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川拨棹

    萧楫舟的神经病对齐滺最大的影响就是让齐滺深刻地明白有些人是不能沟通的, 因此齐滺在瞬间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舟水节的习俗是登舟拜水吗?这个习俗怎么来的?”

    萧楫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目光中满是齐滺看不懂的深沉。就在齐滺以为自己转移话题失败的时候,萧楫舟终于开口了:“传说中, 舟水节是为了纪念淇水水神。”

    在齐滺好奇不已的目光中, 萧楫舟接着说道:“在传说中, 淇水水神是一个很善良的神仙。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春日滴水未下,秋日又黄河泛滥成灾,百姓没有收成, 饿殍遍地。”

    “这个时候, 不忍见百姓穷困潦倒的淇水水神便从淇水中现身, 为百姓带来了常年的风调雨顺, 使得家家户户五谷丰登。”

    “只是淇水水神的行为惹怒了昊天上帝。昊天上帝认为灾害连年都是天道对人类的考验,是人类必须经过的困难。但淇水水神的行为却打乱了天道的安排,因此将淇水水神打入凡间, 让水神经历百世轮回之苦。”

    “因此,为了纪念淇水水神, 每到淇水水神被打入凡间的这一天、也就是每年的六月初六,家家户户都会登舟拜水, 为淇水水神祈福,希望淇水水神能投胎到好人家,在人间轮回之时不用吃苦。”

    听完了萧楫舟的长篇大论, 齐滺最终说道:“这个故事,我还真没听过。”

    水神为民请命,百姓感恩于心, 这样带有教化意义的故事如果齐滺真的听过就绝不会忘记, 因此齐滺十分确信, 他在现代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也绝对没有听过任何有关于淇水水神的故事。

    听了齐滺的话,萧楫舟的眼眸眨了眨,说道:“那可能是故事在流传中消失了,亦或者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哪怕你听到了后世的版本,也没办法和淇水水神联系在一起。”

    这倒是有可能的,就像射日的是大羿,却在后来的传说中变成了后羿。而射日是不可能的,没人知道帝尧时期的大羿究竟做了什么,如果齐滺身在帝尧时期,听到了大羿的故事,想必也不会和后世的后羿射日联系起来。

    这么一样,齐滺当场就释怀了。他随着萧楫舟的动作跪坐于舟上,两人并肩跪坐,一齐向北而拜,送上对淇水水神的祝福。

    其后萧楫舟将小舟划到岸边,两人上了岸,侯七早已在岸边等候。萧楫舟轻声问身边的齐滺:“要不要在城里逛逛?今日有香市的,你或许没见过。”

    香市?

    “香市”这个词来自于一部古书《成都古今集记》,这本书中有一个说法,叫做“十二月市”,指的是一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指的是在当月只卖这一种物品。

    六月香市,指的就是在六月的时候,商人们竞相交易香料,巷陌皆香,因此形成了“香入寻常百姓家”的盛景。

    古时候的香市齐滺还真没见过,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当即双眼一亮。他兴致勃勃地问:“有什么好玩的?”

    萧楫舟冲他眨眨眼:“你去了就知道了。”

    齐滺怀着十分好奇的心跟着萧楫舟到了东市,这里和不远处的西市是洛阳城规划中的闹市区,平日里的集市都集中在东西两市,香市这样热闹的场景,自然也被放在了东西两市。

    甚至还没到东市,齐滺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香味很浓很杂,各种各样的花香木香檀香胡香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按理来说早该熏得人头疼。但也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齐滺竟然觉得这种纷杂无比的香味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一点都不难闻。

    ——也可能是他的鼻子坏了。

    萧楫舟拉住齐滺的手,在齐滺不解的目光中,萧楫舟小声道:“这里人太多了,万一我们走散了,可就要找不到对方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此时的东市说是摩肩接踵也毫不夸张,像是整个洛阳城的人都在此时此刻汇聚到了东市一样。

    一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要是和萧楫舟失散,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因此齐滺一只手牢牢握紧萧楫舟的手,另一只手……拿走了萧楫舟腰间的钱袋子。

    萧楫舟:“???”

    齐滺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万一我们走丢了,我要买东西,就得自己掏钱了,手边没有钱可不行。”

    萧楫舟被齐滺无耻的言论震惊了:“那我呢?我用什么买东西?”

    齐滺闻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萧楫舟的脸,就在萧楫舟满心疑惑齐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时候,他听到齐滺说:“没事,你脸皮厚,可以赊账。”

    萧楫舟:“……”

    萧楫舟作势要捏齐滺的脸,齐滺连忙挡住萧楫舟作怪的手,威胁道:“你可想好了,捏坏了我的脸,你让谁给你干活?”

    萧楫舟都要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气死了,但他咬咬牙,还是收回了想要掐齐滺脸的手。他心气不顺,只能用握着齐滺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气鼓鼓地说了一句:“你啊。”

    齐滺嘿嘿一笑,将钱袋子放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整个东市充满了过节的热闹,齐滺不但看到了各种他闻所未闻的香料,还在东市里看到了杂技表演,喷火、耍猴……他今日将之前从未见过的热闹见了个遍。

    直到将整个东市都逛了一圈,天色都暗了,启明星璀璨地挂在天幕上,齐滺还觉得意犹未尽:“要不,我们再去西市逛逛?”

    看着几乎要乐不思蜀的齐滺,萧楫舟差点笑弯了腰:“行,不过之前我们要去一个其他的地方。”

    齐滺:“???”

    在齐滺的疑惑不解中,萧楫舟带着齐滺七拐八绕,到了一栋地处偏远的小院子里。小院不大,但内里却装潢得十分清幽,假山流水一应俱全。若不是这个地方看起来实在漂亮,齐滺甚至还以为萧楫舟要把他卖了。

    齐滺不理解:“这是谁的院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崇玉山的。”萧楫舟解释道,“反正他现在在凉州回不来,他的院子我就借用一下。”

    “……”齐滺无语,“崇玉山是不是还很开心地将院子借给了你?”

    萧楫舟理所当然地点头:“他还说要将院子送给我,但我牢记你说的话,不能无端拿别人钱财,哪怕别人强送也不能收,所以我没要。”

    说着,萧楫舟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怎么样,我是不是做的很好?”

    “……”齐滺微笑,“对,你做得很棒。”

    萧楫舟冲着齐滺勾勾手:“过来。”

    齐滺听话地走到萧楫舟的身前,还没来得及问萧楫舟要做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腰间多了一条滚烫的手臂。

    齐滺瞪大了眼睛,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

    风呼呼地吹响在耳畔,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他远去,耳边仅剩的唯有萧楫舟的心跳。

    就在齐滺沉浸在这种奇异的感觉里的时候,萧楫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害怕吧?”

    齐滺这才发现,萧楫舟已经将他带到了房顶上——飞上来的。

    “!!!”齐滺猫猫震惊,“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萧楫舟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说道:“也不过是很普通的能力罢了,不用震惊。”

    齐滺:“……”

    很好,兄弟,这个逼你装的我给你满分。

    齐滺问:“你带我上房顶做什么?”

    话音刚落,还未等萧楫舟回答,齐滺的耳畔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听着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彻,齐滺不可置信地回身抬头,就看见夜色的天幕上绽放的朵朵烟花。

    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绽放又熄灭,还不等感叹它的逝去,便见到新的烟花再次盛开。

    繁星闪闪汉迢迢,灯火万家夜阑珊。忽见云汉坠如雨,缘是云锦入凡间。

    眼中是满目璀璨,齐滺只觉得背后传来阵阵暖意。未等他回头,便感觉肩膀一沉——是萧楫舟怕他着凉,将披风披在了他的肩头。

    萧楫舟的手停留在齐滺的肩膀上,低着头对齐滺小声说:“阿滺,生辰快乐。”

    齐滺一怔。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连烟花都顾不得看,忙问萧楫舟:“你今日是为了给我过生辰?”

    萧楫舟点头:“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个生辰,我希望你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萧楫舟原以为齐滺可能会感动的稀里哗啦,他甚至连一会儿在齐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怎么哄齐滺的词都想好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听了他的话,齐滺的脸色竟然瞬间沉了下去。

    看到齐滺的表情,萧楫舟瞬间意识到他可能做错了什么。但他将自己所做的事在脑中转了一圈,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做错了,只能忐忑地叫了一声:“阿滺?”

    话音落下,萧楫舟便听见齐滺阴森森的声音:“所以,所谓的什么舟水节、什么淇水水神,都是假的?都是你为了将我的生日变成一个节日编出来的谎话?”

    萧楫舟慌张地辩解:“这怎么能叫谎话?我觉得我说得没错,阿滺就是上天派到凡间的神祇。”

    齐滺只觉得眼前一黑。

    好家伙,还真的都是假的。

    所以,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昏君为了给他这个佞臣过生日,不但强硬地让全天下人都给他庆生,还为此编出来了一个淇水水神的谎话。

    社死。

    真的社死。

    齐滺扶额。

    【作者有话说】

    滺滺:家人们谁懂啊,这辈子没怎么社死过

    崇玉山: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吗?

    天下百姓:不,我们都是

    ******

    《成都古今集记》是宋朝赵抃撰写的,“十二月市”的背景应该是在宋朝的成都,书里也确实记载过,商人交易香料引起的六月香市是在南方。文里我是觉得这个设定挺有意思的,所以借用了,但是不符合史实啊,你们别搞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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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川拨棹

    齐滺满脸的尴尬, 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样子,和萧楫舟想象中的场景相差甚远。

    萧楫舟一脸迷茫地问:“阿滺,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齐滺:“???”

    我为什么要开心啊?

    丢人丢到全天下, 你会开心吗?

    想到现在也许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这个“佞臣”是如何的“狐媚惑主”, 齐滺就觉得前途一黑, 恨不得揍萧楫舟一顿。

    他下意识抬起手,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刚刚抬起手,身体却在瞬间重心不稳, 再加上他所站的房梁并不平整, 以至于齐滺脚下打滑, 竟然整个人从房梁上摔了下去。

    齐滺:“!!!”

    眼见齐滺在自己的面前摔倒, 萧楫舟心里一惊,他下意识拽住了齐滺的手,想要将齐滺拽上来。然而房顶不平, 齐滺下坠速度又太快,导致萧楫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稳住自己的身体。

    最终的结果就是,萧楫舟和齐滺一起从房梁摔了下去。

    从房梁滚落的时候, 萧楫舟下意识护住齐滺的头和躯干。他在空中颠倒了两人的位置,让齐滺从下方换到了上方。因此,当二人摔落在草地上的时候, 齐滺摔在了萧楫舟的身上,而没有和地面进行亲密接触。

    房梁不高,下方又是柔软的草地, 萧楫舟自幼习武, 这点震动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威胁。他落到地上的第一时间便揉着齐滺的头问:“阿滺, 你怎么样?没有摔坏吧?”

    齐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反而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萧楫舟:“!!!”

    坏了,阿滺摔坏脑子了!

    萧楫舟下意识要起身送齐滺去看太医,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刚刚动了一点点,耳边却先传来了齐滺的笑声。

    ……笑声?

    萧楫舟的脑子都懵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齐滺的笑声还流连在耳畔,这才让萧楫舟确定,齐滺确实是在笑。

    ……他的阿滺该不会真的摔坏脑子了吧?

    就在萧楫舟自我怀疑的时候,齐滺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体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频繁。最后,齐滺从萧楫舟的身上翻身躺到一旁的草坪上,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萧楫舟:“???”

    萧楫舟转头看他,满脸懵逼:“阿滺,你、你还好吧?”

    齐滺还是在笑,好半晌,这让萧楫舟整个人都不对劲的笑声才逐渐停止,齐滺满含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对不起,文殊奴,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

    ……开心?

    萧楫舟一时间怀疑他和齐滺必然有一个人摔坏了脑子。

    齐滺却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把我放在心上,为了我的生日付出这么多的精力。”

    齐滺甚至都不记得他的生日了。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他和家人关系尴尬,再加上他的生日在后世多是公历八月,那个时候他在学校学习,并没有在家,因此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了。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和萧楫舟说过他的生日,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没想到萧楫舟竟然记得,还为了他的生日搞出了这么多事。

    齐滺说:“文殊奴,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知道自己应该很严肃地和你说你的行为是错的,但是……”

    他犹豫起来,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不该说出口,带着淡淡的羞愧,还有一丝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很开心。”

    齐滺侧过脸,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来:“文殊奴,谢谢你。”

    萧楫舟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梦一样——

    他的阿滺没有生气,他的阿滺还觉得很开心,他的阿滺认可了他的付出,他的阿滺是真的很开心。

    齐滺的话音落下,萧楫舟的脸上便褪去了忐忑,唯余喜悦。他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一种介于羞涩与喜悦之间的笑意。萧楫舟的手轻轻地移动到齐滺的手旁,伸出小指钩住了齐滺的手指。

    萧楫舟的声音低沉起来,却带着一丝难言的羞涩与兴奋:“阿滺,你开心就好。”

    说着,萧楫舟又忍不住自我膨胀起来,喃喃道:“我便知道你会喜欢。”

    齐滺:“……”

    很好,这句话成功让齐滺想到了他现在的社死。

    齐滺一个侧翻,他侧卧于萧楫舟的身畔,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捏住了萧楫舟的脸,恶狠狠地说:“不准有下次了,你知道吗!”

    萧楫舟夸张地喊:“好疼!阿滺手下留情!脸快被撕裂了!”

    呸!

    自己用了多少力气,他不知道?

    一想起如今的社死情况,齐滺又气得磨牙,捏着萧楫舟的脸的手又用力了三分。

    “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不远处,侯十三嘴里叼着根野草看着面前这一对肆无忌惮地打闹,浑身上下都要冒出酸气来。他阴阳怪气地问一旁的侯七:“七哥,陛下这是不是讨到媳妇了?”

