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春夜 > 8、入场券
    云走得昏沉,周颜浮在睡梦里,感觉有人拨弄她的头发。


    小心翼翼的,整理她散下的几缕,别在耳朵后,露出一张完整的睡脸。


    后来脸上落下一个吻,也许是手指拂过,擦着她呼吸频率,轻悄地滑走了。


    周颜睁开眼,辨不出时间流逝的痕迹,借窗口的颜色,发觉是春末嫰青色的初晨,太阳还未出来。


    枕边已经空了,像她过去很多个日子一样,睁眼闭眼都是一个人,满院的花也能看出倦怠感。


    裴昇事务未了,专程抽了两天回来,匆匆又离开,这里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注点,他拥有更大的世界。


    但周颜不是,她是一颗固定好的玻璃珠,折射的光芒只照透身边一圈,更远的地方,在她的视野之外。


    这是她为婚姻恐慌的原因之一。


    还有另一个理由,怕余覃和她的秘密败露。


    因此签婚前协议时,周颜拿着笔迟迟不敢写。


    她问余覃,“要做检查怎么办?”


    “那就检查。”余覃毫不犹豫道。


    “可是,检查的话……”


    “我们不算隐瞒,谁让他们从来不问的,没有人在结交时有义务告知对方病史。”余覃总能在短时间内逻辑自洽,她需要先说服自己,声量逐渐变大,聚起说服别人的底气。


    只余一家三口的包厢里,余覃手指着一条款项,打断周颜的徘徊,“签了就不能反悔,违约方要付五百万违约金,你怕什么?”


    客观来听,这应当是一句反问。余覃的意思是,不用害怕,名字签下去绝不会吃亏。


    这句话却拓进周颜心里,她确实害怕,如果裴昇真的因此违约,她可能没有勇气再遇见下一个伴侣。


    让两次恋爱经历否决她,足够深刻地往她心脏敲钉子。


    她起初不是低人一等的,余覃也是。她与同龄女孩没有分别,起码肉眼看来如此,甚至她有引以为傲的样貌和学历。


    17岁便读了大学,聪慧比美貌更称得上稀有资源,放在恋爱市场里,绝不可能坐在被抛弃的位置。


    内里却是不完整的。


    准备签字的时刻很巧,是24年前她降临的时候,她和余覃以脐带相连,被护士倒拎着拍打,啼出在这世上的第一声。


    母亲的一生可以诞生很多次生命,但很难给同一个孩子两次生命。余覃义无反顾给了周颜,切下一颗完整的肾脏,植进周颜的身体生根发芽。


    为此周颜休学一年,读书的年龄因祸得福变得正常。再没有人掰着指头算她的年级,惊讶地问她,“哎?你是不是早一年念书?”


    原先的同学只知道她停了一年,其中缘由余覃不准她说,不让她把换肾的事情轻易讲出去,讳莫如深地对她耳提面命,“不要随便跟任何人讲,你继续做一个健全的小孩。”


    周颜笑她风声鹤唳,21世纪没有人会因为一颗肾被歧视。


    那时她和叶鸣宇还很好,陈懿只能算第二好的朋友,他们俩是唯二知晓周颜病房的人,经常前后脚挨着来探病,周颜并未失去什么,她反而得到了一颗健康有力的肾。


    进手术房前,医生也不确定,新的肾脏能否让周颜焕发生机,也许一切都是有去无回的豪赌。


    因此周颜秉持及时行乐的态度,和叶鸣宇在灯球下拥吻,失去也拥有了第一次,她幻想以后会活得更好。


    初恋的第二年,叶鸣宇即将出国,想让父母和周颜正式见面。


    那夜西餐厅摆着玉兰花,像梳洗干净的女孩,盛在宽口花瓶里,羞赧地含苞待放。他的父母和他一样和煦,周颜在慈爱的注目里神经松弛,当着面吞下免疫抑制剂胶囊,没发觉这对父母神色微变,偷偷打量她药片的模样。


    她沉浸于被接纳的喜悦,世界是她嘴里的一块蜜糖。


    后来不过是一通电话,叶鸣宇的母亲于心不忍,因此话说得吞吞吐吐,“孩子,我也很心疼你,可是普通家庭抗风险能力太低,叶鸣宇这孩子太执着,我们……”


    余覃劈手夺下电话挂断,再扔回给周颜,压着脾气,“现在立刻说分手,你甩他。”


    小腹左侧隐隐作痛,蛰伏于肋骨下方四厘米刀口处,周颜知道这是错觉。


    子虚乌有的痛感向她强调,周颜从进入手术室起,实质上失去了什么,她明白了余覃的风声鹤唳。


    分手时总会遇上暴雨,叶鸣宇的电话穿梭于半个地球的雨声,周颜一概不接。她确实没必要拖着一个小康家庭,来到她前途未卜的人生里冒险,况且是一场金钱游戏。


    被余覃牵着走进慈善晚宴时,周颜想做个能上台面的掐尖儿。


    阶级与阶级之间,除了童话故事,寻不到一步跨越的机会,寻个出手阔绰素养得体的老板,倒是常有机会。


    没想到忽如一梦,她在名利的深海里浮沉,只想求一块漂泊的乌木,却得到一张上岸的通行证。她竟能一脚踹到婚姻的门前,还是和裴昇一起。


    只是越靠近上岸的时候,越接近梦碎时分。


    第一次参加慈善晚宴,周颜极不适应。她穿着租来的礼服,每一步都先踹一下裙摆。


    不是怕出洋相,她的脑袋里压根没想过,踩住裙摆会将自己绊倒这回事,她只怕尖头高跟鞋不慎把裙面一划,豁开一道无法弥补的口子。


    平日里周颜话不多,也没到沉默寡言的程度,入了场子却发觉自己不会说话了。


    旁人身上的料子,总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不是聚光灯下的反光,而是小心翼翼才能看到的,细密如织的纹路。这象征着不可清洗,象征着精致脆弱,但衣服的主人并不特意呵护,象征着洒脱的底气。


