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鞋子的气味,陪着周颜走了很久。
从营地大门,直到沙漠橡树林,崭新的气味像一条突兀的尾巴,跟着她到太阳最盛的时候。
周颜站在树荫下,将遮阳帽的帽檐往下压,绿叶的气味被风吹走后,皮靴的气味又泛上来,她低头便能看见那双尺码正好的女鞋。
仿佛看见裴昇的手握住她的脚踝。不同于这里任何男性的手,干净修长的指节,没有明显的劳作痕迹,需要仔细抚摸,才能感受到指腹轻微的笔茧。
她拍完日间的橡树林,婆娑树影在她脑海里来回晃动,烈日下无从遮掩的油绿反光,像一片微风过境的湖水,落进她眼里无休止的波光粼粼。
队长的身影出现于空旷处,身边是望不到边际的起伏沙丘,裴昇没有跟来。
周颜默默看了几秒,直起身子将镜头关上,拎着三脚架随大部队换光线更好的位置,心里却不平静了。
没见到裴昇之前,她仅仅是害怕,等一只迟迟未落地的靴子——她知道裴昇迟早会来,因此每一秒都提心吊胆。
周颜预设过她将面临的状况,在她的想象里,裴昇应当是愠怒的。周颜做好了抗压的准备,做好了在沙漠里继续奔逃的准备。
一切准备都被裴昇轻轻放下,他一如既往从容自若,甚至有空帮她挑选新鞋子。
他凭什么不生气呢?
周颜盯着夕阳下的橡树冠,浑黄的光晕从树叶间穿过,晃入她失神的视网膜。她本能地闭上眼,黑暗中漫开一片白光,听见队长在远处喊“收工”。
心不在焉整个下午了,周颜感到惊愕,在她不知不觉中,竟然连夕阳也错过了。
拍夜景的队友接手她的设备,周颜的双手忽然轻飘飘,没了正经事务分心,她那些不可控的失落感更严重。
回去时没有骑骆驼,周颜坐在大巴车里,沙漠的夜色一成不变,青灰色原野在月光下起伏,城市的灯光像遥远的星星,在颠簸中缓慢放大。
几十分钟后,大巴终于驶入霓虹的势力范围,柏油路变得开阔,又因两旁紧挨的建筑而显得拥挤。
周颜最后一个才下车,接过房卡慢吞吞找自己的房间。
房门传来“滴”的一声,微微弹开的门缝泄出暖光,周颜听见窸窣的动静。
她眉头一皱,推开门往里看,一双熟悉的手工皮鞋,往上是养尊处优的手。裴昇坐在沙发上,摆弄着几个相机组件,不经意抬头看她一眼,淡声道:“你回来了?”
这种场景熟悉又陌生。
过去的日子里,坐在沙发里、被落地灯罩住身影的人应该是她,穿过夜色一身疲惫归来的,应该是裴昇。
现在完全对换了。
“听你队长说,你没带装备来,所以我帮你添了一些,东西都在这儿了。”裴昇擦擦手起身,面色如常,“既然你回了,我也该走了,毕竟我们只是朋友。”
他话说得平淡,一张脸也平风静浪,字里行间才溢出一些不虞。
房内灯影波动,裴昇站起来,便遮住落地灯大半,拉长的影子盖过周颜,一步步往门口靠。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周颜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他。
指尖先擦过他的手背,没能抓住他宽大的手掌,只勉强勾住他两根指头,这种链接摇摇欲坠,但裴昇停住了。
于是周颜收紧手指,让她的指尖像弯钩,更紧地勾住他。
她喜欢这一刻,能从他故作平静的眼底,看到许多鲜活的波动,确认他有一些浓烈的情绪,是因她而诞生的。
“干什么?”裴昇垂眸看她发颤的指尖,明知故问,“要留我?”
