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注射

    无论是跳进古神的鼻孔还是口腔, 似乎都是实打实的疯癫之举,但大手子还没有来得及质疑刘博士这匪夷所思的战术安排,底下就再次出了变故——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原本翻滚起伏的泥浆忽然塌陷下去一整片, 然后是咕嘟咕嘟的巨大气泡, 像长鲸吸水一样,把方圆数千米的泥浆都给抽进了庞大的漏斗内,消失不见了。

    经验丰富的刘博士立即指出, 虽然不知道泥浆下面隐藏的是什么怪物,但它进食的方式多半参照的是蓝鲸——吸入巨量的海水,用须板过滤海水中的浮游生物, 靠吃小虾米过活。这样主动降低能量级的思路,大概是维持这庞大体型的唯一办法。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刘博士很殷切的说:“这种摄食方式是不需要咀嚼的, 所以你们不必多虑, 就算跳进口腔,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貌很想指出,就算没有什么危险,他也绝不想跳进一张方圆少说有七八米的真·血盆大口;但现在局势也由不得他了——在以惊人的气势抽走了起码数十吨泥浆之后,隐匿在暴雨中的古神终于显现出了身形。狂暴的进化与毫无章法的进食彻底摧毁了造物者躯干上最后的一点美感, 相较于几个小时前那半人半马精致而优雅、曲尽其妙的高贵躯壳,如今涌动的恶心肉团只不过是各色动物器官的粗糙拼接而已, 看起来更像是疯狂科学家制造的恶心标本,而绝非自然演化的正常状。

    ——当然,自然也绝无可能演化出如此奇葩的玩意儿。不同动物的器官是完全不能相容的, 哪怕排异反应也足以在瞬间杀死机体, 能维系这个肉团存在的, 不过是古神旺盛、强韧、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但某种意义上, 这种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也的确是古神最大的底牌。当祂撕下脸面决定以本伤人的时候,那外敌一切的办法都是无力的——你可以用一千种法术摧毁神明依附的躯壳,但只要神明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创造出更为庞大、臃肿、恶心的器官,附加各种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特性,那就能轻松抵消掉一切无谓的挣扎。一时的反抗终将失效,唯有不停歇的再生、繁衍以及创造,才是不可违逆的主流,左右整个局势的唯一关键。

    这是非常适合造物者的战术——不需要动脑,不需要烦心,只要躺在原地不断生长,就能将嗡嗡叫的小蚊子逼得走投无路,特别符合祂现在被气得脑瓜子嗡嗡直响,完全没法思考的状态。

    当然,狂暴的生长需要巨量的食物。除了反复过滤泥浆内的残渣之外,古神还进化出了极为灵敏的感官,四处搜罗可口的有机物。而理所当然的,在云朵上与刘博士掰扯的大手子,就吸引了肉团莫大的注意——祂已经记不起这个自己曾经颇感兴趣的玩具了,只觉得这玩意儿看着怎么还挺香的……

    于是,意识已经在反复繁殖中高度模糊的古神果断出手了。林貌刚刚和刘博士掰扯了几句,兜头就看到一条触手当面砸来,上面的吸盘蠕动起伏,还在滴着恶心的绿色粘液。林貌不敢与这种玩意儿硬扛,只好架着祥云避开。但很快左右前后又升起数十根触手触须,稀奇古怪的角质物,像是肉笼子一样牢牢罩住了几人——下面那个肉团还在意惊人的高速不断增殖,所谓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只要繁殖的数量无穷无尽,那强力的敌人也只能被反复消磨,翻车了事。

    大圣广成子红拂等人之所以退得无影无踪,怕不也是吃了这个大亏吧?

    林貌的本事比诸位高手更为不济,顷刻间的功夫便是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昏头涨脑的肉团极为敏锐,立刻察觉到那香气扑鼻的食物已经要掉落云端,于是迫不及待从泥浆中探出了半个身体,张开了它扭曲而畸形的口器,抖动着肉红色的须板……

    在紧急刹停过三次之后,林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乘着现在还没有头晕脑花,眩晕到无法举动,他挣扎着抱紧了珍贵的铁箱子,咬一咬牙打算做拼死的一搏。

    但狸花猫跳上箱子,阻止了他。

    “你能躲过那一堆触手,准确跳到古神的口腔里么?”陛下道。

    林貌愣了一愣,低头看向下方。只见泥浆中浊浪滔天,又有几十条新生的带刺触手从泥浆中窜出,活蛇一样的四处挥舞,触手上蓝汪汪亮堂堂,摆明是分泌了奇特的毒液。

    以大手子那点勉强能与鹅搏斗的身手,显然很难从这样的包围圈中挣脱——他倒是有幻术,但幻术也是源自造物者的加持呀,估计不会有什么作用。

    “还是让我去引开祂的注意吧。你再伺机动手。”陛下叹了口气:“猫毕竟要灵巧得多……”

    ·

    五分钟后,空中绽开了雪白的伞花。小小的猫咪一跃而下,随着幻化出的降落伞徐徐下落。等到降至风速稍稍缓和的地带,陛下便以利爪割断伞绳,解开了背后偌大的帆布包——帆布包内是一套翼装飞行装置,可以借助狂风在空中无动力滑行。

    翼装飞行是相当危险的极限运动,但对于身体轻巧且反应极快的猫咪来说却不是什么大事。皇帝陛下花了几分钟适应这稀奇的装置,随后展开柔韧的尼龙翅膀,自由穿梭于晃动的触手之中。

    显然,造物者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个正在漫天飞舞的小小点心。所以祂兴奋的收拢了包围圈,迫不及待的从水面窜出,愉快的等待一个前菜——

    “就是现在!”刘博士叫道。

    林貌狠狠捶下了铁箱外围的红色按钮。箱子的顶盖砰一声掀开,而淡蓝色的火焰在空中一闪而逝——由偏二甲肼与四氧化二氮复合而成的燃料提供了巨大的推力,将搭载有样本针剂的小型火箭推进至超高音速的领域;这小小的飞行物迅速越过上千米的距离,一头扎进了古神口腔之中!

    ——正中靶心!

    当然,这支尺寸不到半米的针剂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大概只能给伟大的神明带来一点若有似无、蚊子叮咬般的痛楚。但当针头刺破表层皮肤之后,针剂中巨量的“样本”便扩张入了内环境之中,同样被神明体内狂暴的生命力所浸染。

    正如林貌的预料,地外生命绝不能适应地球的环境;样本中的那点活物本该在巨大的差异中迅速灭亡,但无边无涯的生命力却在顷刻中灌注入这异质的生物体,强力促使它繁殖、增长、壮大,在数分钟内传播上百代。

    这是实验室内花了几个月也没有做到的伟大成就,而效果也同样立竿见影——造物者是生命创始的本源,其本体等价于地球生态圈的总和。所以神明从来只会接纳,而绝无抗拒——无论怎样的生命进入其体内,都会毫无间隙的融入生态圈之中,成为繁杂基因库的一部分。物竞天择,万物霜天竞自由,一切生命都有其天敌,只要有天敌加以制衡,那再强势的敌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这毫无避忌的策略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古神拥有着地球生态圈内的一切基因情报,可设若疯狂繁殖的生命已经超越了地球生态圈呢?

    在狂舞了整整十分钟之后,那巨大的触手忽的僵住了——

    快结束了……

    第132章 终局

    在那一个短暂的瞬间里, 恐怕古神都没有意识到什么。祂当然察觉出了身体中那一点小小的异样,但决计没有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切病毒与细菌都是生态圈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身为容纳所有生命的母体, 古神当然不会有生病不适之类令人不快的体验;祂永远健壮、强韧而无忧无虑, 又怎么会体察肉体凡胎的局限呢?

    但现在的局面, 却似乎有了一点小小的差异。古神清晰的体会了到数千百年来祂从未有过的感受——发热、胀痛、酸麻,种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从祂挥舞的肢体中迅速爆发,像野火一样蔓延滋长, 串联为广大的病灶,激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痛。

    当然,古神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祂再次改造身体, 引发细胞程序性的凋亡,从内部切断了疼痛的触手, 希望能将肢体中的不明物一起抛出。这是相当有效的方法, 可以轻松解决掉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毒素。但正如刘博士所预言的一般,注入到心脏的“样本”依旧在源源不断的繁殖扩张,而心脏——负责泵出血液、维持循环的心脏,至关重要的心脏;即使以古神的神力,也决计无法在短时间内再生出一颗如此关键器官。

    所以, 那怪异的灼痛并没有停息的意思,而甩出的触手却越来越多了。泥浆随暴风上下起伏, 仿佛躁动的浑浊大海,而大海上漂浮的则是血淋淋的触手,吸盘上带着七彩斑斓的孽生物……

    “那是样本大规模繁殖后的产物。”刘博士从云朵上探出上半身, 竭尽所能的伸长了脖子, 以空前的热望打量着触手上扭曲的结构——实验室培养几个月, 到现在也只能在微观领域扣扣搜搜的做一点小测试;一旦移植到古神身上, 那繁殖的速度扩张千百万倍,甚至都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繁殖后的组织了!

