脸面吗?

    傅隐素能做到的事,她也一定可以!

    “傅姑娘以后会知道,我不仅会学以致用,我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顾姑娘想青出于蓝,那请问你是青还是蓝?青者坚毅自强,蓝者心胸宽广,你两者皆不是,哪里来的脸说自己可以青出于蓝。”

    “傅姑娘…”

    “依礼,你应该称我为谢少夫人或是世子夫人。”

    顾兮琼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这个傅隐素,当真是伶牙俐齿。嫁给了谢世子又如何,等到谢世子病逝之后,她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掐紧掌心,拼命告诉自己不要逞这些口舌之快。等她入了十皇子的心,成为站在十皇子身边的女人,到时候世间再无任何可以小瞧她的人。

    隐素冷哼一声,“我不管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最好是少在我面前耍心眼,否则你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说完她不再看顾兮琼一眼,继续往前走

    比起上次见面,云秀又瘦了一些。清清瘦瘦像个细竹子,脸颊都瘦到有些脱相凹陷,看上去迎风就能倒。

    姬觞扶着他,小声道:“我真不知道她会这样,我又不喜欢她,谁知道她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隐素心说,人家是看中了你将来能当皇帝。

    兄弟俩看到她,齐齐望过来。

    姬觞眼神先是一亮,转瞬之后又是木讷的样子。倒是云秀见到她之后,主动邀请她一起共进午餐。

    她装作欢喜的样子,同他们一起前往食堂。食堂的老厨子看到她很是高兴,把她碗里的饭压了又压,给她的菜都比别人的分量要多上几分。

    菜还是两道,一道红烧腐竹,一道白水菜。

    腐竹是傅家豆腐坊的制品,民间传的那句伯爷豆腐名不虚传的话,也变成了侯爷豆腐名不虚传。随着傅家的地位水涨船高,豆腐坊的名气也是越来越大。

    云秀的面前只有那道白水菜,还有一小碗米饭。

    看到他仅是吃了几粒米和一口菜,隐素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十一殿下要结业了吗?”

    “嗯。”

    隐素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和眼神中的眷恋,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再多的安慰,在生死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

    她默默地吃着饭,企图让自己的好胃口带动云秀。

    云秀还算给她面子,又吃了两口饭菜。

    “十皇兄多吃一点,要不等会没力气背我。”

    姬觞闻言,红着眼眶又添了一碗饭。

    为了这次告别,云秀还设了宴。宴请的有隐素和谢弗还有林清桥。

    几人在路上碰了面,林清桥摇着扇子还是一派风流的模样,不时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然后和谢弗窃窃私语。

    “我送的册子是不是大有用处?”

    “没什么用。”

    “怎么可能?”林清桥不信,那册子看过的人都说好。而且那画册的人好像封了笔,所有的册子都成了绝版,价格更是被哄抬到离谱的地步,他不知道有多后悔没多买两本。“你若用不上,赶紧还给我。”

    “不还。”

    “好你个谢益之!你分明就是诳我的,定然是得了那册子的好处又不说。”

    谢弗不理他。

    他碍于隐素还在,又不好嚷嚷。

    设宴的地方就在学院后面的小竹林,这里是整个崇学院最为清静之地。

    云秀和姬觞已经先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洗墨池的水缓缓流淌,风过林间时带来阵阵竹叶的清香。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里跳跃,惊落不愿离去的竹叶。

    今天天气极好,夕阳余晖之中霞光万丈。

    “谢世子正式入职刑部,日后必定是我大郦朝第一严明的好官。”云秀说。

    谢弗之所以不再上学,正是因为已在刑部入职,职位是刑部右郎中。

    在此之前吕大人几次三番力荐他入刑部,他一直没同意,仅是接受了吕大人的令牌,同意在刑部行走。

    他得吕大人赏识,且又是穆国公府的下一任国公。若无意外,他会得到吕大人的亲自栽培,日后必会接手刑部。

    “可惜我看不到了。”云秀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太医都说他活不过今年,来年纵使繁花似锦,他却再也无缘得见。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死亡这两个字总是最沉重。一时之间,竹林的空气中流通的只有淡淡的哀伤。

    “我帮你看,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替你看。”姬觞说。

    “那我们就说好了,以后我不在了,十皇兄可以好好替我看着。看着我们大郦江山风景如画,百姓安居乐业。”

    “好。”

    隐素觉得云秀好像在暗指什么。

    她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林清桥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人生在世须尽欢,来,我们喝酒!”

    除了云秀以水代酒,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

    白衣,绿竹。

    浮光掠影从林间划过,定格成一幅年少恣意的美好画卷。画卷中的人渐渐沉默,默然中充斥着挥之不散的伤感。

    林清桥不知何时没了话,桃花眼中的潋滟慢慢蒙上一层暗影。他一杯接着一杯,看上去像是在借酒消愁。

    “他怎么了?”隐素问谢弗。

    “许是爱而不得吧。”

    林清桥有喜欢的人?