“不想留下吗?”周颜也学他,将问题推回去,“那你走吧。”
她松开手往房间深处去,摘下头顶松垮的遮阳帽,马尾辫在背后散开。
走不了几步远,裴昇的气息压过来,一只手兜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扔进里间的床上。
天旋地转之间,周颜的心脏在失重感中漂泊,被裴昇压回实处。
嘴唇传来微弱的钝痛,裴昇吻住她。
周颜很快乱了气息,舌头不受自己控制,被裴昇摆弄着,找不回自己的主导权。
没来得及开灯的房间,周颜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裴昇的面容。但他的情绪无比清晰,通过他不再克制的吻,扣着她身体压进他的胸膛,让他们心脏与心脏紧挨着跳动。
差点脱下衣服时,周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裴昇顿了顿,最终停下等周颜接通电话。
徐队长的声音响起,邀请周颜去本地餐厅聚餐,这是周颜加入团队的第一次聚餐,席上特意点了一只烤全羊。
“好,我当然会去。”周颜匆忙起身,拨弄她被揉乱的头发。
旖旎的氛围在她心里单方面消散,融入创作团队是此刻更重要的事。
她走到洗漱台前,镜子里是一张被吻得湿红的脸。周颜心虚躲避镜中的自己,叮叮当当翻出化妆瓶,想要掩盖脸上的痕迹,即使几分钟后会消失殆尽。
镜前灯光落在皮肤上,像照一块冷调的玉。周颜仓促地往脸上扑粉底,柔和的光被水汽雾化,映得她眼底朦朦胧胧,不得不倾身往前,靠镜子更近一些去看。
微微塌下的腰被一双手按住。
周颜浑身一震,看见镜中的自己被裴昇困住。
“我、我赶时间……”周颜抖着手,快要拿不稳粉扑。
“你继续。”裴昇没有停下,低着头往下看,一张脸沉在阴影里。
抽出皮带的动静格外扎耳,皮革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听得周颜一阵战栗。
“别……现在不行……”
周颜悄悄往前躲,被裴昇轻而易举拉回来。
“继续化妆。”裴昇微微用力,看着镜中晃动的周颜,声音不自觉哑了,“不是赶时间吗?”
他掐住周颜的下颌,迫使她回头,承接他绵长的吻,几乎切断她获取氧气的所有缝隙。
镜子里的周颜摇摇晃晃,化妆品被撞得东倒西歪,一张脸沁出细密的汗。
裴昇在她身后,完全包围她的身体,瞧她脸上越蒸越红,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
“脸越来越红了,颜颜。”裴昇含着笑意,抚摸她的脸,镜中是她恍惚的眼睛,“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镜子逐渐模糊,浴室蕴起潮热的雾气,周颜将粉扑捏得发皱,断断续续把粉底盖满整张脸,很快又被汗水晕开。
她已经无力修补。
——————
太阳在出来时,周颜守在摄影机后,抖了抖帽檐的细砂,一瓶矿泉水已经见底。
今天轮到她早起拍日出,晨昏时分的橡树林很相似,只是光照来的方向截然相反,落在树叶上的角度不同,反射出来的颜色也不同。
周颜起初忧心忡忡。
她从被窝里起来时,窗外还是夜深人静的模样,一颗星星独自留着。周颜随意看了一眼那颗星星,身后响起细碎的动静,裴昇也跟着清醒了。
担心裴昇会心血来潮跟着她去现场,周颜收拾背包的速度变得飞快,脚步连得紧,恨不得飞起来。
顺利拍完日出,周颜没发现裴昇的影子,她浅浅松口气,吃队友送来的早餐。
巴掌大的羊肉包子,在她手上冒着热气。周颜怕烫,将肉包撕开一个口子,金汤色的油汁淌出来,滴滴答答挂在衣角。
她低呼一声,不敢有大动作,怕撞到肘边的摄影机。
“别急,我来。”郑麟抽纸帮她擦拭,抻平她的衣角,头微微低下去。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一个不算危险的紧急时刻。
周颜闻见弥散的羊肉香,被朝阳洗涤过的□□饥肠辘辘,已不在乎那几滴油印子,正想对郑麟说不要紧。
日光下停了一辆越野车,裴昇和徐队长从车上下来,逆着光散漫踱步,他的脸正对着周颜的方向。
看见郑麟和周颜的距离,一个陌生男人逾越社交界限,帮周颜仔细擦拭着什么,且在她看起来没有受伤的前提下。
裴昇的脚步陡然停下,大脑宕机了两秒,又看见周颜主动往后撤,与郑麟分开一些舒心的距离。
沙漠橡树给出一排并不绿意盎然的背影,周颜与郑麟不近不远地说着什么,没有一个字能落尽裴昇耳中。
徐队长仍耐心地和他讲,经营一个纪录片团队需要什么,不仅要考虑经济因素,更重要的是人身安全。
这些话在他耳中来回荡,变成逐渐消散的波纹,裴昇听不进去了。
遥远的树影下,周颜刻意躲避他的目光,决心演好“朋友”的戏码,因此疏离是必要条件。她扶着摄影机,在郑麟的指导下摆动镜头,然后抬起头露出雀跃的笑。
这样的场面对裴昇而言,绝对是沮丧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捧再多金银珠宝,把它们堆砌到周颜面前,也无法令她如现在笑逐颜开。
她站在广袤的世界里,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不能称之为红润或白皙。
因早起和劳作,她的脸上挂着黑眼圈,疲惫地微微向下垮。周颜是憔悴的,被日晒和风沙折磨得有了痕迹。如一根被桐油养护得绵润的梨花木,从室内滚落到户外,暴风骤雨也过,烈日当空也过,得到许多深深浅浅的划痕。
不完美的、粗糙的,前所未有的漂亮。
裴昇愣住。上一秒他还在纠结,是否要狠心将她带回去,现在他有了答案。
“谢谢。”裴昇温声道,“您可以再和我说说工作室的细节吗?”
