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洛阳赋

    穆怀安神色扭曲, 看起来是真的接受不了面前这人竟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说出此种有辱斯文的话来,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你……”

    穆怀安憋了半天,竟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身后的萧楫舟已经快要笑喷了, 他的肩膀都在发抖, 显然是目前为止还算愉快。

    齐滺则是冷冷地看着穆怀安, 他轻轻地挣了一下手,这一次,穆怀安没有再扣住他的手腕。

    齐滺挣脱穆怀安的控制,重获自由, 齐滺才后退一步, 说道:“府君大人若是被噩梦魇住, 那便去求个神拜个佛, 莫要再对下官做出无礼之事。”

    穆怀安:“……”

    穆怀安闭上了眼,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到不会被齐滺气死了, 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着自己刚刚嫌弃很久了的冷茶, 冷着脸不说话。

    齐滺看着眼前这位又一次发疯还发不同以往的疯的府君大人,一时之间只想送客——

    他现在脑子里也有些乱糟糟的, 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好好理清一下思路。

    只是府君大人就没有善解人意的时候,此时逐客令已经在齐滺的口中绕了一圈又一圈,穆怀安却表现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一点都没有感受到齐滺的逐客之意。

    只是话一出口,还是表露出穆怀安的慌张来:“关于昌黎韩氏私藏晒盐法的事,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但却没有证据。你们想要查, 只怕要亲自去一趟昌黎。”

    听了穆怀安的话, 齐滺此刻也不再维持那副恭恭敬敬的姿态,反而带着几分尖锐地问:“昌黎韩氏是府君大人的外家,府君大人就是这样轻飘飘地送你的舅舅一家送断头台吗?”

    问完这句话,齐滺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穆怀安的脸看,生怕漏掉穆怀安任何一点的微表情。

    齐滺注意到,在听到他的问话之后,穆怀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表情,带着厌恶,带着愤恨,总归是十分复杂,但却全部都是负面情绪。

    哇偶。

    萧楫舟的情报可能过时了,穆怀安对于将他养大的昌黎韩氏,可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恩呢。

    ——当然,也不排除穆怀安故意演戏给他看的可能。

    穆怀安脸上复杂的负面态度仅仅存在了一瞬,转瞬之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像是刚刚的负面态度从未存在过一般。

    穆怀安披着一副公忠体国的外衣,口中的话也说的煞是官方又忠诚:“本府君先是大梁的官员,后才是舅舅的外甥。天地君亲师,君排在亲之前。本府君执掌一郡,又掌管着支撑整个关东的洛阳仓,就要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不可因公废私。”

    一番话说得当真是大义凛然,仿佛眼前牧民者是真的视治下百姓如父母,而没有二十余年来对洛阳仓的亏空不管不顾。

    只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追究穆怀安,可就说不过去了——

    穆怀安可是给他们提供了昌黎韩氏私藏晒盐法这么一份大礼,继续追究穆怀安的“治下不严”之过,情分一事之上便说不过去。

    如果现在萧楫舟是大权独揽的帝王,齐滺说什么都要狠狠杀一杀穆怀安的气焰。可偏偏萧楫舟刚刚登基,他的皇位并不稳固,贵族投诚却依旧被清算,这样的话传了出去,萧楫舟就别想再接到任何一位贵族的投诚。

    即便齐滺心里恨不得让这些贵族都好好看一看被他们剥削压迫的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他也深刻地明白,现在可不是和贵族撕破脸好时机。

    齐滺憋着气,最终却也只能硬邦邦地说出来一句:“府君大人的忠心,陛下一定会知道的。”

    穆怀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齐滺身后的萧楫舟身上,没有任何掩饰,就是大大方方地向齐滺说明,他已然知道身后之人的身份。

    不过萧楫舟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怕出了大兴宫的那一刻开始,萧楫舟的行踪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见到这样的目光萧楫舟也不惧,他冲着穆怀安歪了歪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眸光中却分明是摄人的压迫。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穆怀安转而再一次看向齐滺,说道:“陛下知晓本府君的忠心,本府君深谢陛下隆恩。至于昌黎那里紫薇郎要不要去,那就不是本府君的事了。”

    说着,穆怀安后退一步,说道:“天色不早了,告辞。”

    就这样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把齐滺搞得晕头转向,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萧楫舟伸出手在齐滺的眼前晃了晃:“紫薇郎大人在想什么?”

    齐滺一巴掌拍下萧楫舟的手,他正襟危坐在座位上,冲着萧楫舟抬了抬下巴:“坐。”

    姿态高傲,看得萧楫舟心里一阵打鼓。

    萧楫舟的直觉从来都没有错过,他觉得大事不妙,那就是真的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齐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穆怀安说的‘你是来救萧楫舟的、不是来救西齐的’,是什么意思?”

    萧楫舟:“……”

    上来就是死亡之问一击即中,问得萧楫舟一时语塞,根本找不到话来搪塞。

    齐滺冷冰冰的警告:“这件事上你敢有一星半点儿的瞒着我,咱俩就没有以后了。”

    萧楫舟:“……”

    几乎是在瞬间,萧楫舟便收敛了所有的小心思,想到借口全都被自己咽了下去。

    齐滺:“说!”

    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萧楫舟竟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极了惧内的丈夫偷偷藏了私房钱被妻子发现时的场景。

    发现自己在想什么的萧楫舟:“……”

    他不是惧内的丈夫,齐滺也不是母老虎妻子,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只不过他知道齐滺的来历,齐滺知道他的未来,使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比普通朋友更加紧密罢了。

    他们只是彼此间最为特殊的存在,但那也不是惧内丈夫和母老虎妻子!

    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萧楫舟才惊魂未定地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

    齐滺:“呵。”

    冷笑声激得萧楫舟一个激灵,他连忙道:“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有个传言,据说每到王朝末路的时候,上天就会派下天神来辅助真正的真龙天子。”

    齐滺:“……”

    把萧楫舟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自己什么都没有听错也什么都没有漏掉,齐滺才不可置信地问:“你管这叫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萧楫舟小声:“确实没什么啊……你辅佐的本来就是真龙天子呢。”

    齐滺:“……”

    齐滺无语凝噎:“你可真会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萧楫舟笑得讨好:“是阿滺的眼光好。”

    齐滺恨不得翻白眼。但想到穆怀安说出的话,齐滺还是按下了想将萧楫舟揍一顿的想法,问道:“穆怀安说的是真的?昌黎韩氏真的有晒盐法的配方?”

    萧楫舟摇头:“不好说,但这些年来关东的海盐确实都出自昌黎韩氏的手中,只不过他们用的是不是白先生留下来的晒盐法就不好说了。”

    齐滺不解:“渤海那么一大片,周围能和昌黎韩氏比肩的世家也不少吧,更何况关东还有黄海临海,为什么海盐竟然能被昌黎韩氏垄断?”

    “价格低。”说到这里,萧楫舟的眸色也逐渐沉了下去:“几十年前,昌黎韩氏的盐价格确实很低,当年昌黎韩氏就是凭借价格战,让整个渤海沿岸的盐价都保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准。再加上后来渤海出现了海盗,海盗到处烧杀抢掠,还会去岸上盗盐,搞得渤海沿岸的世家都放弃了卖盐。”

    齐滺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古代的盐从来都是暴力,盐税有的时候甚至能比农田税都要高。

    大梁建国之初没能掌握在中央手中,导致盐业的买卖都在各方贵族手中。没有了各级官员的层层盘剥,又顶着世家的名头,世家卖盐应该比中央更暴力才对。

    这样暴力的行业,昌黎韩氏竟然能打得同行毫无还手之力,可想而知,昌黎韩氏的制盐成本有多低。

    齐滺几乎敢肯定:“白先生留下的晒盐法是否在昌黎韩氏手中我不敢肯定,但昌黎韩氏手中肯定有更加先进的制盐法。”

    除了技术更加先进、成本更加低廉,齐滺想不到别的办法,能让竞争对手直接干不下去。

    萧楫舟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记得父皇曾经说过,这些大世家的手中肯定或多或少地有着一些白先生留下来的东西,不然有些地方没办法解释。”

    “只是白先生留下的东西都有什么我也不清楚。今日若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世上竟有晒盐法这么一样东西。”

    齐滺:“……”

    倒是忘了,史书上明确写过,梁景帝萧百川不是世家出身,他的家族是从他父亲成年后才开始发迹的,就连萧百川的父亲,年轻时也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史书上甚至还记载过,萧百川的母亲叫做“苦桃”,一看便知是穷苦大众家的女儿。萧百川后来也找到了自己的舅舅,结果那位老人家见到萧百川的第一面,说的就是大外甥啊你都成皇帝了能不能给家里的孩子一官半职。

    所以,在北晋时期还籍籍无名、甚至连祖先都不一定知道是谁的萧氏皇族,可能除了水泥与天罚之外,就不知道些什么了。

    也就是说……齐滺一脸心痛:“可能还有别的世家,手里掌握着些其他的东西?”

    萧楫舟点头:“父皇说那是必然的。沿海的世家总能造出更厉害的船,有些地方的水稻收成就是比其他的地方好,有的世家卖的糖更便宜……父皇说,这些可能都是因为白先生留下了些什么东西。”

    齐滺:“……”

    齐滺苦着脸:“你就祈祷他们手中的都是这些也就能赚点钱的东西吧。不然哪天哪人给你送个炸/弹/手/榴/弹,咱们就可以一起玩完了。”

    齐滺扶额:“不知道这位仁兄讲不讲基本法。”

    “基本法?”萧楫舟喃喃,“这是什么?”

    “一种玩笑话。”齐滺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就是曾经出现过一种言论,说如果有人像我这样穿越了,那么在古代不可以造出热/武/器,以免让世界陷入不必要的战火,除非他穿越的时代已经制造出了热/武/器。”

    热/武/器这个名词无疑是陌生的,但联系一下上下文,萧楫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你说的热/武/器,指的就是天罚?”

    齐滺点头:“差不多吧。”

    萧楫舟:“那你可以放心了,根据传闻中说的,白先生只有在北晋太祖出事的时候降下过一次天罚。”

    齐滺默默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位仁兄很讲基本法,这我就放心了……不对,”

    齐滺突然抬起头,问了萧楫舟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些内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曾经说过,池氏大齐建立的时候,为了避免天下百姓将白先生当成仙人、将白先生一手建立的北晋视作正统,因此封存了白先生的所有资料,就连那些被白先生制造出来的东西都被通通禁用。”

    “世家贵族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可能在那时就已经存在,所以留下了只言片语。那你呢……你和你的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白先生的事的?”

    萧楫舟一愣,好半晌,萧楫舟才喃喃自语道:“……我记不得了……好像是……信?”

    萧楫舟顿住,他和齐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浮现的惊愕。

    信……谁写的信?

    【作者有话说】

    舟舟:我不是妻管严,但老婆是真的母老虎

    滺滺(提刀):你说什么?

    舟舟:我说,老婆我爱你

    ******

    和我妈犟犟了一晚上,她非说我没有对象是因为我租的房子格局不好,要找个大师给我破一破。我就不明白了,都什么年代了,哪有找大师干这个的?

    这么准的大师,你去帮我问财运啊!钱啊!问对象有个毛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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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洛阳赋

    一个悖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 打得齐滺措手不及。回想了一遍萧楫舟所说的话,齐滺觉得这其中简直充满了不对劲。

    齐滺忍不住问:“你确定你没记错吗?这些关于白先生的内容,都是来自于一封信?”

    按照萧楫舟的话来说, 白未晞的存在便是整个上层贵族的禁忌, 这些贵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手中有着“仙人”留下来的东西, 更不想让平民百姓知道,原来世上的神仙真的会具象化成某一个具体的人。

    按照这样的逻辑,白未晞的存在应该只藏于世家的口口相传中,像萧氏皇族这种在世家眼中与暴发户无异的家族, 更是绝不可能得到任何关于白未晞的消息。

    所以, 怎么会有人给萧百川写信, 特意告诉萧百川这些贵族世家之间才有的秘辛呢?