    侯七不想理这个愚蠢的弟弟,他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懒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作他敷衍的敷衍。

    侯十三觉得他的红眼病要犯了:“我也想讨媳妇。”

    侯七甚至懒得搭理他。

    没人接茬,侯十三却越说越来瘾:“你说我们会不会很快就有小皇子了。”

    侯七:“嗯……嗯?”

    恍惚间,侯七觉得自己可能是没有睡醒,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确认刚刚的自己没有听错后,他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侯十三瞪着大眼睛,兴致勃勃地问:“你说,小齐大人会不会给生陛下生个小皇子?”

    侯七:“……”

    吓得我瓜都掉了。

    侯七目瞪狗呆:“小齐大人是男的。”

    男的不能生孩子。

    侯十三:“小齐大人不是淇水水神转世吗?都神灵转世了,会生孩子不是很正常的吗?”

    侯七觉得自己的蠢弟弟脑子不太正常:“不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淇水水神不就是陛下编出来的故事吗?”

    侯十三/反驳:“你怎么知道是陛下编的,而不是天神降梦,将小齐大人的真实来历告诉了陛下?我觉得陛下说得挺对的,若不是水神转世,世间怎么会有小齐大人这样的?”

    说着,侯十三看向齐滺的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崇拜:“小齐大人不但什么都懂,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为了天下百姓着想。小齐大人若不是水神转世,那必然是其他神仙的转世。”

    侯七:“……”

    看着眼前清澈而愚蠢的弟弟,侯七说出了他真心的劝告:“多吃点核桃吧。”

    补脑。

    ******

    【洛阳城,西市】

    热闹的大街上,却有一座小桥静谧非凡。这里离远处的喧嚣并不遥远,却仿佛和喧嚣之间隔了一条楚河汉界。

    杨念玄站在桥上,看着涓涓细流流过拱桥,映着满目的波光粼粼。

    不远处,一袭白衣的云书走了过来。她站在杨念玄的身边,顺着杨念玄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流水人家,轻笑道:“新军大都督不在京郊训练新军,怎么有空玩耍?”

    杨念玄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盯着面前的流水人家,口中答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做人也一样,不能总绷着根弦。今日是舟水节,陛下都与民同乐,我为何还要折磨自己?”

    “舟水节?”云书咀嚼着这个词,笑道,“换作一年前,谁能想到,我们冷血无情的陛下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

    说着,云书喃喃:“他倒是疼爱院使大人,就是不知道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云书的话让杨念玄忍不住皱眉。他想到记忆里一直都是脸上带笑的齐滺,忍不住说道:“院使大人这样的人,我若是陛下,我也会真心以待。”

    听了杨念玄的话,云书脸上的笑意彻底沉了下来,就连声音都不复刚刚的柔美:“就一个新军大都督,就把你收买了?”

    云书的声音忍不住尖锐起来:“你别忘了,是萧百川执意让太师保留‘阿鹿桓’这个姓氏,才让老太师不得不告病归隐退出朝堂;更是元沚下令杀了你的父亲!血海深仇,一个新军大都督的职位,就让你放弃了?”

    这话着实刺耳,杨念玄顿时便皱起了眉:“杀父之仇我从未忘过,我只是觉得祖父说得对,大丈夫顶天立地,怎可行阴谋诡谲之事。”

    说着,杨念玄对云书说道:“过去是我错了,我便有过改之,现在轮到你了。”

    云书顿时瞪大了眼,却也拦不住杨念玄的话:“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送你南下渡江,你……你在江南找个老实人嫁了吧,踏踏实实地过下半辈子。”

    云书觉得这句话当真可笑:“你凭什么左右我的人生?”

    杨念玄一时沉默。

    确实,他与云书无亲无故,着实没必要为了云书安排以后。只是……

    杨念玄道:“雍明太子于我有知遇之恩,你是他的妻妹,也是云家最后的血脉。若是侧妃还活着,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每日生活在复仇之中。”

    杨念玄打的感情牌却没让云书有片刻的松动:“又是雍明太子,你们每个人都要说雍明太子,仿佛雍明太子是什么绝好的人一样。可实际呢?他也不过是一个懦夫,一个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护不好的懦夫!”

    云书的身体都颤抖起来:“当年是他强娶了我的姐姐,明明姐姐拒绝过他那么多次,说了那么多次她不想高攀帝王家,却还是被雍明太子苦苦纠缠。最终姐姐扛不住流言蜚语,不得不嫁给了雍明太子。”

    “可是结果呢?他自己无能,守不住太子之位,不但连累得姐姐和他一起幽禁在岐山别馆,还连累父亲被砍头!我们家又做错了什么!”

    杨念玄没办法理解云书的悲痛,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若不是云定南嫁给了雍明太子做侧妃,又生下了雍明太子唯一的儿子,云定南就永远是小吏之女,以下九流的身份嫁给另一个下九流的男人,生出来的孩子依旧是下九流。

    卑贱之女,一跃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了皇亲国戚,不该感恩戴德吗?

    杨念玄没办法理解云书对雍明太子的指责,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恨陛下、恨太后,但是即便你刺杀了他们,也没办法全身而退,何必呢?听我的,找个老实人嫁了,总会有人替你报仇的。”

    云书却反问:“当年豫让为了刺杀赵襄子吞炭毁容,难道想过全身而退吗?”

    看着一句话说不出来的杨念玄,云书只留下一句:“我云家上下十几口的命也是命,即便卑贱,也不能白白丢失。你救了我,我感激你,但这不是可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的资本。”

    这样尖锐的云书杨念玄第一次见,以至于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云书对着杨念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中说的话却是:“如今我在朝廷开办的国企中担任账房,更是每五日去做京郊穷苦孩子的教书先生。杨大人,你动不了我。”

    这句话成功让杨念玄脸色铁青,云书却看了不看地转身就走。她的脸上冰雪一片,仿佛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定。

    只是下一个转角,云书看到了脸色阴沉元岁。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元岁却在此时此刻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显然,刚刚的对话他没少听。

    云书当即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登舟拜水像不像一拜天地?今天的月下谈话就是洞房花烛。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再说下去小黑屋了,撤了撤了。

    ******

    关于核桃的来历我查了一下,震惊的发现核桃竟然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了,我看到的最早的化石,距今2500万年,是万年别看错了,还有春秋时期的扁鹊和西王母和核桃的故事。

    核桃竟然这么早,我一直以为核桃是洋玩意……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

    第103章 川拨棹

    云书看着面前脸色阴沉的元岁, 一时讷讷无言。好半晌,她才问出一句:“小亭侯怎么在此?”

    元岁竟然真的回答了她:“本想约你出来玩,却未曾想到你会来见杨念玄。偷听非我本意, 只是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云书脸色瞬间煞白。元岁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云书:他什么都听到了。

    想到元岁已然知道了一切, 云书的心都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她讷讷开口:“小亭侯……”

    元岁粗暴地打断了她, 反问:“你以豫让自比,那我问你,谁是赵襄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显而易见——除了在流言中杀死了雍明太子以继位的萧楫舟,还有谁?

    云书无言以对, 而她的沉默也让元岁得到了他最不愿意得到的答案。

    良久, 元岁深呼一口气, 道:“云书姑娘, 我先是大梁的都察院副使,后是大梁的亭侯世子,再是爹娘的儿子, 最后的最后,我才是我自己……云书姑娘, 对不住了。”

    云书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为了她不惜和父母争执的男人, 亲手将她捆绑。

    ******

    【洛阳城,东市】

    元沚看着眼前她多年未见的烟火气,一时之间只觉得岁月匆匆不饶人, 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间烟火,究竟是什么时候。

    穆怀安递给她一串糖葫芦,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姑姑不许你吃, 你还闹脾气, 也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了?”

    元沚接了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

    甜得腻人。

    她该是不喜欢了。

    可说出口的,却是:“还是当年的味道,我喜欢。”

    穆怀安的脸上当即露出笑来:“你喜欢就好。”

    元沚闻着鼻尖萦绕的香气,听着不远处热闹的喧嚣,眼中闪过些微的莫名。她看着眼前的烟火人间,一时间竟觉得惆怅:“阿兄,你说,这大好河山,为何不能姓叱罗?”

    听到这句话,穆怀安的脸上露出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苦涩,还夹杂着释然,复杂得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他的情绪。

    好半晌,穆怀安才道:“有一句话不是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阿沚,西齐皇室没有这个命,你要学会放下。”

    他微微低头,道:“你也想开点,想不开又能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起兵造反?”

    元沚抿唇不语。好一会儿,她才说:“阿兄,我想不开。我每每午夜梦回,都能梦见那天,父皇就那样死在我的面前。”

    她说:“你不知道,那天父皇是怎样的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他委以重任的臣子会造反,还会送上一杯毒酒。父皇砸了毒酒,迎来的就是慕容须蜜多的钻心一剑——”

    元沚闭上眼,好似还能看到多年前鲜血淋漓的那一幕。

    穆怀安也在瞬间红了眼眶。可纵然鼻尖酸涩,穆怀安还是说道:“阿沚,想开点。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文殊奴是个孝顺的孩子,你好歹为他想想。”

    “孝顺?”元沚冷笑,“他的孝顺,就是至今都怪我杀了步六孤老贼和那个贱种,将一个下九流女子生出来的玩意当成宝贝!”

    话中满是怨气,显而易见,元沚对大梁皇室究竟充斥着多少怨恨。

    “文殊奴在怪我,豫章也在怪我。明明我才是他们的母亲,是我千辛万苦将他们生了下来又抚养长大,可他们却一个个地都喜欢那个贱种!甚至为了那个贱种对我屡生怨言。”

    “豫章收留了萧盈真当我不知道?她收留萧盈便罢了,可她竟然还敢收留崔泽!那是萧桧舟的臣党!有崔泽一日,文殊奴就不会安生,豫章究竟知不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穆怀安叹气:“阿沚,阿津也与我们异母,你小时候还嫌弃他是婢女所出,可后来还不是知道阿津也是你我的亲弟弟?文殊奴、豫章到底和雍明太子是亲兄妹,血浓于水,你让他们如何能冷眼瞧着雍明太子去死?”

    元沚反问:“我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若论血浓于水,我们感情不应该是最深的吗?”

    穆怀安:“所以他们从生到死,都在叫你一声母亲。”

    元沚一时无言。

    、

    见到眼前这一堆烂账,穆怀安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整理。最终,他也只能叹一句:“都是我的错。若是当初我执意反对你成为萧百川的妃子,也许你现在会嫁给一个普通人,过普普通通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什么都是错。”

    元沚当即摇头:“我有错,萧百川有错,世间所有的人都有错,可唯独阿兄没有错。”

    元沚道:“萧百川怎么敢让我嫁给别人?我入了他的后宫是必然的事。若不是哥哥改名换姓照顾我,我只怕连豫章都生不下来,更何况文殊奴?”

    穆怀安却道:“若是,文殊奴未曾出生过呢?”

    穆怀安忍不住假设:“如果萧百川只有雍明太子一个儿子,慕容须蜜多便不会视你与豫章为眼中钉,你没了指望,会不会放下一切,活得快乐一点?”

    元沚眸色冷然:“那我只会恨不得萧百川早点死,根本不会等到文殊奴长大成人的那天。”

    穆怀安:“……”

    穆怀安忍不住问:“真这么狠心?”

    元沚:“萧百川是我的杀父仇人,这点从未改变。”

    生下萧知福不是她的本意,她一点都不想给仇人生儿育女,萧知福的出现是个意外。当得知她竟然怀上了萧百川的孩子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打掉。

    当时是青鸾劝她,她才留下了这个孩子。只是从那时起,她每天每夜都在盼望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能继承萧百川的位置,将皇位还给他们叱罗家。

    只是可惜,她日思夜盼的孩子是个女孩。最开始她觉得失落,可是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她又忍不住想,女儿也好,生个女儿,萧百川才能容得下。若是个男孩,也许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萧百川。

    果不其然,三年之后,她怀上了萧楫舟。当太医们都说她这胎是个男孩的时候,萧百川当晚便送来一碗“保胎药”。

    元沚也不知道她隐姓埋名给仇人做事的哥哥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萧百川改变了想法,留下了这个带着前朝血脉的皇子。总之,在萧楫舟出生的那天起,元沚的野心疯狂滋长。

    也许是察觉了元沚的野心,萧百川才会在萧楫舟七岁的时候就让他去凉州。常年远离大兴的萧楫舟果然如萧百川所愿,长成了一个天真到愚蠢的孩子。

    萧楫舟的眼底没有野心,他不想争皇位,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傻傻地希望所有人都过得好。

    可是怎么可能呢?

    元沚从来都知道,萧楫舟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萧百川想让萧楫舟做雍明太子手中的刀,为雍明太子做完所有雍明太子不方便做的事。然后,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慕容须蜜多妒烈成性,连个妃子都容不得,更遑论是萧楫舟这个出色的“赵王”。

    而雍明太子萧桧舟本人,就是一个软蛋懦夫,谁的话都不敢不听。若是萧桧舟有登基的那天,朝政必然会聚集在慕容须蜜多的手中。届时,不论是萧楫舟还是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元沚冷笑:“步六孤老贼将我的儿子当成狗养,想让文殊奴做萧桧舟最忠心的狗……他和慕容须蜜多生下的贱种,也配?”

    “这个世上,能坐稳大梁皇位的,从来都只有我叱罗沚的儿子。我的儿子,才是真正的王!”

    元沚眼中的野心从未掩藏,让穆怀安看了都觉得心惊。这一刻,穆怀安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元沚是男儿身,如果当年被萧百川扶上皇位的不是他这个懦夫一样的傀儡皇帝,而是男儿身的元沚,萧百川会不会玩火自焚?