    林家是百年世族,族中出过好几位闻世的大儒,族中亦有不少人为官。林清桥人才出色,家世也不错,他若真看中了哪个姑娘,想来追求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为何会如此?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林清桥苦笑道:“可能是我这辈子太过顺风顺水,像是养在温室里的花一样不能经历风雨吧。”

    “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苦于生死,怨不能长久与你们再见。林公子又苦什么呢?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云秀问。

    “都有,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那还真是苦,你我皆苦,当浮一大白。”

    两人碰了一杯,各自饮尽。

    “益之去了刑部,十一殿下以后也不会再来学院。我一个人待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决定出京四处走走。或许等到我经历得多了,有些事就能自然而然地放下。”

    林清桥明显喝多了,但谁也没有制止他。

    人生得意须尽欢,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小聚恐怕只此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隐素拿起身边的奚琴,轻轻拨动琴弦。

    不多时有琴声悠扬从林间飘出去,丝丝入心如泣如诉,像人生大幕缓缓拉开,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悲欢离合反反复复,最后化为一缕清风直上云天,竟是天开地阔仿佛得到升华。

    一曲终了,云秀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恰如站在云端之上纵览了自己的一生,阅尽繁华悲欢之后心如止水。

    “好曲,好曲。”

    “确实是好曲。”林清桥醉眼迷离,“犹记湖边柳色新,春光迷离醉我心。我欲乘风去追月,却见寒宫形影双。”

    还真是为情所困。

    “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隐素小声问谢弗。

    谢弗看着她,目光如晦。

    她心里一个咯噔。

    不会这么狗血吧!

    她自问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也不是神经不敏感之人,没道理被人暗恋喜欢而察觉不到。

    “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心有余悸,最怕这男人发疯。

    既然不是她,那会不会是和她有关的人?

    “是我认识的人?”

    谢弗没说话。

    那就是了。

    若是德院的同窗,她多少应该瞧出一点端倪。

    “不是德院的人?”

    谢弗还是没说话。

    所以这个猜测也是对的。

    从林清桥刚才吟的那首诗不难猜到,他喜欢的人或者是有情郎,也或者是已经嫁人。

    求不得,放不下。

    难道林清桥喜欢的人是…

    傅丝丝!

    第88章 牵手

    暮色渐低, 早有下人点起了灯笼。

    灯笼挂在竹子上,风吹过时竹叶在灯影中摇曳。诗酒送别离,淡淡的愁绪笼罩在竹子的清香之中。

    恍惚间, 林清桥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时他正站在桥上欣赏着湖光水色, 忽然见湖边垂柳之下倚着一位姑娘。那姑娘容貌娇中含媚,瑰姿艳逸仪静休闲令他如痴如迷。

    他一眼入心,仿若天地间只剩他们俩。他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邂逅, 是命中终有一劫的情动。然而当他一步步朝那姑娘走去时, 却发现有人已捷足先登。

    那个人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就是世人皆知的宠妃思妃娘娘。自那以后他听到旁人议论思妃娘娘如何得宠时, 再也没办法一笑置之。

    他越是不去想, 却越是日思夜想不能眠。正是因为求不得又放不下,所以才会受尽煎熬折磨。当听到思妃娘娘失宠时,他竟是无比的欢喜。思妃娘娘复宠之后,他终于明白一个事实: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

    单相思的苦他已无法再承受,与其留在京中处处能听到宫里的消息,还不如远走京外不听不想。

    “丝丝…”他压抑着感情,借着酒劲低喃着这个名字, 然后醉倒在一边。

    离他最近的是谢弗和隐素,姬觞和云秀都没听到他这声极低的呢喃。

    灯火之下,云秀的气色似乎好一些。消瘦的脸颊瞧着不如白天见到的那么苍白无血,灰败之中多了几分暖色。

    他放下手中的茶, 想给自己倒一杯酒,姬觞见状赶紧制止他。

    “我都这个样子了,难得想喝一口酒, 十皇兄也要拦着吗?”他自嘲一笑。“死期将至,我这具残躯又何必再小心翼翼。人生难得几回醉,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生来体弱,从未尝过酒滋味。

    姬觞闻言,将手慢慢松开,然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他道了一声谢,拿起酒杯先是闻了闻,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竹林中回荡,其中夹杂着一声断续的感叹。“原来酒是这样的味道,甜中带辛,辛中有苦还有涩,又有一丝的辣。怪不得有人说酒中滋味当如人生,辛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不足向外人道哉。”

    林清桥忽地坐起,醉眼朦胧地说了一个好字。“好一个酒中滋味当如人生,为什么酒香浓烈痛快恣意,而人生却有许多的不如意。我欲乘风追月去,却见寒宫形影双,终究是我迟了一步…”

    “迟是了苦,快了也是苦,林公子是迟了一步,我却是快人好几步。”

    云秀伤感着,又咳嗽起来。姬觞想扶他去休息,被他拒绝。他摆着手表示自己无事,因为喝了酒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不太正常的红晕。

    林清桥重又倒下去,人事不知。

    明月不知何时升起,似是挂在竹梢上。

    云秀抬头望月,久久凝视。“来年明月又圆时,我应该已经不再了。你们以后若是得闲,能不能带酒带琴去看我?”