    逻辑的不通顺让萧楫舟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他撑着下巴, 皱着眉回想自己得知白未晞的存在那一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萧楫舟缓缓说:“那天是个阴雨天。那时候我已经是太子,却因为常年待在东宫不愿外出而甚少见到父皇。父皇大抵也是在立我为太子之后便又后悔却又不敢朝令夕改频繁废立太子, 因此总是不肯见我。”

    “所以接到父皇的召令的时候,我很是惊讶, 一是因为父皇突然召见我,二是因为那时既是晚上又是阴雨天, 环境十分恶劣。我还记得那夜到了父皇寝宫的时候,蓑衣与油纸伞也挡不住泼天大雨,我的身体几乎要湿透了。”

    “那时候, 父皇就坐在案几前。他大概是已经病了许久,身体很是瘦削。那夜的灯光又暗,父皇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 竟隐隐有几分……诡谲。”

    ******

    “你来了?”萧百川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 看向他已经许多年未见的小儿子。

    自从萧楫舟七岁那年起, 就被萧百川封为赵王,前往凉州担任凉州刺史。萧楫舟的凉州刺史当了十年,十年间,他们父子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再后来,巫蛊之祸发生,雍明太子萧桧舟被废,幽禁于岐山别馆,十七岁的萧楫舟就这样以自己从未想到的理由被召回大兴。

    可父子相见却不见温情。

    萧百川暗悔废立太子之事太过草率,却又真的担心盛名满天下的雍明太子一旦被平反,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真的弑父夺位,故而犹豫不决,还是让萧楫舟占据着太子之位。

    萧楫舟十年没怎么和父皇说过话,见面之时又已然察觉父皇对自己的满腔疏远。再加上时过境迁隐藏在父子二人之间的那一堆糟心事,使得萧楫舟面对自己的父皇,竟也只觉得心绪复杂。

    相同的疏远让萧百川放弃了寒暄,也让萧楫舟除了恭敬行礼之外找不到话茬,因此父子二人间的这番对话竟然节奏快到让人察觉不出他们的疏离。

    萧楫舟跪坐于萧百川面前,脸上尚且还带着凉州的风沙,没有被大兴城看不见的硝烟磨平自己的棱角。他恭敬又冷硬地行礼,问:“不知父皇深夜叫儿臣前来有何要事?”

    萧百川公事公办一样说道:“朕知道了一件事。”

    萧楫舟:“什么?”

    萧百川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案几上的信件,随后又当着萧楫舟的面将这封信放到烛火上。

    火苗在信件上肆意盛放,没过多久,火舌便吞没了整封信件。直到信件化成灰烬,萧百川才说道:“朕知道了一个人,他叫……白未晞。”

    ******

    萧楫舟不确定地说:“我下意识地觉得父皇是从那封信里知道白先生的存在的,但或许只是巧合。”

    但这句巧合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萧楫舟自己不信萧百川在他面前烧毁那封信只是因为那时萧百川的面前恰好有一封需要烧毁的信,齐滺也不信一代帝王会莫名其妙地在和儿子的对话中烧毁一封毫无关系的信。

    萧百川的举动几乎可以明确一件事,那就是有人用写信的方式将白未晞的存在告诉了萧百川。

    会是谁呢?

    齐滺不确定地问:“有没有可能是外侯官?不是常说,外侯官无孔不入吗?”

    萧楫舟摇头:“外侯官没有外界想得那么厉害,毕竟人数有限。大多数的外侯官确实是在监视百官尤其是地方要员封疆大吏不假,但是这些地方要员封疆大吏随身都有很多的护卫,外侯官也做不到无时无刻的监视,最多不过是记录一下明面上这些官员每日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齐滺懂了——外侯官能记录这些世家贵族明面上的事,却没办法真的进入他们的家,掌握这些世家贵族的一举一动。

    也是,若是自己晚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要事无巨细地摆在皇帝的书案前,这些世家贵族只怕早就受不了,联合起来抗议了。

    穆怀安可是说过,白未晞留下的晒盐法是放在昌黎韩氏祠堂里的秘辛。若是昌黎韩氏的祠堂能容许外侯官轻易出入,萧楫舟也不必这么艰难地夺权了。

    想通了这个方面,齐滺便拿出纸笔,先在纸上写了“外侯官”三个大字,又拿出朱笔在上面毫不留情地画了个叉。

    世家秘辛,既然不是萧百川全权领导的外侯官大谈到的,那似乎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齐滺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世家。

    齐滺抬头看向萧楫舟,便看见萧楫舟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是父皇的人混到了世家中央、成为了某个世家贵族的心腹幕僚,甚至是父皇收服了某个贵族世家的成员,这便说得通了。”

    可是那个人又是谁?他还活着吗?萧百川是怎么做到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他愿意继续为萧楫舟工作吗?还是已然退隐了?

    围绕这个神秘“细作”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多到齐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反而是萧楫舟先想通了,他将齐滺刚刚用过的纸团成团随手一扔,说道:“我们没必要为这个人浪费太多的心神、若是有朝一日能让他为我所用最好,但即便找不到这个人也是无关紧要的。我们现在最重要事,可不是找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细作。”

    萧楫舟的话点醒了齐滺,齐滺忍不住道:“你说得对,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齐滺扶额,带着几分颓然的语气说道:“我还是不够稳重,穆怀安几句话竟然就让我失了心神,跟着他的节奏走。”

    他看起来蔫蔫的,像是被烈日教做人的哈士奇,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狗毛都在叫嚣“这日子没法过了”。

    萧楫舟心疼地摸了摸齐滺的头,说道:“阿滺,你已经很棒了。穆怀安是谁?那是在父皇手下能平平安安当了二十余年河南郡守、掌管了二十余年洛阳仓的人。更何况穆怀安又是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你已经表现的很好了。”

    齐滺闷闷地抬头,嘴里说着“你就知道敷衍我”,眼里的神情却分明是“说得真好听再来点我爱听”。

    这样的反差让萧楫舟几乎要笑出来,萧楫舟嘴角含着笑,手指点在了齐滺的眉心:“我的紫薇郎大人,你可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怎么能被这点困难打倒?”

    这话含着柔柔的笑意,论起来比糖还要甜,听得齐滺的耳朵都忍不住热了起来。

    也是奇怪,穆怀安一口一个“紫薇郎”,齐滺听了都觉得没有任何感觉,仿佛“紫薇郎”也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

    然而现在,叫出这个称呼的人变成了萧楫舟,齐滺竟觉得“紫薇郎”这个称呼也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味道来。也说不清是甜还是柔,总之是让齐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脸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齐滺低下头避开了萧楫舟的目光,说道:“我不会被穆怀安吓到的。”

    看着仿佛鹌鹑一样的齐滺,萧楫舟隐隐约约间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种想法闪过得太快,快到萧楫舟没有来得及捕捉。

    脑中的思绪纷乱了几瞬,萧楫舟才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要不要考虑去昌黎?”

    齐滺盘算了一下他们目前的处境:“如果我们现在打道回府,那么就可以通过庞林的供词,以朝廷的名义直接明发上谕彻查此事。这个想法正大光明又占据制高点唯一的缺点在于……到时候可能就查不出来什么了。”

    明发上谕彻查洛阳仓亏空,优点在于能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地方官员也要给予最大的帮助。

    但缺点却在于,打着朝廷的名义查案,很多手段就不能用了,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关东贵族之间究竟是他人各扫门前雪、对昌黎韩氏的处境冷眼旁观,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觉得关东贵族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联手瞒着朝廷。

    一旦情形是后者,查案的天子使查不出结果来,朝廷的威信将荡然无存,萧楫舟以后就别想在世家贵族面前抬起头来。

    因此齐滺道:“我的想法是我们亲自去一趟昌黎,亲自去看看昌黎韩氏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昌黎究竟是怎么样情形。”

    “穆怀安此人太怪,对于他的话,我不太信。”说完,齐滺又问,“你呢?你怎么想的?”

    萧楫舟:“我也想去亲自一趟昌黎。”

    说着,萧楫舟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怀疑,洛阳周边的那个永宁村,里面的铁矿就是被暗地里送到昌黎的。”

    齐滺瞪大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世界上最可怕事:在我用大雷梗创死基友之后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发现今日更新还没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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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洛阳赋

    既是打定了主意, 齐滺和萧楫舟便没有耽误,第二日一早,萧楫舟便吩咐侯虞, 让他准备动身。

    侯虞很快便将一切都打点好, 来请示萧楫舟何时出发。萧楫舟和齐滺商量了一阵, 最终决定扮作商旅,赶在年前到达昌黎。

    路途风雪很大,齐滺和萧楫舟没有带赵拓等人,而是将他们安置好后便自行离开。

    昌黎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齐滺搓着快要冻僵的脸, 抱怨道:“不愧是接近山海关, 昌黎人肯定没见过冬天的蚊子。”

    萧楫舟给他递上汤婆子, 又细心地将齐滺的领口拢得更紧了一些,才说道:“让你坐之前那辆马车你又不肯,非要坐这辆破车挨冻。”

    齐滺顶嘴:“文殊奴, 你要记得,我们现在是商人。什么叫商人?你坐着那样豪华的马车, 说你是个年关还要出来进货的商人,别人会信吗?”

    萧楫舟:“……”

    齐滺谆谆教诲:“你要记得, 我们现在是一对家道中落的商人兄弟,年关还要离开老家白发苍苍的老娘,就是为了讨生活, 懂?”

    “懂。”萧楫舟点着齐滺额头,“我是哥哥,会好好照顾我的幺弟。”

    齐滺向后一仰, 避开萧楫舟的手, 不满地嘟囔:“明明我比你大了两岁。”

    然而齐滺即将大学毕业也长得稚嫩无比, 看起来更像是这个时代十几岁的少年;反观萧楫舟明明才二十出头,却成熟得像是现代奔三的老大哥。

    齐滺碎碎念:“说好的地沟油让人早熟呢?我吃了这么多年地沟油,为何看起来还没有你成熟?”

    齐滺不理解,齐滺不愿意。但不理解与不愿意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萧楫舟还是当仁不让地以齐滺大哥的身份出现。

    现在,他们一个叫魏舟,一个叫魏滺,是城阳郡的商户家的孩子。原本家中经营一些海货,通过将海货转卖到内地不沿海的地域维持生计。

    然而不久之前父亲去世,叔叔掌管了家业,把他们都赶了出来。偏偏他们被叔叔设计,没有继承到父亲的家业,却被迫要完成父亲在世时留下的海盐订单。

    城阳郡的海盐商被叔叔打过招呼,他们买不到盐便只得北上,从东莱走到北海,又一路来到章武,才总算摆脱了要价高得离谱的盐商,遇到了平价盐商。

    这时他们从平价盐商口中听到消息,说昌黎的盐更便宜。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没有将目光放在一笔海盐订单上,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平价海盐的源头——昌黎。

    故而即便年关,兄弟俩也没有回家过年看望老母,而是辗转来到昌黎。

    这个故事是齐滺编的,齐滺道:“别看这个故事的逻辑链并不算完美,但只要我们说着我们的叔叔有多可恶,再奉上‘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们留下的金银珠宝,他们就会相信我们的话,积极帮我们牵线搭桥。”

    当时萧楫舟还不信:“真的会有商人只凭你的一面之词,就会相信你的话?”

    齐滺:“错了,他们相信的不是我,是钱。只要有钱,商人什么都敢做。”

    说着,齐滺又看着手中的资料叹道:“我之前只知道盐业赚钱,却万万没想到,盐业竟然这么赚钱。”

    这些资料是侯虞搜集来的一些资料,防止齐滺和萧楫舟在扮演盐商家的公子的时候穿帮。然而看着资料上赤裸裸的数据,齐滺只觉得胆战心惊。

    齐滺:“必须想办法把盐业抓到手里,不能再任由这些世家霍霍百姓了。盐价这么高,让不让人活了。”

    萧楫舟对齐滺的话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东南沿海的海盐价格高得离谱,昌黎韩氏有成本更低的制盐法,直接让渤海、黄海领域的其他盐商纷纷关门大吉。但他们却在渤海、黄海领域没有竞争对手之后提高盐价,再这样下去,百姓就要吃不起盐了。”

    齐滺皱着眉,道:“海盐中有碘……你不必知道碘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这是人必须食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陆盐是没有的,所以海盐不但要在沿海推开,还要想办法在内陆推开,让那些身在凉州、益州的百姓,也能吃到海盐。”

    萧楫舟:“……”

    行叭,他确实不懂。

    陛下不懂,但陛下会说:“都听你的。”

    齐滺对皇帝陛下的听劝很满意,他放下手中的资料,呼吸着简陋的马车缝隙里透进来的冷空气,缓缓道:“要是查不出什么,都对不起我这么大冷天遭的这个罪。”

    萧楫舟文言连忙给齐滺倒了一杯热水,还十分贴心地端到齐滺的嘴边:“委屈小齐大人了,到时候一定让昌黎韩氏的人给我们小齐大人赔罪。”

    齐滺笑嘻嘻地接过水,喝了一口才说道:“必须让那些王八蛋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就在这个时候,侯虞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齐大人,昌黎到了,前面进城,可能要委屈二位下马车。”

    大梁商人的地位不高不低,但绝对是没有特权的。齐滺不想因为没必要的事引起没必要的麻烦,因此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

    萧楫舟护着齐滺步行到了城门前,守卫手持长戟守卫城门,目不斜视地盯着进城的百姓,单看精神面貌,这个边陲之地竟然比中枢洛阳的守卫面貌还要好。

    齐滺咋舌:“完了,我竟然觉得昌黎郡守是个好官,怎么办?”