    可惜一切都只不过是假设,元沚只是女儿身,她从来都是公主,永远做不了女皇。

    穆怀安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扬起笑容。他伸出手将元沚的嘴角向上挑,说道:“对,就是这样,我的小公主就是要永远快快乐乐,不用为别的事烦心。”

    元沚恨不得翻白眼。她张开唇,作势要咬穆怀安。穆怀安当即松手,故作夸张地说:“哎呀,你好凶啊!”

    元沚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恨不得将糖葫芦都扔到穆怀安的脸上。只是想了想,还是舍不得。

    穆怀安作势要跑,然而他不过刚刚转身,笑意就尴尬在了脸上。

    在不远处,萧楫舟黑着脸看着这对“打闹”的“奸/夫/淫/妇”,脸上的表情满是震惊,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爹才死了没几天,亲妈就已经找到了第二春——

    那人还比自己的老爹帅。

    齐滺一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一对佳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夭寿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太后都要找第二春了,还偏偏让他看见了。

    齐滺一脸尴尬,萧楫舟浑身冒黑气,穆怀安一时之间也觉得尴尬不已。他当即举起双手,尴尬地说:“那个,我就是、就是、就是带太后娘娘出来散散心。”

    萧楫舟咬着牙问元沚:“母后,你为何要和穆怀安一起出来?”

    元沚看了看浑身冒黑气的儿子,又瞅了瞅冲着她疯狂眨眼睛的亲哥,歪了歪头,故作无辜:“太后找个情人,不可以吗?”

    穆怀安眼前一黑。

    齐滺尴尬得恨不得捂住耳朵。

    萧楫舟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一些设定你们还记得吗?

    1,元沚本名叱罗沚,叱罗是鲜卑姓氏,西齐皇室本身是鲜卑贵族,在西齐执政期间,大臣们都有鲜卑姓氏,比如太师阿鹿桓衡奇,萧百川在做西齐的臣子的时候是叫步六孤百川,所以元沚叫他步六孤老贼。

    2,萧百川是汉人,因此在建立了大梁之后,恢复了所有人汉姓,鲜卑人也被赐予了汉姓,叱罗氏被赐姓“元”,所以有了“元沚”“元津”“元渡”

    3,元沚和元渡的母亲是西齐灵帝的皇后,突勒可汗的女儿阿史那阿依夏,而元津是婢女生的,所以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4,穆怀安真实的身份是西齐的最后一任皇帝齐恭帝元渡,因为还没有写出来的原因,他以穆怀安的身份活了下去,因此舟舟和滺滺都以为他的穆怀安,并不知道穆怀安和元沚是亲兄妹的关系,所以看到他们打闹的过程误会了。而因为穆怀安是前朝皇帝,这个身份有些敏感,元沚和舟舟的母子关系又不好,所以选择了隐瞒不解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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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川拨棹

    【洛阳宫, 万安殿】

    萧楫舟冷着脸一言不发,元沚却坐在上首优哉游哉。看着萧楫舟难看至极的脸色,她竟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果然, 比起母子, 她和萧楫舟更适合做仇人。

    这么想着, 元沚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陛下的脸色缘何如此难看?怎么,是茶不好喝,还是点心不好吃?”

    萧楫舟都要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了,他咬着牙问:“母后当真要如此?”

    知道萧楫舟想的和事实偏了十万八千里, 但元沚却一点都不想澄清——不但不想澄清, 她甚至还想加一把火:

    “当年本宫和怀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不是你的父皇夺了我们叱罗家天下, 穆怀安早就是本宫的驸马了,如今我们不过是再续前缘罢了。”

    萧楫舟只觉得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他下意识就想问“你这样做对得起父皇吗”, 可是话刚刚到了嘴边,萧楫舟便想起来, 若论对不起,应该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母后。

    耳边又响起齐滺的话:“文殊奴, 你想开一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是。”

    “昔年秦宣太后在惠文王驾崩后嫁与义渠王, 人家可是正经拜过天地、还有了两个孩子呢,昭襄王说什么了吗?”

    “又有夏禹治水十三载,三过家门而不入, 最后还得到了宝贝儿子。堂堂圣人都没说什么, 想来真有了孩子, 先帝也不会在意的。”

    当时的萧楫舟:“……”

    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样子。

    萧楫舟被齐滺的诡辩气得头疼,偏抬头又看见了元沚毫不在意的表情,仿佛自己的死鬼丈夫头上绿油油的根本不算事。

    萧楫舟又是气又是无奈,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只能深呼一口气,说出来一句:“母后是一国之母,到底是要注意体统,你们……别弄出孩子来。”

    元沚:“……”

    元沚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

    元沚一脸震惊,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她近乎目瞪狗呆地看着萧楫舟,想从萧楫舟的脸上看出来他究竟哪根筋搭得不对。

    然而萧楫舟已经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纵容自己的母后豢养“男宠”实在是超乎他的底线,他没再看元沚,留下一句“母后好自为之”后,便甩着衣袖离去。

    元沚呆呆地看着萧楫舟离开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丹雀跪坐在元沚身边,轻声唤道:“殿下?”

    元沚没有应答。

    好半晌,元沚才莫名地问出一个问题:“丹雀,你说,本宫这个儿子……他,是不是……”

    “有病。”

    ******

    萧楫舟沉着脸走出万安殿,又阴森森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穆怀安,最后才看向满脸担忧的齐滺,说道:“我们走。”

    穆怀安在身后高声喊了一句:“臣恭送陛下。”

    萧楫舟都不想理他。

    一路上,齐滺都是罕见的沉默,这让一直等着齐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萧楫舟满心的不适应,他忍不住停在了半路,问:“阿滺,你怎么了?”

    萧楫舟的本意不过是想提醒一下齐滺,这还有一个等着他去哄的皇帝陛下呢,谁知听了这句话,齐滺却是凝眉:“有件事要与你说,但是怕你生气,更怕你接受不了。”

    看着齐滺这样凝重的表情,萧楫舟一时之间也起了好奇心。他问:“什么事?说吧,世上没有我接受不了的事。”

    齐滺沉默了一瞬,在将这件事直接瞒下来与告诉萧楫舟之间,他想了许久,才最终决定将这件事告诉萧楫舟:“是关于一个叫云书的姑娘事……”

    ******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勤政殿内传来,显而易见,现在的萧楫舟究竟是怎样的暴怒,才会连自己的脾气都压抑不住。

    齐滺忍不住想,最好萧楫舟没有把奏折和砚台扔到一起,不然奏折上沾满了墨汁,可就只能留中不发了。

    王福全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在一旁劝道:“院使大人,您就别进去了,让小亭侯受气就是。您进去了,陛下反而不好发脾气了。”

    齐滺:“……”

    虽然王福全这话说得着实怪怪的,但是齐滺不得不承认,王福全这话说的有点道理。萧楫舟在他面前从来克制脾气,若是他真的进去了,萧楫舟肯定会被他劝住,但糟糕心情有没有发泄完就不好说了。

    这般想着,齐滺默默顿住了准备进去的步伐,给里面正承受着萧楫舟怒火的元岁悄悄点了根蜡。

    过了许久,元岁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冲着王福全使了个眼色,王福全会意,径直走了进去打扫满地狼藉。

    齐滺问:“陛下说什么了?”

    元岁道:“陛下让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放了云书。”

    齐滺一猜就是:“陛下是不是还和你说,云书姑娘不过说了几句话,既没有刺驾的事实,也没有弑君的意思,《大梁律》没有哪一条能治她的罪?”

    元岁苦笑一声:“你和陛下当真是心有灵犀……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不但不治罪,反而还要我好好将她送回去,不能让半点风言风语流传出去,扰乱云书姑娘的生活。”

    “阿滺,我不明白。”元岁反问,“我不信陛下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我亦不信陛下真的不在乎有人要刺杀他,可他为什么要放过云书姑娘?”

    元岁的眼中充斥着淡淡的杀意,齐滺看了只觉得心惊。这一刻,齐滺忽然间意识到,如果他不能给元岁一个满意的答案,元岁即便是违逆萧楫舟的意思,也会杀了云书,将所有的不利因素扼杀在萌芽。

    齐滺忽然间便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眼里透露着清澈的愚蠢的好友元岁,而是一个长在封/建社会下、常年颐指气使、从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小亭侯。

    不愧和萧楫舟是表兄弟,骨子里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对生命的淡漠。

    齐滺忍不住道:“当初听侯虔说,你为了云书姑娘被亭侯打断了腿,修养了好久才能下床。我还以为你是个情种,没想到心这么冷。”

    元岁却道:“我确实是个情种,但我不只是我。元岁可以为了云书豁出命去,但是都察院副使不可以,大梁的小亭侯也不可以。”

    元岁看向齐滺,眼底是齐滺从未见过的复杂:“阿滺,责任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义务,我从来都懂。”

    齐滺一时有些迷茫,只觉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挚友;可一时又觉得正该如此,他认识的小亭侯从来都有自己的分寸,再胡闹,没捅过大篓子;再纨绔,没做过不该做的事。

    齐滺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复杂,口中说道:“陛下不杀云书,是为了雍明太子,也是为了广陵郡王。”

    “云书是侧妃的亲妹,更是广陵郡王的姨母。陛下与广陵郡王的关系本就脆弱到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若是陛下当真杀了云书,他和广陵郡王的关系,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齐滺提到广陵郡王萧盛的那个瞬间,元岁就懂了。

    投鼠忌器。

    萧楫舟不在乎云书的命,但他在乎萧盛这个侄子。云书到底是萧盛为数不多的亲人,哪怕为了萧盛,云书也不能死在萧楫舟的手里。

    元岁沉默了一瞬,道:“我明白了。”

    于是,当云书问起元岁为了要放了她的时候,元岁便提起了萧盛:“你若是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但广陵郡王那里,麻烦你自己澄清。”

    提到自己的外甥,云书也不说话了。

    元岁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劝了一句:“有广陵郡王在,陛下就不会动你。云书姑娘,我知道你想为家人报仇,我没有立场阻拦你,和你提起侧妃、你的父亲,你更是会不屑一顾。但还是再劝你一次——”

    元岁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为广陵郡王想一想。他是雍明太子唯一的儿子,陛下能容纳广陵郡王还对广陵郡王委以要职,是因为陛下在乎亲情。可是从来无情帝王家,陛下的亲情……值几个钱?”

    今日的萧楫舟会因为对雍明太子的愧疚而保护萧盛,他日呢?帝心从来难测,往前推几十年,梁景帝萧百川不也把雍明太子当成宝贝?可时过境迁,亲自下令将雍明太子囚禁于岐山别馆的,也是萧百川。

    云书沉默许久,最终,她问:“小亭侯,若我要去江南,你可否替我安排?”

    元岁深深地看了云书一眼,眼底翻涌着滚烫的情绪。只是最终,元岁还是说道:“好。”

    元岁转身就走,云书看着元岁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小亭侯!”

    元岁没有回头:“什么事?”

    云书唇瓣颤抖,最终,她摇了摇头,说:“无事。”

    元岁抿着唇离开了。

    看着元岁逐渐远去的背影,在这个瞬间,云书清晰地认识到,此生此世今生今世,他与元岁再无相见期。

    想到那个会为她采花、为她打架、为了她一句话就冬日跳进河里少年,眼泪模糊了云书的眼眶。

    突然,阵阵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元岁去而复返,云书瞬间抬起头。然而她脸上的惊喜还没落下去,眼底就先因为看到的人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暗淡下去。

    来人不是去而复返的元岁,而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小姑娘年岁不大,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她一来便坐到了主位上,没有由云书这个主人邀请,自在地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年纪、这副做派……云书擦了擦眼角的泪,问:“你是九……”

    “九江郡主”四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意识到这点,云书连忙改口:“你是凤翔县主吗?”

    罗靖儿随意地点点头,才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云书抿了抿唇,半晌,她才缓缓地点头:“……知道,你也想让我放弃报仇。”

    云书说得艰难,罗靖儿的脸上却是一派冷然。她锐利的目光在云书的身上扫了一圈,才道:“差不多吧,不过我说话可能要更加不客气一点。我想说——”

    在云书略显忐忑的目光中,罗靖儿的声音仿佛淬了冰:“你要死,能不能死远点?”

    这是赤/裸/裸的指责,云书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去,就连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裙摆荡开了花。

    然而看着脆弱的姨母,罗靖儿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同情,反而满是冷漠:“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舅舅。”

    在云书瞬间变得惊恐的目光中,罗靖儿冷冷地说:“因为当年从东宫搜出的巫蛊娃娃,是你带进去的。”

    云书的牙齿在打颤,明显到罗靖儿甚至都能听到声音。罗靖儿抬眸,明明她在跪坐,云书在站立,可这一刻,竟仿佛罗靖儿站在高处,审判着低处的云书。

    罗靖儿:“我知道,当初是你蠢,你中了万安殿那个女人的奸计,以为巫蛊娃娃只是所谓的能让母妃永远受父王宠爱的娃娃,所以你才偷偷将那个巫蛊娃娃放在了东宫。”

    “没关系,我不怪你,毕竟你只是蠢,不是坏。没了你,那个巫蛊娃娃总会出现在东宫的。只是……”

    罗靖儿站起来,她整理了一下衣摆,走到了门口,没有着急踏过门槛,而是背对着摇摇欲坠的云书,说道:“你愧疚是你的事,别连累我和阿兄。小舅舅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亲人,在我和阿兄心中,小舅舅比你重要得多。”

    “刺驾弑君这样的蠢事你要是再敢来一次,小舅舅不杀你,我杀。”

    ******

    【夜半,勤政殿】

    萧楫舟看着手中的奏报,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将手中这份记载着罗靖儿与云书的对话的奏报扔到了火盆中。

    萧楫舟道:“以后这样的奏报别再送来了。”

    他用略带几分沙哑的语气说:“靖儿和阿盛……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侯虔磕了个头,算作应是。萧楫舟有些颓然地看着没过奏报的火舌,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冲着侯虔挥了挥手,侯虔略带担忧地看了萧楫舟一眼,最终还是选择听令,一言不发地离开。

    勤政殿内只剩下萧楫舟一个人,空旷的大殿应和着噼里啪啦的火舌,听得萧楫舟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雍明太子的妻妹想杀他;

    罗靖儿不但不是他想象中的天真,反而充满心机;

    萧盛从未露面,萧楫舟不敢确定,此时的萧盛对他这个小叔叔充斥着的究竟是愧疚还是愤恨;

    还有送来一壶绿茶的母后,是在看他的笑话?看他放过雍明太子的余党,却要被雍明太子的余党当做不得不杀的敌人?

