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空白原本的内容齐滺记得,他写的是关于梁昏帝萧楫舟诛人十族的资料。


    海平元年,萧楫舟登基不过半年,雍明太子萧桧舟在位时任命的太子詹事崔泽就在江南意图谋反。


    根据《梁史》记载,参与进这桩谋反案的朝臣不下百人,官位最大的是荆扬二州的刺史,因此这桩谋反案又被称为“荆扬刺史案”。


    一桩谋反案,竟然牵扯了两位封疆大吏,其余涉及官员林林总总不下百人,萧楫舟怒震雷霆,恨不得血洗江南。


    因此,当他发现这百人之间最多的关系竟是江南士族之间盛行的师生关系之后,便将“师族”也列入了连坐之列,将涉案人员通通诛了十族。


    海平元年的第一场雪便是在这时候下的。据传,十年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落入荆扬二州,落地之后,纯白的白雪却被染成了红色,因此海平元年也被人称为“红雪之年”。


    “红雪之年”在历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份。史学家认为,正是“荆扬刺史案”开启了萧楫舟收拢皇权的征途,也拉开了大梁王朝衰落的序幕。


    可是,就在刚刚,当齐滺想查询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发现,他在网上找不到任何关于萧楫舟诛十族的资料。


    他最开始还以为是校园网又坏掉了,按例骂完学校只收钱不干人事之后,就拿起了之前做的笔记,想要通过自己的笔记来制作下一场直播的内容。


    可谁能想到,当他将笔记翻到梁昏帝萧楫舟诛十族的那一页时,竟然发现关于诛十族的内容都不见了。


    不是被涂抹掉,不是被撕掉,就是单纯的原本写满了字迹的笔记纸在这一刻变得一片空白。


    明明他用彩色的笔勾勒的重点印记还在,上面本该出现的字迹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该效果堪称恐怖片,看得齐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关于梁昏帝萧楫舟诛十族的故事,赵陵川给出了他的答案:“啊?还有这么离谱的事?诛十族?多的那一族是什么?”


    一脸八卦的表情,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可是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赵陵川还在和他吐槽:“嘶,那个年代当老师的也太惨了吧?不过你要是活在那个时候,也不用操心毕设了,直接和王川说老子不干了,他肯定跪下来叫你爸爸。”


    那时候齐滺还说他不想要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儿子:“那我自己不也得没命?”


    可是转瞬,赵陵川就忘记了这件事。


    互联网也忘记了这件事。


    就连白纸黑字,也忘记了这件事。


    隐隐约约间,齐滺好似想到了什么。但那个念头闪过的太快,快到齐滺无法捕捉。


    齐滺冲着赵陵川摆摆手:“没事了,你吃饭去吧。”


    赵陵川:“啊?我想……”


    齐滺:“我想吃二楼食堂的那家包子。”


    “……”赵陵川,“好嘞。”


    赵陵川走了,寝室内只剩下齐滺一个人。窗户大开,风吹过额前的碎发,齐滺指尖在键盘上飞速飞舞,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个名字——


    【元津】


    大梁尚书令元津,太后元沚的亲弟弟,萧楫舟的亲舅舅,前朝西齐的安定王。幼时被梁景帝囚禁于元家村,后因萧楫舟的出生被放出,从此踏入官场。


    又因为萧楫舟的上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官至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这位朝廷肱骨皇亲国戚,却也折在了“荆扬刺史案”里。


    扬州刺史姚霆,其亲妹姚霁为元津原配夫人,为元津生下一双儿女。因此,姚霆被证实谋反,元津也在十族之列。


    梁昏帝提出可不杀亲舅,但元津要被罢官夺爵贬为庶人,太后元沚自然反对。


    “荆扬刺史案”牵连太广,朝野上下皆惴惴不安,因此当垂帘听政的太后元沚借着元津被牵连一事提出要减少杀戮的时候,太后和皇帝的第一场战争就开始了。


    这场战争最终以皇帝陛下胜利为终结,太后元沚终身囚禁万安殿,尚书令元津不但被罢官夺爵,最终甚至丢了性命。


    元津在海平元年的最后一天死于狱中。


    眼前的网页有片刻的空白,不住旋转的光标看得齐滺心烦意乱。就在他第一千零八百次吐槽学校垃圾的校园网的时候,他想看到的东西终于姗姗来迟。


    人物百科露出一点点关于元津的生平:


    【元津,公历2715年-2760年,字迦叶奴,雍州长安人,官至大梁尚书令……】


    百科词条甚至没有打开,齐滺就已经失去了点开词条的力气。


    公历2715年-2760年。


    元津活到45岁。


    可是史书上原本不是这么写的。


    公历2754年,梁昏帝萧楫舟在这一年的第一天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海平,因此这一年也在史书上被称为“海平元年”。


    海平元年走到末尾的时候,“荆扬刺史案”也走到了尾声,江南上千人头落地,远在北方的大兴也人心惶惶。


    终于,这把悬着的利剑落到了陛下的亲舅舅——尚书令元津的头上。作为“荆扬刺史案”主谋之一扬州刺史姚霆的舅兄,元津也在株连之列。


    于是元津和太后元沚开展了一场和梁昏帝的斗争,并最终落败。


    海平二年,梁昏帝萧楫舟杀舅囚母,正式开始了他的亲政生涯。


    也就是说,元津本应该死于2755年,享年四十岁。


    可是现在,他的卒年是2760年,享年四十五岁。


    2760年,海平七年。


    正是这一年,在十八路有规模的起义诸侯以及无数在历史上甚至没有留下痕迹的农民起义军的反抗下,绵延了三十年的大梁王朝正式离开了历史的舞台。


    这样看来,元津的死因很有可能是死在农民起义军的手中,而不是死在自己的外甥手中。


    萧楫舟放过了元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改变?


    历史也会改变吗?


    是他记错了吗?


    应该是吧。


    除了自己得了精神病,齐滺想不到任何一个可能。


    ******


    【海平元年,大梁王朝国都大兴城,大兴宫,太后寝宫万安殿】


    元津是哆哆嗦嗦跑进来的。


    身上的绛纱袍被带起了褶皱,腰间的绶印与玉佩叮当作响。配合着万安殿内被风吹响的珠帘,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无端有几分令人烦躁。


    元津跑到元沚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上来就是稽首大礼。他的头狠狠磕在琉璃地砖上,“砰”的一声,额头便出现了血迹。


    血流在琉璃地砖上,流进琉璃地砖上被他磕出来的裂痕里,缓缓向下渗透。


    元津大喊一声:“姐姐救我!”


    这一声让万安殿内的丝竹管弦在瞬间停滞,唯有风吹珠帘的叮咚作响让这里不至于安静得令人窒息。


    元沚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玉杯,杯中清澈茶汤被漾开点点涟漪。


    元沚淡漠的眸子落到元津的身上:“慌什么?你是陛下的亲舅舅,真要株连,我在株连之列,陛下也在株连之列。”


    一百零八颗青玉佛珠被轻轻拨动,元沚轻声道:“你起来就是,坏了我的琉璃砖,你给我补上。”


    眼见自己的亲姐姐居然火烧眉毛了还在注意几块琉璃砖,元津差点哭出来:“姐,你救救我吧!那是谋反的大罪!”


    说着,元津忽然抬起头,慌里慌张地说:“姐,我要休妻。对,休妻!”


    元津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他连扑带滚地跪坐于元沚身前,手中紧紧握着滚烫的茶杯,像是借此机会汲取力量:“我被株连是因为姚霆,只要我休了姚氏,这件事就株连不到我的头上。”


    元沚的脸色瞬间一黑。


    元津却像是没有看到姐姐难看的脸色一样,还在慌张地说着:“姚氏、姚氏她……”


    说了半天,竟愣是想不出姚氏嫁给他十余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无子?


    姚氏为他生了一儿一女。


    淫佚?


    姚氏操持家务多年,可从未有过这般丑闻。


    不事舅姑?


    元氏上下已经没有舅姑了。


    口舌?


    姚氏温柔恭顺,从未言他人之过。


    盗窃?


    武陵姚氏女,嫁妆比夫家财产还要丰厚,何须盗窃。


    妒忌?


    也无,他可是刚刚娶了第九房姨太太。


    恶疾?


    姚氏身体康健……


    等等!


    元津的双眼突然一亮:“姐姐,姚氏惊闻母家噩耗,听闻自己的兄长竟犯下谋反大罪,一时之间惊怒攻心气绝而亡,你看如何?”