    在外被抗高丽守卫国界,对内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单看眼前的情况,真的看不出,昌黎韩氏做的竟然是卖国求安、垄断盐业的勾当。

    齐滺喃喃道:“能将治下治理得如此安稳,我们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听信穆怀安的话,误会了一个好官,寒了能吏的心。”

    萧楫舟:“……”

    沉默半晌,萧楫舟终是没有打破齐滺的幻想,只是说道:“我们进去吧。”

    齐滺点点头,跟在萧楫舟的身后走向城门。为了避免麻烦,这次进入昌黎,他们并没有将所有的内侯官一起带入城内,只让侯虞扮作护卫、侯十三与侯七扮作小厮跟在身边。

    五人的队伍不小,但挤在熙熙攘攘的进城队伍中间,看起来却也并不是很显眼——

    显眼的是齐滺。

    这位商人家的小公子因为长得太不像个商户,而被守卫拦下了。

    守卫的目光掠过虽然身材高大但皮肤有点发黑看起来很符合商人公子形象的萧楫舟,以及身后三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下人,目光精准地扫射到齐滺的身上。

    守卫打开萧楫舟早已准备好的身份文牒,看着上面标注的商户,又看看齐滺,径直皱起了眉:“干什么的?”

    齐滺:“……”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齐滺无奈:“回军爷,在下与兄长自城阳前来,打算在城中做点生意。”

    守卫依旧拧着眉看他:“商户?你可不像。”

    齐滺:“……”

    萧楫舟一把将齐滺揽到身后,对着那名守卫笑了笑:“军爷也觉得我阿弟不像商户?我娘也时常念叨,若是阿爹还在,我阿弟必然是个官老爷。”

    守卫被这句话逗笑了:“官老爷?商户还想做官?”

    萧楫舟道:“军爷可别瞧不起我阿弟,他不像我,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勉强看得懂账本,我阿弟可是私塾先生夸过的聪慧。你看我阿弟,长得又好,书读得又多,没准就能被哪个官老爷看上,带回家做女婿呢。”

    听了这一番家常,守卫心里的疑虑被打消了,他将身份文牒还了回去,口中却依旧道:“官老爷就算找上门女婿,也不会找个商户。让你阿弟别读书了,早日找份生计吧。”

    萧楫舟也没和这个守卫吵架,他侧身示意侯十三给面前的守卫递些吃酒钱。

    守卫笑呵呵地收了“低着头害羞”的小厮送上来的吃酒钱,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羞涩腼腆的小厮,内心里在怎样吐槽他的不识货。

    进城许久,侯十三耳尖目明,还能听到那个守卫在和同伴调笑:“商户庶民,竟然想娶世族小姐为妻,这些商户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侯十三不满:“咱们小齐大人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全世界的姑娘随齐大人挑呢,我看分明是这个无名小卒嫉妒我们小齐大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侯七推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别被人听见,以免节外生枝。

    侯十三闷闷地闭嘴,萧楫舟却接着调笑:“完了,我的阿弟娶不到世族姑娘为妻了,这可如何是好?”

    齐滺:“……”

    这狗玩意儿又在拿他取笑。

    齐滺不肯认输地回嘴:“没办法,谁让我有一个大字不识一个只会看账本的哥哥呢?”

    萧楫舟;“……”

    齐滺:“若是我的哥哥封侯拜将,世上的姑娘岂不是随我挑?”

    这个话题确实是萧楫舟先提起来的,但听到齐滺真的想娶哪个姑娘了,萧楫舟反而又不开心起来。他忍不住说道:“就算你有一个封侯拜将的哥哥,也娶不到那些世家小姐。”

    齐滺:“???”

    萧楫舟:“那些世家小姐一个个得心比天高,还真不一定看得上咱们这些普通人。”

    齐滺:“……”

    齐滺忍不住说:“你现在究竟在唱哪出?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在扮演谁了?”

    萧楫舟:“……”

    回过神来的萧楫舟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话说的有多乱,他慌里慌张地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

    “闪开!”

    萧楫舟话未说完,就听见大街上不知何处跑出一队护卫来,他们手中握着长剑,竟是直接将街道清空,不让任何行人再在大街上走路。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怎么了?怎么又封道?”

    “算算日子,今日是韩大小姐斋戒完毕回家的日子吧?”

    “瞧我,竟是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韩大小姐要出嫁了吧?怎么还月月斋戒?”

    “听说是给自己的父母祈福呢。韩大小姐当真孝顺,韩大人有福。”

    齐滺皱起了眉——韩大小姐无官无职又无封爵,出行哪有封道的道理?她的护卫又如何能手持刀剑?这样公器私用的行为,让齐滺对他刚刚还赞赏有加的韩大人的印象一下子落入谷底。

    就在这时,被清场的道路中,缓缓走过来一辆牛车。牛车很大,由四头牛拉着,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牛车上帷幔轻扬,还能听到悦耳的铃声在呦呦响起。

    风吹起车帘,露出韩大小姐半遮半掩的身影,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看着道路中央受人注目的韩大小姐,齐滺忽然间想起一件事:“刚刚她们说,韩大小姐要嫁人了?”

    萧楫舟不解:“怎么,你难不成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齐滺:“……”

    齐滺拿胳膊肘捅了萧楫舟一下,示意他安静一点之后,才说道:“我就是忽然想起来,沈涵的未婚妻,是不是就是昌黎韩氏的姑娘?”

    任职户部的金部郎中沈涵,曾经因为洛阳新都一事和齐滺扯皮很久。后来被齐滺说动,终于决定开仓放粮,让齐滺拟定的政/策得以推行。

    而那时,身为江南士族吴兴沈氏嫡出公子的沈涵,之所以愿意掺合进萧楫舟和关东贵族的这滩浑水,就是因为沈涵的未婚妻是昌黎韩氏的姑娘,而昌黎韩氏是洛阳仓的受益者。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偌大的关系网通过联姻形成,成为一张连接着所有世家大族的关系网,也成为一张让朝廷对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保护网。

    齐滺低声道:“昌黎韩氏给沈涵送信,让沈涵想办法拖延新都建成时间——若不是今日见到韩大小姐,我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现在我信了,昌黎韩氏绝对不干净。”

    【作者有话说】

    本文采取的是州郡县三级制,昌黎韩氏里的昌黎指的是昌黎郡,但昌黎郡的治所又在昌黎县(就像吉林省的省会是吉林市),所以这里说的进入了昌黎城,指的是进入了昌黎县。其实大家没有记住的必要,就是在这里声明一下,这不是bug。

    第64章 洛阳赋

    昌黎韩氏曾经给沈涵送信插手过洛阳仓的修建, 如果不是今日听到百姓议论这位昌黎韩氏已经定了亲的大小姐,齐滺真的要将这件事忘记了。

    齐滺头疼地扶额:“以往对关东不熟悉,只觉得关东贵族同气连枝同乘一船, 现在看来, 关东贵族未必真的同舟共济, 你中有我也不一定只局限于关东。”

    齐滺不理解:“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造反?也不是。原本的历史里,萧楫舟把荆扬二州的贵族世家杀了个七七八八,也没见谁真的反了,第一个举起造反大旗的人, 还是海平五年的阿鹿桓念玄, 而阿鹿桓念玄之所以谋反, 是因为觉得萧氏皇族害死了他的父亲, 而不是因为萧楫舟的暴/政。

    帝王的暴/政没有让世家贵族造反,反而是那些被压迫得活不下去的平民百姓开始占山为匪揭竿而起,而这些世家贵族却直到下一代王朝虞朝的建立, 都没有几个世家真的举起过造反的大旗。

    齐滺不明白:“和朝廷作对,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韩大小姐乘坐的牛车已经逐渐走远, 刚刚路上还在凑热闹的行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年关将近,昌黎的道路上热闹非凡, 人人的脸上都扬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看着百姓脸上轻快的笑容,萧楫舟轻声道:“贵族不敢造反,是因为他们偌大的家业反而不敢轻易地舍去。但是显赫的家世在背后撑着, 又有谁愿意对别人卑躬屈膝?”

    说到这里,萧楫舟竟是自嘲一般说道:“尤其是,对着我们萧氏皇族这种族谱都翻不上三代的出身?”

    齐滺摇摇头:“这么拧巴……他们若是一直都这样又当又立, 我倒觉得可以对他们下手了。”

    “又当又立?”萧楫舟好奇, “这是个什么说法?”

    齐滺:“骂人的话, 全称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萧楫舟沉思片刻,竟然笑了,“你别说,有点这个味道。”

    齐滺眨眨眼,他看向远处昌黎韩氏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宏伟的大门,幽幽地说道:“也让我来会会这些传说中的高门世家。我也想知道,他们究竟是风骨千年,还是一群只会欺软怕硬的东西。”

    顿了顿,齐滺又说道:“若是能早日开科举,就不必这样步履维艰了。”

    世家贵族的关系网庞大,牵一发则动全身,这也是齐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只是……萧楫舟不理解:“科举?这和科举有什么关系?”

    华国历史上的科举,源头便是萧楫舟的父亲、大梁的开国君主、梁景帝萧百川。

    齐滺解释道:“我说的科举,和你父皇开创的科举不一样。磨父皇开创的科举,是在官员之中进行考试选拔能吏,优者升、劣者汰。这个想法很好,但却是依旧将范围局限在了官员之中。”

    “你要知道,大梁的开国之臣,不是这些世家贵族的子弟,就是只会带兵打仗根本无法治理国家的武夫,所以当年梁景帝在进行科举之后,将不会理政的武夫都撤了下去,让有能力的官员顶上。”

    “但那些官员都是什么出身?能读书认字的,哪个不是贵族出身?长此以往,世家贵族掌握国之重任,帝王如何不被他们掣肘?”

    齐滺将梁景帝开创的科举夸了又贬,萧楫舟沉思了一瞬,才说道:“那你说的科举……是类似于孝廉?”

    晋朝齐朝时期采取的选拔官员的主要方法便是举孝廉,只是到了南北二十七朝,国家战乱不休,为了笼络各大世家的九品中正制便应运而生,取代了原本的孝廉制度。

    萧楫舟道:“你若要恢复孝廉呀不是不行,虽然难了一些,但想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孝廉也有可能成为贵族世家的手段,这点要想办法。”

    齐滺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孝廉,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没有共同之处。我所说的科举,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聚集在一起,让他们考试。优胜劣汰,谁的试卷分数高,谁就能做官。”

    萧楫舟:“……”

    萧楫舟一时语塞。他的唇动了动,齐滺觉得萧楫舟大抵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反对不太好、赞成太荒谬,于是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齐滺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是天下读书人大多出身贵族,科举也不过是另一种世家垄断官职的方法。但是现在是这样,焉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之后呢?”

    “我的想法是,一开始也许没有几个平民百姓之家的读书人能出来做官,但只要我们在全国各地开设书院有教无类,也许几年之后,就会出现第一批能胜任官职的普通读书人。”

    萧楫舟都震惊了:“全国各地开设书院?”

    齐滺:“我们的目的是培养出来能干活能做官的人,不需要他们有多少学问,也不需要他们能读多少经史子集,只要他们懂得是非善恶、知晓如何做人就够了。”

    萧楫舟:“!!!”

    齐滺:“书院要多,要让每一个人都能读得起书。但书院不需要每个都大都好,只要能承担得起教人识字、明辨是非就够了。”

    萧楫舟目瞪狗呆。

    齐滺:“至于钱……”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昌黎韩氏恢宏的大门上:“我们可以兴办国企,将盐业、铜铁等重要行业国家垄断,不重要的行业也可以以国家的名义开办企业,只要注意保证行业利润率、不会压榨到普通商户无法生存就够了。”

    “到时候钱有了,我们就兴办书院,让每一个国人都能读的起书,可以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未来。读书人多了,官位就是供不应求,世家贵族就再也不敢给朝廷甩脸色。”

    齐滺转头看向萧楫舟:“文殊奴,你怎么看?”

    文殊奴……文殊奴觉得……

    “我们把昌黎韩氏搞死吧。先有了钱,才能建书院,不然现在国库里的钱不够花的。”

    齐滺对萧楫舟的上道表示赞同:“对,先捞钱。不然你太能花钱了,之后还要修建运河,都是钱啊!”