    这可真是大宝贝啊!

    刘博士摸出了手机,上下左右咔咔拍下数十张照片,一边拍一边啧啧称奇:“这种丰富的色彩,多半是富集了巨量的重金属——嗯,在氮含量不足的木星,只能依赖相对活泼的金属物质构筑生命的活化物质么?真是大胆的构造,大胆的构造,了不起的生命奇迹——”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喜气洋洋,显然是见微知著,已经从这异象中预料到了无穷无尽的科研题目,一辈子吃穿不尽的新领域。但林貌显然没有这么高明的见识,他兀自犹豫:

    “这些样本会不会扩散到外界啊……”

    “这个不必担心。”刘博士兴高采烈:“一旦脱离那玩意儿的滋养,这种与地球环境格格不入的生物会在一瞬间灭绝的。所以,还要多亏了下面那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们才能看到这么有趣的实验!”

    林貌嘴唇开阖,心想造物者要是有幸耳闻,恐怕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阴阳怪气的赞美。但对方显然是来不及顾及这样的小事了;样本的增长以指数的速度扩张,而古神的体内又绝没有可以稍加抑制的因素,于是扩张便如野火燎原,再也不可阻遏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孽生物雨后春草一样从庞大的肉团中长出,扭曲着挤压掉古神精心进化的种种奇特器官。

    说白了这情形实在是有点麻烦。而且场面也很不好看——外来的孽生物当然是不会在乎肢体的协调与平衡的,所以这玩意儿快速增殖之后,看着就和hpv、梅毒之类搞出的菜花、花柳疮差不多;怎么恶心人怎么长,怎么作呕怎么来;那些被挤压窒息的器官在短时间内坏死腐败,化脓流水,脱落后的伤口红彤彤白惨惨,活像是花柳病小册子上的警示图,绘声绘色,形象生动,让人绝不想看第二眼。

    林貌等人也就罢了,还能召唤浮云遮蔽一二,不去看那恶心肿胀的扭曲躯干。但古神的感官灵敏之至,却不能不注意到自己身上恐怖扭曲的寄生物,而这当然是古神所无法容忍的——气昏了头是一回事,把自己糟蹋成满身菜花的样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神还要脸呢!

    于是要脸的古神再次狂暴了起来。祂拼命挥舞触手,下了死力气敲击山岩,似乎是希望挣脱这恐怖而痛楚的病兆。但在三番五次的尝试而毫无结果后,古神终于被迫放弃这败坏腐烂、不堪再用的躯体。空中一道金光闪过,庞大的肉团僵硬着坍塌了下来,而如山海般的泥浆随之翻涌起伏,浮出了一具崭新的、美轮美奂的躯体。

    对手捏土造人,又给自己捏了个新马甲!

    金光涌入僵硬的躯体,为其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活力。但在躯干扭动着抒展祂修长美丽的四肢时,由外界渗入的样本也在同时扩散来了——活力未曾断绝,外来生物的扩散便不会断绝。甚而言之,因为刚刚诞生的躯体还没有彼此协调,这一次样本的扩散比先前更快上千百倍不止,所以也不过就是一刻钟的功夫,这美善的肉身便再次败坏崩溃、不堪入目。于是古神不得不再次转换阵地,抛下这一幅被菜花和烂疮污染到不忍直视的肉身,投入莫大精力,再次缔造新的身躯……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数次,每一次都要消耗比上一次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古神捏出的泥偶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终于,在反复尝试数十次后,最后一具肉身僵立在了原地,只能木讷的凝视远方。原本鲜活的肌肉归于僵死,而那美好的、毫无瑕疵的**,也在短暂的停滞中皲裂、剥落,露出泥土的本质。

    如此屏息凝神的等待了半刻钟的功夫,林貌终于战战兢兢的移动了祥云。想要近距离看一看这危险之至的生死大敌,谨防会有变故。

    他谨慎的迂回接近,同时以幻术在四面设下重重防御,预备着稍有不慎立刻跑路。但一切防御似乎都是过于小心了。他靠近泥偶时并无异样发生,就连头顶淋漓呼啸的暴雨也渐渐停止了,只有浸透了沙漠的泥浆还在沉默的翻涌。

    大手子稍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降低一点云朵——刘博士还想再看看“样本”的具体效用,搜集一点靠谱的情报呢。

    但祥云降下之后,他们看到的却是泥偶凌厉的面容;虽然半边身体已经化为泥土,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灼灼闪耀,明亮犹如宝石。

    只不过,末路的古神也压根没有在意承云而来的这几只小爬虫,祂兀自凝视虚空,目光仿佛实质。

    “女娲,女娲!”祂嘶声开口,声音喑哑如鸦啼:“你这般纵容人类,总要闯出意料不到的祸患来!”

    第133章 交锋

    这声音冷漠而又刻毒, 阴测测令人心寒。大手子愣了一愣,关注的却是另外的事实:

    “你居然能说话?”他惊叫道。

    “祂当然能说话。”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古神的神力衰退,被神力所压制的理性自然也会渐次恢复, 掌握主动……”

    虚空随即裂开, 美丽的天狐自虚空中踏出, 悬于破败不堪的泥偶之上,垂目凝望僵死的躯干,神色并无起伏。

    泥偶翻着眼睛看着天狐, 赫赫出声:

    “到了现在,还只敢派遣手下来见我吗?何等怯懦,何等怯懦!”

    天狐衣袂翩跹, 面容却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早就与诸位有过约定,彼此恪守界限, 高蹈天外, 安享世外清闲自在的乐趣,而绝不干涉凡尘的事务。封神以来凡数千年,陛下谨守诺言,绝不越雷池半步。诸位又为何要食言自肥,弃盟约于不顾呢?”

    她停了一停, 又叹息道:

    “长久接受人类的祭祀,终究还是扭曲了古神的本质啊……”

    泥偶的脸色剧烈变化, 显现出先前从没有过的丰富表情,显见是神力衰退,连情绪也控制不太住了。祂冷冷道:

    “当初拟定盟约, 不许涉足下界, 你们用的理由是什么?‘造物者的力量太过强大, 擅自插手凡尘琐事, 祸患无可计算’!好,这句话我也认了,你要以此苛责,我无话可说。但现在,现在,更危险、更强大的力量已经出现,人类掌握的武器千百倍于当日,你们还要坐视不理!放纵软弱,一至于此;偏袒敷衍,一至于此!”

    娲皇宫的天狐还没有什么反应,小心翼翼缩在一旁的大手子却忍耐不住了。他犹豫片刻,咬牙开口:

    “上神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什么‘更危险的力量’,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人类掌握的力量当然是强大的,现代世界更是放出了核弹这种级别的大杀器。但与古神折腾出的种种动静相比,这点杀器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十万颗**集中引爆,也未必能比得上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的一根毛!

    泥偶呵了一声,没有理他。祂还是盯着娲皇宫的天狐,目光冷漠而不善。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祂漠然道。

    林貌莫名其妙,还要开口争辩一二,在旁喘着气按摩自己肋骨的刘博士却爬了过来,从旁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

    林貌并不服气:“难道我说的有错?挑动西伯利亚地底的火山,才是塌天的大事,足以葬送生态系统的大事——”

    古神终于有了反应。祂缓缓偏转头颅,以一种看蠢货的颜色盯着大手子。

    阻拦无果的刘博士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万般无奈。

    “如果以生态环境为衡量标准,情况可能略有不同。”她硬着头皮开口:“我不太懂地质学,但西伯利亚的火山是不足以颠覆生态的,危险——危险其实没有那么大……”

    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当然是举足轻重的地质变故,改写了整个地球历史的节点;但归根到底它只是改写不是颠覆,就算威力最为强盛、气候变化最为剧烈的时期,也无非是灭绝几千个物种,改变一下生态走向而已;至于现在威力大大削减的火山喷发事故,估计顶了天也就是个新仙女木事件,连亚欧大陆的人类都未必能灭绝,又谈何葬送生态呢?

    毁灭生态系统也是要有点本事的。娲皇陛下有这个能耐,寻常的造物者就实在未必了。

    “……但反过来,外星——外星生物的危险性,其实相当之高。”她小声道:“今天就是个证明……”

    完全陌生的外源生命体,绝无天敌与约束的生命体,一旦它适应了地球环境站稳脚跟,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制约它?古神穷尽生物圈内一切信息,也阻挡不了“样本”的增殖,那普天之下,还有弹压外星生命的手段吗?

    当然,生命总会找到出路。也许花个几千万上亿年,经历大大小小数百次的灭绝,无穷无尽的变异中总会进化出应对的策略;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损失又如何计量?