    雍明太子是知人善任的智伯,崔泽、云书……一个个都是以国士报之的豫让,只有他萧楫舟,是大逆不道臣窃君位的赵襄子。

    萧楫舟一挥袖,扫落那壶元沚送来的绿茶。

    他满心不顺,拿起毛笔发泄般写了几个字。可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灯光斑驳的宣纸上,是通篇的“寡人”。

    晦气。

    萧楫舟扔了笔。

    狼毫在地上滚了一圈,咕噜咕噜的声音听得萧楫舟都快要炸掉。

    王福全呢?死了吗?怎么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可当他环视四周,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哦,萧楫舟想起来了,刚刚是他让王福全离开的,也是他让侯虔离开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宦官得不到他的信任,性命荣辱系于他一身的内侯官得不到他的信任,生他养他的母亲也得不到他的信任。

    他谁都不信,活该他像他的父皇那样,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可就在这时,勤政殿外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王福全,文殊奴吃饭了吗?”

    王福全回答了什么萧楫舟已经听不见了。此刻,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

    那个值得我信任的人回来了。

    在那个瞬间,夜色璨如白昼。

    【作者有话说】

    舟舟:我好惨,我好难过,我要老婆亲亲抱抱举高高

    滺滺:好好好,亲亲,抱抱,举……举不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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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川拨棹

    眼前卖相远没有御厨做得精致的汤面却散发出一种令萧楫舟欲罢不能的味道, 萧楫舟连忙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抓着齐滺的手问:“你自己做的?有没有伤到?”

    话未说完,萧楫舟便先看到了齐滺手上不知是被热油还是热汤溅到的痕迹。红红的点, 映在齐滺修长白皙的手上那样明显。

    萧楫舟心疼地想要触碰, 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伤口的时候猛然顿住。他转身从暗格里找出千金难求的伤药“绿丝绦”, 轻轻地抹到齐滺的伤口上。

    萧楫舟绷着脸,好像他看到的是什么致命的伤口一样。

    齐滺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了:“就是下面的时候被热汤蹦了一下,我自己都感觉不到疼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反而任由萧楫舟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萧楫舟边抹药边说:“不疼也不行, 现在不治, 万一恶化了呢?再说了, 小齐大人手是写治国良策的,可不是用来洗手做羹汤的。”

    萧楫舟抹完了药,将“绿丝绦”随手扔在一边, 又对着齐滺的手吹了吹,才说道:“下次别做这些了, 我养着厨子是干什么的?”

    齐滺却笑:“那我问你,你开不开心?”

    萧楫舟原本还绷着的脸顿时就松开了, 他不由伸出指尖,在齐滺的鼻尖上点了一下,语带无奈地说道:“你啊。”

    齐滺将碗推到他面前:“快尝尝, 喜不喜欢?”

    浓郁的香味萦绕在鼻尖,筋道的口感炸开在味蕾,萧楫舟说道:“喜欢, 阿滺做的比御厨做的好多了。”

    等萧楫舟吃完了面, 齐滺本想收拾碗筷, 萧楫舟却拦住了他,自己将碗筷收拾妥当,又叫来王福全将食盒带走,萧楫舟才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说着,萧楫舟的声音中竟然带着些微的委屈:“自从你有了自己的府邸,这勤政殿就成了客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隆德殿更是成了冷宫,你竟一次都没有踏足过。”

    齐滺:“……”

    齐滺连忙为自己辩驳:“你说话要讲证据,勤政殿我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我根本就不想来好吗?”

    谁想上班啊!

    谁不想只拿工资不干活!

    为什么萧楫舟竟然觉得他是真心想来上班的啊!

    听到了齐滺的真心话的萧楫舟:“!!!”

    萧楫舟当场就震惊了:“好啊你,放纵了,浪荡了,陛下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齐滺被萧楫舟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他耸着肩膀扑到了萧楫舟的怀里,灿烂的笑声从齐滺的口中传出,听得萧楫舟又是气又是无奈,最终又转话化成了算了吧。

    算了,齐滺开心就好,其他的东西有什么好纠结的。

    萧楫舟笑着摇摇头。

    齐滺笑够了才从萧楫舟的怀里起身,他坐得并不端正,甚至还歪歪扭扭,并且没有一点要端正坐姿的表示。

    齐滺的放松也让萧楫舟原本的紧绷逐渐消失。他渐渐意识到,在齐滺的面前,他不必做一个言行举止都要拿尺子度量的皇帝。齐滺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肆意的大男孩,他在齐滺面前也可以做那个肆意的自己。

    萧楫舟也干脆换了让自己舒服的坐姿,他撑着下巴问:“还没说呢,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

    齐滺:“本来在家准备睡了,突然看到洛阳宫里灯火通明,以往这个时候你都睡了,今日却反常。我猜到你可能不会太开心,所以就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开心,齐滺不用猜就知道,肯定不会是因为国事。萧楫舟想得开得很,国事上绝对不会为难自己,只会纠结是杀一个还是诛九族。

    能让萧楫舟大半夜还糟心到睡不着的,只怕就是皇家那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而最近关于皇家的破事,不就是云书牵扯出来的萧盛和罗靖儿?

    一想到萧楫舟八成又在因为这点破事内耗自己,齐滺当场就睡不着了。

    想到这里,齐滺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萧楫舟沉默了一瞬,“没什么”三个字在嘴边逛了一圈,最终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是关于靖儿的事……”

    听完了萧楫舟的话,齐滺最终了然地点头:“我明白了,你现在很不开心,因为你觉得你被骗了。你觉得靖儿明明就是一个什么都懂的孩子,却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会不会是在欺骗你、甚至是别有所图?”

    萧楫舟抿着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齐滺又问:“你觉得萧盛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又觉得他是不是冷心冷面不在乎姨母,又担心他因为姨母而迁怒于你?”

    萧楫舟还是点头。

    下一秒,一巴掌就扇到了他的脑门上。

    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的萧楫舟:“???”

    随即,是齐滺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就为这么点破事,你纠结了一晚上?”

    萧楫舟忍不住辩驳:“这些事难道不重要吗?”

    齐滺却问:“重要吗?”

    萧楫舟当场愣住。

    齐滺:“一个人的想法是多变的,大部分人更是明白,他的想法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你纠结他们怎么想的做什么?难道还真的希望他们把你当天神崇敬?”

    “……”萧楫舟忍不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萧楫舟半天没说出话来,但是齐滺却明白了萧楫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帝王的通病,总是希望万事尽在掌控。一旦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们的掌控,他们就会开始疑神疑鬼,又名——多疑。

    萧楫舟是个多疑的帝王,这是显而易见的。

    从小便侍候他的王福全他不信任,在战场上能交托后背的崇玉山在萧楫舟面前也要小心翼翼,除了皇帝无人可以依靠的内外侯官,萧楫舟也不会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

    这样多疑的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机深沉之辈。而很不巧,现在的萧盛和罗靖儿,在萧楫舟的心底都是心机深沉之辈。

    萧盛明知自己的姨母因弑君刺驾被抓,他为何不出现?

    罗靖儿与云书说那些话,是不是早就知道有内侯官在旁听,所以故作姿态?

    这样的怀疑萦绕在萧楫舟的心里,与其引起的被背叛感相纠葛,快要把萧楫舟逼疯了。

    齐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劝,想了半天,他也只能说出一句:“文殊奴,你不妨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呢?”

    “若你是萧盛,你现在会怎么做?”

    你的姨母为了给你的父亲报仇,要去杀掉你的小叔叔,结果失败被抓。你会怎么做?

    萧楫舟想了半天,最终喃喃道:“我不会出面。”

    因为一旦出面,做什么都是错。

    央求萧楫舟放了云书?

    弑君之人都让放,萧盛安的什么心?

    出面要求严惩云书?

    那是萧盛的姨母,目的还是为了给他的父王报仇。萧盛要她去死,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进退狼狈,拒不出面,反而是萧盛最好的选择。一切交给萧楫舟去选择,不论萧楫舟做什么,萧盛只需听从。

    齐滺又问:“若你是靖儿,母亲早亡,父亲再娶,继母不慈,你还可能天真下去吗?”

    萧楫舟当场摇头:“那样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何况,靖儿是阿姐教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接下来的话无需齐滺再说,萧楫舟也明白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迷茫问道:“阿滺,你说,这个世间为何变得这样快?我甚至觉得还没有眨眼,眼前的一切便早已物是人非。”

    齐滺一本正经:“因为你吃饱了撑的。”

    萧楫舟:“……”

    萧楫舟:“???”

    齐滺:“若你是平民百姓,每日为了一口饭吃而拼命劳作,今天祈求风调雨顺,别地里的庄稼没有粮食;明日祈求父母官还有点良心,贪污就贪污,至少给他们一条活路,你哪里还有心思伤春悲秋,想什么物换星移?”

    萧楫舟:“……”

    【傻眼.jpg】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好半晌,萧楫舟才憋出来一句:“你说得对。”

    齐滺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要是真这么闲,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干。奏折批累了,也可以去外面走走嘛。再不行,你关注一下洛阳城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什么东家的赏花宴,西家的蹴鞠比赛,没事多出去逛一逛,人啊,一闲就容易想东想西。”

    萧楫舟:“……”

    一番话说得萧楫舟无言以对,一时之间都开始怀疑今日发生的一切,始作俑者是不是都是闲得没事干的自己。

    萧楫舟愣愣地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说着,萧楫舟忽然间想起一件事,他从满地乱七八糟的奏折中扒拉出一份递给齐滺,说道:“杨念玄递上来的,说新军训练得已经小有成就,现在可以阅兵了,问我要不要去。”

    说着,萧楫舟发出邀请:“阿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齐滺接过奏折看了起来,等他看完杨念玄的奏折,心里涌现出一个想法来:“既然要办,不如我们大办?”

    “大办?怎么个大办法?”

    齐滺:“我们让整个洛阳城的官员都携家眷一起去京郊观看这场阅兵,一是扩大新军的威望,这样新军的训练法就可以从左翊卫推广到十二卫四府,覆盖整个禁军后,便可以推广到全军。”

    “第二嘛……”

    迎着萧楫舟好奇不已的目光,齐滺摸了摸下巴:“我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忽悠几个年少热血的孩子加入禁军。若是官家子弟多了,我们从户部捞银子补贴新军也更容易一些。”

    萧楫舟:“……”

    萧楫舟缓缓点头:“好,我负责想办法把户部那帮老顽固的祖孙后代都扔到新军去。”

    齐滺勾住萧楫舟的脖子,满脸赞扬:“孺子可教也。”

    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目的得到了达成,齐滺满眼灿若繁星。看到这样的齐滺,萧楫舟忽然间就觉得,若是能每天都看到这样的齐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齐滺开心,萧楫舟此生无悔。

    【作者有话说】

    舟舟:想做老婆的哆啦A梦,把老婆放在兜兜里

    第106章 川拨棹

    春猎为蒐, 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齐滺最终琢磨了一下, 觉得新军的阅兵可以和秋狝一起办了, 能有理由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 还能省一笔经费。

    听着齐滺絮絮叨叨省下来的银子都能做什么,萧楫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知道点头,最终以一句“都听你的”作为结尾。

    萧楫舟忍不住道:“管家婆。”

    听得齐滺直翻白眼:“你当我想管?有种你管户部要银子啊。”

    户部那群铁公鸡, 让他们拨银子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今日说没钱, 明日便干脆避而不见, 搞得齐滺每次向户部要钱都很头疼。

    让萧楫舟出面,这位仁兄又不懂得委婉,动不动就要砍人家头, 看得齐滺比那些要被砍头的都头疼。

    想到户部那群食古不化的老臣,齐滺默默道:“这次秋狝, 我肯定把他们儿孙都忽悠到新军去,我看他们掏不掏钱。”

    萧楫舟被齐滺逗得哈哈大笑。

    ******

    七月十三日, 新军的阅兵仪式并秋狝在洛阳城外的围猎别宫举行,满朝文武并家眷都被萧楫舟叫了来。

    新军大都督杨念玄穿着一身银白铠甲指挥新军的阅兵仪式,嘹亮冲天的口号看得一些没上过战场的文臣都开始发抖。

    令行禁止杀气冲天的新军让兵部尚书李之昂都忍不住摸着胡子说:“精锐之师。”

    说着, 李之昂问身边的禁军十六将军:“几位将军怎么看?”

    一个络腮胡的大汉连连点头:“台阁大人所言不假,这支军队绝对可在老夫所见过的军队中名列前茅。”

    另一个将军道:“依老夫所看,此精锐部队不逊于史书所言的魏武卒、秦锐士。”

    李之昂满面红光:“秦有锐士, 不可阻挡。如今我大梁也有这样一支‘锐士’, 不知可否成为一支常胜之师啊?”

    “那是必然。陛下重兵。天下将士都念着陛下的好。我大梁猛士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自然是常胜之师!”

