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春夜 > 14、春夜
    太阳越亮,凉亭越昏沉。


    看见刺眼的白云后,又看回原木茶桌,内外光线连跌几个台阶,像关了一盏强灯,视网膜残留橙色的肿胀感.


    亚麻搓成的纱幔,一角牵着风跑。裴昇坐在凉亭一角,身后是一条澄澈的人工泉,往石头围城的浅口水池里淌,几尾红色锦鲤正在乞食。


    从正午到傍晚,不确定对方的行程何时结束,裴昇便一直坐着等,时间流淌的速度变得具象,是锦鲤沿着石墙一圈圈回环。


    他抓了一把鱼食,随手往前撒,水声哗啦响,鲤鱼争先恐后跃起,道路尽头门闩一松,十余名正装男女走进来,朝纱幔围住的凉亭漫步。


    “昇哥,客人们来了。”骆珲遥遥喊他,声音绕着水波动荡。


    裴昇拍拍手起身,看见纱幔前聚起的人影,掀开一道遮阳帘,快步迎出去。


    “感谢赏光。”裴昇十足诚意,一一与人握手,将一行人请进凉亭。


    回头又交代骆珲,“让人上一盏花茶、一盏熟普,冷的。”


    凉亭内响起交谈声,鱼食落在水面,噼里啪啦,如一阵断续的雨。


    骆珲感叹,“昇哥,你也太用心了,这种事情让胡柯来签字都行。你要投资,对方怎么可能不同意。”


    临近中午,骆珲突然接到裴昇的电话,托他想办法在城东附近三公里范围内,订一处幽静开阔的地方,做多人会谈场所,大概容纳二十余人。


    事发突然,附近可选的酒店会议室,能入裴昇眼的,几乎都已经订完。幸好骆珲正捣鼓度假村生意,新建的避暑山庄还未正式营业,但设备齐全陈设完好,恰能符合“幽静开阔”的要求。


    裴昇十分重视,嘱咐骆珲务必安排一辆考斯特去接,从会展中心把人送到避暑山庄,一行十六人,傍晚时分抵达。


    “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裴昇摘下眼镜,仔细擦亮镜片,确认两块玻璃一尘不染,阔步往里去。


    纱幔掀起,见裴昇进来,坐着的人陆续起身,耳边热闹一阵,声音飞不过垂帘,亭外锦鲤仍在树荫下恣意。


    “林教授,辛苦您和您的团队跑着一趟。”


    裴昇与领头的握手,对方斯斯文文,面容谦和,“裴总客气了,我们要谢谢您才是。团队成员有些私事,因此两个城市行程对换,江城这边提前了三天,没想到您还专程抽出时间过来。”


    “应该的。”裴昇淡淡一笑,伸手请对方坐下。


    茶水送上来,盛在檀木托盘里,透明玻璃壶载满茶色,映着桌角一抹平整的白,装订整齐的文件早已码好,等待双方翻阅。


    这时节正适合乘凉,太阳落在身上是温热的,林间微风爽朗,夹着枝叶和水的雾气。人在风中片刻,四肢百骸被风洗过,顷刻能心平气和。


    林教授把合同从头到尾翻完,徐徐合上,缓慢地点头,“这合同我之前确认过,没有问题,但是您确定吗?您唯一的要求是,研究成果优先使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没有,这正是我资助贵团队的唯一目的。”


    一壶茶后,裴昇执笔在合同上签字,一撇一捺让他想起今天早晨,他坐在周颜身边,坐在民政局的白色小圆桌前,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面容因回忆柔和。


    骆珲探进半个身子,目光把亭内众人一扫,微微笑道:“晚饭备好了,各位移步内厅吧。”