    隐素道:“你们一定会去看你,你到时候莫要嫌我们烦便是。”

    “那就一言为定。”

    琴声再起,飘荡在黑夜中。

    曲终人散时,夜风在轻轻叹息。

    入夜后的雍京城,自有灯火阑珊繁华处。

    八街九陌灯烛辉煌,花楼酒家张灯结彩,跑堂的吆喝声和花娘的招呼声不绝于耳,热闹喧嚣纸醉金迷令人流连忘返。

    谢弗和隐素弃车而行,汇入行人之中。

    “你、我、他,我们在那本书中全是早死之人。如今我们的命运已经改变,而他却没能逃脱原本的结局。”

    隐素说的是云秀。

    他们三人在书中都是早早下线的存在,如果她不认识云秀,她或许不会如此感慨。正因为她不仅认识云秀,而且还与之有过往来,所以她比谁都希望云秀能活着。

    “他从一出生就知命不长,早已看透生死。”谢弗说。

    就像谢长生。

    八岁的谢长生都能平静面对生死,云秀也一样。

    “他确实已经看透了生死,但他不想死。”

    因为有太多的留恋。

    隐素又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谢弗一步步朝残垣断壁走去。不悲不喜无波无澜的表情,寂寥而空洞的眼神,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才是真的没有一丝留恋。

    她下意识想去拉身边的人,男人似有所感般大掌直接包住她的手。

    如梦如幻的繁华之中,他们像是误闯人间的神子和仙女,旁若无人地执手同行,毫不在意路人的指点与调笑。

    “这不是谢世子吗?谢世子身边的花娘眼生的紧,不知是哪个楼里的?”一道戏谑的醉酒男声传来,说完之后还打一个酒嗝。

    白胖的身体,醉熏的脸色,还有虚浮的脚步,正是刘弘。刘弘出来的地方是一家酒楼,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要往斜对门的花楼而去。

    那双迷离的眼打量着隐素,又黏又腻。

    谢弗眼神一冷,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娘子身前。

    “刘二公子喝多了。”

    刘弘确实喝醉了,所以胆子也大了。

    上次他当街给十皇子难堪,回去之后被父亲一通训斥,骂他不应该招惹谢世子,更不应该明面上为难十皇子。那两天他多少有些不安,没想到事后一点动静也无,他这才放了心,越发助长了他的张狂之气。

    正如家中长辈所说,他们刘家那可不是以前的刘家。三公落败的落败守成的守成,四侯近些年来也没什么长进。唯有他们刘家日渐昌盛,俨然快要成为京中第一世家。

    若是平日他是有些忌讳谢弗,可今日他喝了不少酒,此时正是膨胀的时候,态度更是嚣张了一些。

    “原来是谢世子新娶的娘子,我喝多了一时眼花,世子夫人莫要见怪。”

    “酒多最是伤身,刘二公子要保重身体。”

    谢弗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隐素却知道暗藏的疯戾,像是杀人的柳叶勾魂的花,岁月静好之下全是杀机。

    这位刘二公子,还真是不知死活。

    刘弘又打了一个酒嗝,粘在隐素身上的目光越发痴迷。

    这位世子夫人,长得还真是对他的胃口。胸大腰细脸盘子也娇,除了宫里的那位思妃娘娘,他还没见过这么娇媚的女子。

    谁能想到原来那么不堪入目的一张脸,摇身一变竟是这般活色生香。像是岭南的荔枝,剥去丑陋的外壳之后,露出的是娇美多汁的果肉。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眼神越发放肆。

    隐素忍着恶心,往谢弗身后躲了躲。

    谢弗的神情如故,“刘二公子,小心脚滑。”

    正是这一句话,听得刘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都醒了大半。他刚才真的有感觉起了阴森森风,瞬间令人毛骨悚然。

    谢世子这个人果然有些邪门!

    他慌忙告辞,没走两步双腿一软,还真的摔了一个脸朝地。

    “谁,是谁!”

    身边只有他的两个随从,根本没有别人。

    他全身汗毛竖起,后背额头更是出了密密的汗。方才分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他的腿弯处,那种感觉好像多年前他被人推下水的那一次。

    难道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下他的酒是全醒了。

    哪里还顾得上去花楼里寻欢作乐,擦着汗催促着下人赶紧送他回府,像是被恶鬼追赶恨不得让下人架着他走。

    路人见那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对着男人娇声说着什么,还当是在撒娇诉说委屈。谁也不可能想到,隐素问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他该死吗?”

    这个他,是指刘弘。

    “色厉内荏之人而已。”

    虚张声势的草包,虽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却是常行小恶之人。

    “那你能不杀就不杀。”

    她望着刘府远去的马车,心道刘弘真应该感谢她。若不是她刚才这句话,只怕刘弘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因为她家的疯子,刚才已经起了杀心。

    几日后,传出刘弘受到惊吓之后生了大病的消息。听说病得还不轻,好些天都下不了床出不了门。

    听到这消息时,隐素正和谢夫人在看府中的账本。谢夫人的意思是如今儿媳进了门,打算把府中的中馈之权交出去。

    婆婆诚心交出管家权,隐素可不会傻到推脱。谢家的主子少,内务也不杂,接手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力。不出半个月,她已将府中的大小事务理清,越发咂舌世家高门的资产和底蕴。那些个田产铺子山林庄子还有无数的先祖遗物,一次又一次刷新她对权贵的认识。

    家务理顺之后没多久,中秋节已至。依照往年惯例,中秋这一日宫中会设宴。宴请的不止是世家朝臣,还有他们的家属女眷。

    犹记得上回进宫赴宴时,秦氏被挡在宫门外的情景。这一次她长了记忆,见到那老太监就立马亮出自己的帖子。

    老太监的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县主赶紧请吧。”

    秦氏得意地收好帖子,低声对隐素道:“这次娘可没忘,是不是有长进?”