    “……”

    另一处,萧楫舟看着眼前整齐划一的队伍,也不得不承认,这支一开始在他心里就是贵族子弟组成的少爷兵的军队在此时此刻当真给了他无尽的震撼。他估算了一下,只觉得这支军队的能力只怕不逊于他当年在凉州带领的百战之师。

    萧楫舟回头对已经改了汉姓的老太师杨衡奇说道:“虎父无犬子,当年老太师单枪匹马在突勒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禄卿大人也敢孤身入松墨草原,都是忠勇之士。如今杨念玄忠勇如此,老太师可放心了?”

    杨衡奇微微欠身:“都是陛下看重,才有了这小子的今天。”

    耳听无数人都在夸赞杨念玄带领的新军,萧盛忍不住道:“陛下,臣请旨,愿与大都督一较高下。”

    萧楫舟当场笑了:“就拿你带领的左侯卫?”

    这话里有轻佻之嫌,萧盛当场来了倔脾气:“左侯卫拱卫京师,素日以来从未放松训练,不见得次于大都督率领的新军!”

    萧楫舟笑着点头:“好!我大梁未来的顶梁柱就该有这种魄力!去,不论输赢,朕都赏你!”

    萧盛扬着披风下楼,一派少年风流。阳光打在他的身上,都遮不住萧盛身上的光芒万丈。

    看着这样的萧盛,萧楫舟微微眯起了眼。他转头,问身边的齐滺:“你觉得,阿盛和杨念玄,哪个会赢?”

    齐滺看了看意气风发的萧盛,又看了看沉稳练达的杨念玄,最终说道:“广陵郡王吧。”

    “哦?”萧楫舟好奇,“理由?”

    齐滺:“你肯定会觉得大都督赢的,只怕许多人都觉得会是大都督赢,没有一个人站广陵郡王,广陵郡王也太惨了些。”

    萧楫舟:“……”

    萧楫舟一时语塞:“你这不还是觉得杨念玄会赢?”

    齐滺理所当然地点头:“广陵郡王的年纪还是小了些。”

    别的不说,杨念玄大梁第一公子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他少入军旅,参加过大梁北抗突勒、南下攻楚两场大战,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

    而萧盛,再天纵之资,也不过是温室里长出来的花朵。要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萧盛能打败杨念玄,史书上萧盛起兵复梁就不会失败得那么快了。

    果不其然,战场上的风向简直是一面倒,萧盛完全被杨念玄耍得团团转,要不是杨念玄看在他广陵郡王的身份上,只怕上来萧盛三个回合都坚持不下,就要哭着回家找妈妈了。

    萧盛灰头土脸地回来,显而易见,刚刚的惨败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怎样的打击。齐滺刚想安慰一句,结果便看见萧盛可怜巴巴地走到李问疆面前,委屈兮兮地说了一句:“母亲,孩儿败了。”

    齐滺:“……”

    齐滺表示他拒绝吃这碗狗粮。

    好巧,李问疆也表示她拒绝吃这碗狗粮:“败了就想办法去胜,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齐滺差点没笑出来。

    萧楫舟贴心地给齐滺倒了杯水,低声在他耳边说:“稍微忍忍,别笑出来,不然阿盛要恼羞成怒了。”

    齐滺点头表示理解。

    等萧盛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萧楫舟才问高台上的百官:“各位爱卿觉得朕的大都督训练的新军如何?”

    飘扬的旌旗还在眼前,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否”字来,都连连称赞这支军队的骁勇。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萧楫舟满意地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朕想将新军的训练方法推广到全军,想必诸位也不会否决了。”

    刚刚夸赞新军骁勇的话余音还未散,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自己的脸,再加上十六将军并兵部尚书都冷着脸看他们,大有“谁敢反对就和我的拳头较量较量”的架势,因此众人都只能连连点头。

    萧楫舟当场便下令:“既然如此,那新军的训练方式便推广到全国,先从十二府四卫等中央禁军开始,再逐渐推广到全国各地郡县的府兵,最后再在边防军队实行。”

    萧楫舟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李之昂的身上:“李台阁,你是兵部尚书,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最迟今年年底,各地郡县都要开始;明年年中,朕要看到焕然一新的边防部队。”

    李之昂:“……”

    李之昂万万没想到,最后这个一点都不好干活竟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之昂心里苦,但表面上还是要笑嘻嘻地答应:“臣遵命。”

    ******

    当禁军改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齐滺也成功地看到了户部批下来的条子。

    新军阅兵举办得非常成功,自从阅兵日结束之后,禁军便收到了无数世家子弟要参军入伍的申请,多到大将军都忍不住说道:“当年一个个地嫌弃我们都是大老粗,现在又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大量的世家子弟进入禁军,户部不敢得罪满朝文武,因此要钱的条子批得非常快,就连沈涵将条子送过来的时候都忍不住说:“真有你的,我从来没见过户部什么时候这么痛快地批过条子。”

    这样的场景看得齐滺又是开心,又是心惊。

    银子入账,齐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让他持续性胆战心惊:“做事只有符合世家的利益才能办得快吗?这样下去,国家究竟是谁的?”

    皇帝的命令不如大臣们的同心协力,齐滺忍不住想,怪不得历史上的萧楫舟那么喜欢杀人——

    不多杀几个,这些仗着家世便倚老卖老的世家重臣又怎么会听话?

    齐滺忍不住摇头:“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世家大族再也无法左右朝政。”

    说完,齐滺便忍不住扶额:“难啊!”

    难得见齐滺露出这样的情绪,萧楫舟心疼地摸着齐滺的额头,说道:“阿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科举制比我想象的还要完善,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日子不多了。”

    齐滺却摇头:“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科举制再完善,没有庶族人才也是白扯。可如今世家垄断知识,凭我们开设的书院,至少要十年,才能涌现出大批的庶族人才,来冲击世家子弟的入仕之路。”

    “十年……”齐滺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这个十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真等十年以后,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齐滺从面前的书案中翻出一份奏折递给萧楫舟:“你自己看看,司农寺送上来的。”

    萧楫舟打开这份奏折,意外地发现,这份奏折竟然是司农寺丈量土地的奏折。萧楫舟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做的?”

    齐滺:“让司农寺搞清楚什么地方适合种植什么庄稼的时候,就派工部顺便丈量了一下土地。没有大动干戈,只是个模糊的数据,但……你自己看吧。”

    萧楫舟带着疑惑看了下去,只是越看脸色越难看。

    齐滺:“土地一共就这么多,世家垄断了将近七成,只给百姓三成耕种的土地!文殊奴,你自己想想,土地兼并若再不加以制止,几十年之后,天下还有多少田地能留给百姓耕种?百姓都为世家耕种土地了,每日所思所想都是如何吃饱饭,又如何肯放壮年劳动力去读书习字?”

    齐滺深呼一口气,才说道:“文殊奴,这种土地兼并,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

    良久,萧楫舟都没有说话。往日里不论说什么都会同意的萧楫舟在面临齐滺提出的土地改革这个问题上却罕见地选择了沉默。

    好半晌,萧楫舟才开口:“阿滺,你让我想想。”

    齐滺点头:“好。”

    萧楫舟这时却问:“阿滺,土地改革的事,你想了多久?”

    齐滺一怔,随即便说道:“很久。从我决定帮你改革的那天起,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萧楫舟:“想了这么久,今日才说?”

    齐滺:“早些日子说,这件事我们都办不成。但是现在,你有了帝王的权威、有了听命于你的军队、更是掌握了经济大权,我们可以动一些根本的东西了。”

    之前齐滺所做,不论是兴办科举、创立新军还是开办国企、建设书院,说到底,都是被决定的“上层建筑”,哪怕科举制影响了世家子弟的入仕之路,但在世家垄断知识的前提下,科举制度也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但是只动“上层建筑”,是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挽救一个国家的。

    历史上的大梁为什么会二世而亡?仅仅是因为梁昏帝的劳民伤财三征高丽?

    都不是,说到底,是大梁的制度崩溃了。

    梁景帝以臣代君夺得君位,名不正而言不顺。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他先是通过对外战争来转移矛盾,后是将关陇贵族、关东贵族、南方士族三大势力放在一起养蛊来保持平衡。

    可这样妥协的政策,带来了一个封/建王朝无法避免的问题:土地兼并。

    梁景帝要靠世家贵族鹬蚌相争来维持自己的帝王威严,他不敢损害世家贵族的根本利益,不敢动这些世家大族在南北二十七朝乱世里兼并的大量土地。听之任之的后果,就是世家大族垄断了全国七成的土地。

    世家大族的垄断导致了百姓的根本贫穷,再加上萧楫舟迁都洛阳、修建运河、三征高丽的刺激,才导致了大梁建国三十年,制度就已经开始崩溃。

    如今齐滺能防着萧楫舟进行劳民伤财之举,但如果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解决,百姓就会持续性陷入根本的贫困。这种贫困是齐滺再如何推行优质稻种、创办再多的国企都解决不了的。

    齐滺劝道:“文殊奴,我们不大动,我向你保证,我会保证世家大族的利益,会让他们保留大部分的土地,继续维持世族的荣耀。”

    萧楫舟依旧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不认同。

    齐滺再一次保证:“文殊奴,我懂,我真的懂。现在的生产力达不到要求,不也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现在就可以均分土地。我只是想阻止土地大量兼并的现象,给百姓们一条活路。”

    可萧楫舟却依旧说:“你让我想想……不急……”

    齐滺还想再说什么,可萧楫舟干脆利落地转移了话题:“卢师傅给我来信了,说运河已经将现有河段全部修复了,接下来就是开通新的河道。我们要不要去江南逛逛?我想看看,这些百姓究竟有没有因为我的政/策受益。”

    齐滺动了动唇,长时间的欲言又止。好半晌,他才说了一个字:“好。”

    齐滺离开了,萧楫舟烦躁地坐在垫子上,随手将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

    此时,他满脑子回响的都是一句话:齐滺要动土地。萧楫舟烦躁地扶额,只觉得眼前真是个大难题。

    土地是世家之本,是世家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些人怎么会容忍齐滺动土地?

    因此,哪怕萧楫舟知道齐滺说得是对的,再让世家无休止地进行兼并土地,整个国家都会出事,但萧楫舟还是不想让齐滺进行这件事。

    尤其是,齐滺说,他从一开始就想动土地。

    这一刻,六月初六登舟拜水那天,齐滺和他说过的话又萦绕在耳畔:“从古至今,像我这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当时萧楫舟还在为齐滺觉得他是卸磨杀驴之人而感到愤怒,可现在,他好像隐隐明白了齐滺的担忧。

    和满朝的世家作对,齐滺有几个脑袋?真到了那一步,萧楫舟能在明面上护住齐滺,世家便会彻底撕掉脸皮,哪怕行刺杀这样让人不齿的事,也会除掉齐滺。

    这个想法惊出萧楫舟一身的冷汗。

    萧楫舟忍不住想,绝对、绝对不能,让齐滺和土地改革联系在一起。

    绝对不能。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太爱我了,甚至愿意为了我去死,怎么办?

    狗作者:锁链or小黑屋,你选一个吧

    舟舟: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选择都要

    第107章 江南柳

    萧楫舟要南下的事准备得很快, 也不知是他为了南下早已准备许久,还是生怕继续留下洛阳,齐滺会继续和他说土地改革的事。

    帝王南巡从来都是大事, 因此, 这次萧楫舟依然没有正大光明地说要南巡, 而是借口病体沉疴不得上朝,让太后元沚代理国事。

    早已撤帘归政的元沚近些日子以来一心扑在济慈寺的慈善事业上,万万没想到某日醒来就接到这么大个噩耗。

    一点都不想干活的元沚多番推脱,最终定下了太后元沚和老太师杨衡奇共同总理国政。

    在满朝文武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萧楫舟已经带着齐滺乘坐小船顺江而下。

    琼阳大运河的河段现在还是一段一段的, 没有完全接通, 但无数河道的修缮扩建使得河道上远比往常热闹。

    萧楫舟轻摇手中的折扇, 一派世家公子的风范。他看着江南地区的熙攘船只,忍不住道:“无怪乎世人皆道江南好,江南的气候确实比北地好得多。”

    已是八月, 仲秋已至,在洛阳时怕冷的齐滺已经穿上了披风, 然而南下没多久,温热的气候便成功让齐滺脱掉了披风。

    齐滺坐在船头, 看着南方的山山水水,眼底都是怀念:“我也一直觉得江南比北地好,北地太冷了。”

    萧楫舟坐到齐滺身边, 道:“你若喜欢,我们就把江都别宫修缮一下,一到冬天, 我们就来江都避寒。”

    齐滺:“……”

    还没等齐滺反对, 萧楫舟又说道:“你若是当真喜欢江南, 我们也可以迁都江都,也省得来回跑了。”

    齐滺赶紧打消昏君的念头:“我觉得洛阳挺好的,还是别折腾了。”

    江南到底离北地太远,而现在大梁的心腹之患——东西突勒与高丽都在北部,一旦突勒与高丽犯边,萧楫舟远在江都,一定会贻误战机。

    齐滺可不敢担这样大的干系,连忙说道:“洛阳真的很好,我亲自督建的城池呢,怎么舍得离开?”