    林貌颇有些不服:“这算什么证明?不过危言耸听而已!”

    古神还是没有说话。倒是天狐微微侧头,神色颇为古怪。

    还是刘博士小声开口了:“……这也未必。其实,组织内就一直有种观点,怀疑最原初蓝藻的起源,或许与某种神秘现象有关,不一定——不一定是完全的自然产物。”

    “蓝藻又怎么样嘛?”

    “蓝藻是生态历史上第一批能大量产生氧气的生物……”

    “氧气又如何——”

    林貌忽的闭上了嘴。他仅剩的那点生物学知识终于活了过来,并迅速锁定了关键信息。氧气——富有强氧化性的活泼气体,可以轻松瓦解蛋白质链、诱发自由基的化学物质;从各个角度讲,这玩意儿都更接近于“毒气”。

    当然,在二十六亿前蓝藻刚刚出现的时代,对于还没有氧化耐性的原初无氧生物而言,氧气就不是接近于毒气,而绝对是不折不扣的毒物了——在生物史声名赫赫的“大氧化事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无氧生物因不能适应弥漫毒气的环境而先后灭绝;若非海表的细胞绝地翻盘进化出了有氧呼吸这种大杀器,那估计地球生命到现在都只能龟缩于海底深渊而不能越雷池半步,基本可以打出gg。

    与这种级别的击杀数相比,什么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就实在只是小毛毛而已了。古神横眉怒目,大感不平,似乎也其来有自。

    林貌嘟囔道:“这怎么能类比呢?我们的‘样本’根本不能在地球繁殖嘛!再说谁会无缘无故的灭绝生态……”

    虽然竭力辩解,但说着说着,他自己的声音都小了下来,实在没有什么回嘴的底气。说白了,如今拿到手的外星样本无法适应地球环境,不能在外界增殖扩张;但这样有先天缺陷,安全之至的生命体,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偶然遇到而已。设若太白探测器带回的是某种高速扩张、完全无法阻止的微生物,又为之奈何?

    至于人类的良心与责任感什么的,则更是无聊之至的狡辩了。天下论迹不论心,如果握有强大力量的古神都要被迫厘定契约,退居三界之外不问世事,那破坏力更加不可控制的凡人,凭什么还能享用这个世界?

    娲皇陛下当然爱着她的造物,但无论如何不能偏心到这个份上。古神寥寥数句,确实抓住了痛点。

    泥浆之上一时沉默,只有清风拂面而过。或许是神力消失野性弥散,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了高地,古神强忍异物扩散的刺痒,再次发问:

    “无论如何,娲皇宫总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天狐默然片刻,只道:“我于内情也不甚了了,不能答复上神的话,还是请知道底细的人来解释吧。”

    她挥一挥长袖,晦暗的天空随之波动,一张白纸徐徐脱落,大圣与广成子等一干人现出了身形。

    果然是玉虚宫证道的大罗天仙,神通变化匪夷所思。要不是天狐以娲皇陛下钦赐的法力道破,就连古神也一时看不穿他们的行藏。

    不过,这几位也实在是被古神逼的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躲进法宝中苟延残喘。如今侥幸逃脱,神色也颇为狼狈。红拂眼见古神就擒,还长长舒了一口浊气,几近瘫软在地。

    古神显然对这几只小爬虫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冷冷睨了他们一眼。倒是李先生很懂礼数,挣扎着从大圣手中爬起,很谨慎的向天狐行礼,态度无可挑剔。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只虎斑猫口中蹦出李先生的声调,仍然把刘博士刺激得倒抽一口凉气。于是刹那间饱受创伤的肋骨再次刺痛,她毫无反抗之力的瘫了下去。

    天狐侧身还礼,方才平静开口:“诸位上神的疑惑,我并不能解答,也不能代陛下解答。仔细想来,大概也只有先生亲自回话,才能服众了。”

    兹事体大,李先生默默想了一想,镇定回话:

    “我当然理解诸位的忧虑。事实上,在回收太白探测器之前,组织内部也有过极为激烈的争论,并最终采取了全面的防卫措施,确保万无一失……”

    具体是什么样的防卫措施,他没有解释,也不必解释。但瘫在地上的刘博士却抽了一抽——身为泰山北斗倚重的弟子,她有时还是能知道一点秘密的。譬如她就听人说过,航天集团在几个月前曾经发射过一架无人探测飞船,以人工智能辅助安排太空作业。按理说这是相当大的突破,但宣传部门至今不声不响,就当没有这一回事。这样的举措实在是低调得让人不解,但现在看来……

    古神不想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祂只冷冷质问:“这样的手段,就真的能保证安稳了?”

    “那当然是不能。”

    “你还知道不能——”

    天狐及时打断了古神:“为何不能?这样的回话,恐怕无法向上下交代。”

    还是那句话,娲皇陛下也不能撕破脸公然的偏袒人类,该有的解释还是有的。

    李先生道:“能与不能,也是客观因素限制。我们的部门可以直通中央,算是国家级别的项目。无论国内有什么重大事务,都可以依规办理,法理上不存在问题。但拥有航天能力的国家,也不只一个嘛。”

    这话就很明白了。往金星上发射并回收探测器的技术相当复杂,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国家具备。但只要技术没有垄断,金星上的秘密就永远有泄漏的可能,这可是组织绝对无法保证的。

    当然,李先生的话中也暗含得有扣子。他们单位只有国家级的权限,无法跨境执法;但娲皇宫要是愿意支持一二,他们也可以慨然承担这照管全世界的责任嘛!无论如何,“世界人民大团结”是祖训,如果有条件怎么能不遵守呢?

    也不知道天狐是听不懂还是不敢开这个口,反正横竖是没有接话。李先生也只能暂时放弃,他又道:

    “该说的话,我并不避讳。人类现在确实很难控制住科技的力量,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如果因此而限制人类的前景,则无疑是因噎废食、危险之至。”

    古神冷声道:“危险什么?”

    “我们是在金星上发现的这种样本。而金星距离地球,连千分之一光年的距离都没有。这在天文学上,是真正的‘近在咫尺’。“李先生轻声道:换句话说,仅仅是近在咫尺而浩瀚银河之中,像金星这样的星球便成千上亿,不计其数。成千上亿的星球,其中有多少孕育了生命?这么广袤而复杂的生态系统,又是寻常的手段可以预测的吗?”

    “古神们当然可以禁掉人类探索外太空的力量——这种力量确实危险,贸然纵容也确实不公平。这种种缺陷在下都可以承认,都可以接受,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我也敢问上神一句——地球上的危险可以提前消灭,一切不受控制的力量都可以扼杀在萌芽,长长久久的保持安稳。但上神们神通广大,又能清除外来的生命么?”

    “如果外域的生命提前掌握了强悍的、不可控制的、足以毁灭地球生态的力量,上神又为之奈何?”

    第134章 表决

    应该说, 李先生的水平还是足够的。虽然古神的诘问突如其来,但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之间,他还是及时组织了思路, 给出了一个准确而富有说服力的答案——当然, 并不是说服古神, “六天故气”与世隔绝千年,所知浅薄低劣得可怜,估计根本无法理解任何深奥一点的术语, 不过是凭本能抬杠而已;李先生真正要说服的,恰恰是来自现代社会的两位“自己人”。

    以现在的立场而言,古神基本可以划入“敌人”的范围内(虽然这位敌人脑子相当之不着调, 但并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可以毫无负担的坑蒙拐骗, 敷衍塞责;但对于堂堂正正的“自己人”, 却绝不能用这样的手段。无论如何,外星生物的探索工程都是高度敏感、前景绝难揣测的大事。一旦这样的机密骤然泄漏,林貌与刘博士的心情其实是相当微妙的。

    不错,古神的确放过很多胡搅蛮缠的黑屁,但他对于外星生命的斥责, 却真正是恰如其分,不偏不倚, 顷刻便击中了几人心中的软肋;甚而言之,相当于所知无几,仅仅靠着神通本能撞大运言中关窍的古神而言, 林貌等恐怕更能明白这一丁点样本背后危险之至的信号。或许当着古神不好开口, 但心里那点战战兢兢的忧虑, 恐怕也是萦绕不去, 绝难抹去。

    在这样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哪里容得有这样暧昧难言的内部分裂?在作出至关重要的抉择之前,向关键的自己人解释情况、阐明立场,就是必要的手续,绝不容马虎的规矩。

    开诚布公,统一思想,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同样也是祖训嘛。

    古神显然不能理解这个深意,祂哼了一声,还要发表高见。但残存神力衰退之快,却显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当他开口的时候,外星样本的聚合体再次从喉咙处生发出来,将声带搅得稀烂。于是祂呃呃连声,鲜血奔涌,再也说不出话来;但眼中目光灼灼,却依旧怒视几人,不肯放松。

    李先生犹豫片刻,回头望向天狐:“古神们的芥蒂,真的如此之深么?”