    似乎是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元津的脸上竟然漾开了笑意:“这样好。姚氏死了,也不会牵连我了,还无需担上休妻的恶名。”


    元沚再也忍无可忍,抄起眼前茶杯,冲着元津便扔了过去。


    茶杯落在元津额头伤口上,疼得元津龇牙咧嘴。元津惊愕地抬头,却只看见姐姐铁青的脸色。


    元津不明所以:“姐姐?”


    元沚冷斥:“不要叫我姐姐!”


    元津不明白元沚为什么如此生气,但他却毫不犹豫地跪下,冲着元沚磕头:“姐姐,弟弟有错,你打骂弟弟便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见元津现在还是一脸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表情,元沚气得手都在发抖:“滚!你给我滚!”


    元津愕然。


    在他记忆里,元沚从来都是一副温柔似水波澜不惊的模样,就连梁景帝临死之前,元沚说出“绞杀陛下”的时候,语气都是温柔似水的,他何曾见过元沚如此的怒气冲冲?


    见到元沚这般怒火冲天,元津被吓得话也不敢多说,匆匆冲着元沚磕了一个头,也不敢再胡说八道惹元沚生气,转身便走了。


    他走到门口,还没等离开,元沚忽然叫住了他:“元津!”


    元津当时顿住,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冲着元沚行了大礼,才问:“姐姐,还有什么事?”


    元沚看着他,美眸中一片冰凉:“我警告你,你的小心思都给我收回去。如果姚霁出了半分差错,我拿你是问。”


    元津闻言动了动唇,看上去很想说什么。但最终,看着元沚冰冷的脸色,他到底是一句话都没敢多说,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看着元津近乎可以说是仓惶的背影,元沚的脸上满是失望:“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我那个天真愚蠢的儿子。”


    万安殿内女官被吓得纷纷下跪,只有从西齐时期便跟随在琅琊公主身边的女官青鸾敢劝上一劝:“殿下,安定王幼时坎坷,现在遇到的都是和谋反沾边的大案,难免失了分寸,殿下不要动怒,慢慢教就是了。”


    “安定王。”元沚咀嚼着这个称呼,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个称呼充满了讽刺,“你见过哪个王朝的王爷,十四岁了,却连书都没有读过。”


    青鸾顿时无言。


    元沚手上不停地拨弄佛珠,目光却放在了宫殿内那一扇画着千里江山的屏风上。目光如隼,不见平日里吃斋念佛时的温柔。


    恍惚间,元沚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她还不叫元沚,而叫叱罗沚。


    她躲在父皇的寝殿里捉迷藏,一觉醒来,却正好看见萧百川和慕容须蜜多带兵闯到父皇的塌前。


    慕容须蜜多一剑斩杀了她的父皇,萧百川就在一旁负手而立。宽袍大袖云淡风轻,仿佛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弑君重罪。


    后来,父皇“暴毙”,哥哥登上了皇位,却不过是萧百川手中棋子,最终成了萧百川篡位的工具,得了一个“恭”字为谥号。


    她本是天之骄女,齐灵帝捧在手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琅琊公主,一日之间成为阶下之囚,名为荣养,实际上就连慕容须蜜多的侍女都敢给她冷眼。


    而她仅剩的兄弟,安定王元津则被萧百川以保护为名囚禁,她连见都见不到一面。


    再后来,萧百川的狼子野心再也掩饰不住,以臣代君建立了大梁,她这个二十了还没有嫁出去的老公主便成了萧百川的贵妃。


    萧知福出生那年是兴业二年,彼时她脚跟未稳,不敢为弟弟求情。直到她在兴业五年为萧百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萧楫舟,元沚才敢提一提她那个作为前朝皇室皇子的弟弟。


    好在此时,萧百川也算是坐稳了皇位,也愿意施恩西齐皇室来显示恩德,她的弟弟、堂堂安定王,终于从被囚禁的元家村走了出来。


    那是八年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皇室皇子,却畏畏缩缩,穿着粗布麻衣,手上俱是干农活磨出来的老茧。


    十四岁的年纪,却连《论语》《孟子》都未曾读过,记得的仅仅只有幼时学过的《三字经》《千字文》。


    元沚缓缓闭上了双眼,口中吐出一句堪称怨毒的话来:“步六孤老贼该死!”


    青鸾顿时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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