    齐滺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默默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户部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铁公鸡了,钱到月底不够花啊。”

    萧楫舟也摸摸算了算,之后难过地发现,钱好像真的不够花。对外要秣马厉兵应对战争,对内要大搞基建改善民生,处处都是钱,五大粮仓的粮食加一起都不怎么够造的。

    富有四海的陛下第一次开始为钱发愁。

    侯十三走到昌黎韩氏府邸的某处偏门敲了敲门,门房很快过来开门,用还带着哈欠连天的声音说道:“谁啊?”

    寒冬腊月,吹口气都恨不得化成冰,门房不耐烦地开门,他瞅了瞅侯十三身上还算是得体的小厮衣衫,脸上又不耐烦了些:“你是谁?来找谁的?”

    十三大人这些日子以来心态一天比一天好,已经完全可以受得住这些人的白眼。他笑嘻嘻地送上一袋铜钱,说道:“小哥,我们找韩二管家。”

    门房颠了颠手上的荷包,大抵是价钱满意,他脸上那股死人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笑意:“韩二管家?你们可曾有信物?你们有名有姓,我也好去通报。”

    韩二管家是昌黎韩氏某个分支的子嗣,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偏偏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嘴,便成功到家主的家中当了二管家。

    侯十三道:“我家主人姓魏,是城阳来的商户,听闻韩二管家最近有意找新的海盐合作商户,我们就自告奋勇前来了。”

    说着,侯十三又递上一个荷包:“烦劳小哥转呈韩二管家。”

    那个门房看着第二个小了一圈却明显更加精致的荷包,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而是对侯十三说道:“我现在就替你转告,但二管家能不能见你,可不好说。”

    侯十三点头:“应当的,多谢小哥跑这一趟。”

    门房关了门,侯十三转身跑到齐滺和萧楫舟面前邀功:“二位公子,成了。”

    萧楫舟将手中用来装逼的折扇在手上绕了一圈,才敲到侯十三的头上:“就干这么点活,难道还要领赏吗?”

    他特意收敛了气势,嘴角的笑都比平日里高了三分,看上去不再如之前那样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现在反而真有了几分暴发户的模样。

    侯十三捂着头委屈:“哪里,小的又不是小……二公子,怎么敢和大公子要赏。”

    齐滺:“???”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楫舟手中的折扇也不转了,眼神危险地看着侯十三。

    侯虞捂脸,想说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弟弟;唯有侯七还算有良心,开始琢磨着为自己的宝贝弟弟找个风水好一点的坟头。

    就在萧楫舟忍不住要杀人灭口的时候,昌黎韩氏的侧门再一次被打开,刚刚那个门房探出头来,对他们说:“你们进来吧,我们二管家要见你们。”

    萧楫舟这才收回了看向侯十三的死亡射线,跟在门房的身后,从侧门进了韩氏府邸。

    昌黎韩氏确是百年世家,就连通向管家的下人房,环境也是清幽雅致。门房带着他们一路穿过弯弯绕绕的亭台楼阁,就在齐滺要被这地方晃花了眼的时候,门房终于停在某扇门前,说了一句:“二管家,他们来了。”

    很快,门内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齐滺跟在萧楫舟身后进了门,一进门,就听到里面的人说:“你们就是穆府君介绍来的人?”

    那人转过身,露出的脸赫然与穆怀安有三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太会花钱了怎么办?

    滺滺:老攻太会花钱了怎么办?

    对视一眼:花昌黎韩氏的钱(确信)

    ******

    想了一个梗,一群人里面找一个凶手,别人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唯有主角一眼就认出了凶手,因为凶手洗护用品都用国际大牌,家里却有一块开了封的上海硫磺皂。

    惯用国际大牌的人怎么会用这种老国货?肯定是用上海硫磺皂清洗血迹!

    结果我基友说我适合写笑话大全(委屈)(破防)

    第65章 洛阳赋

    萧楫舟当即上前一步, 将齐滺的半边身体挡在身后,才对着韩二管家拱了拱手,说:“在下魏舟, 经穆府君府上管家介绍, 前来与二管家商议海盐买卖的事。”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 虽说这个随口编出来的说辞逻辑并不够严丝合缝,但商人逐利,只要昌黎韩氏的得到了足够的利益,再加上他们去城阳查真的能查出来一户姓魏的商户与叔叔抢夺侄子家业的丑闻, 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深究这个故事里的逻辑错误。

    只是这个搭好的台阶韩二管家却没有顺着下, 反而将话语说得异常直白:“行了, 你们什么目的我都知道, 不必在此虚与委蛇,看得人头疼。”

    齐滺:“……”

    萧楫舟:“……”

    韩二管家冲着门房吩咐道:“我出去一趟,若是大管家问起来, 就说我带着城阳的盐商去看盐。”

    门房低眉顺眼,竟是一个眼神都没有浮动, 和刚刚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低低地应了声是,像一个幽灵一般走了出去。

    门房出去之后, 韩二管家竟是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直接便踏步走出了房间:“我叫韩遂,你们与我来就是。”

    齐滺和萧楫舟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竟是没有搞明白韩遂在打什么主意。

    萧楫舟冲着韩遂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便转身跟随韩遂的步伐走了出去。齐滺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选择相信萧楫舟。

    他们是从一个偏门离开的, 坐上一辆看起来破败不堪、但内里却五脏俱全的牛车之后, 韩遂给他们倒了一杯热茶, 才说道:“你们的来意府君大人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只能带你们去盐场逛一逛。若是之后有什么发现,需要什么只管和我说,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

    这一出的进度实在是快得出乎齐滺的预料,习惯了一个意思恨不得拐七八个弯的世家习惯,齐滺一时之间都有些受不了这么直白的交流方式。

    愣了半天,齐滺才问出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

    虽然,齐滺更想问的是“穆怀安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韩遂目光冷淡,那副和穆怀安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容上一片冷峻:“知道,你们想弄死韩家人,是吗?”

    迎着齐滺顿时变得目瞪狗呆的神态,韩遂的脸上一片嘲讽:“如果你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就不会意外了。”

    有瓜!

    吃瓜之魂熊熊燃烧,齐滺还顾及着戳人心肝是不是不太好,萧楫舟却已经直接问道:“我觉得你应该说点什么,不然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韩遂的目光又冷了三分:“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条件是你们必须弄死主枝这些人!”

    深仇大恨啊!血海深仇啊!齐滺双眼掩饰不住地发亮。

    萧楫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若是需要字据,我也可以。”

    “就这样吧,我相信穆府君不会选出一些言而无信的小人。”韩遂摇头道,“若是立了字据,我还怕你们为了字据杀人灭口。”

    齐滺:“……”

    韩遂:“你们应该知道,昌黎韩氏手里有成本更加低廉的制盐法,是吗?”

    齐滺点头:“猜到了。”

    韩遂:“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份制盐法,是主枝从哪里得到的?”

    齐滺和萧楫舟对视一眼,之后纷纷摇头:“不晓得,难道不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吗?”

    “祖上?”听到这个词,韩遂差点没笑出来,“哪来的什么祖上?不过是一群强盗在抢夺别人的东西之后为了岌岌可危的虚名,搞出来的遮羞布罢了。”

    齐滺上前倾身,甚至亲自为韩遂续上热茶:“您快说。”

    韩遂:“……”

    韩遂梗了一下,看着齐滺仿佛听八卦的一样的神色,恨不得起身揍他一顿。但是看着旁边还有一个人高马大萧楫舟,到底还是歇了不做君子的心思,转而说道:“这种制盐法原本是在一个书生手里的。”

    “书生姓甚名谁我没有打听到,只是到他最初是主枝给小姐们请来的教书先生。后来书生爱上了主枝的嫡出大小姐,但是他一个寒门书生,怎么配得上昌黎韩氏的大小姐?”

    “所以,为了娶到大小姐,这个书生拿出了祖传的宝物——北晋名相白未晞留下的晒盐法。”

    “嘶。”故事曲折离奇,离谱中又带着些微的靠谱,齐滺几乎都能脑补出来后面的故事,“昌黎韩氏的主枝为了晒盐法假意同意了书生的求婚,却在拿到了晒盐法之后悔婚了?”

    “悔婚?”韩遂的声音里几乎快要凝出冰碴,“若是主枝真的悔婚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不想主枝的嫡女嫁给庶民,又为了所谓的名声,竟是将我的小姑姑嫁给了那个书生!”

    卧槽!

    这故事劲爆!

    韩遂说得怒气冲冲,齐滺被他感染,也不免带上几分气愤:“那你的小姑姑呢?那个书生待她好吗?”

    听到这句问话,韩遂下意识闭上了眼:“我的小姑姑原本已经定亲了,对方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书六礼都走过了,谁能想到主枝会来这么一出?”

    “为了祖父与父亲还能在昌黎韩氏有落脚之处,小姑姑含泪嫁了,与主枝的那位姑娘同一天嫁人。小姑姑过门不到一月,书生受不了相思之苦,便跑去了洛阳,去找他的旧情人,结果被河南穆氏的人打断了双腿扔了回来。”

    “书生没多久就死了,旁人不知道缘由,只道我小姑姑克夫,过门一月就克死了丈夫。小姑姑受不了流言蜚语,悬梁自尽了。”

    齐滺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如此一来,事情就串起来了——

    昌黎韩氏玩了一手移花接木,将主枝嫡女嫁给河南穆氏用作联姻,将不知道关系多远的旁支女儿嫁给书生,用来换取了晒盐法。

    主枝嫡女不知道和书生究竟有没有私情,但不管有没有,书生去洛阳闹了一出,主枝嫡女必然名声尽毁,被怀疑贞洁。这样一来,河南穆氏必然全族上下都不承认这个主母。

    主枝嫡女在河南穆氏过不下去,只能带着儿子穆怀安回到昌黎韩氏居住。所以,穆怀安从小在昌黎韩氏生活,但得知真相之后未必真的对自己的外公和舅舅还剩几分亲情。

    毕竟,穆怀安原本是河南穆氏的嫡长子,本应像所有世家公子一样在父慈子孝的环境中受尽追捧。但就因为外公的贪得无厌导致母亲名声尽毁,他也被河南穆氏怀疑血脉,堂堂嫡出世家公子,竟要寄人篱下地长大。

    齐滺咋舌:“贵圈真乱。”

    韩遂:“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们了。祖父祖母因为小姑姑的死在惊怒交加之下不治身亡,父亲也因此被主枝打压。当时我还小,装作记不得所有事,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但我的仇恨一日都没有忘记过,主枝必须为我的小姑姑、我的祖父祖母的死付出代价!”

    齐滺承诺:“若是昌黎韩氏当真公器私用、调用洛阳仓的粮食为自己养部曲、还以兵作匪垄断渤海,但凡一个罪名的真的,他们就跑不了。”

    韩遂声音幽幽:“那我等着他们遭报应的那天。”

    ******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齐滺觉得他可能要被牛车颠吐了的时候,车夫终于姗姗来迟地说了一句:“二管家,到地方了。”

    韩遂披着厚厚的大氅下了车,萧楫舟紧随其后,又回身将齐滺抱了下来,帮着齐滺整理好衣领之后,才跟在韩遂的身后走向盐场。

    盐场建立在海边,已经到了寒冬腊月,海风带来咸湿的味道,齐滺不自觉地拢了拢领口。

    萧楫舟回头:“冷了?”

    齐滺微微点头:“有点,这里的风刺骨的冷。”

    像是传说中的法术攻击,穿得再多,也扛不住往骨头里灌的风。

    萧楫舟抿唇,问:“那你回牛车里等着?我在外面就够了。”

    齐滺摇头:“没事,这点冷不算什么,我想亲自与盐场看一眼。”

    萧楫舟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齐滺戴好了大氅的帽子,说道:“若是受不住了就与我说。”

    韩遂在前方看着这俩人黏黏糊糊,一时之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一脸嫌弃地看着不远处恨不得你侬我侬的二人,冷声催促:“走不走了?”

    齐滺连忙拉住萧楫舟的手,说道:“这就来了!”

    韩遂不雅地翻了个白眼,随即挥了挥衣袖,不看这俩糟心玩意儿。

    进了盐场,刚刚刺骨的寒风没了,齐滺反而觉得热了起来。寒冬腊月,盐场的工人穿得却不多,有的甚至还赤着胳膊,看起来竟像是三伏天一样。

    盐场热得不正常,以至于齐滺第一时间都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的知识出现了错误——

    晒盐的盐场会这么热吗?