    “倒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天狐叹了口气:“造物者降临的仪式,被人动了手脚。外来者的灵魂,借着‘升替’的法事,侵染了古神的意识。某些人苦心孤诣,其实谋划得也很精密……”

    以升替仪式侵染造物者的意识,借助漫长的岁月一步一步改变古神浑茫而稚拙的神志,将自己的灵魂附着于伟大神力之上。这大概是所有长生术法中最为稳妥也最为保险的一种——古神是不会在意自己意识中隐藏了什么小爬虫的;祂天真浪漫无忧无虑,也绝对不会怀疑什么阴谋诡计。只要能在浑茫的寂寞中忍受上千年,便能永享快乐自在的永生,这笔交易,无论如何是划算的。

    但是,升替者千算万算,却大概没有想到,原本天真无邪、绝无心机的古神,居然会在小小的人间骤然受挫;而受挫后百般挣扎无果,更令古神暴怒狂躁,不能自已——当然,往日里祂一旦暴怒狂躁,便可以随手施加神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畅畅快快一吐鸟气;但现在千万手段,始终不能驱逐异物,于是狂怒之下,决定采取一切手段,奋起反击。

    简单来说,打是打不赢了,但还可以开口怒骂,甚至挤兑一下娲皇宫嘛!

    当然,以一般套路而言,古神这种天真盲目的存在,是根本不可能完成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之类高难度操作的。但现在穷搜体内,不就恰恰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满心不可言说的灵魂嘛?

    ——妥了,那就是你了!

    简单来说,为了怒喷对手发泄愤恨,古神应该是将体内的灵魂给一撕两半,嚼成稀烂;直接顶替人格消化记忆粉碎认知,借着别人的口发出了自己的质问,同时也是万难回答的质问

    ——凭什么人类可以享受这特殊的、不同寻常的待遇?

    娲皇宫的地位当然崇高无伦,动动手指就能消灭这无稽的言论;但这些言论必定是古神们共同的心声,敢怒不敢言的唧唧歪歪,身为三界的共主,陛下是非给个交代不可的。

    于是天狐转过头来,再次发出询问:

    “这样的说法,恐怕不能令上下满意。”她很从容的说:“我相信诸位的理由不会出错。但归根到底,在数千年以前,三界曾经达成一致,以为‘六天故气’的力量不受约束,必须避居世外,这是牢不可破的准则。即使如今人类兴盛,恐怕也不好随意打破。在这一点上,三界的仙圣,都有共识。”

    她看了一眼驻留身侧的两位上仙。而猴哥与广成子一齐点头,表示赞同。数千年沧海桑田,天庭的格局也多有更易,但无论如何改弦更张,某些坚若磐石的天规也不容更改。而全力封锁昔日之“六天故气”,阻遏这不受控制的的力量重返人间,则无疑是铁律中的铁律,心照不宣的共识。就算跳脱如齐天大圣,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不含糊的。

    当然,资历深厚如广成子真人者,那态度则更添一分微妙。广成子真人深知,当初议定古神退出三界的流程,走的可绝不像天狐说的那么轻松。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性命还难,谁愿意白白吐出在人间的地盘?古神们的会议折腾了数百年一无所获,甚至闹出了祝融共工撞天柱的惊世丑闻;而闹到最后。还是女娲娘娘慨然承担,强渡关山,以莫大决心毅然翻盘——她召见了当时所有说得上话的神明,直接放出话来,自己不再承担统领三界的责任,从此退居天外、优游度日,再不过问世事。

    尊上既然退出,手下再没有坚持的道理;所以再如何不情愿,最终还是达成了退出人间的共识。也正因为在数千年前达成了共识,混乱的神力远离凡尘,孱弱的人类文明才能在风波诡谲的自然世界艰难成长,所谓百折不挠,终有今日。

    某种程度上说,这算是娲皇陛下退隐之前最后的一次重大决策,决定了数千年文明进程的路线之争,几乎是用尽一生最后的能量,将人类这艘蕞尔小船,推入汪洋恣意的波涛浪潮之中,从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这样纵横捭阖、可以称得上娲皇宫毕生功业的大事,是容得了轻易挑战的吗?

    说白了,无论这些人类的解释多么漂亮,但贸然引入外界力量的事情,还是有些犯忌讳的。要是上纲上线,甚至有点违背陛下指示的含义。而今娲皇宫的使者居然还能好声好气,再三的请人类仔细回答,那偏爱与纵容之深,就简直无可言喻了。

    但还是那句话,偏爱不能解决问题,李先生无论如何是要给个交代的。

    广成子本想使个眼色,提醒人类谨言慎行。但虎斑猫犹豫片刻,低声开口:

    “关于这一点,我暂时无法回答。能否请诸位稍作回避?我想与两位同伴商议一次。”

    ·

    以娲皇宫对凡人的眷顾之深,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天狐长袖一振,挥出一道白绸,将林貌等人团团围住,四面罩定,再无缝隙可入。

    等到四面的嘈杂声全部消失,云朵一片静谧。李先生踌躇许久,方才开口。

    “按照组织上的决议,在作出重大决定之前,需要参考林先生的意见,向林先生请教。”他缓缓道:“此外,刘博士也是组织的内部人员,拥有发言与表决的资格。那么,按照内部章程,一旦人数满足三人及三人以上,就应该重大事务上组织充分的讨论,消弭分歧,团结一致。”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所以,我在这里提出一个动议,请大家考虑。”

    林貌同样犹豫了片刻:“什么动议?”

    “以这里的局势而言,古神涉入现实,已经是很难避免的事实。而今变故骤发,也来不及向上面请示。”李先生道:“在这样的关口,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彻底斩断联系,断绝与‘六天故气’的往来,将古神的力量抛诸脑后,不予任何解释——换句话说,置娲皇陛下的盟约于不顾,直接与古神开战。至于另一个选择,则是尝试拉拢与分化,利用可以利用的力量,为未知的将来做准备。

    以造物者的口气来看,古神内部的分歧不小,如果我们松一松口,借助祂们的力量推动进步,应该是有相当可能性的;娲皇陛下也会为我们作保……这两个选择当然各有利弊,我也不再赘述。但总的而言,倾向其实是很明显的。”

    林貌道:“你还是要利用古神的力量。”

    在这样重大的关头,李先生绝不再含糊,他直接给出了毫无疑义的恢复:“是的。”

    “为什么?是因为——因为‘样本’么?”

    “是的。”李先生缓声道:“实际上,组织上对于遗忘‘天人之誓’的反思,也正是在太白探测器之后,才逐步萌发。为了世界的安稳,驱逐与消弭不可控制的神秘力量,这是无可非议的选择。但外界的威胁近在咫尺,却不可琢磨,再一味坚守内部的可控与稳定,是否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然,组织上并没有给出恰当的指示,我也不能妄谈。”

    他停了一停:

    “但无论如何,在面对未知的领域时,总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大家参详。”

    特别强调“个人的意见”,显然是要减轻林貌的压力,不希望在决策中造成强加于人的气氛。但尽管如此,大手子依然陷入了沉默,一时并不能回答

    他心里已经相当清楚,虽然是一人一票,协商一致,但刘博士对情势不甚了了,多半只是个打酱油的划水票。如果自己附和李先生的意见,那么刘博士绝不会费心反对;反之,如果自己旗帜鲜明的驳斥,则刘博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恐怕只能弃权了事——这样一来,一票赞成,一票反对,决议便非修改不可了。

    要修改决议么?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大概决策压力之大,无过与此时。林貌踌躇沉吟,迟疑了整整五分钟之久,终于还是一咬牙齿,举起右手:

    “我赞成。”

    迎难而上,一往无前,总比过于谨慎的保守自闭,要好那么一点点吧?

    第135章 底定

    林貌举手之后, 大事便已底定。刘博士左右看了一看,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这么说,外星的‘样本’怎么解决?”

    “金星的生命并不适应于地球环境, 暂时不必忧虑。”李先生很简洁的回了一句:“至于其余的星球, 也不是我们能考虑的了。”

    他踌躇了片刻, 还是决定透露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消息:

    “在八个月之前,西北实验室里的托卡马克装置成功点火了,能量的输入\输出比, 达到了1:10以上。”

    “什么输入输出……”刘博士忽的倒吸一口凉气,相当之不体面的瞪大了眼睛:“可控核聚变成功了!”