    萧楫舟定定地看了齐滺许久,也不知道都脑补了什么,看得齐滺只觉得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在齐滺忍不住想问几句的时候,萧楫舟终于收回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随意地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一时之间,齐滺只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哪里怪他又说不好。

    就在齐滺纠结的时候,在船尾撑船的侯七问:“两位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前面有个岔道口,往西是豫章,往东就是余杭。”

    迎着萧楫舟的询问,齐滺道:“去哪都行,看你。”

    反正齐滺不信萧楫舟想下江南就是随便走走,肯定和当初东巡时一样有自己的目的。只不过东巡是为了洛阳周边的铁矿,现在南巡是为了什么,齐滺觉得不好说。

    果不其然,在齐滺表达了他无所谓的态度之后,萧楫舟连想都没想,就说道:“往东,我们去临安。”

    临安,当年大齐南渡之后的首都,在南齐被南楚替代之后,首都才由临安变成了江都。但由于南楚开国皇帝是南齐末帝的外甥,因此临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南楚的陪都,热闹程度一点都不比江都少。

    萧楫舟想去这里是为了什么,齐滺觉得他可能有些猜测了。

    小船顺流而下,一路往江都驶去。越靠近临安人越多,到了很接近临安的时候,河道里竟是满满登登的船只,连靠岸都做不到。

    临安的客流量竟然这么大?

    齐滺好奇,问一旁船只上的一位书生:“敢问兄台,临安最近是有什么盛事吗?怎么这么多人?”

    那书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道:“你是北方人吧?”

    没想到一句话就被这书生探听到了来历,齐滺的脸上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在下确实是北地人,兄台怎么看出来的?”

    那书生道:“因为你若是江南人士,就不会不知道最近是什么日子。”

    说着,那书生还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摇头晃脑道:“说出来吓死你,再过几日,那可是当年海棠舍人在临安聚贤楼聚众论道的日子。”

    齐滺:“!!!”

    这书生这么一说,齐滺忽然间就想起来了。

    书生口中的海棠舍人,说的应该是南齐时期靖北帝钦封的中书舍人越空蒙。此人出身当时的望族凤翔越氏,在北方鞑靼入侵、大齐无奈南渡之时,朝野上下皆被鞑靼铁骑吓破了胆,唯他一人主张挥师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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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复失地。

    而当时,在北方对抗鞑靼的是靖北帝的王叔上党王,越空蒙便以朝廷监军的名义北上督军,期望上党王驱逐鞑虏。结果上党王驱逐鞑虏是真,想要趁机裂土也是真,妄图养寇自重更是真。

    最终,越空蒙自戕于海棠花下,逼得上党王不得不北驱鞑靼来对抗南方朝廷的怒火。也因此,越空蒙被后世称为“海棠舍人”。南方子民深感其为收复失地做出的贡献,还兴建了许多“海棠祠”。

    而越空蒙一生传奇非常,流传最广的,就是他曾在临安聚贤楼共天下学子论道,使三千学子心服口服。

    齐滺忍不住道:“那再过几日聚贤楼还会举办戏曲、再现海棠舍人当年论战的一幕吗?”

    书生没想到面前这个他以为的北地蛮子竟然知道海棠舍人的事迹,脸上的笑容当场便灿烂了三分:“当然有!聚贤楼的论道戏四年一次,兄台这次有眼福了。”

    说着,书生提出了邀请:“兄台要不要和我一起?江南风光,兄台还没见过吧?”

    齐滺对这份邀请有几分意动,但想到萧楫舟或许会有自己的考量,便觉得不能自己就这么拿定主意。

    他想回头问问萧楫舟的意见,结果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先听到了萧楫舟的声音:“才来江南多久,装什么?”

    齐滺:“???”

    齐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便看见面前的书生脸色顿时僵硬了起来:“表、表、表、表、表、表哥?”

    齐滺:“???”

    这人管萧楫舟叫表哥?

    萧楫舟除了元岁之外,还有其他的表弟?

    想了半天,齐滺忽然间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元磬,现任衡山郡公元津的独子,其母亲姓姚,舅父正是在荆扬刺史案中被萧楫舟砍了脑袋扬州刺史姚霆。

    见到萧楫舟,元磬差点没哭出来,颤着声音道:“表哥,你怎么在这?”

    萧楫舟:“来转转,正好拜访一下舅父舅母。”

    这话鬼才信啊,但是元磬也不敢将自己的吐槽说出来,只能憋了一句:“若是父亲母亲得知表哥来了,必会非常开心的。”

    这话当真是假得不能再假。

    元津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却因为萧楫舟而被贬成了一个有名无权的衡山郡公,此生只能待在衡山郡做一个富家翁。

    而元津的妻子姚霁更不用说了。元津对萧楫舟也许只有萧楫舟弃他不用的不满,但萧楫舟可是杀了姚霁的亲哥哥,姚霁与萧楫舟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

    这两位只怕没有一人想见萧楫舟,难为元磬能眼也不眨地说出这么假的话来。

    萧楫舟根本没把这句客套话当真,他摇着扇子问:“聚贤楼的论道戏什么时候开始?”

    元磬结结巴巴地说:“后日,八月初八,海棠舍人在聚贤楼聚众论道的那天。”

    萧楫舟了然地点头,吩咐道:“给我们准备个房间,再想办法弄到最好的位置,阿滺想去看。”

    元磬连连点头:“表哥放心,肯定是最好的位置。”

    看着这对表兄弟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定下,一时间齐滺只觉得这两人当真像极了打脸爽文里要被打脸的炮灰反派。

    而当真到了八月初八那天,发生的事简直更坚定了齐滺的想法:元磬在聚贤楼和别人吵起来了。

    八月初八的临安是真的热闹,聚贤楼附近简直水泄不通。为了能近距离地看到聚贤楼的论道戏,聚贤楼的位置被炒到了十金打底,没有点身家背景,连聚贤楼的门都进不去。

    据说饰演海棠舍人越空蒙的伶人都要层层筛选,仅限男子,要求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还要气质绝佳无风尘之气。层层要求累积下来,使得能够扮演海棠舍人的伶人在江南地区是绝对的名声斐然之辈。

    名声斐然之辈,自然少不了爱慕者。无数五陵少年为了接近伶人,愿意付出百金千金。

    这次饰演海棠舍人的伶人名唤“昭质”,姓氏不详,据说也曾是个世家公子,但因为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流落风尘,成了个供人驱使的伶人。他不愿玷污祖辈声明,因此拒绝告知世人他的姓氏。

    但也正因如此,这位昭质公子在江南地区更加炙手可热。

    而这位昭质公子,还当真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爱慕者,那人便是余杭何氏的公子,何维。而聚贤楼视野最好的位置,原本是这位何维公子定下的。

    但也不知道元磬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这个视野最好的位置被元磬拿下了,何维公子吃了个亏不说,还在心上人面前损了颜面,一时间脸上挂不住,便来找场子了。

    于是,当齐滺在天字号包厢里优哉游哉地吃着聚贤楼秘制的、据说是海棠舍人最爱吃的乳酪的时候,便听见包厢的大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何维公子脸色难看地冲了进来,上来就要和元磬掰扯掰扯什么叫作先来后到。

    而元磬世子从来都是被捧着长大的,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当场就回怼了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本世子这个朝廷册封的郡公世子指手画脚?”

    何维公子不甘示弱,怼了一句:“一条被皇帝赶出来的丧家之犬,也好意思出来摇尾巴?”

    然后,十分理所当然的,二人打了起来,打得整个聚贤楼的人都来看起了热闹。

    不巧的是,萧楫舟不但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也想看热闹。

    更加不巧的是,萧楫舟不但自己不劝架,还不让齐滺劝架。

    齐滺:“……”

    刚想说什么的齐滺,便听见扭打在一起的二人一句句惊天动地的词开始往外蹦:

    “什么狗屁世家,仗着祖宗的基业掩饰满肚子蝇营狗苟的玩意儿。”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还贵族?谁不知道你们祖上数几代还在茹毛饮血呢!”

    “呸!就是茹毛饮血我们元氏也保得一方平安,你们余杭何氏呢?见一个皇帝投降一个的软骨头!”

    “得了吧,你爹八岁还没念过书呢。”

    “你爹还和小姨子通奸,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呢!”

    “怎么,你爹就没召妓了?谁不知道衡山郡公在朝廷下令封锁秦楼楚馆之后把所有看得上的风尘女都收在后院?”

    “笑死,你当成个宝的昭质公子不也是个出来卖的玩意?”

    “你混蛋!”

    “你无耻!”

    齐滺:“……”

    【嗑瓜子.jpg】

    【作者有话说】

    越空蒙的故事可见拙作《白月光死后他们后悔了》,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一看。提前排雷:慎入啊,这本写的十分放飞,八匹马拉不回来的那种放飞。

    没兴趣的小可爱不看也没关系,没有剧情性的联动,就是个背景,没看过不会影响本文的观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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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江南柳

    最终, 这场小学鸡一样的打闹在两位贵公子的精疲力尽下拉上了帷幕。

    元磬躺在地上气喘吁吁:“何维,你给小爷等着。”

    何维满头大汗:“等着就等着,谁怕谁!”

    齐滺吃足了瓜, 终于想起来刚刚被扔在一旁的良心, 示意侯七和侯十三将两位公子扶起来。

    元磬起身后, 第一时间就抱起了萧楫舟的大腿:“表哥,你听到了吗,他欺负我!”

    何维都被气笑了:“元磬,你搞清楚, 是你抢了我的位置!”

    元磬不甘示弱:“怎么就是你的位置了?掌柜可是说了, 这个包厢是空的!”

    何维咬牙切齿:“还不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 耍你那皇亲国戚的威风!”

    元磬假笑:“得了吧, 明明就是你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还非要找借口挽尊。”

    何维气得牙齿都在颤抖:“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出的价可是聚贤楼有史以来最高!”

    元磬气死人不偿命:“我出的价比你高!”

    何维都要气得跳脚了,齐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说道:“你们别吵了。”

    元磬老老实实闭嘴,何维却丝毫不给面子:“你又是谁, 敢这么和我说话!”

    萧楫舟的脸色当场沉了下去,元磬差点没跳起来:“何维!你给我放尊重点!他可是你能训斥的!”

    “我有什么不能……”

    话说了一半, 何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元磬那个明显气度不凡、他却从未见过的“表哥”身上,随即又将目光移向两个已然握住腰间剑柄的“护卫”, 最后才将看向那个言笑晏晏、看起来就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的温润公子。

    元磬的表哥、两个身量挺拔还能佩戴长剑的侍卫、一个俊俏公子……这样的阵容让何维忍不住想起了在家时父母对他耳提面命的提醒。

    何维结结巴巴地开口:“陛、陛、陛、陛、陛下……”

    萧楫舟将食指抵在唇畔,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他一句话都没说,却是明显的承认。

    何维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当即吓得跪到了地上, 却因为萧楫舟的动作而一言不敢发。

    萧楫舟没有让他站起来, 而是就着这个姿势问元磬:“元磬,你刚刚说这位何公子狎妓?”

    元磬:“!!!”

    万万没想到火会先烧到自己身上,元磬连忙跪下找补:“表哥,刚刚都是玩笑,都是玩笑……昭质公子是伶人,不是妓/子。”

    “哦——”

    萧楫舟拖长了声音,问何维:“何维,朕记得你有官职在身,你告诉朕,你有没有违背律法,以官身狎妓?”

    何维忙道:“陛下明鉴,臣没有。一来,自陛下与都察院院使下令关闭全国的秦楼楚馆以来,我大梁上下再无妓/子。正如元世子所言,昭质是伶人,却非妓/子。二来,臣虽与昭质交往甚密,但我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不,应该说是臣单相思,昭质从未回应过臣。臣与昭质清清白白,从未有过狎昵之事。”

    听了这番辩驳,萧楫舟随意地点点头,没说信了也没说没信,反而问:“你刚刚说衡山郡公违逆朕的意思,将秦楼楚馆中的妓/子全部接回了家?”

    元磬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违逆圣意”这个罪名落在元津的身上,当场便说道:“陛下,家父、家父只是纳妾,对,纳妾。自秦楼楚馆关闭以来,那些妓/子恢复良人身份,父亲纳她们是有正经纳妾文书的。”

    萧楫舟却道:“朕没有问你。”

    他冲着何维扬了扬下巴:“何维,朕在问你。”

    何维一时间拿不准萧楫舟的心思,但想到刚刚元磬也曾为自己洗脱狎妓的罪名,现在落井下石未免太过不厚道,因此便咬了咬牙说:“是臣刚刚口不择言了。正如元世子所说,我大梁律法并没有规定官员勋爵不能纳良人为妾。”

    “这样啊……”

    萧楫舟拖长了声音,在元磬和何维的心都要跳出来之后,他才缓声说道:“既然都是我大梁遵纪守法的官员勋爵,那便起来吧,跪上一地是什么意思?好像朕是什么暴/君一样。”

    此话一出,元磬和何维当即松了口气,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一股绝处逢生的庆幸在血脉中流转。

    萧楫舟给齐滺续上了茶,才对元磬和何维说:“都坐吧,一会儿论道戏开始了,你们别扫兴。”

    元磬和何维战战兢兢地坐到了下首,齐滺不着痕迹地瞪了萧楫舟一眼,示意他见好就收。萧楫舟努了努嘴,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何维对齐滺的不敬和元磬的办事不力。

    看着萧楫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怎么样?朕够宽容吧”的情绪,齐滺恨不得扶额。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当中,聚贤楼一楼的论道戏开始了。

    场景与史书上记载的一般无二,讲的便是大齐南渡后皇室失去了绝对的权威,海棠舍人于聚贤楼论道,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言论让三千学子望尘莫及甘拜下风,也从而挽救了南齐朝廷岌岌可危威望。

    看着戏台上昭质公子扮演的海棠舍人,齐滺问:“真正的海棠舍人和他像吗?”

    在场四个人,三个都是北方来的“外地人”,唯有何维一个江南本地人。齐滺本以为何维会说些心上人的好话,却没想到何维竟然说:“海棠舍人的风采,昭质还是差了点。”

    齐滺饶有兴致地抬眉:“说说。”

    何维:“院使大人听过一首诗吗?”

