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黎二十一年,曲陵城郊外。
时值初春,马车刚行至曲陵江口,折皦玉便听见了一阵“鬼哭狼嚎”声。
她好奇的探出头去,便见江中的亭子里有一群文人袒胸露怀,正捧着酒壶对着江面哭喊大叫。
于是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大概有“风景依旧,江山可在否”,“抬手可触清风,清风不至京都”此类丧气话。
坐在她身边的阿姐折寰玉听见了,小脸一端,冷哼一声,骂道:“大黎没了北边一半疆土,他们不去保家卫国,只在这里喝酒干嚎,有个鸟用!”
此话一出,便吓得两人的阿娘冯氏赶紧捂住她的嘴巴,“要死!你小小年岁,做什么怪,可别胡说。”
又骂道:“你是个小女娘,哪里能说这种粗鄙之语!是从何学来的?”
折寰玉挺直小腰板:“军营里的叔伯们都能说鸟,我为什么不能说!”
冯氏气得拧她的肉,“都怪那些大老粗带坏了你!”
骂完了大女儿,又去看二女儿折皦玉,只见她依旧不言不语坐在角落里,低头垂眸,看着安安静静,却又少了一份生气。冯氏一阵头疼,大女儿太过于跳脱,二女儿又过于内敛,实在是愁坏了人。
她索性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殷殷教导,“你们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虽不大,却该懂些道理了——咱们这回从安平来曲陵,虽然是好事,终于可以跟你们父亲等人团聚,但曲陵如今是皇都,街上掉下一块瓦,能砸中七八个官。人人都是官,咱们家这等泥腿子出身靠着一身蛮力白手起家的,又算个什么呢?便心里要有数,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烦忧,“我这张嘴巴也利害,得理不饶人的,我也要忍着些才是。”
折寰玉就笑了起来:“我脾性本是学着阿娘的,阿娘还说我呢!”
冯氏便又瞪了她一眼,再看二女儿,只见她依旧呆呆闷闷的坐在一边,虽然眸子里面染着笑意,却并不出声,一看就是容易被欺负的,便不免更加担心她往后怎么办。
如今大禹四处起了战乱,三年前就失了北边江山,当今陛下做主南迁,衣冠南渡,自此定居曲陵。但外面依旧在打仗,乱糟糟的,如此乱世,性子太弱了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且无论是她娘家还是折家,都出身市井,当初是走了大运投了皇帝,这才跟着一路守江山往上面升,得了个将军的位置。这般的身份,在曲陵这种世族林立的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还没有到曲陵,冯氏已然担心起性子弱的二女儿受欺负了。她可是听闻曲陵世家女经常欺负她们这些出身草根的新贵女儿家。
一想到这个冯氏就愁,忍不住道:“寰玉啊,你性子强些也好,以后也能护着你二妹妹和三妹妹。”
冯氏嫁到折家之后,一共生了一儿三女。三年前南迁,大儿子和三女儿跟着婆母和丈夫前往曲陵,她因有事耽搁了,带着大女儿跟二女儿守在安平。
安平是她娘家兄长驻守的地方,倒是也安宁,只战乱不断,她想要带着女儿们来曲陵,又担心路上有危险,便一直等着,等到现在安平至曲陵这一路太太平平了,这才敢动身。
她叹息一声,“如今总算到了曲陵,咱们一家子团聚,也是苦尽甘来。”
折寰玉就道:“要是不跟祖母住就好了——”
此话一出,冯氏连忙又捂住她的嘴巴,"小祖宗!让你别乱说话你还乱说!百善孝为先,如今做官的还要举孝廉,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护不住你!"
折寰玉乖巧的眨眨眼,“我就只跟阿娘说,都不跟阿爹说的。只祖母对阿娘和我们都不好,我真不愿意跟她住。”
她将二妹妹抱起来,拉着她的手道:“皦玉,你以后也要离祖母远些。”
折皦玉轻轻点了点头。
折寰玉颇有大姐风范,“你要说知道了,不能只点头,要说话!”