    尘埃落定的名字留在白纸上,裴昇把手按在合同,感受几十张纸叠在一起的韧度,慢慢舒口气。


    到家已是深夜,房子入夜便没有旁人,裴昇推开门,只有他的脚步声。


    卧室留着一盏灯,从虚掩的门缝溢出。他往里看了一眼,乳白色薄被下拱起一道弧形,周颜喜欢把被子拉到头顶,夜灯下看不见她熟睡的脸,但呼吸平稳地传入他耳中。


    裴昇去另一间卧室洗漱,回主卧躺下时,月亮已经不见了。他懒得拉窗帘,在被窝里找周颜,摸到她蜷起的身子,像婴儿睡在子宫里,浑身热乎乎的。


    夜灯的光一寸寸沉,裴昇缓慢地适应黑暗,把周颜完全圈入怀里,她睡意正浓,没有醒的迹象。


    裴昇去摸她的左侧肋骨,沿着心跳处往下寻,停在一道横着的四厘米刀口处,抚摸它微微起伏的轮廓,轻吻周颜的发顶。


    把她抱在怀里,听她羽毛般的呼吸声,睡裤几乎要被撑破。他褪掉周颜的内裤,睡裙堆到腰上,耐心用手抚她。


    即使在睡梦里,周颜的身体也会有反应。


    不想打扰她的酣眠,裴昇动作很慢。


    对周颜而言,夜已过半,梦境光怪陆离换了三回,眼前白光时隐时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唤醒她。


    裴昇的鼻息洒在她的后颈,愈发滚烫如火。


    水声在黑暗里回荡,周颜忽然被裴昇失控的一下,从梦境的湖水中醒来。


    “嗯……裴昇?”她瓮声瓮气喊。


    “吵醒你了?”裴昇哑着应她,声音就在耳旁。


    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时分,周颜分不清方位,懵懂搞清楚状况,飞快红了脸,埋进枕头不肯看他。


    “你干什么……”周颜含糊地问。


    “本来不想吵醒你。”裴昇翻身压住她,身子硬得像一块钢板,“今天是有意义的日子,所以尽管你睡着了,我还是想和你做。”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裴昇低头吻她,把她憋红的脸掰过来,气息融成一片。


    “是领证、的日子……”周颜字不成句,磕磕巴巴答。


    “不止,宝贝。”裴昇更深地吻她,“不止这个。”


    这间屋子没有光源,月光越不过夜半的乌云,本应看不见任何,但周颜一双眼睛亮如萤火,又像盛着一汪泉水,因他而悠悠晃动。


    她很快想起来,“你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吗?”


    “是的,很顺利。宝贝,真的很顺利。”裴昇抱紧她,听见周颜无限放大的心跳声,反复向她强调。


    他胸膛贴着她的,大概能压在她的伤疤上。


    以往周颜不肯开灯,一定要黑得仿佛空无一人,她才肯完完全全把衣服脱下。


    因此她不知道,裴昇多想低下头,吻一吻她十八岁以后,留下的伤疤。


    “所以我很高兴,想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裴昇声音低哑地说。


    此时此刻,周颜以为这份高兴,是属于他的单方面高兴,只不过想把快乐的情绪传递给她。


    她从未想过,裴昇开心的本源,在她这里。


    春夏之交的夜晚,从前在裴昇这里,只是日历上翻过的一页页。


    遇见周颜以前,他留着旧习惯,对电子设备不感兴趣,喜欢在墙上钉一册日历,每天清晨撕下一张,日子就从手中落下。


    这提醒他生命正在减少,和日历上流逝的纸张一样,揉成团滚进垃圾桶,他从部队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在虚度光阴。