    周颜不想靠她们太近,她还是怕踩住裙摆,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归是噩耗。


    况且这群人说的话,她拆开来听,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连在一起却囫囵不成文。周颜没有切身参与,难以想象她们谈论的吃喝玩乐,遑论与之共情。


    这是第一次尝试挤进名利场,余覃带着她,像费力把她塞进一只入口逼仄的橡胶球。周颜没有结交任何新朋友,无论男女,因此是出师未捷,无功而返的夜晚。


    余覃心态平和,宽慰她,“无所谓的,第一次只是混眼熟,你就当是去吃点好的。”


    那时晚宴散场,人声嘈杂地散开,空气里飘满金银花的香味,称得上是浪漫的夜晚。


    周颜纳闷余覃如何做到心无芥蒂,她们一起听到蜚声嘲讽,在走廊转角处,开着玻璃窗透气的一隅,真心的讽刺声在幽寂里滋长。


    “周家两口子是来卖女儿了?光拉着小姑娘往人堆里凑。”


    三两声低笑晃进来,余覃抿了抿唇,拉着周颜转身离开,融进会馆喧嚣正盛处,不提这桩插曲。


    周颜童年里的余覃不是这副模样,她没有低人一等的日子,拿着父母留下的财产,挑了个喜欢但不怎么赚钱的斯文男人,胸无大志而生活顺遂。


    家里常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比如余覃某年心血来潮购置的留声机,卖家称绝对复古,符合余覃身上的贵妇腔调。


    两位工人吭哧抬进家,余覃边擦护手霜,边往上放一叠黑胶唱片,期待有腔调的音乐流淌。


    效果追不上环绕立体音响分毫,但余覃喜欢。


    周颜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她以为这是人间寻常事,后来才领悟到,她童年一小截衣食无忧茁壮成长的日子,是偶发事件。


    金融危机后,余覃恨透了绿色,她说她的钱被吞噬了,淹没于绿色的海。


    外公外婆早早与世长辞,没人帮余覃补窟窿,她只能填房子进去,填得只剩两套房产,住一套、租一套。


    所幸周颜没感受到生活水平下降,只是留声机不再响,落尘以后被移到角落,盖上防尘布从此不见天日。


    再后来周颜晕倒了,醒来后她开始经常躺在病床上。余覃仍旧云淡风轻,替周颜掖被角,洒脱十足地说:“没什么,治呗。”


    于是家里只剩最后一套房,周颜出院回家的第一眼,发现留声机彻底消失了。


    独属于余覃的腔调,在周颜缠绵病榻时,也消失了。


    时光长久消磨于卧室和医院,周颜待得不耐烦,喜欢跑到树荫下看书。她不看现实主义的小说,她需要更大的空间消解她的忧愁,挑捡出一本科幻小说,断断续续看完了。


    小说最后出现了一张二向箔,可以把整个世界拍成一块薄薄的纸片。


    周颜疼的时候常想,二向箔快点来吧。


    看见余覃和周恪庭,又在心里撤回这个愿望。


    如果余覃真想卖点什么,也是把周颜卖给更可靠的未来。


    诺言是这世上最早的空头支票,余覃向来不信,她只看金钱多少。因此费尽心思把周颜往名利场带,求助曾经的老友,或者给人送礼蹭一份入场名额,余覃踏出她的安全岛,做低声下气的买卖。


    她如此牺牲,周颜当然会配合,端着一杯果汁,满场转得像花蝴蝶。


    人贵在自知之明,余覃为她谋划的目标们,资产顶天不超过一个亿,只是他们都围着一个英气的男人,等着与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是裴昇,咱们这辈子能混个脸熟就成。”余覃的话,让他显得更遥不可及。


    周颜站在人群外侧看他,三七分的头发往后梳,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眉目含笑却疏离,始终半垂眼看人。站在最热闹的议论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维持着不相符的松弛感。


    会馆另一边有人寻他,裴昇颔首看去,信步朝前走,偶然与周颜擦肩而过。


    指间香烟抖了抖,落下一块烟灰,径直坠到周颜呵护了一整晚的裙摆。


    她慌乱俯身去拍,头低垂着,双眼紧盯地面看,生怕烟灰里有隐藏的火星,把布料掏出一个洞。


    烟雾在她身旁猝然停下,手工皮鞋抵在她裙边,像海浪边搁浅的船。


    “抱歉,没烫到你吧?”裴昇温声问她,相较于一件过季礼服,他理所当然关心人。


    烟草味升腾着闯进她口鼻,周颜确认裙摆完好,迟迟松了口气,忽然开始剧烈干咳,背脊躬得抬不起来。


    “没、事。”


    周颜很难继续忍,从鼻尖到肺叶,都熏得隐隐作痛,不体面地扭头躲开。


    那是她最适合混脸熟的机会,但周颜低着头,只看见红色地毯上他的皮鞋,沾着不可高攀的冷光,一眼也没与他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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