    能量输入输出比进入一比十以上的区间,意味着困顿于实验室内数十年的可控核聚变技术终于越过所有理论上的阻碍, 确凿无疑的证明了聚变路线经济上无与伦比的优势;而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数代人对能源所抱有的一切期待, 也将借此逐一落地, 爆发出难以预料的潜力。

    ——这玩意儿是真·无限能源,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影子,都会对现在的局势——无论是国内,还是世界——造成无可想象的影响。

    当然,即使在实验室中扫清了一切理论上的障碍, 实践落地也是极为漫长的过程。没有成熟的聚变技术必然极为昂贵,在相当一段时间内, 它所能应用的范围,必定局限于某些高精尖的领域。

    譬如,航空航天。

    刘博士当然不算什么航天业业内人士, 但高级知识分子的敏感还是有的。她当然清楚, 那种轻便、小巧、能源无穷无尽的可控核聚变, 对极度重视动力的航天事业, 其影响是无论如何夸张也不为过分;某种意义上,这几乎可以算是改写了几十年航天事业的所有逻辑——一旦可控核聚变大规模的应用入飞行器中,那么廉价的、高效率的、有利可图的远距离航天便会成为可以预见的现实了。

    一旦有利可图,一旦前景可以预见,那么国内充沛之至的工业能力、漫溢到无处可去的资本,就无疑是发现了一块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蓝海,可以供他们大举进入,攻城略地。而仅以资本内卷的习性来看,那恐怕用不了几年,他们就真能把这玩意儿推入千家万户,折腾出意料不到的变故来。

    先进的生产力是一回事,被大规模推广的先进生产力又是另一回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凭借这一套起家的组织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此看来,组织内对于“天人之誓”,那种此起彼伏的反思,不可遏制的忧虑,也就不难预料了。李先生敢头一个提出缓和、利用的方针,怕不也是受到了某种暗示。

    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一个听到风声的人,当然得第一个准备嘛。

    李先生又道:“我理解你对于外星样本的忧虑。但技术进步到了这一步,大环境牵连着小环境,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了。与其螳臂当车,不如有个心理预备。”

    他叹了口气:“……归根到底,人类生产力的进步是大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随着人类技术的爆发式进步,太阳系几颗主要行星不可避免的要被纳入重点考察的范围,设若真有什么奇特的地外生命,那也逃不脱这样细致的搜查了。

    “当然,如果今天这个决议,犯下了过失,那自然应该是我承担。”李先生很平静的说:“按照组织的纪律,一切临时会议的发言都应该形成记录,请把这句话记录在案,方便后日的审查。另外,皇帝陛下那边,也由我来沟通。相信陛下能够理解。”

    空口白牙不算数,一旦记录在案,那就是白纸黑字,再也抵赖不得了。由一个公职人员亲口说出这种话,基本也等于义无反顾放了胜负手,是在以自身的信用与前途强渡关山、一博生死了。刘博士再无犹豫,同样举起左手:

    “我赞成。”

    ·

    正如李先生所预料的,皇帝陛下再精明强干,也不可能知道这样精深微妙的知识。只要三人达成一致,李先生再作出汇报,他基本也只能同意了事。

    三人一致,还有皇帝御准,这基本就代表了两个时代的一致意见。天狐也不再能说什么了。更何况,这个方案也隐约照顾到了娲皇宫的颜面——再怎么来说,女娲娘娘也是古神的魁首,即使再如何威望隆重、天下无匹,也不能不考虑手下的意见。

    而且,李先生表露出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楚了——鉴于未知的变故已经迫在眉睫,人类其实很愿意与‘六天故气’们缓和;毕竟,如果将古神们视为不可理瑜的自然力量的人格化身,那么人类生产力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也总该尝试着与自然和解,由必然的王国逐步迈入自由的王国了么。

    当然,和解也是有选择的,扔石头、掺沙子,分化瓦解挑动内斗,这本来就是人类的看家本领,古神们在人间浸泡再久,也绝难学到一二分精髓。只要尽早的下手,那就能完全的掌握主动权。

    “可以请尊使回去转达一句,千年以来的惯例并非牢不可破,我们也可以尝试着与‘六年故气’们合作,共克时艰。”李先生字斟句酌,不敢稍有疏忽:“但合作也有选择,如这位造物者一般的古神,便绝不可以合作。‘以我为主,兼顾四方’,才是总的方针。”

    天狐未必明白这种措辞的微妙,但仍然沉默片刻,允诺一定向女娲娘娘完整转达。她左右望了片刻,终究长叹一口气,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剑。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她缓缓道:“陛下绝不愿意与诸位古神走到这个地步。但以如今之计,也是无可奈何了。”

    说罢,她伸手轻轻一推,将短剑刺入古神躯壳之中,直没入柄。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神明破败的身躯立刻腐朽溃烂,化为淤泥,生机尽数断绝;同时,依附与躯壳上的外星孽生物也凋零散落,尽数消亡。

    当古神的眼眸归于暗淡之时,天空的暴雨也随之消弭,乌云散去,唯有满地泥浆翻滚。

    “外界的神力已经平息,地底的火山也该料理。”天狐平静交代:“我会请娘娘迅速出手。但不管如何,事情总可以告一段落了。”

    林貌与李先生,乃至趴在肩头的狸花猫陛下一起点头,却又怔怔看着污泥浊水,一时不能言语。

    是啊,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但以现在的情形看,恐怕惊涛骇浪之中,还只走出了第一步呢。

    可无论如何,这条路总要走下去嘛——

    最后再写几章后世谈就打算结束啦,更多的放到番外吧。

    第136章 后世谈(一)

    ·

    当年六月七日, 迁延数十日的戈壁暴雨终究停息,大量聚集的水汽发泄一空,在沙漠中心制造出了难以想象的泥泞。但作为源动力的西伯利亚地底火山已经渐渐熄灭, 这些无源之水, 也终究无法扭转整体的沙漠气候了。

    当然, 改变一旦发生,就绝难恢复原样。即使娲皇宫迅速控制住了地底岩浆的喷流,但原本的地质结果已经坍塌, 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泄漏的岩浆依旧在加热广袤的寒原,影响不容小觑。

    李先生转述了专家组的判断:“……总之,这种程度的升温, 不太可能消灭整个西伯利亚高压,但高压带的衰减, 却是不可避免了。”

    林貌有些好奇:“会有什么特别巨大的影响么?”

    “从现在的局势看, 至少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会大大的向北移动。”李先生叹气道:“总体来看,会迅速的扩张戈壁绿洲的面积吧。以超级计算机的模型判断,秦岭-淮河以北,至少可以增加数亿立方米的降水量。”

    林貌喔了一声, 大为振奋:“是么?这是喜事啊!”

    中原帝国的领土基本取决于可灌溉耕地的覆盖范围,如果漠北及西域的降水量大增, 灌溉的耕地随之扩张,那大唐在这两地的控制力,也必将大大加强, 不可动摇了。

    即使不看这么长远, 所谓民以食为天, 多一点浇灌的雨水总是好事嘛!

    “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情?”李先生淡淡道:“高压消退之后, 北海蒸发来的水汽基本停驻在北方,而北方的黄河嘛……”

    北方的黄河,华夏伟大光辉的母亲河,可从来走的不是什么慈爱温柔的路线啊!

    “所以,治水必须要提上第一日程了。”李先生若有所思:“我还得给皇帝陛下做一个报告。”

    ·

    当然,虽然口口声声要作报告,但李先生也不过只来得及给皇帝陛下递了个条子,便不得不与刘博士一同匆匆赶回现代,准备撰写繁琐而冗杂的材料,应付即将到来的漫长审查——不管用心如何正大,怎样的事急从权,他当初对娲皇宫使者说的那寥寥几句话,其实已经涉及到了组织料理六天故气的关键路线问题;不能说没有逾越的地方。在上面紧急开会作出结论之前,他也不能随便外出了。

    李先生本人没有到,仅仅递一个条子做做提醒,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林貌对此是颇为疑虑的。但他显然低估了皇帝的敏锐程度。李二陛下收到便条后仅仅耽搁了数日,草草将唐军进军吐蕃的事务做了一点布置,随后便明发上谕,要在今年的十月亲自巡视黄河河工,还要求政事堂诸位宰相分批奔赴各地治水工程,监察督促、事必躬亲,不得稍有贻误!

    这份上谕草拟得仓促之至,甚至是在李靖大营中草草写就,仅经李药师与林貌过目一次,便立刻签发,急递门下省。当然,李药师与林尚书身上也挂着权知机务的帽子,理论上同样可以参议政事,定夺圣旨。但皇帝绕开政事堂直接下达指令,仍然是大大违拗了贞观以来君臣共治的惯例,几乎急促到了无礼的地步——考虑到皇帝陛下绝没有猜忌怨恨诸位相公的意思,那这份圣旨的迫不及待,便实在令人惊骇不已了。

    林貌被召入营帐开御前会议,懵懵懂懂签发了这张圣旨(实际上,上谕由皇帝亲笔撰写,文采斐然用典精深,他压根没怎么看懂),散会后依旧是一脑子雾水反应不能,索性悄悄写了一段简要,找懂行的李先生求助。

    李先生虽然在审查之中,但通讯仍然相当自由。接到短信后不过五六分钟,他就拨了个语音通话回来,详细询问来龙去脉。仔细摸清楚底细之后,李先生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他朗声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五千年来数得着的政治家,如此眼光毒辣,果然不同凡响。林先生,你侍奉左右,该学一学才好啊。”

    林貌:…………

    “我该学些什么?”