    生活并不艰难,甚至是享乐的。脱下一身军装,接过家里的产业,不再有人喊他裴参谋,取而代之是一声声裴总。


    裴昇起初听不惯,眉头总会皱一下。后来意识到这样不好,会让人误解他的情绪,干脆见谁都带着笑。


    嘴角一左一右齐齐往上提,眼睛纹丝不动,这样的笑维持太久,几乎变成他脸上的面具。


    日子依旧被他一页页撕下,直到春天的某个夜晚,提着裙摆的周颜和他擦肩,忽然剧烈咳嗽,仿佛要从内碎开。


    他的一颗心久违悬起,不愿回首的压抑记忆,被她的咳嗽声敲开。


    三年或是四年前,章悦然蜷在墙边,关上所有灯光,决心要让这一刻被黑夜带走。


    裴昇循着手机铃声一路找,盼望这只是她的一次恶作剧,拨出第28个未接来电时,确认她将自己反锁在三楼卧室。


    门板踹开的那一刻,房间游动着血腥味,暗得不曾有人的空间里,裴昇看见一个模糊抖动的轮廓。


    他几乎被自己慌乱的脚步绊倒,听见章悦然最后几声咳嗽,奄奄一息的身体里,爆发出的最后的悲啼,像一把钝锯切割他的□□。


    至暗时刻,她没有睁开眼,鲜血从口中喷涌,源源不断,是她生命流逝速度。


    安葬那日是个晴天,裴昇没有上前看她,远远在人群外站着。她的墓碑前挤满黑色,如同她离开的那一晚,裴昇抱着她往救护车上去,心跳越跑越快,章悦然却不再有声音,她留下的只有满手血。


    与人争论或解释事情的真相,是毫无意义的。


    裴昇听着葬礼最后的鞭炮声,不忍她离开后,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闷着抽完一支烟,把烟蒂碾进树根旁的泥土,对章悦然的父亲说:“对外就说是我喜欢她,是我造成她的困扰。人已经走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此后几轮春秋,他没再听过那样的声音,濒死的身体破开的声音。


    寻常的、偶然的夜晚,周颜发出类似的咳嗽声。裴昇对这种虚弱又猛烈的声音敏感,他能分辨这不是身体健康的人会有的动静,女孩狼狈地抓着裙摆,逃亡般往卫生间去。


    这本不关他的事,裴昇却不由自主跟过去,先灭掉烟,冲跟过来的骆珲摆摆手,独自在走廊等她出来。


    门板和水声削弱了她的痛苦,不知情者路过,也许连眼神也不会波动。裴昇却听得眉头紧锁,等到她重新走出来,化了妆的脸看不出气色,但眼睛是亮的。


    裴昇松口气,他不知道他为何揪心,当下又为何庆幸。是为了没能救回的章悦然,还是为了这个一面之缘的女孩,幸好她看上去还算健康。


    “这女孩是谁?”骆珲随着他的目光看,捕捉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你也不认识?”裴昇微微诧异。


    骆珲被噎住,忍俊不禁,“这话说的,我确实认识很多女人,但也不至于每一个都认识。”


    裴昇轻笑,目送她走进自转的旋转门,与他的距离拉伸至无限大,融进人海茫茫。


    深夜散场时,骆珲兴致勃勃找主办方询问,要来了周颜的名字和年龄,查询到周颜父母的职业和家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怎么?”裴昇不明所以。


    “原来是来掐尖儿的。”骆珲抖了抖她的照片,放回原处,“不走心,正好适合我。”


    翻来覆去彻夜未眠,裴昇坐在阳台上吸烟,整整一包塞满烟灰缸,喉头干裂得尝到腥甜。


    心里莫名有道声音,反复念着,觉得她不像所谓“掐尖儿”。她确实买票进场,满场留自己的联系方式,明目张胆昭示自己目的不纯,如此光明磊落地拜金,让裴昇更觉得,她原本并非如此。


    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裴昇闻见春意盎然的气味,睡意姗姗来迟,一觉到黄昏,夕阳即将于云层后消隐。


    墙边的纸质日历,还留着厚厚的余量,停在昨天的日期上。


    今年才刚开头,有时春寒料峭,有时春光明媚,裴昇路过他每天撕日历的地方,发现他第一次忘了翻开新的一页。


    然而日子还是到了新的一天,顺利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3月20日,春分。


    昨天是春分的夜晚,昼夜平分的日子。从此以后,白昼会越来越长。


    他的手停在上面,忽然不想再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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