    齐滺沉吟片刻,答:“天下风流入河汉,文曲倾洒尽江淮。皎皎明月一公子,世人尽知越家郎。”

    “对,就是这首。”何维道,“臣在幼时曾去过一次吴兴姚氏,有幸见过吴兴姚氏供奉的海棠舍人像,画像上的绰约风姿,昭质演不出万一。”

    吴兴姚氏,元津的妻子、元磬的生母姚霁便是出自吴兴姚氏,当初因谋反被诛的扬州刺史姚霆便是吴兴姚氏的家主。自姚霆身死后,虽然其余吴兴姚氏的众人并没有被波及,但依旧失去了顶级门阀的地位,沦落为二流世家。

    齐滺好奇:“海棠舍人的画像怎么会在吴兴姚氏?”

    何维一愣,但随即想到齐滺是北地人,不懂江南世家的弯弯绕绕,这才解释道:“吴兴姚氏往前数百年,有任家主名唤姚朔,官至靖北帝一朝的尚书令兼录尚书事,故世人尊为‘录公’。他曾是靖北帝的伴读,而海棠舍人也是靖北帝的伴读,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比金坚,因此吴兴姚氏有很多关于海棠舍人资料,据说都是这位姚录公写出来的。”

    “只是可惜。”说到这里,何维一叹,“自从去年……”

    何维看了眼萧楫舟,见萧楫舟的脸上没有怒意,这才继续说道:“吴兴姚氏近乎归隐之后闭门谢客,现在已经不知何处去,那些典籍也都没了。”

    齐滺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太巧了,真的太巧了。

    当初是萧楫舟说要来临安,结果他们一来临安,就碰上了临安盛兴百年的论道戏。而偏偏,故事的主角,这位死了近百年的海棠舍人,却和去年被萧楫舟诛杀的吴兴姚氏扯上了关系。

    这个逻辑闭环让齐滺无法不去想,萧楫舟就是故意的。作为一国之君,萧楫舟不会不知道他们南下临安会碰到论道戏,所以……

    萧楫舟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接触吴兴姚氏?

    这个想法刚刚落下,齐滺便听到萧楫舟说:“什么?关于海棠舍人的资料都被吴兴姚氏封存了?”

    齐滺眼皮一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果不其然,萧楫舟的下一句话就是:“院使大人喜欢海棠舍人,朕自然不希望院使大人伤心。这样,元磬,正好吴兴姚氏是你的舅家,你派人去找找他们,若是他们愿意献出有关海棠舍人的典籍,哪怕只是副本,朕便重新启用他们。”

    元磬:“……”

    嗯?

    什么?

    齐滺:“……???”

    我什么时候喜欢海棠舍人了?我不就是多问了几句?

    何维:“……!!!”

    传说陛下宠信都察院院使,如今看来,此话果然不假。

    齐滺带着满心的疑惑熬到了论道戏的结束,回到客栈的房间内,齐滺在侯七和侯十三震惊的目光中,一把将萧楫舟推进了客房,然后当着侯七和侯十三的面狠狠关上了房门。

    侯十三:“!!!”

    侯十三:“七哥,小齐大人要和陛下生小皇子吗?”

    侯七:“……”

    侯七扶额,并向自己的蠢弟弟扔了一条蠢狗。

    萧楫舟好整以暇地坐在做案几前,可怜兮兮地说:“小齐大人,你怎么如此粗鲁?”

    一副刚刚被欺负了的良家妇男样,好像齐滺对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这场面看得齐滺牙酸:“别来这出,你给我说明白了,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萧楫舟刚刚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齐滺道:“不准打马虎眼,敢忽悠我一句,我现在就启程回洛阳。”

    萧楫舟成功被齐滺吓唬住了,他瞬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能老老实实道:“为了姚家,或者说,为了崔泽。”

    齐滺眼皮一跳。

    崔泽。

    雍明太子萧桧舟的太子詹事,在雍明太子死后一直孜孜不倦地妄图推翻萧楫舟的帝位,还在萧楫舟即位之初搞出了荆扬刺史案。

    只是事后萧楫舟弄死了荆扬二州的两位刺史,却对幕后的主使崔泽轻轻放过。

    萧楫舟:“当初我之所以放过崔泽,一是因为他在为阿兄复仇,我不忍杀他;二是当初保他的人是阿姐,我给阿姐一个面子。”

    萧楫舟口中的“阿姐”毫无疑问指的是他的亲姐姐豫章公主萧知福。齐滺不解:“你当初不是放过他了吗?怎么如今又要抓他?”

    萧楫舟垂下了眼,在齐滺疑惑的目光中,轻声说道:“当初侯虔去豫章接靖儿回来的时候,听到了罗文礼和他的新妇说的话。”

    罗文礼便是萧知福选择的驸马,而让罗文礼迫不及待娶进门的新妇则是他的表妹朱忆秋。

    齐滺好奇:“侯虔听到什么了?”

    萧楫舟彻底沉下了脸。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墨色,自从认识萧楫舟以来,齐滺从未在萧楫舟的脸上见过如此难看的深色。仿佛这一刻,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对齐滺的话听之任之的好兄弟,而是史书上那位残暴冷血的帝王。

    或者说,这才是萧楫舟褪去在齐滺面前的伪装时真正的样子。

    齐滺的心瞬间提起,他听到萧楫舟冷得刺骨的声音:“罗文礼说,阿姐是被崔泽毒杀的。”

    齐滺:“!!!”

    【作者有话说】

    侯七:陛下在和小齐大人生宝宝

    滺滺:救命!男人不能生孩子!老攻,你管管他!

    舟舟:没事,你不能生,但我们可以模拟一下孕期(x)

    狗作者:收费章节长话短说——你们自己脑补

    第109章 江南柳

    在反应过来萧楫舟说了什么之后, 齐滺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豫章公主冒着这么大的干系保下了崔泽,崔泽反过头来毒杀了豫章公主?”

    这是什么现实版的农夫与蛇。

    萧楫舟脸色阴沉地点头:“当日侯虔是这样回我的。罗文礼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既没有上报于我, 也没有想给阿姐复仇的意思, 还护着他的新妇, 我不信他,所以我要自己查。”

    “你要查豫章公主的死因,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崔泽。”齐滺摸着下巴问,“所以, 崔泽和吴兴姚氏有什么关系?”

    萧楫舟从书案上抽了一张纸出来, 在上面写下了一个人名:“认识她吗?”

    齐滺低头看去, 就见昏黄的烛火下闪烁着一个人名——

    姚期。

    齐滺:“……”

    这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

    齐滺不耻下问:“这是谁?看起来是个女孩子?”

    萧楫舟点头:“对, 女的。刚刚何维不是说了吗,吴兴姚氏百年前有一位和海棠舍人关系非常要好的录公姚朔,姚期就是姚朔的亲妹妹, 南齐靖北帝的表妹。”

    “女将军?不能。”齐滺摇了摇头,“她若是一位女将军, 我不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

    忽然间, 齐滺想到了一件事,突然说道:“我记得,南楚的开国皇帝, 母亲是姓姚?”

    齐滺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南楚的开国皇帝高祖一生无妻无子,死后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侄子。但史书记载, 南楚高祖的父亲是独子, 南楚高祖按理来说并没有侄子。再根据史书上记载的一些历史事件, 有人推测南楚的第二任皇帝,很有可能原本是姓姚的。

    南楚的第二任皇帝很可能姓姚!

    这个猜测在齐滺的脑中突兀地出现,却让齐滺仿佛找到了萧楫舟要找吴兴姚氏的原因:“你是说,南楚皇室的后人,很有可能被吴兴姚氏藏起来了?”

    而作为想要推翻萧楫舟统治的崔泽,在没能拿到萧盛这张王牌的时候,即便起兵造反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崔泽如果要搞事,很可能会找到南楚皇室的后人,将其当作自己起事的傀儡。

    对于齐滺大胆的猜测,萧楫舟给予了肯定的答复:“阿滺真聪明,确实如此。”

    他说道:“当年南齐朝廷还在的时候,靖北帝为了收拢四处起事的诸侯,将自己的表妹封为江夏郡主,赐给忠勇侯为妻,后来他们夫妻二人便生了南楚高祖。”

    “靖北帝无后,在他驾崩后,南齐剩余的皇室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江南地区民不聊生,因此南楚高祖便率兵统一了南方,将国都由因为战乱而破败不堪的临安迁到了江都。在他的治下,南楚成为了南北二十七朝乱世中唯一的桃花源。”

    “但南楚高祖也一生无后,所以他找了个孩子,说是自己的侄子,将那个孩子立为太子。但是有传言,这个孩子实际上是姓姚。”

    齐滺不解:“南楚高祖为什么要找个姓姚的孩子来做下一任皇帝?就因为吴兴姚氏是他的舅家?”

    萧楫舟摇头:“实际上,根据世家的流言,南楚高祖并不是江夏郡主的亲生儿子,而是忠勇侯和一个医女生下来的。后来医女过世,江夏郡主又无子,才将南楚高祖抱养在了膝下。”

    萧楫舟这么一说,齐滺更懵了:“南楚高祖和吴兴姚氏没有血缘关系?那他更没有理由立吴兴姚氏的子孙为太子啊。”

    “是因为一个人。”萧楫舟在纸上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杏林春暖,魏知觅。

    杏林春暖是一个民间医药组织,规矩便是为穷人治病分文不收,为达官贵人治病绝对不可。

    在昌黎时齐滺和萧楫舟遇到的于渚便是杏林春暖的大弟子,人家最后还千里迢迢从昌黎赶到洛阳,救助了那些被太医门嫌弃青楼姑娘。

    而一代神医魏知觅,就是杏林春暖的创始人。

    齐滺觉得自己的心底像是有九只猫在抓:“这又和杏林春暖有什么关系?”

    萧楫舟一脸八卦的表情:“据说,南楚高祖是个情种,他之所以一生未婚,就是因为他喜欢杏林春暖的魏知觅先生。”

    齐滺:“!!!”

    齐滺猫猫震惊:“魏知觅是女的?”

    萧楫舟:“……”

    萧楫舟一脸的生无可恋:“男的,魏知觅是男的。”

    齐滺更加震惊了:“两个男人!”

    齐滺觉得他的三观受到了冲击:“你们这个年代,两个男人也可以吗?”

    萧楫舟用看封/建土包子的表情看齐滺:“你怎么这个封/建,两个男人怎么了?”

    说着,萧楫舟还继续爆瓜:“你不知道吧,据说南齐的靖北帝和海棠舍人也是这种关系,我还看过民间的秘史,据说有人曾亲眼看见海棠舍人衣衫不整地从靖北帝的寝殿里出来。”

    似乎是生怕齐滺受到的惊吓不够大,萧楫舟还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半夜三更,孤男寡男哦~”

    齐滺:“!!!”

    一直以来都活蹦乱跳的傻狗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震惊,他近乎机械一般地重复着这句:“两个男人,孤男寡男,半夜三更,衣衫不整……”

    看着齐滺这傻呆呆的样子,萧楫舟直接笑了出来:“哎呀呀,我们小齐大人也有震惊的时候!”

    齐滺瞪他,萧楫舟却不怕死地说:“小齐大人,你别这么封/建嘛,不就是两个男人?我还知道,听说吴兴姚氏的那位录公也喜欢海棠舍人,还有北方后齐的同蒙帝也和海棠舍人有过一段。你现在别是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被萧楫舟一个古人嘲笑封/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小齐大人受不得这样的委屈,他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罢了,多大点事,我还看过片呢!”

    “看片?”这回轮到陛下一脸懵逼了,“什么片?”

    “小黄片。”其实什么都没看过的小齐大人撒谎不打草稿,“你就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做什么吗?”

    皇帝陛下:“……”

    纯洁了一辈子的皇帝陛下还真没听过这么劲爆的话题,他将身体摆得更挺拔了些,努力摆出一副“我其实也没有很想知道、我就是单纯且纯洁地想多了解一些”的样子,装作云淡风轻地问:“怎么做啊?”

    齐滺眯起了眼,下一秒,他突然就俯身上前,整个人都快要贴到萧楫舟的身上了。

    齐滺身上轻忽的檀香流传,熏的萧楫舟无酒自醉。萧楫舟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话都结巴了:“你、你要干什么?”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脑子里都想过了些什么东西,萧楫舟的脸红得越来越明显,甚至就连身体也忍不住后仰了一点。

    齐滺低头看他,轻声问:“你想知道?”

    齐滺的眼中似乎有着什么超越平常的力量,让萧楫舟忍不住沉沦。萧楫舟在这股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愣愣地点头。

    齐滺又将头低下了几分,他的唇几乎都要碰到萧楫舟的耳畔,这样的亲密甚至让萧楫舟的耳畔都红了起来。

    齐滺轻声说:“我……不告诉你!”

    萧楫舟:“???”

    陛下懵上加懵目瞪狗呆,齐滺在一旁笑到打跌:“哈哈哈哈文殊奴你刚刚的样子好蠢、啊不是,好清纯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话都夹在了笑声里,萧楫舟先是震惊后是懵逼再是一脸恼羞成怒,他当场一跃到齐滺面前,掐住了齐滺的脸:“你再敢笑我!”