    他没去过盐场,只是在查资料的时候涉及过一些晒盐的知识。海水晒盐是很简单的,找个温和平缓的地方引入海水,就能晒出盐来。

    只是这样简单直白晒出来的盐是粗盐,不可以直接食用。粗盐变成可以使用的盐,这才是盐场的核心技术。

    一般古代采用的技术,就是简单的煮水溶解、过滤、蒸煮,即将粗盐与浓盐水混合熬煮沉淀,底部留下的就是能吃的精盐。

    熬煮确实是散发出热量的环节,只是……这里也太热了吧?难道是靠海的原因,所以这里没有内陆那么冷?

    齐滺迷茫地抬头看着温度远远比外界暖和的盐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韩遂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才说道:“这里熬煮的锅架很多,我不能一一带你们去看。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觉得奇怪?”

    萧楫舟对此一脸懵逼,只能将目光转向齐滺,心里想着若是齐滺也看不出一二三来,那就只能让内外侯官将盐场翻个底朝天了。

    顶着这两人的目光,齐滺却没有紧张,他的目光落在盐场最边缘的角落上,指着那里冒出来的黑气问:“那里是烧什么的?”

    韩遂顺着齐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最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来盐场的次数不多,最核心的东西他们不让我知道,不过应该是些煮盐的东西?我记得,盐场里有一步就是煮盐。”

    齐滺却摇头:“不对,动线不对。”

    齐滺指着这里的构造说道:“这是很明显福特式生产……福特式生产,嗯……你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这是白先生留下来的东西。按照福特式生产的原则,最后一步熬煮粗盐的场地不应该建在哪里,因为动线不对……”

    韩遂和萧楫舟对称懵逼,齐滺也觉得这个流程真的很难解释。他干脆蹲下身,招呼着两人一起蹲下后,才用手在沙地上画了几个圈圈圆圆:

    “你们看,这里是粗盐形成的地方,下一步就是要将粗盐进行提纯,才能变成可以食用的精盐。按照流程,蒸煮精盐的地方应该离粗盐形成的地方不远。”

    说着,齐滺抬头指向了另一个场地:“看到那里了吗?按照流程,那里才应该是提纯粗盐的地方。”

    齐滺站起身,将他刚刚画出来的粗略图纸用脚抹平,才转身又将目光放在了刚刚他指向的盐场边缘那座冒烟的高炉:“那里离粗盐形成的地方太远了,不合理。”

    过远的距离让齐滺肯定那里和煮盐绝对毫无关系,那么那座高炉是用来做什么的?

    掩人耳目的高炉,不停燃烧的火焰……

    齐滺忽然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作者有话说】

    韩遂:这对只会秀恩爱的狗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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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洛阳赋

    齐滺的神色很是凝重, 素日以来一直带笑的脸颊彻底沉了下去,浅浅的梨涡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痕迹。

    萧楫舟对齐滺再熟悉不过,一看到齐滺这样神色, 他瞬间便猜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齐滺垂下眼, 微微地摇了摇头, 顺手将白狐领口紧了紧,才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萧楫舟:“……”

    韩遂:“……”

    韩遂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仙人”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让人吐血的话题。

    更让人吐血的是, 萧楫舟竟然顺着齐滺的话说:“冷了咱们就回去, 不差这一天两天。”

    韩遂本就扭曲的脸更加扭曲了。

    齐滺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让人吐血一样, 他转过身冲着韩遂说道:“韩二管家,我们走吧……对了,带着盐走。”

    韩遂:“!!!”

    柳暗花明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上一秒还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的韩遂这一秒就觉额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齐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发现了盐场的猫腻,并且觉得无需再来一次盐场, 因此提出了带着盐离开,装作客商看货之后满意的样子蒙蔽其他人。

    至于齐滺发现了什么又为什么没有和他说, 韩遂已经不在乎了。此刻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齐滺一定发现了什么”的兴奋与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好,我们这就去装盐。”

    装盐的过程很是顺利, 在萧楫舟示意侯七将几箱金子交给韩遂之后,这笔从头至尾都虚假无比的买卖就宣告完成。

    天色已黑,齐滺和萧楫舟便没有忙着走, 而是对韩遂说:“天色不早, 我们兄弟便先告辞了, 以后若是有事,再来与韩二管家商量。”

    韩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但最终,他还是只说出来一句:“二位若有事,差人找我便是,在下一定义不容辞。”

    与韩遂分来之后,齐滺和萧楫舟便回到了临时的住处。月上中天,云雾都朦胧起来。若是以往,这个时候齐滺早就吵吵着要早睡早起,但今晚齐滺脱了大氅后却跪坐于书案前,还续上了茶水,竟是一副要深谈的样子。

    萧楫舟也对齐滺在盐场究竟发现了什么十分好奇,他坐在齐滺对面,等侯虞、侯七和侯十三坐在下手之后,才开口问道:“今日在盐场,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出乎预料的,这次的齐滺竟然让人意外地答得痛快:“铁。”

    铁。

    这个字代表的意思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以至于萧楫舟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齐滺究竟说了什么。

    好半晌,萧楫舟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齐滺的意思之后,他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是我想的那个铁?”

    齐滺点头又摇头:“我猜的。”

    齐滺解释道:“最边缘的高炉明显不合常理,这只能说明那是另起的高炉,和整个盐场没有任何关系。除了铁,我想不到任何一样东西,能让昌黎韩氏都这样小心,为了隐藏高炉的存在,竟然来一出大隐隐于市。”

    整个昌黎郡都是昌黎韩氏的地盘,昌黎县作为昌黎郡的治所更不用说,上到郡守、县令,下到微末小吏,只怕是各个姓韩。

    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要这样小心隐藏的高炉,除了铁,还能有什么?

    只是……齐滺道:“都是我的猜测,但我没有证据。”

    萧楫舟沉思了一瞬,直接吩咐道:“侯虞,你去看看,注意别暴露身份。”

    侯虞:“是。”

    说完,侯虞便像幽灵一样隐藏到黑暗中,齐滺再也发现不了侯虞的身影,屋中只剩下侯七和侯十三还在保护他们。

    齐滺:“……”

    哦豁,都忘了,萧楫舟的身边跟着一个特务头子呢。

    齐滺一时之间好奇心都起来了:“侯虞和侯虔是什么关系?他们谁更厉害一点?”

    侯虞是内侯官令,侯虔是外侯官令,两人一内一外,侯虞作为内侯官令,负责贴身保护萧楫舟的生命安全;侯虔作为外侯官令,负责统筹外侯官,监视百官。

    说起来,似乎自从大兴宫一别,齐滺就再也没有见过侯虔。齐滺不由问:“侯虔呢?感觉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萧楫舟:“侯虔和侯虞哪个更厉害,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有空可以自己问问他们。”

    齐滺:“……”

    想到侯虔的冷脸还有侯虞惯常的那副皮笑肉不笑,齐滺顿时直摇头:“不问,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萧楫舟又道:“侯虔留在大兴了——你猜为什么我们出来这么久,大兴还没有出乱子?”

    齐滺一点就透:“侯虔扮成了你的样子?”

    然而不过瞬间,齐滺又觉得不太对劲:“可是我们离开大兴的消息已经泄露了,刚刚出了大兴就遇到刺杀,侯虔在大兴宫扮成你的样子还有什么意义?”

    萧楫舟摇头:“没有彻底暴露。”

    齐滺一愣。

    迎着齐滺迷茫的眼神,萧楫舟竟然梗了一瞬,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该怎么说下去。

    见到萧楫舟这样奇怪的表情,齐滺一眼便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八卦之魂阻挡不住,齐滺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萧楫舟当场摇头:“我没想说什么。”

    齐滺不信,他倾身上前,隔着书案凑近了萧楫舟,滴溜圆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楫舟的眼睛,说道:“文殊奴,你想说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他眨着眼,声音中带着让人的骨头都酥起来的尾音,让萧楫舟听着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仿佛被电过一般,仿佛在这个瞬间,连魂都不是自己的了,齐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齐滺伸手拽着萧楫舟的衣袖,轻轻地晃了一下:“文殊奴?”

    “轰——”

    一时之间,萧楫舟仿佛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让他一时之间都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下,连声音都结结巴巴起来:“你、你别这么说话。”

    齐滺:“……”

    从来纵横亲友无敌手的撒娇大法竟然在萧楫舟这里第一次受挫,齐滺一时之间竟然感受到了一股挫败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竟然向后退去的萧楫舟,眼中满是目瞪狗呆。

    齐滺不可置信:“你嫌弃我?”

    萧楫舟:“!!!”

    萧楫舟连忙道:“没有!不是!我没有!”

    齐滺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被萧楫舟挣开的手,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满脸都是不理解。

    萧楫舟眉头一跳,他连忙握住齐滺的手,说道:“不是,我刚刚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完美的借口来解释刚刚自己的行为。但他又不敢放开齐滺的手让齐滺误会,只能继续期期艾艾地说:“我、就是、其实……”

    齐滺:“……”

    今日份的萧楫舟又奇怪了些。

    看着这样近乎慌乱的萧楫舟,齐滺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种古里古怪的情绪瞬间便消失不见,他对萧楫舟道:“你……”不用解释了。

    话未说完,房门被突兀地大开,侯虞带着满身的风雪回来,进门便说道:“陛下,齐大人,已经……”

    侯虞看着眼前的萧楫舟“亲昵”地握住齐滺的手,齐滺“满含娇羞”地看着眼前的萧楫舟,一时之间觉得自己似乎浑身上下都在发亮。

    侯虞近乎呆滞地看向旁边的两个蠢弟弟,就见两个蠢弟弟捂着脸不敢直视灯光下的齐滺和萧楫舟,偏偏手指故意露出缝隙,能让自己的视线畅通无阻地看清眼前的人都在做什么。

    侯虞:“……”

    侯虞又僵硬地转头,看向被他的推门惊醒的齐滺和萧楫舟,此刻齐滺已经收回了手,故作镇定地跪坐在案几前,姿势摆得很正,像是刚刚他和萧楫舟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萧楫舟则是沉着脸看着他,目光冷厉得仿佛外界的风雪。

    在这样仿佛要将自己刺穿的目光下,侯虞僵硬地补充完了他刚刚未曾说完的话:“……已经查到了。”

    萧楫舟轻声道:“那便说吧。”

    话说得轻飘飘的,听起来像是萧楫舟并没有带上任何的私人情绪,平静到侯虞几乎以为刚刚他接收到的仿佛死神一样的目光不过是由于他太慌乱而产生的错觉。

    侯虞:“……”

    整得像我没进来你们就能做点什么似的。

    但这话侯虞不敢说,侯虞只能憋着所有的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恭恭敬敬地说出萧楫舟想听的话:“齐大人猜得没错,确实是铁矿。”

    说着,侯虞甚至直接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块黑乎乎的矿石放在案几上,说道:“这是属下从高炉里顺手拿走的矿石。属下的眼光不会差,这就是铁矿石,而且是含铁量很高的铁矿石。”

    顿了顿,侯虞又补充了一句:“从属下在高炉里听到的对话分析,这些铁矿石很可能就是洛阳附近永宁村的铁矿石。”

    齐滺:“???”

    齐滺被这句话弄得蒙了一瞬:“洛阳的铁矿石?运到昌黎来?”

    洛阳到昌黎有千里之遥,根据现在这个时代的生产水平,洛阳与昌黎之间运送矿石最快也要走上三两天,这还是走官道的速度。若是要掩人耳目,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齐滺不可置信:“你确定吗?这些矿石是从永宁村运来的?”

    侯虞肯定地点头:“属下不仅听到了几个劳工的对话,还在箱子上发现了这个。”

    说着,侯虞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来。纸张平铺到案几上,借着昏黄的灯光,齐滺清楚地看到纸张上写的是什么。

    准确地说,纸上画的是一幅画——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牡丹。

    天下牡丹问倾城,洛阳独秀一支香。

    ——红色牡丹,是河南穆氏的族徽。

    【作者有话说】

    嘤~今天晚了。你们猜的太准了,确实是铁矿。看到评论区猜的这么准,我本来是想动大纲改了的,但是努力了半天,改动失败,所以还是把初版放上来了。

    你们这群小妖精,是要榨/干我啊(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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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洛阳赋

    齐滺看了看侯虞递上来的红色牡丹族徽, 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河南穆氏是参与者?穆怀安对这件事不但知情,甚至还选择了帮助昌黎韩氏运送铁矿石?”