    隐素闻言,马上对她提出表扬。

    “我现在可是县主,还是沐恩侯夫人,我可不能再丢人现眼了。”

    这倒也是。

    谢夫人听得清楚,但笑不语。

    不少人有心和傅家交好,秦氏今日的待遇和上一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宫宴之中她也是最显眼的一个,因为她又坐到了太后娘娘身边。

    而另一个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是端妃娘娘。

    隐素没想到的是刘香雅也来赴宴,就坐在端妃娘娘的旁边。

    刘香雅因是新寡,是以衣着十分素净,发间除了一支白玉簪子外,再无多余的饰物。从始至终她的双手都护着自己的肚子,那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宫宴自有一套流程,先是皇帝发言,无非是一些勉励施恩之辞。后是歌舞升平,歌舞伎子们一个个声音婉转身姿曼妙。

    歌舞之中,宫人开始上席。御厨的厨艺自是高超,一道道菜品色相让人垂涎。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宫宴的菜不好吃。

    一是端上来的菜几乎全是冷的,失了原本的味道。二是宫中诡计阴谋太多,谁也不知道这些菜里有没有玄机。

    大部分的人都是做个样子用筷子沾一沾,鲜少有人是真的来吃席,每一道菜都不放过,而且还吃得很多。

    隐素就是如此。

    每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她都兴致勃勃地动筷品尝,若遇到喜欢吃的,她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皇帝原本正欣赏舞伎们的舞姿,不经意被她的吃相吸引。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他一朝隐素这么看过来,身后太监的心也跟着一紧,随后提了起来。

    他坐得高,看得也远。

    隐素哪道菜动的筷子多一些,他是看得一清二楚。

    比方说有一道三味炙,是炙烤后调味的牛羊鹿肉。因着是凉热皆宜的菜,冷着吃起来口感也极为不错,所以几乎被隐素吃掉了大半盘。

    皇帝远看到那空了大半盘的菜,筷子也伸向了自己面前的三味炙,这一尝之下居然觉得比以往吃过的更为鲜美。

    当隐素喝完一碗玉珍羹后,他也跟着喝掉了大半碗。这一吃一喝只觉胃中十分熨帖,多日来积压的怒火似乎也散了许多。

    “今日司膳局人人有赏。”

    这一声赏下去,很快传到了司膳局。

    所有的御厨们喜极而泣,他们高兴的不是这次的赏赐,而是终于结束最近提心吊胆水深火热的日子。

    近些日子以来,陛下心情极差,胃口也是极差。往往他们刚送了御膳过去,那边就传来陛下摔了碗盏的消息。

    哪怕是资历最深的老御厨,也被狠狠训斥过。对于御厨们而言责罚都是好的,就怕哪天头顶上的脑袋保不住。

    今日宫宴,他们一个比一个紧着心,生怕一个不好脑袋就搬了家。司膳掌事使了银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陛下是见穆国公世子夫人吃得香,这才多动了几筷子。

    “谢世子夫人真乃福星也,难怪世人皆道她是有福之人。”有人感慨道。

    这话很快就在司膳局传开。

    前殿的歌舞还未停,因着龙颜大悦而气氛缓和。

    皇帝都说今天的御膳不错,底下的臣子和家眷们少不得要做个样子附和一二。有人或是吃起菜来,有人或是喝着汤,一声声的赞美不绝于耳。

    这时刘香雅忽然朝隐素看了过来,目光中隐隐有一丝笑意。那笑意颇显真诚,像是在向隐素表达着感谢。

    隐素皱眉,若有所思。

    然后她就看到刘香雅端起桌上的玉珍羹,一连喝了好几口。直到端妃娘娘惊讶不悦的眼神望过来,对方才停止动作。

    怀了身孕的女子吃食上尤为注意,何况是刘香雅这么特殊的身份。刘香雅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沮丧地低着头。

    这一出除了端妃娘娘极为在意之外,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

    殿中君臣同乐无比融洽之时,只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声。

    “好痛!”

    这声音是刘香雅发出来的。

    “四皇子妃,四皇子妃你怎么了?”有人大喊。

    刘香雅面色已经白如纸,她摇摇晃晃地往一边倒去,露出素色衣裙上晕染的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四皇子妃小产了!”

    第89章 只有你

    所有人皆惊, 舞伎们更是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端妃一下子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香雅衣裙上那刺目的红,而刘香雅则是在听到那声自己小产的惊呼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那红代表着什么, 小产意味着什么, 人人心里都有数。殿中瞬间一片慌乱,皇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刘香雅很快被移至偏殿,几位提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来。偏殿之中除了端妃娘娘尖利的质问声, 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出。

    结果很快出来, 刘香雅确实小产了。流了那么多的血,谁都知道孩子不可能保住, 唯有端妃不愿接受事实, 还在那里让太医们想办法。

    不多会的工夫,御卫们出动将殿里殿外团团围住,与此同时吕大人临时接派到皇帝的旨意,当场审理此案。

    之所以是案子,是因为刘香雅喝的那碗玉珍羹被人动了手脚,太医在剩下的半碗羹中验出了堕胎药。

    那么多人都喝了,包括皇帝自己。到现在都没有人出现反应, 说明除了刘香雅的那碗羹有问题之外,其他人的羹都是好的。

    太医检验的结论也是如此,只有刘香雅的那碗羹被下了药。

    不用说也知道,这局分明是冲着刘香雅来的。因为不止是那碗羹, 但凡是摆在刘香雅那桌的菜,每一道菜里面都被下了堕胎药。

    正审理时,后宫传来有宫女在井中溺亡的消息。

    那溺亡的宫女是今日殿中的传膳宫女, 经过管事太监和传膳的宫人指认,刘香雅桌上的菜全都经过她的手。

    歌舞已止, 殿中一派肃静。

    皇帝凌厉目光从自己的儿子们身上一一划过,越来越锐利。最后他看了刘太后一眼,面上全是阴沉。

    这些人都在算计他身下的龙椅!