    萧楫舟没敢用力,放的水都成了汪洋大海。齐滺丝毫不惧,笑声满室。

    ******

    元磬的效率不是一般的快,在萧楫舟下达任务后不过三天,他便带来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年岁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修长、面如冠玉,一看便知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元磬对齐滺于萧楫舟介绍道:“陛下,院使大人,这就是吴兴姚氏的现任家主,姚芰衣。”

    姚芰衣,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名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齐滺看着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江南烟雨中依旧亭亭玉立的菡萏荷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齐滺当场起身,对姚芰衣行了礼:“姚兄。”

    姚芰衣回礼,动作优雅得像是史书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不敢当。”

    随后,姚芰衣又向萧楫舟行礼:“陛下来意臣已知晓,臣已与家中长者商量过,陛下要文献可以,我等双手奉上。吴兴姚氏也不需要以此来换取什么东西。昔年陛下恩德,吴兴姚氏都记在心中。”

    萧楫舟诛杀扬州刺史姚霆,让吴兴姚氏一夕沦落为二流世家,他说不恨;

    萧楫舟未曾株连,放过吴兴姚氏其他人,他说铭记在心。

    一时间齐滺分不清这人究竟是真的想得开,还是只是将愤恨藏在心里。眉头逐渐拧起,齐滺一脸怪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宛如湖中青莲的翩翩公子,只觉得这人的身上像是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然而比起齐滺的怀疑,平日里更加多疑的萧楫舟却在此时显出了十分的潇洒,他像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姚芰衣的话,连问都没问,直接招呼他坐下。

    待姚芰衣坐下,萧楫舟才道:“文献的事不着急,吴兴姚氏捐出藏书于国有功,赏你们些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推辞。但朕今日叫你来却不是只想问几份文献的。”

    海棠舍人是假,背后牵扯的南楚皇室后人和崔泽,才是萧楫舟真正的目的。

    只是萧楫舟的话连个头都没有起,姚芰衣却已然平淡地说道:“臣知道陛下的来意。当年南楚覆灭,确有一个小皇子逃了出去,但并没有来姚氏。”

    “陛下想知道的宫端大人,臣却略知一二。”

    宫端便是对太子詹事的敬称。齐滺一想到面前这人竟然在萧楫舟一句话都没有问的时候便猜到了这么多,就忍不住对这人好奇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齐滺的目光,姚芰衣的脸上露出了自他进入这间小院以来的第一个笑:“院使大人不必觉得奇怪。吴兴姚氏落魄至今,还能让陛下劳师动众的,便只有和宫端大人的事了,这点甚至都无需猜想。”

    说着,姚芰衣对萧楫舟道:“父亲与宫端大人交往甚密,臣知道的也并不是很清楚。甚至及至父亲自戕后,臣才得知父亲竟然妄图谋反。”

    “但陛下猜得不错,宫端大人确实是打算找到南楚的那个小皇子。”

    说着,姚芰衣从宽袍大袖中拿出一幅画递给萧楫舟:“这是臣在父亲身死后从他的书房里找到的,是宫端大人给父亲的书信,上面写着,宫端大人拜托父亲找一个胸前有三颗红痣的人,据说那是那位逃走的南楚小皇子的标志。”

    齐滺凑近了萧楫舟,发现姚芰衣递过来的书信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也确实和齐滺曾见过的崔泽的笔迹相差无几。虽无法确定必然是崔泽真迹,但这样质量的信件想要伪造也不简单,姚芰衣根本没有必要花大力气伪造这封信。

    如此一来,这封信的可信程度就高了许多。

    果不其然,看到这封信之后,萧楫舟连怀疑都没有,直接便对姚芰衣说道:“你有功,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君无戏言。”

    姚芰衣垂眸半晌,最终说了一句:“臣别无所求。若陛下非要赏些什么,臣斗胆,请陛下勿忘院使大人的功劳苦劳,不要让院使大人最后落得商君、吴起的下场。”

    齐滺:“???”

    齐滺还没想明白话题怎么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头坐在主位上的萧楫舟已然黑了脸,长袖一甩,便将案几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白玉杯在地上叮叮咚咚地滚落几圈,萧楫舟瞬间起身,呵斥了一句:“你放肆!”

    姚芰衣却臣一秒匍匐在地,重复了一遍:“臣请陛下勿忘院使大人的辛劳,予他善终。”

    萧楫舟气得想骂娘。

    【作者有话说】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齐滺躺在萧楫舟的怀里问:“那天你非要和我说别人孤男寡男,是不是那时候就对我有企图了?”

    萧楫舟亲了亲齐滺的脸,说:“天地良心,宝贝儿,我什么时候对你没有企图过。”

    齐滺:“……你好油啊。”

    ******

    晋江改了规则,九个字以上的文名上榜会被省略几个字,这本刚好十个字……所以我在向基友讨饭之后,成功讨来一个文名《我养明君有一套》,已经和编编报备了,但是还没来得及改,大家不要找不到这本啊……

    封面还是这个,就是单纯地改了字,还没有替换,你们千万别忘了我(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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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感谢我的老婆“一言生花”给本文写了攻视角的文案《半个明君》,写的好好,贴在文案上了,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一看,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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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在2023-10-30 20:48:08~2023-10-31 21:4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含章可贞冰絜渊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江南柳

    萧楫舟目光凉凉地看着姚芰衣, 眼底冷得仿佛能凝出冰来:“姚芰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朕说这种话?”

    姚芰衣以头抢地,语气依旧不卑不亢:“江南士子皆敬院使, 不愿其有朝一日弓藏狗烹。”

    齐滺:“……”

    谢谢, 但我真的不是狗。

    眼见萧楫舟被气得浑身发抖, 齐滺一想到每每和萧楫舟谈论到这种话题时,萧楫舟都是满心愠怒,此刻真的不敢让姚芰衣继续刺激萧楫舟,连忙对姚芰衣说道:“公子多虑了, 陛下不是那种人。”

    姚芰衣却道:“商君在世, 也从未想过孝公会弃他不顾。”

    秦孝公确实没有弃商鞅不顾, 商鞅最终是被秦孝公的儿子秦惠文王弄死的。

    只是齐滺上次这么和萧楫舟说的时候, 陛下是准备等他死了把所有反对他的人一波带走呢。

    万万没想到姚芰衣会和他想到一起去,齐滺一面觉得眼前这人真是个好人,竟然会为他这么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触怒帝王, 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兄弟可真是个棒槌,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果不其然, 这样不祥的结局直接触碰到了萧楫舟的逆鳞,萧楫舟气得风度都要维持不住了,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姚芰衣,眼底是根本没有掩饰的怒火。

    “姚芰衣……朕敬你是英雄好汉,今日便赏你这英雄好汉自裁, 如何?”

    姚芰衣没有起身,甚至说了一句:“臣谢主隆恩。”

    齐滺:“……”

    真是了不得,世上竟然还能有人将萧楫舟气成这个样子, 姚芰衣也是个人才。

    但齐滺绝不能让萧楫舟真的就这么杀了姚芰衣——

    且不说姚芰衣获罪均是为他, 他一言不发未免让人齿冷。单单就说姚芰衣此行是为了献书, 有功之人却因言获罪,萧楫舟赐死功臣,只怕名望在江南会一落千丈。

    齐滺当场拽住萧楫舟的袖子,唤了一声:“文殊奴……”

    刹那间,齐滺感受到一道诧异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来自姚芰衣的目光。

    在这个瞬间,齐滺忽然间想到,他和萧楫舟的关系,好像是确实有点亲密了。正常来说,臣子应该不会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拽住皇帝的袖子……吧?

    齐滺倏尔收回手,轻轻地咳了一声,仿佛刚刚的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陛下,臣觉得……”

    还未等齐滺将话说完,萧楫舟便挥了挥手,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

    说着,萧楫舟凉凉地看了姚芰衣一眼,道:“滚,别再让朕看见你。”

    ******

    元磬将姚芰衣送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说道:“表哥,你也太大胆了吧,你怎么敢这么和陛下说话?”

    姚芰衣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抿着唇一言不发。受到了冷遇,元磬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表哥……”

    姚芰衣忽而顿住。无人往来的小巷子里,姚芰衣清淡的目光落在元磬身上:“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内外侯官,你无需如此惺惺作态。”

    元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的目光锐利起来,脸上原本阳光的笑意已是半分不见:“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姚芰衣就这样看着他,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我有一件事不懂。大丈夫何患无妻,故而姑父对姑姑不好,我理解。可是你呢?”

    姚芰衣的眉头微微蹙起,眉眼却依旧精致:“姑姑是你的生母,你怎么能置她不顾?就像个……”

    他似乎是很苦恼,搜肠刮肚才想出来一个形容词:“没心没肺的畜生。”

    这话足够侮辱人,可是刚刚还冷着脸色的元磬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表哥,说话何必这么难听?你我到底有亲,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

    姚芰衣懒得和元磬掰扯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面对元磬的挑衅,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姚芰衣转身欲走,元磬上前一步拦住他:“表哥,就这么不顾亲情,要一刀两断?”

    姚芰衣眼神淡漠,身体却像是即将要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甚至还微微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成功让元磬黑脸,姚芰衣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依旧用他冷淡的声音说道:“你不是说了,你我是一样的人?你是畜生,我当然也是。”

    姚芰衣:“当年郡公和宫端意图谋反,失败之后将我父亲推出去当挡箭牌。为了姑母,也为了郡公当年的提携之恩,父亲扛下所有罪名自尽身亡;你以姑母相挟,我亦将你让我做的事做了。从今日起,吴兴姚氏已然再也不欠你们的了。”

    说着,姚芰衣竟然端端正正地向元磬作了个揖:“恩怨已消,姚某唯愿带着剩余族人相逢林下远离世俗,世子莫要再寻姚某。”

    姚芰衣转身离去的背影挺立得如同雨中盛放的荷花,元磬看了,脸上却唯余阴沉。

    ******

    胸前有三颗红痣的人并不好找,但在内外侯官庞大的关系网下,不过几日,萧楫舟竟然真的收到了侯七的奏报。

    萧楫舟还摇着他那副自从到了江南便为了附庸风雅而从不离身的扇子,仿佛他真的不过是一个闲散的世家公子。

    僻静的巷弄内,萧楫舟将扇子抵在下巴上,饶有兴致地问:“你确定,那个伶人昭质公子,便是南楚逃亡的小皇子?”

    侯七:“属下并不确定,只是属下已经派人打探过,那个伶人的胸前确实有三颗红痣。属下甚至派人查验过,那三颗红痣绝对是天生的,不是后天长成的。”

    萧楫舟都好奇了:“堂堂南楚皇子,竟然甘愿做个伶人?有意思。”

    下一个转角,萧楫舟进入自己临时租赁的小院,说道:“你好好整理一下前因后果,阿滺爱听这些好玩的消息。”

    说着,萧楫舟便冲着院子里大喊:“阿滺,你想吃的莲花糕我买回来了。”

    萧楫舟一把从侯七手中拿走莲花糕:“我拿了一路,还热乎着呢。”

    真正将莲花糕拿了一路的侯七:“……”

    然而后院良久没有应声,萧楫舟蹙起了眉。他大步向后院走去,心里七上八下,担忧齐滺是否在他不在的时候受到了危险。

    只是刚到垂花门前,他便听到侯十三咋咋呼呼的声音:“小齐大人,你好厉害啊,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做的?”

    随之而来的是齐滺带着几分矜傲的声音:“也没有很好啦~”

    听到这样的对话,萧楫舟悬着的心瞬间就落了下去。他松了口气,这才穿过垂花门,问:“你们做什么呢?离老远便听到你们在叽叽喳喳。”

    “公子,小公子在给你准备礼物呢。”侯十三咋咋呼呼地说,“您快来看看?”

    萧楫舟将手中的莲花糕又扔回给侯七,这才走上前问:“什么礼物?”

    萧楫舟低头向齐滺的手中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齐滺被划伤的手。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抓过齐滺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在伤口上轻轻地吹了吹,才问:“怎么搞的?还疼吗?”

    齐滺看着手上零星的几道红痕,只觉得萧楫舟再晚来一会儿,手上的伤就要好了。他解释道:“就是不小心划了几下,真的不疼的。”

    萧楫舟依旧是满眼心疼:“下次别弄了,什么东西也不值得你把自己弄伤了。”

    萧楫舟提起这个,齐滺的双眼亮晶晶地眨。他回身将案几上的东西拿起来递给萧楫舟,问:“你喜不喜欢?”

    萧楫舟垂眼,就见他手中被齐滺塞过来的东西是一块玉。清得透亮的绿色为底,白色的风雪飘飘扬扬,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将军挥舞着银枪,披风扬起,像是风雪中也孤傲依旧的狼王。

    萧楫舟一眼就看出,这块玉佩上的人,是他。

    齐滺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俸禄就那些,囊中羞涩,买不起上好的玉料,只能选了一块有瑕疵的玉料,自己刻好了送给你。”

    萧楫舟攥紧这块玉佩,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良久,萧楫舟才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阿滺,你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齐滺眨了眨眼,唇畔梨涡浅浅,比萧楫舟吃过的最甜的糖还要甜。

    齐滺:“文殊奴,今日是八月十九,你的生辰啊。生辰怎么可以没有礼物呢?”

    说完,齐滺眨着那双滴溜圆的杏眼,眼中波光潋滟:“文殊奴,生辰快乐!”

    眼波仿佛化成了涓涓细流,在萧楫舟的全身上下流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在身上流淌,萧楫舟只觉得眼前都有些模糊。

    半晌,萧楫舟问:“为什么要送我玉佩?”

    他的心在瞬间提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齐滺道:“我生日那天,你送了我一个节日,让天下人都为我庆生。我左思右想,却总是不知道该送你些什么,才能回报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最终,我选择送你一块玉。”

    齐滺微微低下头,似乎是有些羞于启齿接下来的话。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红,话还未说出口,自己已经羞得不得了。

    在萧楫舟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时候,齐滺才慢慢说出了他刚刚未说完的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刹那间,仿佛有无声的声音在萧楫舟的耳边补全了这句诗的后一句——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因为没钱所以亲手给我做礼物,我以后到底该不该让他钱包鼓鼓(陷入沉思)

    ******

    我的亲亲老婆【橙子不涩】的新文完结啦,《穿成绿茶后我晋升为团宠》,超级超级好看哒,可可爱爱的小甜饼,半夜甜到我在床上打滚的那种,不好看你们来找我!我给你们跳钢管舞(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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