    运送铁矿石的箱子上都盖着河南穆氏的族徽了,说穆怀安不知情, 也太看不起这位执掌洛阳仓二十余年的府君大人。

    齐滺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发懵:“穆怀安这是什么意思?昌黎韩氏私自冶炼的铁矿就是从洛阳附近运出来的, 他之前为什么不说?私自冶铁这样的大事, 穆怀安也敢就这么卖了昌黎韩氏?”

    私自冶铁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事,河南穆氏和昌黎韩氏绑在一起,也没有到让整个天下都忌惮的程度。这件事曝出来,都不用萧楫舟出手, 其余的关东贵族就能以此为借口瓜分了昌黎韩氏与河南穆氏。

    齐滺目瞪狗呆:“这是什么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萧楫舟拿起侯虞递过来的族徽仔仔细细看了看, 才说道:“族徽不是伪造的, 这就是河南穆氏族徽的模板。”

    面对眼前这让人蒙圈的情景, 萧楫舟道:“我想到了两种可能。”

    齐滺的脑子转了转,才犹豫着问;“第一种是不是穆怀安完全可以说铁矿箱子上族徽是伪造的?谁都知道河南穆氏的族徽是红色牡丹,只要穆怀安咬死不承认, 这些族徽就是昌黎韩氏用来陷害他的。”

    萧楫舟点头:“只凭族徽确实无法证明什么,以此定罪河南穆氏更是痴心妄想。穆怀安想脱罪很简单, 这些东西根本牵连不到他。”

    齐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第二种可能来, 只能求助于萧楫舟:“那第二种可能呢?是什么?”

    萧楫舟:“第二种可能,就是穆怀安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发现铁矿的事。”

    齐滺一愣。

    萧楫舟低头看向齐滺, 双目中是宛如春水一般的笑意:“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你能一眼就发现盐场的不对劲,从而找到昌黎韩氏隐藏在盐场中的冶铁高炉。”

    萧楫舟扬了扬手中的牡丹族徽, 声音中尽是轻佻:“也许穆怀安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昌黎韩氏的铁矿究竟建在哪里, 所以他才将晒盐法透露给我们, 让我们以晒盐法作为突破点。”

    齐滺对比了一下萧楫舟说出的这两种可能,发现他并没有办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穆怀安最初的想法——亦或是,这两种可能都不是。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穆怀安最初的目的已经是现在最微不足道的事,齐滺更在意的是:“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萧楫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答案,而是反问齐滺:“你怎么想?”

    齐滺思忖良久,最终说道:“我想到两种可能。”

    萧楫舟:“第一种?”

    齐滺:“第一种,找人揭露盐场的建造不符合规范,直接抄了盐场,然后再让官兵从盐场中发现私自冶铁的痕迹。”

    萧楫舟点头:“这样做的优点是一切明发上谕正大光明,到最后一旦查出什么,昌黎韩氏再无抵赖的余地。”

    齐滺接着说道:“但缺点是一旦走漏风声,一切将功亏一篑,我们可能再也找不到昌黎韩氏私自冶铁的证据,还有可能会连累韩遂。而且一切走朝廷的流程,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昌黎韩氏百年世家,跺跺脚整个关东都要抖三抖,有几个人敢冒着得罪整个昌黎韩氏甚至是整个关东集团的风险,找出昌黎韩氏诛族大罪的证据?

    萧楫舟若有所思地点头:“第二种呢?”

    齐滺:“第二种,就是我们暗查。直到将一切证据都找到之后再行查抄。”

    萧楫舟:“这样一来证据确凿,昌黎韩氏再也没有狡辩与运作的机会。”

    “可是……对你不太好。”齐滺皱着眉,眼底都是忧思,“这种做法虽然快狠准,但到底失之磊落,一旦满朝文武对你的评价降低恭敬不再,你之后的处境会很危险。”

    没有哪个人会希望自己的老板是一个背地里耍阴沟的人,今日萧楫舟能暗查昌黎韩氏、翻出昌黎韩氏灭门的证据,明日他就能暗查其他的家族。

    大梁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哪有几个干净的,一旦满朝文武都在心底存下这样的印象,他们将再也无法对萧楫舟付出信任与忠诚。在齐滺看来,这是比一个昌黎韩氏更重要的问题。

    “但若光明磊落,昌黎韩氏却可能做小人。”齐滺的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一旦他们私下运作毁灭证据,我们白白做了一回无用功,你在朝臣心底的威严也会下降。”

    说到底,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在于现在的萧楫舟登基不久,他登基到现在,只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处死了荆扬刺史案的二位刺史。

    但实际上,荆扬刺史案里的两位刺史都是南方士族,南方士族自幼学习孔孟儒道,天生就比关陇贵族和关东贵族更知道什么是君君臣臣。

    荆扬二位刺史谋反证据确凿,南方士族羞于与之为伍,再加上萧楫舟只诛首恶未动亲眷,因此并没有引出轩然大波。

    但也正因为这件事处理的太过仓促,导致关东贵族与关陇贵族不免认为萧楫舟胆小怕事,连谋反这么大的事都不敢牵连亲眷,只怕背地里是个软柿子。

    帝王需要威严,昌黎韩氏的处理某种程度上决定着萧楫舟在关陇贵族和关东贵族中的口碑——

    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一个胆小如鼠、成事不足、无需尊重的傀儡,还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无双帝王?

    齐滺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掉光了:“你是怎么想的?”

    他看起来蔫蔫的,像是一只被骄阳教做人的可怜大狗狗,整个人蔫的连动都不想动。

    偏偏那双杏眼依旧灵动依旧,蕴含着世间的万般光彩。

    萧楫舟不由地伸出手揉了揉齐滺的头顶,直到齐滺的发冠都被他揉得歪了起来,萧楫舟才止住了自己罪恶的双手。

    齐滺“啪”地打掉萧楫舟手,他连忙扶正自己的发冠,这才不满地说道:“你做什么?”

    萧楫舟眨眨眼,竟是一副十分无辜的样子,仿佛刚刚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我看你头顶好像落了一片树叶,便想帮你拿下来。”

    齐滺:“……”

    齐滺:“???”

    有那么一个瞬间,齐滺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你不会觉得这么离谱的理由我会信吧?”

    萧楫舟严肃地点头:“我觉得我是阿滺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我说什么阿滺都会信的。”

    齐滺:“……”

    齐滺很想反驳一句,并且他的反驳欲非常的旺盛。但一个“你”字刚刚说出口,他便听见萧楫舟又说:“莫非我竟不是阿滺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吗?”

    齐滺:“……”

    齐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还没等齐滺说话,萧楫舟直接无缝接上了下一句:“原来竟是如此吗?也是,阿滺这般阳光开朗的人,必然有很多人喜欢吧?我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上天垂怜,让阿滺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而已。”

    齐滺:“……”

    地铁,老爷爷,手机.jpg

    萧楫舟的眉眼都微微低垂,像是一只被雨淋湿又无人为之撑伞的大狗狗:“我知道,阿滺有自己的生活,我能得到阿滺相伴几日,便已经知足了。”

    齐滺深呼一口气:“侯十三!”

    侯十三:“!!!”

    原本在一旁吃瓜吃得十分快乐恨不得再嗑点瓜子的侯十三突兀地听到了地狱之音,他吓得一抖,差点躲到侯七的身后去。

    然而侯十三与侯七并没有从未存在过的兄弟情,侯七一把拉住侯十三,将侯十三往前一推。

    侯十三:“……*&%#@#”

    侯十三微笑:“齐大人叫我什么事?”

    齐滺:“去外面找个大夫,就说你家公子得了癔症,不治不行。”

    侯十三:“……”

    侯十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萧楫舟轻飘飘的视线落在了侯十三的脖颈上,这一个,侯十三仿佛感觉到了一把无形的尖锐长剑就横在自己的脖颈,只要自己点一下头说一句是,那把无形的长剑就会在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侯十三:“……”

    侯十三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

    但侯十三长了嘴,他便只能捏着鼻子说道:“齐大人,天色晚了,这个时间怕是找不到大夫了。”

    这句话说完,侯十三成功得到了两道死亡视线。

    侯十三:“……”

    怎么倒霉的总是我?

    见齐滺要恼,萧楫舟眨眨眼,干脆利落地给了台阶:“天色晚了,你便放过十三吧,别让他来回折腾了。”

    这句话成功让齐滺磨牙:“那你自己去找大夫好好治一治你的疯病。”

    说完,齐滺倏地扭过头去不肯看萧楫舟。

    “咳。”

    萧楫舟掩唇,掩饰住自己几乎要止不住的笑意。他倾身上前,在齐滺的耳边小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件事我怎么处理?”

    齐滺成功被吊住了好奇心,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看向萧楫舟,但在看到萧楫舟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之后,又不想再让萧楫舟得意,便逼着自己又转过头去。

    别别扭扭的,看起来像是一只骨头都哄不好的大狗,看得萧楫舟差点又笑出来。

    连忙忍住笑。萧楫舟在齐滺耳边说道:“你看,让韩遂递上诉状、侯虞持天子令前去查抄韩氏盐场、再让穆怀安去查自己的舅舅,如何?”

    齐滺:“!!!”

    齐滺一整个哈士奇震惊。

    【作者有话说】

    舟舟:今日与老婆说情话get

    滺滺:你管这叫情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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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洛阳赋

    震惊了半天, 齐滺才不得不承认,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离谱至极的话。他顿时瞪大了滴溜圆的杏眼,眼睛圆得像是哈士奇看到铲屎官把掉在地上的食物又捡起来吃了下去。

    齐滺觉得自己的三观都有些被颠覆:“你刚刚说什么?”

    萧楫舟眨眨眼, 看起来一派纯良, 一点都看不出刚刚的他究竟出了一个怎样的馊主意:“你觉得这个主意不好吗?”

    齐滺:“……”

    目瞪狗呆.jpg

    萧楫舟说道:“你看, 这件事本身就是穆怀安的问题,对不对?是他辜负了父皇的信任没有掌管好洛阳仓,才造成了洛阳仓百万石粮食的亏空;也是他没能打理好家业,才让河南穆氏的族徽落到了私自运输铁矿的箱子上。”

    “身未修, 家未齐, 将来如何成为国之重臣?我给他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 穆怀安大概应该会恨不得跪下谢恩吧?”

    齐滺:“……”

    齐滺顿时觉得, 比起脸皮厚来,他还是差萧楫舟这个土著太远,也不知道穆怀安听到萧楫舟的话, 究竟是感动的要一天跪拜三遍谢主隆恩,还是气得背地里狂扎萧楫舟的小人。

    好半晌, 齐滺才憋出来一句:“你说得对。”

    得到了齐滺人谁都能看出来其实没有那么走心的夸奖,萧楫舟却表现得十分开心, 他的愉悦从眼角眉梢四溢,整个人都灿烂得像是天上的小太阳。

    萧楫舟:“好,我们就听阿滺的, 现在就抄了昌黎韩氏的盐场。”

    齐滺:“???”

    不是,你说啥?听谁的?

    最终这个千古难题也没有得到完美的解决,当萧楫舟痛快利索地对侯虞下达“抄了昌黎韩氏的盐场”这个简单粗暴的命令之后, 这件事就成了定局。

    那夜的场景齐滺并没有看见, 因为更深露重, 实在撑不下去的齐滺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而且是一觉到天亮,鸡鸣都没有叫醒他。

    对于此事,侯十三的解释是:“四更天的时候,陛下就把我叫起来,让我去把方圆十里的鸡的嘴都给绑上,务必不让它们吵到您的休息。”

    齐滺:“???”

    恍惚间,齐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侯十三哭丧着脸:“齐大人,你能想象得到吗,我,堂堂内侯官十三首领之一,竟然去捉鸡!”

    “……”齐滺情真意切,“无法想象。”

    他看着满脸生无可恋的侯十三,不由说道:“要不你再捉一次鸡让我看看?”

    侯十三:“……”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看到侯十三恨不得揍他一顿的脸色,齐滺忙收起来幸灾乐祸,转而问道:“文殊奴呢?他怎么不见了?”

    侯十三:“陛下和大哥七哥去查抄盐场了,有用的证据他们要看好,不能让昌黎韩氏趁机抹灭证据。”

    齐滺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我们能去看看吗?”