    他生的,生他的,皆是如此。

    皇子们觊觎他的皇位,暗中你争我夺算计彼此他并不意外,因为当年他也是如此对待他的那些皇兄弟们。

    天家没有父子兄弟,这是他自小就知道的事实。他无比庆幸的是他有母后,母后为了他可以倾尽所有,甚至为了他可以隐姓埋名在山中当一个村妇。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无人能及,却万没想到母亲为了刘家,居然也在谋算他的皇位。

    而在座的臣子们更是与他君臣不同心,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哪个不是已经在暗中站了队,倒向了其中某一个皇子。

    穆国公府算一个,沐恩府算一个。

    他的视线落在隐素和谢弗那一桌,突然伸手朝隐素指了一指。

    “朕记得你以前一个月只有十文钱零用,如今应该不止了吧?”

    隐素上前回话,“回陛下的下,臣妇想要的都有了,眼下已经嫁人为妇,倒是没有人再给臣妇零用了。”

    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大多数都对隐素此前只有十文钱的零用感到惊讶,也震惊于她直白的回答。

    她再是长相娇憨,身姿窈窕,亦无人敢小瞧于她。当日她武举之上的风采,可谓是给很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无数目光朝她看来,有人惊叹于她的容貌与气度,有人感慨她的好运和福气。放在半年以前,谁能想到她会有今日的造化。

    皇帝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感兴趣,上位者听多了恭维与官场术话,反倒喜欢听一些直接不做作的真话。

    “嫁人之后连零用都没有,岂不是不如不嫁人?”

    隐素心道,这皇帝老儿是没话找话,还是调侃着她玩呢。

    什么叫不如不嫁,分明是在给她挖坑!

    “回陛下的话,臣妇以为还是嫁人的好。嫁人之后是没人再给臣妇堆用,那是因为臣妇的婆母已将府中中馈交到臣妇手中。臣妇如今管着一府的账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更是觉得日子好过得紧。”

    有人捂脸,这位世子夫人瞎说什么大实话。后宅女子为什么要争管家之权,可不就是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

    皇帝被她的话逗乐了,殿中的气氛一时缓和不少。

    “好一个日子好过,你倒是实话实话。朕记得你以前就心悦益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回陛下的话,臣妇心中很是欢喜。”

    皇帝终于展颜,似是很欣慰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益之,你可欢喜?”

    “回陛下的话,臣也很欢喜。”

    “难得你有喜欢的人,朕瞧着都为你感到高兴。这几盘菜朕吃着不错,你帮朕传下去让人尝一尝。”

    殿中的气氛陡然生变,一时之间严肃又紧张,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

    皇帝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看来都有深意,尽管没有人确切猜出他的心思,但不少人都觉得此事不简单。

    谢弗依言过去,行如玉树临风。

    有人感叹他的温润出众,有人赞赏他的处惊不变,只有隐素在心疼他的隐忍和不在意。他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是拜自己的亲生父母所赐,面对一个从不知他存在的所谓亲生父亲,他要多不在意才能不让人看出端倪。

    他将皇帝指的那三道菜,一一摆在了隐素面前。

    隐素:“……”

    这疯子!

    自己的男人自己宠,菜都端过来了,她自然要赏脸。

    殿中静得吓人,所有人都看着她吃。

    秦氏和傅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夫妻俩不明所以,却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夫人的脸色还好,甚至在看到谢弗把那三道菜都摆到隐素面前之后隐隐松了一口气。

    “朕让你传菜下去,你怎能全给了自己的夫人?”皇帝问道,不见喜怒。

    “回陛下的话,臣是习惯使然。因为臣若得了好东西,便会情不由己地想到自己最为看重的人。”

    “哦?”皇帝眼有精光,“你最为看重之人,却不是自己的母亲。”

    “这三道菜两道为荤,一道重油,并不合臣母亲的胃口。反倒臣的娘子极其能吃,方才最多吃了半饱,臣便把菜都给了她。”

    “你倒是个疼夫人。”

    秀恩爱秀到了这样的场合,隐素觉得太可以了。

    这时她听到皇帝又问谢弗,“若你的身边以后又添了人,你也能做到如此吗?”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狗屁皇帝老儿,自己风流成性女人一堆,合着天下的男人都应该如此吗?

    须臾间,她脑海中滚过无数的可能。

    皇帝老儿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不会是她添堵吧?