折皦玉就顺从的开口,“阿姐,我知道了。”
冯氏一边笑着看姐妹两个闹一边想着该给京都的哪路话多的菩萨烧烧香,好让二女儿多说几句话。
折皦玉却不知道她的打算,只又坐到窗户边,将窗幔撩起看向了外面。
曲陵江中心亭子里的文人墨客还在哀嚎,跟上辈子蜀王殿下说的“无能之辈”模样颇为相似。
马车渐行渐远,没一会已然看不见听不清无能之辈的样子和哭嚎了,但她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蜀王殿下。
折皦玉有一个秘密。她活了两辈子了。
上辈子她是个三岁就被人贩子卖到蜀王府的奴婢,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哑巴。在蜀王府拿着扫帚扫了三年地后,她被选去伺候蜀王殿下的花花草草。
蜀王殿下爱花,待她很好,赐了名叫阿萝,教了识字,种花,还给她好吃的和好看的衣裳。她很满意这种日子。
但她十六岁那年得风寒死了。
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成了个三岁的孩子。当时她很惶恐,以为进了别人的身体里。但日子久了,她也算是弄明白这应该是她自己的身子。
她上辈子是三岁的时候被卖掉的——她一直这样认为。毕竟这等乱世,卖个姑娘家实在是太正常了。
但再次变成一个三岁孩子后,她发现自己上辈子很可能是在三岁的时候跟家里人走失后被人贩子拐卖的。
一个是她跟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是她家阿娘那段日子走到哪里都要抱着她说,“皦玉,你可不要乱跑,阿娘最近总梦见你跟我们走散了,我在梦里找了你好久,一直找不到。”
折皦玉那一年里都没有出过院子门。她不敢乱跑。她怕跟阿娘走失后被卖了。
即便卖掉之后,她可能依旧能被卖到蜀王府,熬三年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但能做主子,谁想做奴婢呢?
蜀王殿下对她再好也没有用。
而且她现在能说话了,不是个小哑巴。她躺在床上经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在上辈子成为一个哑巴,但总记不起来。
她只知道自己到蜀王府之前就成了哑巴。
自此,从三岁到十六岁,整整十三年里,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辈子能重来,能说话,她对佛祖感激不尽。
她托阿娘给佛祖捐了银子,亲自去磕头,烧香,以此报恩——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帮了自己。
但拜拜总是好的。
可她还是不愿意说话。她刚开始知晓自己能说话的时候激动得身子都是颤抖的,也疯狂说过一阵子。
从赞美阿娘“你好美”到赞美阿姐“你好飒”这种三个字三个字的往外蹦,到最后能赞美出一长串的话不打磕巴。但是试探着说了几个月的话后就不愿意再说了。
不喜欢,累。
她也不愿意出去玩,还是会累。
她发现自己再活一辈子之后,竟然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伺候花草。只不过这回花花草草都是她自己的了。她想要怎么养就能怎么养。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不爱说话,性子娴静,痴爱花草的小女娘。
这于她的名声倒是很好,如今世人对女子总是要求她们能娴静些的。但阿娘和阿姐都怕她受欺负。
折皦玉很爱她们。她们实在对她太好了,发现她爱上吃肉之后就给她做了很多肉,发现她爱上养花之后就给她买了许许多多花。
折皦玉发现自己对她们的喜爱不同于对蜀王殿下的。殿下虽然只比她大十岁,人也温柔,一双眸子看她的时候像是水做的,总是能让她安宁,对她也好,但她每回对上他,总是会想讨好。
这是习惯。她是奴婢,他是主子,这是应当的。
但是阿娘和阿姐的爱不一样,好似有了血缘关系之后,她天生能理直气壮的享受这份好。
她不需要惶恐这份宠爱,不需要担心这份爱会消失不见。
她也理直气壮的爱着她们,不再是讨好。
她好享受这份爱意,她欢欢喜喜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是将蜀王殿下给忘记了。
只是偶尔会想,上辈子,殿下只养了她一个人伺候院子里面的花草,她死之后,那些花草怎么办呢?
他可找好了替她的人?她是突感风寒的,死得委实有些急了些。
当然,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想起她临死之前,殿下说的那一句话。
他说:“阿萝,我欢喜你。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意。”
折皦玉每想起这一句话就会呆呆的看着帘帐。她想,殿下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奴婢呢?
真是搞不懂。
搞不懂就不需要懂了。她现在的日子很快活。
她从马车上捏起一块糕点吃,冯氏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折皦玉吃完糕点喝完水,爬到一边去睡觉。
等她睡着了,冯氏怜惜的抱起她搂进怀里,瞧见她柔弱的脸庞就叹息,“哎,这般的性子,以后怎么办哦!”
折寰玉将一把匕首绑在脚踝:“阿娘,我会护着妹妹的。”
冯氏又忍不住瞪她脚踝处的匕首,瞪完之后更愁了:“哎,你这般的性子,以后怎么办哦!”
天爷,等到了曲陵城安稳下来后,还得去找个性子温和一点的菩萨为寰玉也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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