    李先生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林先生,现在大唐中枢的权力,到底来源于哪里?”

    林貌愣了一愣,理所当然的想报皇帝陛下的大名,但话到口中,却又不自觉咽下了:大唐朝廷的权力,难道仅仅来源于太极殿的那把椅子?别忘了,太上皇帝也是皇帝,而今还在宫里坐蜡呢!

    要是区区一个名位就能赋予权力,那隐太子也死的太冤枉了。

    他踌躇片刻:“应该是来自于皇帝的威望吧?”

    “威望又来自何处?”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提三尺剑而取天下,威望当然出自军功。”

    “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解决问题是最大的道理。征伐天下的时候,当然是打胜仗最能解决问题。”李先生赞同道:“伟大的斗争锤炼出伟大的领袖,人性当然会信服能够解决问题的头领。所以,只要天策府的精兵信服秦王,那以此为基础网罗四方,自然是手到擒来,无往不利。”

    他停了一停:

    “但问题是,皇帝陛下可以轻松解决战场的问题,又能轻松解决治水的问题么?”

    林貌目瞪口呆:“你是说……”

    “以现在的局势看,大唐朝廷对于治水工作,不能说是一无所知,至少也只能算初窥门径。整个治水的流程,基本把控在现代世界的专家组手里。”李先生轻声道:“权力是不能凭空产生的,它必须要能排除困难、分配利益,解决问题。试问,如果朝廷对治水工作一问三不知,方向指导不了,困难不能解决,连两句片汤话都无法敷衍,一线做事的官员作何感想?反之,如果有另一个强有力的组织随行在侧,能随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制定方案,排除万难,不断争取胜利——那久而久之,局势又会如何?”

    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这绝不是组织想看到的结果。”

    权力的流动自有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组织上的确给过李唐皇室坚决的保证,不会插手另一个世界的内政。但这种插手与否,又是一个承诺能约束的吗?权力来自于下而不来自于上,如果治水专家的“建议”都能够如臂使指、无往不利,而长安朝廷的命令却只能浮皮潦草、敷衍而过;那请问大唐真正的权力中心,又在哪里?是在太极宫呢,还是在现代的治水办公室?

    更要命的是,按照组织与皇帝签订的协议,这批治水工程,是打算作为工业化模版,要向整个中原推广——他日黄河长江修整完毕,深受治水专家组影响的官员们踏上各行各业负责推进功业技术的引进,并渐次把握整个帝国的动脉,顺带着传播他们从现代世界汲取的种种经验,继续扩散影响;那等到工业化进程初见规模,怕不是朝廷的圣旨都出不了太极宫了!

    这绝非组织签署协议的本意(说难听些,难道还要负责成立个大唐办公室来全程指导另一个世界么?),偏偏又微妙敏感之至,难以言说。所以李先生才会别出心裁,特意送一份条子做委婉的提醒。而现在看来,皇帝陛下无疑是迅速理解到了真意。

    当然,李二陛下自己就是走这条路逆袭成功,更不会忽略潜在的危险。说白了,他又不是被等级制度糊弄得脑子进水的嫡庶神教患者,绝不会迷信什么尊卑身份的约束力。按现在这个局势走下去,那恐怕用不了二三十年的光景,现代治水办公室的临时工随便签一份文件,就能把大唐皇室给集体发卖了!

    “要想保证影响,维系皇权的威望,当然只有深入一线。聆听他们的期待,回应他们的呼声,解决他们的麻烦,建立血肉般的情谊。一言以蔽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李先生道:“所以你看,真正有用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当初太上皇、隐太子与李二陛下争锋,诡计奇策权谋怪招不可胜数,但归根到底,还是术不胜道,奇难克正。最光明正大的招数,从来都是简洁明了,无需任何伪饰。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打胜仗的人有威望,这就是大道理。在这样的大道理面前,就是太上皇隐太子的权术炼到炉火纯青所向无敌,那也是屁用不顶。

    作为当年切身体会过权力转移过程的当事人,皇帝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压根懒得和现代世界玩什么制衡弹压又拉又打的帝王心术,而是选择亲力亲为直奔主题——这些所谓的朝堂权术在真正的大趋势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还不如自己亲临一线,与治水工程紧密结合,设法建立属于皇帝的影响力。即使不能一家独大,至少也要分庭抗礼,可以与现代专家组彼此制约嘛。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再过三四年的功夫,皇帝陛下就会让他的子女到河工上历练了。总要让帝国的继承人在一线去滚一滚嘛。”李先生若有所思:“生于深宫的贵胄能接一接地气,这是好事。不过,这么多重臣勋贵纷至沓来,重视当然是重视了,但权力漩涡彼此交织,恐怕也是不小的麻烦……林先生,随行陛下左右的时候,还请千万小心呐。”——

    主导工业化的外援会严重影响本国局势,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譬如当年的亲苏派……

    而且这不是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你说组织高风亮节,不走天王老子指手画脚的路线。但问题是你治水办公室的临时工说句话都比宰相管用,那请问权力在谁手里?权力要溜走时你留不住,权力要来时你也挡不了啊。

    ps:

    我记得米尔斯海默还是谁曾经提到过,很多人想象中的百试百灵的权谋诈术,其实只在科层制的提拔中有用,而不能解决路线问题。简单来说,你在官场往上爬,权术有意义;可一旦涉及到最高权力的争夺,那交手过程其实相当直接粗暴,非常没有美感。

    因为问题也很明确,最高权力就必须要回答路线问题,回答利益怎么划分、路往哪里走的问题。那你要回答这些问题,当然只有开诚布公,直截了当的阐述你的思路,你的观点,争取说服你的支持者,团结你的队伍。那你都开诚布公了,敌人还能不晓得么?反之,你如果要放烟雾弹欺骗敌人,搞点什么权术,那你广大的支持者不也同样被欺骗了么?

    利益问题是最赤·裸的,压根没有麻痹大意的可能。简单争一争位置,大家还可以装一装,真上升到大是大非级别的路线斗争,那就是明牌互撕,不会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第137章 后世谈(二)

    理所当然的, 皇帝要求朝中重臣巡视河工的消息,在中枢引发了不大不小的情绪。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贴心贴肠的自己人,还能从隐约的遣词造句中体察皇帝的心意, 慨然承担, 义无反顾, 当众发言表示赞同;而如萧瑀、陈叔达之流的前朝贵胄,那反应就相当之不愉快了。诸位金枝玉叶钟鸣鼎食起居八座,身份荣宠高贵之至, 凭什么还要奔赴千里去视察泥浆污水里的治水工程?

    说白了,人家祖上萧衍陈霸先定鼎称帝的时候,就把萧陈两家这几辈子的活干完了, 人家生下来就不是干活的嘛!

    正因为这种暧昧难言的对抗情绪,前朝的勋贵旧臣们采取了软性抵抗的策略——他们倒也不敢公开反对, 但私下里的敷衍搪塞却连傻子都看都出来。圣旨明发后不过两日, 京中的资历深厚的老臣就开始腿疼腰疼胳膊疼,风寒溽热作息不调一齐发作,反正是身体不适不能奔波劳碌,只能诚惶诚恐伏祈陛下天恩云云。

    当年八月三日,皇帝圣驾逶迤入关, 于京郊收到了堆积如山的请病奏折。面对这连篇累牍几乎不加掩饰的推脱摆烂,至尊却几乎心平气和、毫无波动;他甚至否决了魏征严惩主使者的请求, 而是大笔一挥,一律照准——不就是请病假溜号嘛,算什么大事?

    自玄武门鼎革之后, 大唐朝廷的格局其实相当尴尬。名位已定, 皇权底定, 如房、杜、长孙等秦王心腹, 自然是鸡犬升天,封侯拜相;但为了缓和新旧交替的冲突,降低宫变洗牌的难度,不少两面骑墙的老臣也被顺势保留;甚而言之,如萧禹、陈叔达等,当初还曾在海池御舟上力主秦王接班、平稳过渡呢。难道这个情分,你李二还能不认?

    但朝廷的椅子只有那么几把,旧朝老登占得太多,新人就实在没法上位。你房、杜、长孙是飞黄腾达了,其余天策府功臣可还等着进步呢。就算要顾全大局拉拢老臣,忍耐一两年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等着老登们蹬腿不成?

