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观南等了好几日都没有做梦。他便去沐浴焚香,去寺庙跪拜神佛,但也一无所获。他倒是也没着急,因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梦境”终究会来的感觉,所以并不担心,又过了几日还没有做梦,索性松缓了心神,不再一味的想着此事。
结果当晚就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提着一壶酒,带着十五六岁的阿萝在园子里面摘石榴。石榴树高,是园子里面最高的一棵,阿萝摘不到,她便跳了跳,伸长了手去勾树枝,结果依旧勾不到。
“他”就笑起来,并不过去帮忙,只问:“阿萝,何不去旁边的树摘?”
她就侧头看他一眼,比划了一句话,然后依旧去勾那一截她勾不到的树枝。
“他”这才走过去,高高大大的身姿立刻衬得她小了起来,而后伸出手,轻轻松松的将石榴摘了下来。
“他”将石榴塞给阿萝,“为什么非要这一个呢?”
阿萝就又比划了一句。
“他”就又笑起来,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就走吧。”
“他”走在前头,带着阿萝往另外一处园子里面走,而后那个叫做萧元礼的太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萝明显是有些怕他的,往“他”身后藏了藏。
萧元礼躬身朝着“他”道:“殿下,徐家送了礼来,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他”就去了。
“他”对阿萝道:“你先去菊园等我。”
阿萝欢欢喜喜的走了。
“他”和萧元礼就一块出了蜀王府,去了另一处宅子。
宅子离蜀王府里也不远,一刻钟便到了。“他”疾步而行,推开了一樘门,一进屋,便见地上跪着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们都被绑着,人人都惶恐至极,“他”无视她们,坐了下来,神情冷肃,只问了一句话,“都招了吗?”
萧元礼摇了摇头,“不曾。”
“他”就轻声笑起来,“我听闻最近蜀州的刑罚越发文雅起来。”
萧元礼颔首,“是,殿下,有一种叫做美人灯的,极为雅致。”
听见这三个字,地上跪着的三个女人都开始抖身子。
萧元礼道:“殿下,奴才之前就想到了美人灯,便命人将她们穿上了麻衣在油里泡了一晚上,如今除了头,哪里都是被油浸透了的。”
“如今一晚上过去,昨日里还视死如归的美人,倒是神色变白了,可见文雅之事,确实惹人伤戚。”
“但殿下,蜀州这边向来比外面的刑罚多些花样子,奴才听人说,如今也有将人的脑袋开个小洞,在里面灌上油——”
这话一说,就有一个女子晕了过去。
“他”就指了指那个晕过去的,“先点她吧,让还镇定的两位夫人瞧瞧这雅事。”
萧元礼便颔首,拿来火把,将人拎到了园子里,一把火丢了过去,那个晕过去的女人就烧了起来。
齐观南即便是在做梦,都觉得一股寒意到了骨子里。他甚至忍不住想吐,已然不愿意再继续看下去。
可是梦里的“他”无动于衷,好像看了无数这样残忍的把戏,根本没有任何波澜,只问剩下的两个女人,“徐家把你们送来,便是你们的事情暴露了,既然如此,那就招了吧,何必要拖着呢?”
