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懿吃完最后一顿午饭,暑假真正来了。
风卷着温吞的热浪,阳光穿进玻璃,像拧亮一盏难以躲避的灯,照在周颜双手上。
她被烤得发烫,把手缩进窗框阴影。
桌上四个女孩,三个聊着暑期实习的话题。她们口中的地点分布遥远,天南海北地跑,因此抱怨舟车劳顿,抱怨选错了最辛苦的专业,最后抱怨尽管如此,可能仍落不到转正名额。
“颜颜,你暑假不实习吗?”
旁人问是无心,周颜心里磕绊,塌了一块儿下去,摇摇头答:“不实习了,家里有事。”
能抱怨是幸福,周颜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翻开朋友圈,几个同门上了新作品,本科同学跟着电视台跑大西北,字里行间都在喊累。可周颜反复看,把他们的作品、文字、表情咂摸再咀嚼,品出来的是炫耀。
与此同时,周颜在家里选婚宴的菜式,场地装饰的颜色。她的课本里密密麻麻,是光影和叙事,落到生活实处的,是啰啰嗦嗦的油盐酱醋。
且没有人能真正帮她,助手很多,给的意见不胜枚举,每一条最终还须周颜点头或摇头,实际上徒增人员管理的工作量。
裴昇在莫斯科忙碌,他不仅是二人之间的经济支柱,他肩上担着万余人的饭碗,缺席婚礼繁琐的前期准备,周颜无法有怨怼,甚至不敢耽误他的时间,问问他对菜品和颜色的喜好。
这类问题太琐碎,放在他的眼前,和桌案上精炼的文件相比,烟火味儿重得像一场玩笑。
一旦想到这是管中窥豹,她未来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孤立无援,周颜只剩叹气。
暑假的第四天,周颜第十次修改菜品,长长地闭着眼,将菜单轰轰烈烈撒出去,又被人一张张捡回来叠放好,一丝不苟放在她右手边,周颜猛吸口气,缺氧的感觉反而加深。
隔日骆珲来敲门,要笑不笑地站在门口,问她,“嫂子昨天发脾气了?”
周颜发窘,胡乱抓了抓头发,回身往沙发里躺,“没有的事,只是累。”
身后的人逐渐动起来,骆珲接受那份被她解体又重组的菜单,有条不紊地推进。周颜听得竖起耳朵,心头稍有松快。
从未想过裴昇会让骆珲来帮忙,或许是知晓周颜不爱结交新朋友,骆珲和她认识得够早,虽然话谈不上几句,至少不会尴尬。
可真的不会尴尬吗?起初一两年里,周颜坐在裴昇身边,碰见有骆珲的场合,都像一块外强中干的石膏,毫不费力一捏就散成粉末。
总以为骆珲会讽她,目标换得比天气还快。男人一贯受不了女人移情别恋太迅猛,即使原本不喜欢,也会萌生奇怪的占有欲。
一两年以后,周颜发觉骆珲竟然规规矩矩,甚至开口喊“嫂子”,她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抿唇不肯应声,被裴昇揽着腰笑话胆小。
故事最初,骆珲才是余覃和周颜的捕捞对象。地产大亨第三任妻子所生的第四个儿子,在继承顺位上吊车尾,不必卷入豪门纷争的恩怨,却源源不断有钱花,综合来看性价比最高。
当时骆珲对周颜记忆深刻,她足够好看,独自一人站着时,莫名有冰裂的破碎感。
不温不火地几次碰面后,一回头她竟然被裴昇看中。
骆珲惊愕之下,第一反应是庆幸,尚未来得及对周颜做点什么,否则他也该成为裴昇的清理对象。
这些千回百转的惊讶,周颜当然不知道,骆珲不敢对任何人说。
沙发上睡一场再醒来,骆珲已经离开了。落地窗前放下编织帘,织得像网又像纱,遮挡最浓的夕阳光。
周颜躺着编织的光点里,与世隔绝般听着外面的人说话。
有人在切菜,刀刃笃笃撞着砧板。有人在浇花,落水声淅淅沥沥。他们谈论明日炎热的温度,谈论半夜是否落雨,新晒的棉被受潮怎么办。
种种声音穿梭在周颜的身体,她好像和人们在同一个世界,又好像走进渺无人烟的屏障中。
人人都有奔忙的事情,她本来也有,可惜被抓来做了不擅长的,辛辛苦苦也做不好,最终被人代劳。
她躺得骨头酸,咯吱坐起身,从果盘里捡一颗橘子吃。
不知何时跌在地毯的手机,忽而叮的一声。
周颜弯腰拾起,屏幕自动解锁,弹开那则消息。
“周颜女士,您的民政局登记预约已成功,请在预约时间内到场办理。”
周颜惊得咬不住橘子,对半分的果肉啪嗒摔到地上,尚在分析这则消息的真假。
“明早九点四十到机场,你和司机一起来接。”
裴昇的消息跃至眼前,文字静默无声。
莆园内外,劳碌的声音乍然消隐,周颜耳中轰鸣,慌忙在心中问自己。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独自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玻璃渣。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当一颗肾脏即将公之于众。
她是船,是漂流瓶,被一层层浪推到海中央。
机场高速路没有鸟,尽管江城是个多鸟的城市。
周颜硕士入学的第一个作品,拍的便是湿地中的鸟,学名叫做豆雁,灰色绒羽背身,一双黄色脚蹼,会上岸游荡。
第一眼见时,周颜以为是野鸭或野鹅,肚皮贴地,歪歪扭扭的鸟科动物,翅膀是一对退化的装饰品。
没想到它忽然振翅腾空而起,周颜被吓了一跳,失手摔了相机,一下跌坐在草丛里,缓过神后笑得喘不上气。
这不是江城的鸟儿,每年冬天从雪域飞来作客,探进沉湖湿地里饱餐,义务做人类的观赏对象。
周颜发现它们竟然是一夫一妻制的鸟类,顿时觉得有趣,隔开几百米距离,拍它们成群结队的画面,从日出追到星光漫天。
沉迷至忘记时间,一天午夜时分,被裴昇从淤泥上捞起。冬季的严寒从泥土地起,她趴在羊毛地毯上,挡得住肉眼可见的灰尘,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裴昇碰了碰她的腹部,手落在羽绒服上,滑开一片刺骨的冷,眼色掉进冰窖,一言不发抱起她回车上。
车程过半,把周颜一双手揉得软乎发烫,裴昇闷声开口问:“你拍的是什么动物?”