    侯十三思量许久,看着齐滺满怀希冀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一只眼巴巴看着骨头的小狗狗,侯十三到底还是没狠下心说出那句“不可”,而是犹犹豫豫地说:“……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我太远。”

    齐滺立刻点头:“十三放心,我肯定和你寸步不离。”

    有了齐滺的承诺,侯十三最终还是决定带着齐滺出门。离年关越来越近,大街上也越来越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到处都是嬉笑打闹,看得齐滺的心情也放松起来。

    然而没过多久,在齐滺走到一个茶馆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茶馆里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齐滺恍惚间听到了“盐场”两个字。

    原本打算往前走的齐滺刹那间脚步一顿。他看向那间茶馆,冲着侯十三歪了歪头。

    侯十三的耳目比齐滺还要灵巧,听得也远比齐滺还要真切:“他们确实在谈论盐场。”

    得到侯十三的确认,齐滺也不着急去盐场看热闹了,反而脚步一转,就进了这间茶馆。

    这间茶馆不大但也不小,装潢也还算可以,茶馆内部烧着火炉,足以驱散外间的寒冷。

    齐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着迎上来的小二道:“一壶碧螺春。”

    侯十三递给小二几枚铜钱,小二笑嘻嘻地接过钱,喊了一声“好嘞”之后,便利落地转身离开。

    坐到茶馆里,里面四方人士高谈阔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齐滺也将刚刚谈论盐场的人的话听得更为贴切。

    那人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书生,穿着一身洗的发白衣衫,却端端正正地束着冠,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

    和书生坐在一起的人,却是个抱着剑的侠客。对比书生的一丝不苟,侠客冬日里竟然只穿着单衣,还裸露着胸前的大片肌肤,看起来十分抗冻。

    书生饮茶,侠客饮酒,相看之下竟然分外和谐。

    书生:“我早就说过,昌黎韩氏的盐场必有不妥,朝廷迟早要收了他们。怎么样?现在应验了吧?”

    侠客自饮自斟:“应验又如何?盐场不过是从一个世族手里转换到另一个世族或者皇室的手里,但不管到谁的手里,最终的结果不都是一样?”

    书生瞪他:“我看不尽然。盐场若是最终到了另一个世族的手里,那就说明我们现在的这位皇帝无法成事,只怕不久之后就要变天了。但盐场若是落到皇族手中,那便说明当今陛下绝对有吞吐天下之雄心,他必然能结束世家乱世,带来真正的大一统!”

    侠客:“哦。”

    答得分外冷漠与敷衍。

    书生恨铁不成钢:“家事国事天下事,你怎么事事不关心?”

    侠客:“我关心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改变这个世界吗?”

    书生:“……”

    充满主观能动性的有志青年与后世最常见的摆烂年轻人,这样的一对组合成功引起了齐滺的兴趣。

    他不顾侯十三的阻拦,起身径直走到二人身边跪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见过二位仁兄,在下魏滺,城阳人士,刚刚听二位兄台高谈阔论,在下十分感兴趣,顾冒昧前来,请兄台勿怪。”

    侠客看了齐滺一眼,然后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喝酒。反而是书生秉承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儒学祖训,客客气气地回礼:“见过魏兄,魏兄不必多礼。”

    齐滺道:“刚刚兄台所说,昌黎盐场的归属关乎未来国运?在下愚昧,不知兄台是如何看出这二者之间的关联的?”

    齐滺的话说得直,没有半点寒暄与迂回,但书生的脸上却不见被冒犯的不悦,反而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说道:“魏兄一想便知。今日外侯官查抄了昌黎盐场,必然是陛下不满意于昌黎韩氏控制盐价、垄断市场故而出手惩处。”

    “今日查抄昌黎盐场,昌黎盐场必定成为朝廷与关东贵族相争的重点。若是昌黎盐场归了其余的关东贵族,那便说明陛下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陛下刚登基不久,一旦这场战役失败,威信自然荡然无存。”

    “一个失去威信又羽翼未丰的帝王,在这样混乱的朝局之下,变成傀儡不是必然的事吗?”

    “若相反,陛下赢了这场战争,得到了盐场的所有权,那朝廷就可以顺利收回对盐业的控制权。陛下登基不过一年,羽翼尚且未丰就有如此能力,他年必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齐滺看向书生的目光都亮了三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不在计划之中的昌黎之行,竟然会遇到政/治嗅觉如此精准的人。

    同样的,这人的话也让齐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昌黎盐场事关萧楫舟的威信,绝不可等闲视之。

    带着这样的想法,齐滺又问:“那在下敢问阁下,兄台觉得当今陛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书生思考了半天,最终答道:“窃以为,陛下绝非池中之物。”

    “陛下虽然登基不久,但陛下自幼镇守凉州、让西突勒不敢来犯,后又干脆利落地斩杀荆扬二刺史,将一场谋反案消弭于无形。都说陛下只诛首恶却优待其家族是因为软弱无能,但我却觉得,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书生说到这里,眼中毫不掩饰对萧楫舟的敬佩:“若是当日荆扬二州血流成河,江南士族只怕都要对陛下心生不满。关陇贵族、关东贵族都是武官勋爵出身,本就瞧不起陛下的出身,唯有江南士族学习孔孟儒道,对朝廷尚有几分期望。若是让江南士族离心,陛下在朝堂之上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齐滺恨不得给书生鼓掌。

    事实就是如此,关陇贵族与关东贵族并萧氏皇族都是北郑六镇贵族出身,往前推个几十年,梁景帝萧百川还要对关陇贵族和关东贵族的人卑躬屈膝。

    关陇贵族与关东贵族早已习惯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乱世生态,对大梁王朝能有多少尊重?

    反而是江南士族,对萧氏皇族没有蔑视,反而多了几分尊重。

    历史的结果也论证了这些推论的正确:在历史上的大梁后期,北方的关陇贵族与关东贵族不是揭竿而起就是他人自扫门前雪,唯有南方士族还承认萧楫舟这个皇帝。

    这个推论并不难得出,只是时人多是局中人,能跳出棋局观看世界的人并不多,能像这个书生有这样局外眼光的人并不多。

    齐滺顿时觉得眼前的书生必是人才,一时之间很想把书生拉回去打工,连忙问道:“兄台所言深得我意,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书生:“哪里哪里,在下吴连雪,会稽人士。”

    齐滺:“……”

    会稽吴连雪……这个人不会是……

    齐滺近乎僵硬地转头,看向了一旁喝酒自嗨十分忘我的侠客兄:“那这位是?”

    吴连雪:“他是涿郡人,叫楚山孤。”

    齐滺:“……”

    很好,两个造反头子,都让他碰上了。

    齐滺微笑。

    【作者有话说】

    舟舟:不能让鸡吵到老婆睡觉觉

    侯十三:我就知道,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

    鸡:不是,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ctmd(传统美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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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洛阳赋

    楚山孤, 涿郡人,父母不祥,孤儿出身, 少时随一游侠习得一身武艺, 从此浪迹江湖, 成为武林中鼎鼎有名的“折雨剑”。

    《梁史》记载,海平七年,梁昏帝萧楫舟三征高丽虽胜犹败。东征大军到达高丽城下之后,战争尚未打响, 高丽王便下跪称臣。浩浩荡荡的东征大军打了个寂寞, 只得班师回朝。

    大军班师之后, 高丽王却并未依言俯首称臣, 梁昏帝萧楫舟大怒,竟下令征兵,要四征高丽。只是第四次征讨高丽的大军还没有集结, 消息传到民间,如同沸水投入热油, 瞬间沸腾了民心。

    百姓誓死不从,皆拒绝服兵役, 涿郡掀起了大梁境内的第一场农民起义,而这场农民起义的首领,就是游侠楚山孤。

    楚山孤自涿郡而起, 不过三月便集结了十万大军,一路高歌凯旋攻破洛阳。楚山孤今入洛阳之后,遇到的便是进京勤王的凉州刺史崇玉山, 与崇玉山献上的梁昏帝的人头。

    崇玉山献上的究竟是不是萧楫舟的人头还有待考证, 但不容置疑的是, 确实是楚山孤结束了大梁仅三十年的统治,推翻了梁昏帝的暴/政。

    后来这支农民起义军因为分赃不均而解散,楚山孤便和崇玉山一起辗转到了虞国公蒙臻的帐下。蒙臻建立虞朝之后,二人分别被封为凉国公与楚国公。

    而吴连雪的经历比楚山孤更要传奇一些。

    吴连雪是会稽吴氏出身,本身也是高门世家,只是会稽吴氏早早衰落徒留门楣,导致吴连雪的身份也不由尴尬起来。世家看不上只剩下吴连雪这一个后代的会稽吴氏,庶族又不喜吴连雪的世家身份,故而吴连雪两头不讨好,孤苦无依地长大。

    后来,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吴连雪成为了楚山孤领导农民起义时的谋士幕僚,后又和楚山孤一起入了蒙臻门下。

    虞朝建立之后,楚山孤被封为楚国公,却是有爵无权,被高高供起;吴连雪却从谁都未曾正眼看过的幕僚,一跃成为虞朝忠臣,后期甚至担任虞朝宰相,被史书誉为“梁虞第一相”。

    无数纷繁的资料从脑中掠过,齐滺看着吴连雪的目光都在发亮:“吴兄,你心有沟壑,不知是否有意一心报国、一展壮志?”

    听了齐滺的问话,吴连雪先是双眼一亮,整个人都焕发出一股生气来。可是没过多久,吴连雪身上的生气就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去。他垂下眼,难以抑制地落寞起来。

    吴连雪苦笑一声:“魏兄可知,如今做官有多难?”

    齐滺:“……”

    实不相瞒,我还真的不知道。

    齐滺自己当官当得太过容易,以至于他还真的没有体会过当官难的感受。不过从史料的记载上也可窥得一二,在大梁想要做官,真是又简单又容易。

    大梁建立的时间不长,又是在西齐、东燕、南楚三个国家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为了稳定门阀世家,梁景帝萧百川在选官制度上依旧采取了南北二十七朝流行的九品中正制。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当官很简单,会投胎有个好家世就可以了;当官又很难,没有出身,任你才华横溢,也难有出头之日。

    吴连雪家世尴尬,只怕没有官员愿意为了会稽吴氏最后的传人作保,以至于吴连雪做官如蜀道一般难于上青天,这才在日后做了楚山孤一个江湖草莽的谋士。

    可是,这是梁虞第一相啊!这么会干活的人不收于麾下,这是对穿越大神的不尊敬!

    齐滺立刻便道:“若是吴兄不嫌弃,在下有门路可为吴兄举荐。”

    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往往意味着能将人砸的头破血流的馅饼,听到齐滺的话,吴连雪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齐滺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在瞬间变成了警惕。

    吴连雪微微眯起了眼,声音也逐渐冷了下来:“你究竟是何人?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齐滺还未曾解释,一旁原本自顾自饮酒的楚山孤就接过了话茬:“还能为什么?看上你这小白脸身上的二两肉了呗。”

    齐滺:“……”

    吴连雪:“……”

    吴连雪恼羞成怒:“你说谁小白脸呢?”

    楚山孤仿佛事不关己:“谁急了,我说的就是谁。”

    齐滺:“……”

    真好,他没有急。

    吴连雪气得牙齿都在发颤,但大概是损友交的时间长了,吴连雪早已习惯了楚山孤突如其来的抽风,因此吴连雪在深呼一口气之后,竟然压下了所有的愠怒,没有继续和楚山孤一般见识。

    吴连雪将目光再一次落到齐滺的身上,这一次,吴连雪的脸上不再带有刚刚十分明显的愠怒,平静到从他的脸上,齐滺看不出任何情绪。

    吴连雪道:“我不知道足下是何人,但在下不过区区一介书生,当不得足下的夸赞。足下若无事便请回吧,恕不远送。”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下得一点都不委婉,甚至很直白,直白到换个人在这里,可能就要挂不住立案拂袖而去了。

    一旁的侯十三早已掩盖不住脸上的不悦,听了吴连雪的话,他立刻冷声道:“你怎么敢这么和我家公子说话?”