“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笑,不邪魅,不猖獗,反而温温柔柔,带着一股宽和,“招吧,不然我就没耐心了。”
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出声,却也没有一个敢摇头。
萧元礼便随意提起一个就往外面走,一把火丢了上去,瞬间传来了惨烈的叫声。
齐观南立刻醒了过来。他全身已然汗湿透了,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甚至觉得身子烧了起来,像极了被烧的模样。
他没忍住,下床拿起茶壶就往自己的身上浇下去,却也没有用,他依旧觉得自己如同火烧。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冷静下来。
下雨了。
他打开窗户,任由窗外的狂风打在脸上,看着外面深夜暮暮,他将手放在胸口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而后责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他可以接受自己死于二十六七岁,也可以接受自己跟一个太监相谋,成为一个杀人埋尸的人。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残暴之人。他可以杀人,但应当坦坦荡荡,即便是那些阴私之事之人,大可一刀抹了他们的脖子,而不是……
而不是将人活活烧死。
那样的刑罚,好似还是司空见惯的,好似在蜀州很是正常,好似在他的手上,还有其他的人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死去。
齐观南坐了一夜。
等到天将明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开脱了。
他想,他如今的性子是皇兄一点一点的教导出来的。皇兄教导他城府要深,却不能成为一个拨弄阴私之人,要宽和己人,要体恤百姓,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将来为将为官,千秋留名。
他也是一直这么去做的。
他辛辛苦苦练武,日日夜夜读书,认认真真的探究这个世道的可解之处,期待着自己有一日成为盖世大英雄,解救苍生。
谁知道十几年之后,他会是如此。
他绝不相信自己本性如此。所以他开始给自己找缘由:在这十几年间,他到底是如何一点一点,变成那样的人?
当日,他就起了高烧。王德贵吓得要死,整个人跪在地上大叫,“快,快,马上去请太医。”
安王府里就有太医。这是皇帝特意给的。
太医姓李,摸了脉象之后就道:“是着凉发热了。”
王德贵一边叫人进宫去跟皇帝报信,一边哭起来:“昨日里下了雨,天凉了一些,怕是王爷开了窗户看雨,沾染了寒气,便就如此冷着了。”
他昨日正好轮值,雨天又睡得沉,根本没有察觉此事。于是出来就将一众小太监发配了,“王爷开窗了你们一个也没有听见吗!”
他一点情分也没有留,全将人弄到了庄子上,而后熬药伺候人,不让其他人插手。
皇帝还没来,王德贵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就希望王爷无事,谁知道王爷开始说起了梦呓。
王德贵趴着去听,又听不清,干脆又哭起来。
齐观南却在做梦。
梦里是一片山火。
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山火还在烧,熊熊烈火燃起来,烧红了半边天。
一个年岁跟他差不多大的将军跪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来晚了,咱们来晚了,都烧死了,烧死了啊!”
齐观南醒来到时候,心里更不好受了。
他坐在床上,听着已然带着怀瑾出宫的皇兄唠叨。从这般大了还不老实开窗听雨声到你这般的身子骨竟然还会因为吹了风和晒了雨想来是还需要锻炼。
他家皇兄不断说,不断说,说了半天,茶水都喝了三四杯,这才停嘴。但皇兄刚停下来,小太子就开始哭了,嗷嗷的叫唤,好像他死了一般。
而后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王德贵小声道:“是折二姑娘来了。”
他今日太过于惶恐,竟然忘记了下半响折二姑娘要来种花和读书的。
他拍了拍脑袋,惶恐道:“奴才有罪,忘记去折将军府里报信了。”
齐观南并没有怪罪他。他抬起头,一心一意看见的是王德贵身后的小姑娘。
她捧着菖蒲,背后牵着栀子,正在担忧的看着他。
看见他躺在床上,气色不好,身子虚弱,竟然一瞬间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丢开栀子,抱着菖蒲就咚咚咚跑了过来,同时撞开了哭唧唧想要拉着她一块哭的小太子,无视了在一边口干舌燥喝茶的皇帝陛下。
她扑在他的床边,红着眼睛看他,“殿下,王公公说你得了风寒——”
得了风寒,多可怕啊。
她就是得风寒去世的。
她委屈的道:“你怎么能得风寒呢?”
可不要像她啊。
她呜呜呜的抹眼泪,小手擦在眼睛上,一下又一下,“殿下,你这么好,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齐观南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就散了那股郁气。
他弯下腰,伸出手一捞,就把她连人带猫捞到了床上坐着,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问:“阿萝,我是个好人吗?”
折皦玉抱着猫崽子点头如捣蒜,她伸出三根手指头朝天发誓,“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阿萝不骗人的。”
齐观南就笑了起来,他伸出手,碰了碰她发誓的手,“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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