“候鸟,叫做豆雁。”周颜兴致盎然,打开相机给他看。
阳光在水面牵成一条线,波纹起伏堆到岸边,豆雁在湖中水面小憩,远看像不会沉底的灰墨点。
“豆雁。”裴昇复读一边,微微点头,“这将是我第一个讨厌的动物。”
汽车穿行于黑夜,车窗外寂然无声,暗得让人丧失视觉,唯一能看见的是车厢内,照明灯下、相机屏幕前,裴昇若无其事的脸。
他不像开玩笑,也许月白风清,无限接近梦境的时分,说什么都显得合乎情理。
总有这样的瞬间,让周颜觉得,她不仅可以从裴昇这里得到钱,还能贪婪地获取一些爱意,哪怕稀薄至极,比不上竹篮打水后残留的湿意。
从前她收到奢侈品,来自更早一些结交的男士,成品店中千篇一律的logo,可以在她手上,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女人手上,周颜甚至不拆包装盒的缎带,毫不犹豫卖掉换钱。
后来收到裴昇送的第一个礼物,一枚古法黄金手镯,内圈凿刻她的名字,周颜感受到一行如心跳起伏的凹凸,第一次不舍得拿出去换钞票。
就怕她手里的稀薄情谊,被她轻易贩卖,此后成为绝版物,再也回不到她掌心。
然而她始终在不确定里浮沉,通过一些细枝末节,寻找他爱的脉络。但又有另一些节点,可能暗示他只是修养如此,体贴是下意识的习惯,而非爱意自然流露。
“怎么会有人被民政局系统通知,才知道自己要领证的?”陈懿诘问她,怒其不争,“你真的没脾气,如果是我已经要生气了。”
周颜为陈懿的话失神,想厘清问题出在哪里。
为什么不生气?她坐在车里,再度想到这个问题。
飞鸟让周颜忆起被爱的痕迹,民政局短信就是橡皮擦,一键抹除这些痕迹。她好像把婚姻当做流程,一条黑色滚滚向前的传送带,她坐在传送带尽头,面无表情组装每个环节,拼成“婚姻”二字,通过质量检验的绿灯,摔进集装箱。
机械过程不需要情绪,情绪是效率的敌人。
周颜重新开始否定自己。
不如做点理智的事,再多换点钱,整理没有她名字、看上去无所属的礼物,摆在待价而沽的位置。
晨起打了几个哈欠,此时车内无人,周颜又蔫着打哈欠,无所事事看空旷的停车场。仅隔一道白墙,外面的停车场已经水泄不通,这里标了“vip”,宽敞得无聊。
左侧车门一开,周颜回头看,裴昇的浅灰色衬衫堵在门框,是异国的陌生气味。
他拎着一个小巧的礼盒袋,俯身坐进来。舟车劳顿的倦怠像酒后微醺,发丝没做刻意梳理,懒散在额角。
“拆开看看喜不喜欢。”裴昇把礼盒抽出来,巴掌大小的方盒子,躺着一条钻石珍珠项链。
勾环上细细一道,又刻着她的名字。
这时猛然想起,裴昇送过的礼物,无一例外都有她的名字,没有可供贩卖的。
“喜欢,好漂亮。”
项链刚跃入双眼,视觉还未传递至脑神经,周颜已经本能答喜欢。
一晃眼后细看,发自内心觉得确实好看,又喃喃重复一遍,“真的很好看。”
裴昇被她逗笑,喉结震动,疲惫瞬间消散,解开项链要帮她戴上。
一只手捞起她的乌发,在掌心束成一把黑,白嫩的后颈肉毫无防备在他眼前,玫瑰金的链子挂上去,恍然像勒一块脆弱的奶油。
他指腹顿住,按着她的后颈,来回摩挲项链,须臾间留下一道羞赧的红痕。
仅有二人的私密空间,他听见周颜呼吸急促,贴着她皮肤的手指逐渐收紧。
司机取了行李箱,快步赶回来,拉开后备箱一一规整。
密不透风的铁壳,出现第三个人,旖旎从外敲破。
“你去买条烟。”裴昇冷不丁说。
驾驶座门刚刚拉开,司机甚至还未摸到方向盘,意料之外看见裴昇抽出一张卡。
“好的,裴总。”他应声接过。
合门离开时,听见周颜瓮声轻问,“你不是不抽烟吗?”
司机双眼放大,忽然顿悟了什么,往外的脚步越来越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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