    “臣的心很小,身子也不好,所以除了臣的夫人之外,臣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世间之事大多不患寡而患不均,臣的喜欢也只够分给一人。”

    “那你的心确实太小了。”

    他是真龙天子,岂是凡夫俗子可比。他的心足够大,他的喜欢也足够多,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什么容不下的。

    谢家果然一如既往的忠心。

    很显然,谢弗的做法虽然意外,但让他很满意。当臣子的还是心小一些的好,心大了就容易贪多,最是让人不喜。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宣儿就留下这么一点血脉,眼下这点血脉都没保住,您让臣妾可怎么活啊!”端妃的哭声从殿外传来,很快就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一摆手,朝臣们和家眷齐齐告退。

    刘香雅小产的案子牵扯的是宫闱丑事,那宫女是谁的人,又是受何人指使,已不再是吕大人可以往下查的范围。

    所有人依次出宫,好好的中秋佳宴在惶惶之中收场。

    出宫之后,秦氏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心口,一个劲地说宫里真是太可怕了,吃个席都能吃出人命来。

    她一时又想到傅丝丝,感慨宫中生存不易。

    “要是你姑姑以后能出宫就好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去了就不可能再出来。除非是当上太妃之后得了新帝的恩典,可以跟着自己的儿子出宫或是去皇家寺庙里修行,否则绝无出宫的可能。

    “后半辈子唯一的依靠都没了,四皇子妃也是可怜。”秦氏又感慨。“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肝的,连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

    黑心肝的?

    隐素若有所思。

    她想到刘香雅喝粥之前的那个眼神,越想越觉得怪异。

    比起这件事,她更在意谢弗。

    上了马车之后,她一把握住自己男人的手,问了一声“还好吗?”

    “不好。”

    果然是这样。

    “不要明着来。”

    “我知道,若不然我为什么要让别人顶替我的身份?”

    他让姬觞顶替自己的身份,全力帮姬觞坐上那个位置,让姬家江山易主,这就是他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报复。

    隐素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一定会成功。

    “十皇子会是一个好皇帝。”

    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锦衣华服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温润矜贵。那如琢如磨的五官,金相玉质的容颜,完美无缺的面庞,无一不在冲击着别人的视觉感官。

    隐素一时看痴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真是独自看美男,越看越心痒。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她捧着男人的脸,不由分说地亲上去。

    “我很高兴,你将来不是皇帝。”

    她是真的很庆幸这男人不想当皇帝。

    谢弗的眸中已有幽光隐现,“我知道的,娘子就是想独占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我。”

    他握着隐素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这里只属于娘子。”

    隐素的心跳得厉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着往下,按在了男人最为隐蔽的地方。

    “这里也只属于娘子。”

    “……”

    好骚啊。

    这疯子!

    她真是太喜欢了。

    第90章 威胁

    刘香雅这一胎承载了四皇子一派和端妃所有的希望, 如今孩子没了,端妃的愤怒可想而知,便是刘太后也跟着心情抑郁。

    很快宫中传出消息, 说是太后娘娘病了。

    刘太后病倒的第三日, 宫中有召见隐素的口谕到穆国公府。说是听闻隐素擅琴,琴音能替人排忧解难,特命隐素进宫弹琴。

    隐素一入朝华宫, 便能感知整个宫殿压抑的气氛。

    宫人们进出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全是紧绷和不安。殿中的安神香气息浓了许多,内殿之中不时传来刘太后的咳嗽声。

    她进来之后好半天无人搭理, 进出的宫人们视她为无物。她独自站在殿中, 像是被孤立的小可怜。

    所以她应该是被迁怒了。

    太后娘娘恼她在中秋宫宴上吃得多,带动了皇帝的胃口,从而使得赴宴之人都跟着吃喝,才会让刘香雅没忍住喝了那半碗玉珍羹。

    她倒是无所谓,因为她不是她娘秦氏。刘太后对她而言不是亲戚长辈,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一宫太后所处的宫殿,自当是宫中位置最好的一处。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说是琼楼玉宇亦不为过。

    这样的富贵,世人无不仰望。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论是三公,还是四侯, 近些年都在走下坡路。有的子嗣不丰,有的子孙无用,忠勇侯府子嗣倒是不少, 但近两代都没出过能人。

    若不是刘太后替家族撑了这些年,忠勇侯府早就沦为四侯之末, 又岂能俨然有凌驾三公之上的威风。

    刘太后和刘家人都知道这一点,所有才把家族荣华延续的希望寄托在刘香雅身上。刘香雅这一落胎,落的是刘家人的前程。

    刘太后又忧又恼,这才迁怒于人。

    而隐素,就是被迁怒的那个人。

    足有近半个时辰后,内殿出来一个嬷嬷,说是太后娘娘睡下了。

    隐素是被召进宫来弹琴的,眼下太后娘娘已经睡着,她却不能擅自离开。没有太后娘娘的吩咐,她只能一直等。

    那嬷嬷似是不经意提起,说这两日太后娘娘胃口不佳,一直念叨着以前在京外吃过的那些寻常饭菜。

    这意思再是明显不过,但隐素就是不接话。

    最后那嬷嬷无法,只好明说让她去做几道家常菜。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娇憨的脸上略有几分羞愧之色,这才恭敬退下。

    宫中阴谋诡计太多,她不得不防。自己主动要求和被人吩咐是两码事,若真是出了事,那性质和定义完全不一样。

    皇宫的厨房分两处,一处小一处大。大的除了处理宫中嫔妃的膳食之外,还得承担起宫宴的责任,而小的御厨房则是皇帝皇后和太后专用。

    这两处都隶属于司膳局,御厨们也可来回调用。

    她被领去的是那处小的御厨房,一路上还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刁难等着她,不想一去之后才发现人人都对她很友善。

    司膳掌事让她食材随意取,还安排了两个人给她打下手。她心下纳闷,思量着是不是因为傅丝丝的人情关系。

    她却是不知道,如今整个司膳局都视她为有福之人。

    虽说后来出了刘香雅被下药小产一事,但并未涉及到他们司膳局,相反他们所有人在此之前都得了赏赐,且陛下近两日的胃口已有好转。

    那嬷嬷说让她做家常菜,她还真就做家常菜。

    司膳掌事看到她要的食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些名贵的食材。

    “太后娘娘吃得精细,谢少夫人准备的这些东西怕是不太合她的心意。”

