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人一猫的莫名自信下,孙大圣稍微有些无语。他想了一想,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林貌身上,开口查问自己这未记名弟子的进度:


    “你的功夫炼得如何?”


    林貌老老实实回答:“已经能在定中看到肌肉血管了。”


    这几日他反复习练“自饮长生酒”的法门,心境中的身影愈发清晰。但当清晰到某个程度时,他随意拨动感知的视角,居然“看”到了皮肤下红彤彤的肌肉、血管,乃至淡黄的脂肪组织!


    不,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视角像触手一样穿透了肌肤,直接感知到了更为广阔复杂的细节;其惟妙惟肖,比亲眼目睹还要真切。


    孙大圣有些诧异:“已经能自见其筋肉了吗?——奇怪,往常的方士修炼到这一步,都要被异象震得惊悸不安,乃至沾染病气,怎么你小子倒没什么异样?”


    林貌腼腆一笑,没有答话。初见这红通通的筋肉当然可怕,但作为广泛涉猎恐怖游戏电影的现代阿宅,这种程度的刺激也不过小事一桩了。


    孙悟空想不明白,干脆抛到一边:“……也罢,既然已经剥皮见肉,那总算是入门了。咱老孙也不白吃你的,便教你一点小小的神通罢。”


    林貌猝不及防,只觉喜出望外,险些当场笑出声来——这可是孙悟空亲自教授的神通!什么法天象地、七十二变,他当然不敢觊觎;但只要学到齐天大圣一丁点的本事,不也是莫大的运气吗?


    不过略微遗憾的是,孙大圣并没有传授给他什么高妙精深的法诀。他只是让林貌闭目站立,重回入静的状态,而后在静中伸出那无形无影的感知触手,触摸到了离他三四尺外一块小小的山石,之后再尝试固定触手,将心神伫于此山石之上,再缓缓收回。


    这个操作并不算难,但当林貌收拢心神后睁开眼睛,那块山石却赫然飘在眼前,滴溜溜四处打转。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山石立刻破碎为光影,顷刻化为乌有。


    林貌又惊又奇:


    “幻术?”


    “自然是幻术。”大圣漫不经心道:“你才修炼几天?能学个幻术就不错了……这法术还是咱师——咱在西牛贺洲学来防身的,是正统丹道的法门,绝非寻常邪术可比,那真是一模一样,不可区分,能把最精妙的细节都模仿出来。


    这法子也简单,只要你心境中能够映照的物事,无论是实是虚,都可以仿照此法,一一幻化。当初传幻术时还有一篇口诀,不过嘛……“


    他仔细回想片刻,咂了咂嘴:


    “……算了,从来没有背过,早忘了。”


    林貌:“……”


    显然,虽说不敢奢望什么了不起的神通,但幻术的杀伤力还是实在低了些。当然,这种正统法门应该有更大的潜力。不过,只要“心境映照,无论是是虚,都能一一幻化”么……


    他反复思忖许久,忽然转过头来——夕阳的光辉下他的面容闪烁不定,间杂着或大或小的阴影。但顷刻之间阴影破碎,平滑的肌肤随之绽裂,喷涌出腥臭发绿的血浆,以及血浆中扭曲蠕动莫可名状的乳白蛆虫——这些蛆虫的头部都生着活人一样猩红的眼睛,畸形的触手彼此交缠着抽动……


    如此的污秽、肮脏、不可理喻,仿佛仅仅只是凝视它一眼,就要消耗所有的理智。


    猫猫陛下尖声大叫,按捺不住生理本能,直接将躯体拱成了弓形,长毛全部炸开。而猴哥则霍然睁大双眼,火眼金睛中几乎喷出三昧真火:


    “什么妖孽!”


    大喝声惊天动地,林貌捂着脸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被吼叫震慑,只能喘着气出声:


    “大圣,大圣,是我!”


    他哆嗦着放下双手,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


    孙大圣立刻明白实情:“幻术?你幻化的是什么恶心玩意儿?”


    林貌连连吸气,胸中抽搐一样的干痛,一时竟出声不得——虽然幻术虚实皆可,但看来幻化纯粹虚拟的东西还是太过消耗法力,他只不过尝试着模拟了经典恐怖游戏的封面,便几乎瞬间被抽干了真气。


    ……不过,这种幻化的确不仅是简单的“仿照”。他模仿的那张封面据说参考了什么恐怖情绪的心理学原理,而今以法术展现之后,居然也同样有了掉san的效果,甚至比原图更佳?


    他思索一会,吐纳着恢复了一点真气,随后右手一晃,多了一株碧绿青翠的阔叶野草,在狸花猫面前挥了一挥。


    猫猫陛下仍然是浑身炸毛,惊悚之至的模样,但眼珠随着草叶转动数次,长毛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就是肉身的局限了,总是意志再如何强硬卓绝,依然无法控制某些本能。


    孙大圣一眼看穿了:“又是幻术?你变的什么?”