    以南朝梁、陈两家皇室的寿数来看,这怕是实在有点难熬呐。

    以皇帝原本的规划,要解决这样陈年旧事的遗留麻烦,那少说也得五六年水磨功夫,磨到老登们百无聊赖,自愿滚蛋为止。但现在治水事大,却无疑是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朝廷的中心早晚要转移到治水上去,在这样的大事上摆烂溜病号,等于是亲手放弃了参予机要的权力;用不了一年半载的功夫,诸位老登恐怕就连文件都看不懂啦。

    当然,光明正大、风光霁月之皇帝陛下,是一定不会干过河拆桥这样没品味的小人勾当。无论老臣们请假与否,待遇一律不受影响。公文照发,奏折照批,开会也可以永远保留位置。至于自己跟不上朝廷日新月异的步伐,败坏掉仅剩的那点权力,那总不能怪陛下不讲颜面吧?

    这样光明正大的阳谋,实施起来总是让人格外愉快。皇帝欣欣然批转病退的奏折,指示留守京城的淮安靖王李神通赠送补品慰问老臣,还特意请现代专家组送去几台无线电,方便京城官吏随时联络行在,请示谏言。

    无论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嘛!

    ·

    虽然号称要巡视河工,但至尊车驾入关抵达黄河之后,却从不召见当地官吏,也不看河工上送来的报告,而是派遣心腹亲信,四散奔赴一线,接触在河道中挖土引水汗流浃背,忙得不亦乐乎的基层小吏、出苦力的民夫;下了死令要亲信们一一踩点询问,寻根究底,或者按皇帝读到的文件所说,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这倒不是什么照猫画虎,而是深思熟虑的决策。李二陛下深知自己的斤两,晓得自己就是再寒窗苦学个十几年,也休想在专业领域挑战教授们吃饭的本事;无论如何都动摇不了现代世界在学术上绝对的权威。但通天的大路不止一条,专家组或许对水利了如指掌、无往不利,但对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日常,却基本是一头雾水,两眼抓瞎,与当地官吏接触以来,闹出的笑话不知道多少。而这种种尴尬,甚至不是一点培训和资料能够解决的——再牛皮高明的历史学家,也不可能对中古时代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嘛。

    不过,恰恰是这样结构化的矛盾,才给了皇帝陛下发挥才能的空间。一千五百年的差距悬殊之至,除了能自由往返时空门的至尊之外,还有谁能左右逢缘,弥合两代人的冲突呐?传道授业、解惑排疑的尊师,那当然是莫大的威望;但能排忧解难、随时平事说和的好大哥,不也是老大的影响力么?

    至于怎么混社会、当大哥,使手段拉拢底层的游侠轻薄儿,还能有谁比当年的太原公子更熟悉啊?

    这条中心思想确立之后,李二陛下就干得非常愉快。他派出亲信四处接触底层威望高手腕强的民夫头子,从上交的报告中挑出典型,一个一个亲自接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而林长史随时侍奉在侧,那才是亲自见识到了千古一帝,顶级政治家办事的风范——被召来见面的民夫官吏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觐见至尊后往往是战战兢兢言语不能,僵木得活像假人;但无论对面多么的紧张恐惧,只要与皇帝交谈数句,都能相当迅速的平静下来;而后问答数次,便迅速建立了信任,春风化雨之中,即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气氛烘托到到情真意切处,甚至能说得对方涕泗横流,连连下拜,誓为陛下效死云云。

    说白了,龙傲天小说中虎躯一震,霸气四射,小弟纳头便拜,大概也不过如此啦!

    当然啦,仅仅上价值还不够,皇帝在陶冶情操、提升境界之余,手笔也是相当的大方。举凡实心用事,查出确有功绩者,缺地的赐土,缺衣的赐布,最后再大笔一挥,统统加两倍的工钱。这样一番连环拳打下来,别说当事人感激涕零不能自已,就连冷眼旁观的林貌都不由心笙动荡,感动,几乎要拜倒在那张黄袍子之下了。

    ——怎么说呢?物质利益外加无敌嘴炮,另外还有毒辣眼光时时洞察底细,直抵人心,这大抵就是所谓千古一帝人格魅力的些微展现了。某种意义上,这些政治高手应该能算是另一种领域的顶级魅魔,并非以美色惑人,而单纯以理念打动人心;个人的理念看似抽象而遥远,但当此类人物娓娓道来之时,那种直击魂魄的感染力,却的确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在辛苦接见之余,皇帝陛下检查谈话纪要,订正亲信的报告,还颇为自得的询问林貌:

    “先生亲眼所见,朕仿效得如何?”

    林貌幼自沉浸在那种非凡魅力的震动之中,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仿效了什么?”

    “先生不也读过那位姓李的扶贫干部发过来的资料嘛。其中关于下基层做调查研究的部分,便很有意思。”皇帝眼眸闪动,兴致盎然:“朕还记得,有一份八十几年前在湖南做的农民调查,那便是字字珠玑,高屋建瓴,真正是望尘莫及……”

    “什么湖南的农民调查……”

    林貌忽然反应了过来,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噎住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顶级政治家之间莫名其妙的声息相通、同类相感吧。能一眼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精准的找出这一份天花板级别的文章,这眼光确实也准得吓人了。

    他只能干巴巴回应:

    “我说陛下高见。”

    “高见倒不敢当。”皇帝挥一挥手,潇洒自如:“不过听了几日汇报,我倒是摸清楚了一点底细。以这些的人反应看,地方上大概是昔年被炀皇帝折腾怕了,无论朝廷怎么劝说,对水利都是颇为冷淡,所以才这样的木讷呆愣,死板难堪——这样的心情,靠嘴皮子是抹不去的;朕的意见,还是要把真金白银发下去,才能让大家放心做事。”

    这倒真是一针见血,提纲挈领,摸准了要害。仔细回想先前召见的民夫官吏,那个不是战战兢兢,颠三倒四?只有皇帝出手赏赐下去,他们才渐渐放松,敢于开口。这样的赏赐,倒不一定是纯粹的物质刺激,更是态度极为鲜明的宣示——隋炀帝征发天下民夫,什么时发给过工钱?而今皇帝愿意老实给钱,不正表示大唐朝廷与隋氏截然不同,绝不会重蹈覆辙么?这一笔开销,比千万次宣讲还要有力。

    不过,林貌提出了更一针见血的问题:

    “钱从哪里来?”

    据说长孙皇后在现代世界卖奢侈品割阔佬的韭菜,而今勉强也攒了点家底;但以这个花法,皇后一年割的韭菜,未必够皇帝半个月败的家罢?

    “这倒不必忧虑。”皇帝镇定自若:“朕还可以再贷一笔嘛……听说组织对南海的那什么‘石油’很感兴趣?海外的真腊、扶南,都有倾慕王化的意思嘛。朕以此为本,典当个几十亿总不成问题。钱先发下去,后续的工业品才会有市场——这不是你们的扶贫经验么?朕打算明日当众宣示,也好叫上下沾沾喜气。”

    在签订的一揽子协议中,第一步要转移过来的就是小型高炉炼钢厂、成体系的纺织产业;钢铁制造农具,纺织锻炼工人,轻工业重工业彼此搭配,是相当初级也相当可靠的体系。但工业品造出来总得有个销路吧?寻常的农民保守封闭,未必愿意冒这个险,还是要先把钱发到做河工的民夫手里,这样有水快流,才能让小小的工业市场活动起来。

    这是相当经典的投资路线,自然绝无问题。但林貌嘴唇蠕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帝巡视河工以来,大小公文都要经林长史过目整理后再送电台签发;而他现在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起中南半岛的诸国,什么时候这么“倾慕王化”了……

    当然,这话就实在不好出口了。毕竟吧,不提“倾慕王化”,又提什么呢?——但凡有石油的地方,都会长出唐军?还是南蛮恬不知耻,居然提前数百年将自家王城设在大唐的油井之上?

    他只能长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

    南蛮:这是我们的矿啊!

    大唐: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南蛮:它就一死东西它怎么答应?但这矿上可盖着我们的王城呐!

    大唐: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矿上,盖你的王城呢?

    ·

    大唐郑重宣布,谁也不能阻止真腊国人民心幕中原王化的真挚情感,即使真腊国自己也不行!

    第138章 后世谈(三)

    六月二十日, 皇帝巡视过黄河流经关中的几处重要支流,于风陵渡召见办事得力的底层小吏与民夫,温言奖慰, 情谊殷殷, 待三言两语将气氛烘托到顶点, 又不失时机的宣布,待到工程告一段落,便要为出力的诸位发下丰厚的奖金, 断断不能让干活的人心寒。

    正如管理学大师,华妃年世兰所指出的,嘴皮子上的功夫抵得了什么?只有真金白银赏赐下去, 人家才会为你办事。这些黔首小吏,能远远见一次皇帝已经是侥天之幸, 如痴如醉;如今亲耳听到皇帝实实在在发钱的许诺, 那种狂喜震撼,更是抑制不住,几乎就要当场嚎啕大哭——于是群情亢奋之下,那种齐喊皇帝万岁的气势,便真如山呼海啸, 地动山摇。

    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都不如真金白银更有道理。当这君臣相得的气氛在物质的刺激中走向顶峰, 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也就在悄无声息中确立了。林貌紧随至尊左右,亲眼见识了台上那种山呼万岁的气势,真正是震动莫名, 心情难以言喻。

    先贤谆谆教诲, 要从群众中来, 到群众中去, 但只有你亲自体验了亿万人齐心协力的举止,才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深意。当你与群众的心站在一起,当千万人同时为你欢呼,那种沛莫能御而纵横捭阖的力量,便不能不让人沉醉其中;你既在万众之中,又在万众之上,驾驭着情绪的浪潮中流击水,天下尽在掌握——这样指点江山,独立绝巅的滋味,当真是既叫人痴迷,又叫人恐惧。

    当然,这种体验也是因人而异的。对于林貌之类的愣头青,大概是恐惧远远大于痴迷,即使没有什么怯场的毛病,要在千万人瞩目下举止自如,也是莫大的难事;不过,对于天生有社交恐怖分子潜质的李二陛下来说,这大概就是轻车熟路,甚至欣然享受其中了吧?