    “我从小地方来,会的也只有一些寻常小菜。我尽自己所有的能力,相信太后娘娘必能感受到我的真心实意。”

    但凡是在宫里能出头的人,哪个不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司膳常事自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他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就明白过来。

    隐素准备的是普通的三菜一汤,一盘炒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盘红烧笋干,以及绿叶菜汤。

    那些御厨们看到她做好的菜,一个个脸色微妙。

    有人相互讨论,有人小声嘀咕。

    “这也太寒酸了。”

    “这菜太后娘娘会吃吗?”

    有人问隐素,要不要再做两道好菜,还有人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隐素婉谢了他们的好意,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去送膳。

    到了朝华宫,刘太后已醒,正和皇帝在说话。

    皇帝看到她端着菜进来,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身为天下之中,宫中至尊,一个帝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怕是她一进宫,皇帝那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她把菜摆好,恭敬地退到一边。

    “这是笋干吧?”皇帝问。

    她回了一声是。

    皇帝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退出殿外,等候吩咐。

    皇帝看着那道红烧笋干,眼有怀念之色。“朕记得山里笋最多,冬有冬笋,春有春笋。春笋发芽的时候漫山遍野,朕和多宝妹妹还有一群伙伴天天去挖笋。吃不完的就晒干成干笋,等到大雪封山时再吃,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红烧笋干。”

    御厨们做菜不厌精,哪怕是普通的笋干也能处理到形态不辨本味全失的地步。像这样最是家常的红烧做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皇帝和太后的餐桌之上。

    刘太后眼神一恍,当年的情景也浮现在眼前。

    山里的日子清静清苦,鸡蛋是寻常人家难得的美味,像这样的一盘炒鸡蛋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菜。

    “儿臣记得母后也学着养了几只鸡,儿臣也学着多宝他们给鸡找虫子吃。那时儿臣一天中最欢喜的事就是去鸡窝里摸鸡蛋,然后和人比谁家的鸡蛋最大。”

    谁的鸡蛋大,谁就能赢走别人的鸡蛋。

    说起这些事,皇帝的眉眼中都是怀念。

    他当过皇子太子还有皇帝,享尽世间最为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然而他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却是那在山中隐姓埋名的两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偏爱民间女子。

    刘太后被他一提,记忆越发清晰。

    “哀家也记得,有一回你赢了,当天就让哀家把那些鸡蛋给炒了,还说赢来的东西吃起来就是香。”

    皇帝笑起来,眉眼更加舒展。

    “儿臣挖来的那些笋,母后就学着也做成了笋干。那年冬天我们留在山上,母后最常做的就是这道红烧笋干。”

    这顿饭对刘太后母子而言,是忆苦饭。忆苦之后,自然会有一番感慨。皇帝感慨的是那时候的相依为命,至今思来都觉得铭记于心。

    母子俩回忆着过往,一顿饭吃得异常温馨,仿佛撇弃了如今的一切,重回到那只有他们母子的简单岁月。

    “赏!”这是皇帝搁了筷子说的第一个字。

    隐素因为做了几道菜而得了丰厚赏赐的消息很快传开,司膳局那些亲眼看到她做了什么菜的御厨们百思不得其解。

    司膳掌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了一句,“那位谢少夫人,确实是有些运气和福气在身上的。”

    先前隐素奉命进宫时,朝华宫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必会受一通训斥。哪成想训斥没有,她反倒是得了赏赐。

    所以运气和福气这两样东西,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等到皇帝龙颜大悦离去,整个宫殿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隐素又被请了进去,刘太后还让人给她看了座。她堪堪侧坐着,小脸娇憨神态恭敬而乖巧,像是静静聆听长辈教诲的孝顺辈。

    刘太后原本迁怒的心,软和了一些。

    有宫人取来奚琴,交给隐素。

    隐素抱着琴,熟稔地拨动起琴弦。她弹的是上回在小竹林弹给林清桥和云秀听的曲子,曲子如泣如诉地在殿中回响。

    刘太后目光幽远,又陷入回忆之中。从在闺中时的被家族寄予厚望,到进宫之后的种种波折。从刘家的嫡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从失宠的正宫娘娘到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

    曲声跌宕起伏,在琴音韵律之中她像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这一生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在儿子继位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当上太后之后,她才逐渐放松宽心。

    眼看着刘家的子孙委实没几个拿得出手,她确实有心为家族谋划一二。原本一切顺利,谁知竟然一而再地出事。先是最疼爱的孙子没了,后是香雅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如何不让她恼怒。

    琴音停止,似绕梁不去。

    “这些曲子都是你师父教你的?”

    “是。”

    “曾相国有经纬之才,谁能想到最后竟会隐世入了佛门。”

    “佛说不悲过往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臣妇所见的师父,平静而自在,想来他很是喜欢身在佛门的日子。”

    刘太后看了过来,眼神凌厉了一些。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怕是还看不透。”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臣妇年纪小,遇事常有困惑。每有困惑之时,臣妇便会提醒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谁。为了心里在意的那些人,臣妇不敢贪心,唯愿佛祖垂怜体恤。”

    “最在意的人?”刘太后喃喃着。

    她最在意的人,当然是她的儿子。皇儿生病的那些年,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皇儿的身体能好,后来她如愿了。

    所以现在是她贪心了吗?