    “不敢在大圣面前献丑,不过是点让狸奴平复心情的小玩意儿而已。”


    林貌弯腰拉开背包,让猫猫跳了进去,再曲指一弹,将那株猫薄荷化为乌有。


    仅仅是脑中幻想的植物,居然也能引动猫猫的本能反应?这幻术还真是强得超乎想象呢。


    孙悟空咂了咂嘴,颇有些不可思议:“真是莫名其妙,居然还有专门给猫享受的草料……算了,这幻术回去好生练罢,千万别耽搁了。”


    ·


    得到拴柱变相的许可之后,青壮们回村便将精盐给分了,各家都要炮制鱼干,“敬献大王”——当然,这也是村中的刚需,流刺网捕捞一次每家都能分到七八斤鱼,胃口大的还好,胃口小的怎么吃得完?只有烘成鱼干才好。


    往日里村子有的都是小鱼臭鱼和黑盐巴,怎么胡乱炮制都不心疼。现在鱼也好盐也好,自然要精心伺候。恰好拴柱拴花网开一面,愿意借出大王赐下的小册子,于是以孙雪娘为首的几个少年少女,便真壮着胆子,也跟着到破庙里听课了。


    听了几日后,孙雪娘照猫画虎,描下了小册子里的草药,在山中采到了十几株野蒜、野八角、野花椒。她生平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香料,当然更不知道如何炮制,只能按往日腌泡菜的做法,将香料磨成粉兑入盐水,煮好鱼肉后放在灶台烘干,然后小心翼翼试了一块。


    仅仅是一口,孙雪娘就险些没将舌头吞下去——这倒不是她手艺有多好,纯粹是原料的功效;对于常年缺吃少穿的农人,能有上好的盐分加脂肪,另外混杂这从未见过的香料,别说是一条鱼,就是拌鞋底子也是好吃的!


    她强忍下一口口水,捧出鱼干跑向房外,一把塞入父母手中:


    “爹!娘!快尝尝!”


    小小的村子哪有秘密?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张雪娘创制出的这鱼干便不胫而走。大小亲戚们先是到族老家试吃,而后便是千方百计的打听炮制这鱼干的秘方。


    册子中的香料又不是什么秘密,探听到消息后村中的老小便乌泱泱一起上了山。到傍晚村里炊烟袅袅鲜香腾腾,到处都是煮鱼晒鱼磨香料的声音,河鱼的香气七八里外都能闻到。


    每家分到的七八斤鱼用不了几日就制成了鱼干,大半都进了各自孩子的肚皮,吃完后都是舔嘴咂舌,吵着嚷着要再加,居然还小小起了几次风波。


    眼见情势如此,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者彼此商议了,觉得现下正是冬日,田间也没有大事,不如索性将村中老小分成两拨,一波用大王教授的“流刺网”捕鱼,一波用大王传授的精制法炼盐,各家按人头平分。


    族老道:“有鱼肉,有鱼干,这个年也便不难过了。翻年入了春,也不用受春荒的苦楚。”


    农人春种秋收,一年的收成往往在春日消耗殆尽,只能空着肚子苦熬;家中年幼的子女,甚至因此饿死。但要有了每天半斤五两的鱼肉,熬过去就不难了。


    听到这话,围聚在旁的村民喜形于色,忍不住都咧开了嘴——从大业年间逃难开始,他们多久没有吃过一个饱饭了?而今竟然可以不受饥寒的苦恼,又是多大的幸运啊!


    大概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村里一向愣头愣脑的厨子王二居然莽撞开口了:


    “说起来,无论是制盐还是捕鱼,都是大王教的本事呀!”


    这一句话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立刻冷了场——虽然相处几十日来印象大有改观,但谁又敢当众提及妖魔啊?


    不要命了吗?


    当然,王二说的大概——可能——或许也还有些道理,似乎——似乎村子还真是靠了这妖魔的指点,才能勉强温饱的……但是,这是可以乱说的吗?


    大家沉默不言,悄悄散去了。


    ·


    大概是觉得房相公的表现实在不对,从楼观道折返以后,杜如晦思索一夜,还是悄悄找上了长孙无忌,暗自通报消息。


    长孙无忌这几日忙得是团团转,除了布置流刺网以外,还要组织工匠试验炼盐,要赶在各地选拔的队正与旅帅入京前将技术磨练纯熟,顺带做些改进——不同于荒郊野岭柴火丰富的五行村,关中的燃料未必有这么充裕,因此要反复尝试,在提炼中节省木柴。


    这么多事务缠身,忙得脚都快打脑后勺了,再听到房相公这施施然休假的态度,那当然是气不打一处来。长孙氏环顾四周无人,立刻脱口抱怨:


    “再这么着,在下也只能吃颗金丹了!”


    你要再吃金丹,政事堂就全甩给我和魏征呗?杜如晦无语至极,默默瞥他一眼。


    不过,抱怨之后,长孙相公思路敏捷,立刻意识到这是向同僚甩锅的好机会。他立刻拉住杜公衣袖,热情发问:


    “杜公可有门路寻得药王孙思邈么?”


    杜如晦皱一皱眉:“听说李淳风与药王颇有交情,应该可以见上一面。难不成是有谁不适么?”


    长孙无忌叹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小心展开。绢帛上寥寥数笔,恰恰勾勒出一株细长的小草,枝干分岔,叶呈卵圆状,上有短浅的柔毛。


    “陛下昨日召见,赐给我这副绢画,命我查一查画上的药物。”长孙无忌低声道:“我问过几位太医了,都说是神农本草中的‘荆芥’,但并无甚出奇的药效。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孙药王,看这药草有何不同……”


    杜如晦仔细端详,只见绢帛上勾勒清晰,笔法飘逸,正是陛下亲笔。


    “圣上为何会留意这区区的小草?”


    长孙无忌稍稍尴尬,踌躇片刻,才小声开口:


    “陛下说,这也不是他想留意,纯粹是因为太子与长乐公主都对草药感兴趣,才让我这做舅舅的找找看……”


    说到此处,即使城府深沉如长孙无忌,也不觉微微露出了苦笑:


    他这做舅舅的,怎么还从来没听说公主与太子对草药有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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