忽然的风沙令他眯起眼睛,看不清遥远的爱人的影子,却听见她的笑声,载着风浪送过来。
后来便跟着徐队长返回市区,对方向他详细介绍了国内目前的纪录片市场,一个不算赚钱的行当。
“如果要投资,我个人来说并不推荐您投资这个领域。”
“没关系,也不是所有事都为了收益。”裴昇不以为意,拨弄手心一枚镜头盖的开关,“况且收益不仅仅只有金钱这一种形式。”
情谊或者快乐,也是收益的一种。
傍晚来了一场雨,扑在茶室的窗边。这里难得有一场雨,轰轰烈烈的水滴,被风卷着摔到地上。
裴昇结束了视频通话,对面是徐队长推荐的运营团队,谈话的过程还算顺利。
他刚挂了视频,又翻出周颜的号码,听筒里还只有风声。
“下雨了吗?我这里没有,可能只是局部小雨。”周颜淡淡说。
“等我。”裴昇不愿再玩普通朋友的游戏,他空出的时间不多,不想留个心结在这里。
他开车往沙漠区,夕阳埋在云层背后,露出一点点金色,如即将燃尽的炭火,最后一点明灭的光。
雨比他稍早一些抵达沙漠区,车灯扫过拍摄地,高矮不一的模糊身影里,裴昇很快发现周颜所在的位置。
她抱着自己的相机,蜷着身子,头顶盖了一件男士外套。车灯晃到她脸上,水汽濡湿的碎发贴着她的脸颊,上面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怔愣地望着裴昇。
“上车。”裴昇看见她身边站着的郑麟,变得有些烦躁。
眼见她把头顶的外套扯下来,递还到郑麟手里,又接过对方替她拿着的水杯,一系列友好又日常的动作,隔着一扇车门,分割成他和他们。
回程的路裴昇沉着脸,他的不悦显而易见,可周颜只是偷偷看他两眼,欲言又止。
到酒店房间里,四下无人的夜晚,提前叫好的晚饭送进来,摆在周颜放电脑的桌上。
她正想吃一口,填填她咕咕乱叫的肚子,看见脚边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规整装着裴昇的衣物,合上便能离开。
食欲瞬间蒸发殆尽,周颜抖了抖手,明白裴昇今晚或明早就要离开,害怕他要拖着她一起离开。
“不吃了吗?”裴昇冷声道,他对郑麟的怨气延续至现在。
周颜没有给他回答,她的手腕被裴昇握住,整个人像被拎起的雏鸟,跌进他的怀里,又被压入床中。
床垫震得人晕晕乎乎,周颜被裴昇的气息淹没。他冷着脸吻她,汹涌着起伏的情绪,吻又变成轻咬,咬她软糯的下嘴唇,像只饿兽侵袭。
“你干什么……”周颜推他,但耗了一天体力,实在推不动。
他的身体像铜墙铁壁,紧绷的肌肉压着她,变成搬不开的石头,仿佛要从此锁住她。
“我不会……跟你一起走。”周颜在喘息中挤出这句话。
吻随即停了。
裴昇伏在她颈窝,默默良久,倦怠地笑了,“你最知道怎么让我生气。”
他撑坐起来,背对着周颜,低着头不知目光落到哪里。
“我听队友说了,你今天一直在和队长聊纪录片团队的事。你就是这样,要么解决我,要么解决别人,你和季舟陵没有区别。”
周颜往外走,回到她的桌前,她对裴昇充满危机感。
这回轮到裴昇看她的背影,她挺直背脊撑着她的尊严和勇气,又像一直蜷缩的刺猬,竖起浑身的刺。
裴昇叹口气,缓缓道:“我明早确实要走,但我不会带你走。你不信任我,是我的问题。”
“我想记住你在这里开心的样子,用来检验我以后做得够不够好。但是你对着别人笑得太开心了,我忍不住嫉妒。”
裴昇靠近她,几步之外停下,把他的行李箱拉上提起,手悬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别担心了,我今晚住别的房间。”
门被合上,周颜迟钝地抬头,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发现裴昇真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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