    她想起皇儿刚才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儿臣很是怀念那两年的时光,因为那时儿臣只有母后,母后也只有儿子。”

    忽然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眼神中似有什么复杂惊愕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再看隐素时,目光中已不见之前的凌厉。

    安神香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殿中飘散。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曾经多少血腥争斗。那些过往岁月中历经的残酷,全都掩盖在泼天的荣耀背后。

    她应是乏了,命人送隐素出宫。

    就在隐素出殿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黯然。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她问身后的嬷嬷。

    那嬷嬷低着头,道:“奴婢不知道太后娘娘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

    刘太后叹了一口气。

    ……

    那边隐素刚出朝华宫没多久,便被端妃娘娘宫里的太监拦住了,那太监说自家主子有请,请她去坤仪宫说话。

    已经入秋的天,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这真是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窝。

    刘太后好对付,那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心存善念,且又和自己的母亲有旧。但是端妃不一样,她既不了解也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

    坤仪宫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后妃们所住的宫殿,雅致富丽处处尽显高贵与奢华,同傅丝丝的住处完全不一样。

    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贵气晃得人眼花。端妃一身的华服端坐正中,满头珠翠面色阴沉,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她上前行礼,恭敬得体。

    端妃目光如芒,戴着精美护罩的手慢慢端起桌上的茶,缓缓揭开盖子之后眼神突变,随后朝她扔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茶盏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四分五裂,茶水瓷片洒了一地。

    “你竟敢躲!”端妃厉声一喝,怒目而视。

    “臣妇不知哪里惹怒了端妃娘娘,才让端妃娘娘如此大动肝火。”

    “你不知道?”端妃怒极反笑,“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你不是能吃吗?今日本宫就让你吃个够!”

    很快有宫人送饭菜进来,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大桌。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端妃是在设宴款待她。

    表面上,端妃确实是这么说的。

    “本宫今日宴请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不会不赏脸吧?”

    “端妃娘娘有请,臣妇岂敢不从。”

    “谢少夫人知道就好。”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虎视眈眈,像是想要上前押着隐素过去吃。

    隐素慢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道:“端妃娘娘要请臣妇吃饭怎么不早说,吓了臣妇一大跳。”

    她一派闲适随意,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端妃怒视着她,后槽牙都险些磨烂了。

    “谢少夫人,请吧。”

    吃就吃。

    没见过想羞辱人是请吃饭的,这样的羞辱若是放在民间,再多都不嫌。

    不得不说,端妃的面子工程做的很可以。什么梅花鹿筋樱桃肉,桂花鱼翅佛跳墙,每一道菜都是好菜。

    她吃相不错,速度却是不慢。所有人都看着她吃,眼看着她吃完一盘又一盘,端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她的咀嚼声。

    突然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要进来,被守在门口的宫给拦了。

    端妃又气又恼,蓦地一声道:“让她进来!”

    进来的是刘香雅。

    刘香雅小产之后,被安排在刘太后的偏殿中坐小月子。这是刘太后对她的体恤,也是给她的脸面。

    她被两名宫女扶着,因为从朝华宫走来而满头虚汗,那苍白无血的面色,虚弱不堪的身体,越发像是一朵饱经摧残的小白花。

    “母妃,你宴请谢少夫人怎么不说,儿臣与她同为德院的学生,理应过来作陪。”

    “本宫若是和你说了,谢少夫人岂不是不够吃?”

    刘香雅一愣,往那桌上看去。

    只见原本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已经被吃掉了一大半。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向隐素。

    那么细的腰身,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谢少夫人吃的。”

    隐素装作羞赧的样子,点头。

    “我一向能吃,今日真是多谢端妃娘娘的盛情款待。”

    端妃的牙都快磨碎了。

    见鬼的款待!

    她刚要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

    “也是臣妇不太讲究礼数,端妃娘娘莫要见怪。娘娘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好事,可别忘了臣妇,臣妇必定携婆家娘家人一同前来。”

    端妃快气晕过去了。

    她是故意给别人气受的,没想到最后受气的却是她自己。

    “好,这事改日再说。”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她牙齿缝中挤出来。

    “娘娘真是大方,为答谢娘娘今日的招待,臣妇给娘娘献个舞如何?”

    不等端妃发话,隐素从桌上抄起几个吃完的盘子,不则分说地耍起飞盘来。一只盘子从她手中飞出去,眼看着快要碰到端妃时又被她收了回来。

    端妃的脸都青了。

    这个贱人到底在做什么!

    “你在干什么!”

    “啪!”

    隐素像是受到了惊吓,盘子应声脱落,正好砸在端妃娘娘的脚边。

    “娘娘,你吓了臣妇一大跳。臣妇这个人最是不经吓,若是真把臣妇吓着了,下次碎的可不就是盘子了。”

    这是威胁!

    身为宫里出身最高的妃子之一,上面又没有皇后压着,端妃这些年还从没有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过。

    “你…”

    “臣妇说话一向直接,娘娘千万不要和臣妇一般见识。臣妇刚才舞得不好,若是娘娘下回还想看,臣妇可以给娘娘表演一个剑舞。”

    剑舞若是没拿稳…

    端妃倒吸一口凉气。

    “你敢!”

    “敢不敢的,娘娘试试便知。”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可是疯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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