    这话说得比吴连雪的逐客令还要不客气,吴连雪被这样呵斥,瞬间就沉下了脸色。见吴连雪发怒,楚山孤也放下了手中的酒壶,轻轻地动了一下背上的长剑。

    见竟然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拔剑,侯十三冷笑一声,拔剑的声音比楚山孤还要响亮。

    看到眼前一切的齐滺:“……”

    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眼前这一步,齐滺连忙拦住侯十三,强硬地将侯十三出鞘一半的剑塞回剑鞘里,这才对着吴连雪行了一礼,道:“是在下进退无状唐突兄台,请兄台受在下一拜。”

    齐滺来了软的,吴连雪反而不好继续摆着冷脸。他伸出手扶住了齐滺的手臂,说道:“不敢。楚兄江湖人士不通世族规则,还望魏兄不要恼怒才是。”

    齐滺顺着吴连雪的力道收回了手,端正地跪坐于茶几前,这才继续说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见才欣喜,却忽略了此情此景,是在下之过。只是在下的心意未改,真心希望吴兄能前往大兴为官,为百姓出一份力。”

    说着,齐滺从袖口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吴连雪,说道:“这是在下的信物,若是有朝一日吴兄改变心意愿意出仕,可携此玉佩前往大兴的亭侯府,寻找小亭侯元岁。”

    元岁的名字一出,吴连雪的脸色便好看了几分。

    元岁虽然纨绔,但到底是西齐皇室、太后元沚的亲眷,是当今陛下萧楫舟血浓于水的表哥,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党。更何况小亭侯元岁虽然纨绔,却并无欺男霸女的名声,也不至于任人唾骂。

    这样的招揽,不说是诚意十足,也比之前吴连雪想象中的好上千万倍。

    吴连雪便收了玉佩,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在下改变心意,会去寻找小亭侯的。”

    虽然未能成功将吴连雪招揽,但吴连雪收了玉佩,便已是很好的结局,齐滺也没有强求,便起身告辞。

    只是他刚刚起身,便看见茶馆的门口进来三个人。为首的那人长身玉立,赫然便是萧楫舟。

    齐滺的双眼在瞬间盛满笑意:“文殊奴?你怎么来了?”

    萧楫舟走到齐滺身前,边帮齐滺整理他刚刚乱了的领口,边说道:“回到住处没有看到你,看到十三留下的印记,便寻了过来。”

    他将汤婆子放到齐滺的手中,眉眼间含着笑,像是冬日雪地间绽放的红梅:“还想去哪儿玩?”

    齐滺摇摇头:“累了,我们回去吧。”

    他出来本就是为了寻找萧楫舟的,现在萧楫舟已经见到了,他不想继续在外界挨冻了。

    萧楫舟点点头,也没多说别的话,而是对着吴连雪和楚山孤点头示意之后,便跟随在齐滺的身边离开了这间茶馆。

    两人的身影融入熙攘的人流,融入灿烂暖阳,又在街角处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楚山孤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直到两人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还是不肯移开目光。

    吴连雪看着茶馆外热闹的大街,不解地问:“楚兄?你在看什么?”

    楚山孤清冷的声音传来:“那个人,很强。”

    顿了顿,楚山孤又补充了一句:“最开始魏滺身边的那个护卫,我有自信能打他三个。但是后来的这个人,我可能……”

    他犹豫半晌,还是承认自己的不足:“打不过他。”

    吴连雪的双眼瞬间睁大:“楚兄,你说,你打不过那个人?”

    曾亲眼看见楚山孤一人围殴一百山匪的吴连雪表示不信:“世上还有比你更能打架的人吗?”

    楚山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人比我厉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你没觉得他们很奇怪吗?”

    吴连雪一脸懵逼:“哪里奇怪了?”

    楚山孤若有所思:“这些年我可以说是走遍了整个关东,却从未听说哪里有这样丰神俊朗的人。这二人绝非池中物,我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他们不是关东人吧。”吴连雪不太确定地说,“你没听到吗?魏兄叫那人‘文殊奴’。‘文殊奴’来源于佛教,但是关东普遍信奉道教。我看魏兄这样畏寒,茶馆里这么热都不肯脱大氅,没准他们是南方人士。”

    楚山孤却反问:“南方人士能认识小亭侯?”

    吴连雪一愣,随即才喃喃道:“对啊,他们认识小亭侯,魏兄又希望我去朝廷任职,所以……他们是大兴人?甚至可能是陛下身边的人?”

    说到这里,吴连雪彻底愣住了:“我恍惚记得,陛下的乳名就是……”

    楚山孤接下了吴连雪未说完的话:“文殊奴。”

    第70章 洛阳赋

    街道之上人烟沸腾, 小摊小贩汇集于街道之上,让整个昌黎都多了几分烟火非凡。

    萧楫舟从路边卖糖葫芦的小孩手中买了一只糖葫芦,在被问到“是不是给身边的大哥哥买的时候”, 萧楫舟饶有兴致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孩看了眼齐滺, 竟然从放糖葫芦的草把上又拿下来一支递给齐滺, 清澈的目光中满是笑意:“那我就不收你们的钱,还要再送给你们一个。”

    这下子轮到齐滺好奇了,他微微弯下腰,问起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这是为什么?”

    小孩子答:“因为你是仙人。”

    “仙人”?

    这个称呼瞬间让齐滺联想到了某些不太美妙的场景, 只是说出这句话的只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想必想的并没有成年人那样复杂, 因此齐滺按下心中的莫名, 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说我是仙人?”

    “阿爷说的。”小孩子倒是毫无戒心,齐滺说什么他就答什么,“阿爷说了, 长得好看的都是仙人,仙人会带来很多仙界才有的东西, 让我们度过饥荒。”

    齐滺:“……”

    很好,这个小孩子口中的“仙人”想必又是那位白未晞先生。

    只是……不是说白未晞的存在已经被后世的当权者轻易抹掉了吗, 怎么这个小孩子还会知道?

    齐滺当即便问:“你阿爷是谁?他怎么知道这个世上有仙人?”

    小孩子挺起胸脯,说道:“我阿爷是大英雄呢!他带过兵也打过仗,曾经把北方的蛮子都给打走了!”

    小孩子七八岁, 他的阿爷若算算年纪,差不多是和梁景帝萧百川同时代的人。他参加过的北方打蛮夷的战争,大概是大梁将突勒赶走的战争。

    竟是士兵后代……

    齐滺又问:“那你阿爷呢?”

    “没了。”小孩子的脸上瞬间便带上几分悲伤来, “阿爷打仗的时候没了腿, 就在家种地养活了阿爹, 阿爹又种地养活了我。只是后来家里的田地被占了,阿爹被打死了,阿爷没办法,只能带着我来城里讨生活。冬天刚来的时候,阿爷没有扛过去,就没了。”

    齐滺的脸色随着小孩子的话越来越难看,听到那句“田地被占了”,他的怒火简直要压抑不住。

    不想吓到面前这个小孩子,齐滺才勉强压抑住了怒火,尽量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问:“那你现在怎么办?有住处吗?”

    小孩子的脸色又在瞬间由阴转晴:“有的!仙人哥哥收留了我!”

    齐滺这才反应过来,小孩子口中的“仙人”可能不是那个被故意抹去历史痕迹的白先生,而是其他人。

    就在齐滺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就听到小孩子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于渚哥哥!”

    齐滺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大氅、撑着一把白色油纸伞的人走了过来。明明此刻没有下雪,这人却依旧撑着伞。看着这人白皙的肌肤,齐滺忍不住想,物理防晒果然yyds,几千块的防晒霜也不如九块九包邮的黑胶伞。

    于渚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道:“当归,你又淘气。”

    小孩子当归扬了扬手中的草把,说道:“我在赚钱养家!”

    “那你也不应该一个人出来,知不知道阿梦找了你多久?”

    于渚的声音依旧温和,却说的当归直接垮下了脸,一脸的愧疚:“于渚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让你们担心了。”

    于渚将手中的伞向着当归的方向倾斜了几分,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自食其力,这个想法很好,于渚哥哥没有怪你。只是你还小,去哪里都要和我们说,不然我们会担心的。”

    当归弱弱地点头。

    训完了孩子,于渚才转过身,对着齐滺和萧楫舟轻轻点了点头:“孩子淘气,叨扰二位了。”

    齐滺笑的温和:“兄台愿意收养这个孩子,才是宅心仁厚。”

    于渚道:“不敢当,只是行走世间,总要不违心才好。”

    嘶——这觉悟!

    有那么一个瞬间,齐滺有点想把眼前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哥哥拉回大兴打工。

    也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先把人拉回去再说。

    就在此时,萧楫舟竟然开口问道:“敢问阁下可是杏林春暖的人?”

    嗯?杏林春暖?

    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齐滺还在回想自己在哪里听过杏林春暖这个名字,于渚已经答道:“在下于渚,忝列杏林春暖主堂弟子。兄台可是家中有人生病?”

    听到“生病”二字,齐滺瞬间就想起来他在哪里听过杏林春暖这个名字了——

    《华国医药史》。

    杏林春暖确实是个很冷僻的名字,他是一个医药组织,最早发源于南北二十七朝时的南楚,是由南楚名医魏知觅创立的民间医药组织,该组织专门为平民百姓治病,不医治达官贵人,因此名声不显,只有寥寥几篇文献中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到了现代,华国编撰《华国医药史》的时候,由于名医魏知觅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很多相关人员不停地寻找魏知觅的史料,才让杏林春暖这个名字浮出水面。

    齐滺双眼瞬间就亮了起来——多适合用来剥/削的技术工种啊,齐滺简直恨不得上去问一句“兄台你想不想当官”?

    但杏林春暖的行医规则就是只救助平民百姓不救助达官贵人,齐滺怕自己上前问人家想不想当官,于渚会直接劈了他。

    纷繁的思绪在脑中闪过,齐滺逐渐按下了越发激动的心,便听到萧楫舟道:“并无,只是在下久闻杏林春暖大名,见兄台气度不凡,故有此一问。”

    于渚上下打量了萧楫舟一眼,随即笑道:“不知兄台听到的是什么名声?不过观兄台言谈举止必是显贵之家出身,只怕听到的不是什么好名声。兄台没有上来便提刀砍我,在下多谢兄台不杀之恩。”

    齐滺:“……”

    齐滺直接笑了出来。

    萧楫舟却道:“非也。当年有求于杏林春暖被拒的是在下的仇家,所以在下非但不会提刀就砍,反而还要感谢兄台。”

    这下于渚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位兄台说话有意思,不知高姓大名?虽然以后你要死了我可能没办法救你,但我能为你引荐几位好大夫。”

    齐滺:“……”

    于渚话说的直白到了让人牙疼的程度,然而萧楫舟却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说:“在下魏舟。”

    说着,萧楫舟又指着齐滺道:“这是我弟弟魏滺。我们兄弟二人自城阳来,要往大兴去。日后若有缘分,于兄可往大兴或者洛阳找我们。”

    于渚也没继续问下去,而是说道:“有缘相会。”

    说着,于渚拉起了当归的手。当归冲着齐滺挥了挥手,说道:“仙人哥哥,有缘再见啦!我做的糖葫芦可好吃了,你记得吃啊!”

    齐滺点了点头,于渚便带着当归离开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齐滺忽然转身,对着于渚喊了一声:“等一下!”

    于渚停下脚步,齐滺快步走到于渚身边,从袖子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出来什么东西,最终不得不在于渚好奇的目光中看向萧楫舟:“给钱。”

    于渚:“……”

    萧楫舟:“……”

    陛下也翻了翻袖子,然后不见丝毫尴尬地转身对侯七伸手:“钱。”

    侯七:“……”

    侯七默默递上钱袋子。

    萧楫舟看都没看就将钱袋子递给了齐滺,齐滺接过打开,从里面掏出两个铜板递给当归:“这是你的糖葫芦的钱。”

    当归收了钱,却又退回一枚:“仙人哥哥,你的那串糖葫芦是我送给你的,我只收他的钱。”

    恍惚间意识到什么的萧楫舟:“???”

    齐滺也没计较,他收下当归送回的那枚铜板放到钱袋里,又在将钱袋系好之后,将钱袋送给了于渚。

    于渚下意识要拒绝,便听到齐滺说:“于兄听我说完,这笔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被你收养了的孩子的。这些孩子本应是朝廷的责任而不是你的责任,这些钱是你应得的。”

    听了齐滺这句话,于渚拒绝的动作忽然间就停了下来。他近乎锐利的目光上下扫了一眼齐滺,又用更加锐利了几分的目光打量起萧楫舟。

    齐滺没在乎这样的目光,反而继续说道:“里面有一部分钱是当归的。他家的地被收缴,他理应得到补偿。只是他还太小,这笔钱便暂时交给于兄,等当归长大了,于兄再将这笔钱还给他。”

    于渚打量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齐滺的身上,只是这一出,目光中虽然疑惑依旧,却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充斥着锐利与审视。

    良久,于渚才说道:“你放心,待当归长大,我会原封不动地将原本属于他的钱还给他。至于其他的……我替那些孩子谢谢你。”

    齐滺冲着他点点头,于渚这才带着满心的疑惑离开了。

    萧楫舟在一旁问:“心疼了?”

    齐滺摇头,他仰起头,一本正经地看向萧楫舟:“文殊奴,我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当归本应是朝廷的责任,是你的责任。”

    “当归是军人后代,本应享有军属的一切待遇。可现在事实却是,士兵退役之后得不到安置,乡绅官员却可随意兼并百姓的田地——这是百姓的全部身家!”

    “文殊奴,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是他们的君父,就有让他们安居乐业的义务。”

    “我不是心软,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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