    与顶级的政治生物相比,他还是太嫩啦。

    不过,林貌这几日仔细观察,反复揣摩,仍然有了不一般的见解;在他看来,皇帝之所以频频亮相,不惜纡尊降贵的亲近寻常理念中上不得台面的布衣黔首,除了增进威望之外,恐怕还有权位上难以言说的微妙心思——显而易见,现代世界在武力上已经拥有了无可比拟的优势,随时拥有翻盘清算的余地,已经不是任何的谋划可以逆转,算是当下最为严重,也最不可回避的现实

    ——当然,组织是有过保证,签过白纸黑字的协议;但要一个卓绝的人物将身家性命纯粹寄托在别人的道德标准上,那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硬实力上翻盘是绝无可能了,指望什么阴谋也纯粹是笑话。在这种尴尬局促的形势下,皇帝现在能拿出手的措施,基本上也就只有现在这一招了。

    概言之,诉诸群众。

    在现代世界的伟力之前,什么精兵良将都是假的,大概还抵不住高射炮打一个火药基数,所以兵权财权,统统不能算数。但是,只要皇帝还拥有号召群众的威望,只要他还能走出皇宫,振臂一呼,那届时千人和、万人应,黎民百姓山呼万岁之时,外人纵有千万手段,又能如何?

    现代世界再厉害,难道还能违背大唐人民的意愿,将一己之见强加给他们么?

    违背华夏人民的意愿,就是违背组织的初心;甚而言之,以外界势力强行干预中土政治进程,触及文明中对殖民主义最惨痛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大雷,比核武器的威力还要可怕的杀招。别说真正付诸实施,就是一不小心碰上一碰,都足够将李先生乃至一切经手人等炸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飞上九霄云外去看烟花。

    这样凌厉可怕的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足以将一切异样制衡得动弹不得。

    虽然这大概率只是杞人忧天,但皇帝眼光之老辣独到,仍然可见一斑。能从现代公布的那一点文件中敏锐窥探到组织真正的要害,不容触碰的逆鳞,委实当得起李先生称许的那句“顶级政治家”,或曰“千古一帝”——提纲挈领,直击要害,这才是人家的本事!

    当然,李先生估计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出声提点林貌,却绝没有干预的意思。杞人忧天与否,姑且不论;皇帝愿意与黎民百姓保持一致,那总是莫大的好事。就算大唐皇室煽动百姓,那也总要真金白银撒下去,才能把人叫得起来——无论如何讲,愿意真金白银发下去的皇帝,总不会太糟嘛。

    大唐的百姓高兴,大唐的皇帝放心,组织上浑然无所谓,这就叫各方满意,政治平衡,晓不晓得?

    ·

    所谓作威作福,仅仅授予恩惠,还不能确立威严,必须要雷霆手段,展示暴力机器的威力。皇帝对此也早有预备。在出发巡视之前,他就命魏征会同大理寺严办,理了一个治水工程中欺上瞒下、行迹恶劣的官员名单,预备车驾到洛阳后一次性勾决,挂他几十颗人头给洛阳亲友们开个大眼,也算用殷红的血给此次大张旗鼓的行迹沾沾喜气。

    朝廷严办官员,当然与林貌无关。皇帝召见御史及大理寺卿,他都避而不见,保持默契;但要处理另一些事务时,皇帝却不能不征求大手子的意见了——如今大兴土木,沿途开山凿河,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寻常百姓的土地可以高价赎买,世家大族的庄园可以用强力压服;但还有一类土地——由南北朝天下分崩以来,被鬼神淫祀、山精野怪霸占为寺庙产业的土地,可就没有这么好收回了!

    要论先来后到,诸位野神各个都是圈地数百年的大地主,凭什么要给你区区二十年不到的朝廷让步?山野寺庙建成之时,皇帝的祖宗都还在吃奶,长幼有序懂不懂得啊?

    荒谬绝伦到这个地步,那显然是没法子谈了。皇帝把林貌找了过来:

    “举凡罪大恶极,手上沾有血债的,朕都行文龙虎山与楼道观,命他们派法师会剿了。”至尊向林长史交底:“至于其余的胁从,也是莫大的麻烦。这一类角色未必有什么太大的罪过,但在本地扎根数百年,树大根深,也不能让他们盘踞在黄河周遭。朕的意思,还是驱逐出去为好。”

    他停了一停:

    “不过,这样的事情,是否要知会娲皇宫一声?”

    显然,娲皇宫使者的强悍伟力,给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考虑到娲皇宫手握招妖幡,有统领天下一切妖物的权柄,如今朝廷办理妖界的事务,似乎也该尊重一二。

    林貌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

    “我倒以为不必,第一,娲皇宫绝不会在乎这样的小事。她们就算经管妖界,操心的也该是相柳、九头鸟之类的大妖怪。第二,陛下本来就有资格过问这样的事情,不必考虑任何人的意见……毕竟,陛下才是天子嘛!”

    天子者,天之嫡长子也。按正统封建伦理而论,皇帝是嫡子,中原是大宗,其余外藩小国顶多算个上天的庶子小宗,天然有服膺嫡系的义务;至于山村妖鬼,那干脆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连宗谱都不能入的下九流野种而已。

    嫡庶尊卑分明,不容逾越;身为大宗嫡子,就是将小宗藩王统统发卖,也是理所应当,无话可说,更何况处置几个野种?

    “当然,将自家的鬼神驱逐得太远,还是有点伤触人心。要是下面议论起来,说陛下摒弃子民于天涯海角,也很难驳斥。”林貌积极踊跃,又为皇帝出谋划策:“以我的浅薄见解,最好还是送他们去高句丽,汉四郡。等朝廷料理完辽东的事务,再让他们在此处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这些鬼神纵无杀人越货的大错,也有骄奢淫逸的小过,在半岛呆他十几年吃一吃萝卜酱菜,对清醒神志大有裨益。关中黄河的水土还是太养人、太安逸了,养得鬼神们骄恣肆意,不知体恤百姓;总得让半岛的大酱汤、臭鱼干、五花八门小料区熏上一熏,才能知道陛下的恩泽天高地厚,将来实心办事,不至于忘本嘛!

    皇帝瞥了他一眼,还是点一点头:

    “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

    在位鬼神们安排了高句丽十年游后,皇帝倒在榻上,揉一揉眉心,扔过来一份奏折:

    “还有这一份题本,你也先看看吧。”

    第139章 后世谈(四)

    “这就是你要给咱看的东西?”

    猴哥大剌剌坐在石凳上, 面前鲜果齐备,繁花围绕,长桌四面还摆着自酿的葡萄美酒, 碧盈盈亮汪汪香气扑鼻, 是花果山猴子们精心预备的顶级货色。显然, 挣脱五行山后齐天大圣无忧无虑而无拘无束,已经在提前享受他美好而永无止境的退休生活了。

    林貌小心靠在石凳另一侧,双腿并拢, 正襟危坐;听到大圣垂询,也只低低答应了一声,面上颇有尴尬之色。

    猴哥倒不在乎大手子的反应。他咂了咂嘴, 捡起林貌送来的帛书,翻了一翻, 然后皱起眉来:

    “什么玩意儿……”

    显然, 虽说大唐朝廷尽力考虑了齐天大圣的特殊情况,请朝中饱学鸿儒以秦、汉的小篆摹写通报情况的公文,但遣词造句之间,还是与千余年前的文章大有差别,文气也不甚连通;所谓诘屈聱牙, 难以辨识,无怪乎大圣连连摇头, 神色怪异。

    虽然难于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原来,督修淮河水道的官吏奉命开掘支流, 工程修到桐柏一带, 忽而遭遇暴雨, 损失惨重;上面派人收拾残局, 却又在梦中见一形若猿猴、青躯白首的古神,奋臂咆哮,震怒难当,喝令修整淮河水道的民夫统统退出百里开外,否则必将奋九江之水,令湘淮百姓尽为鱼鳖云云。

    当然,“奋九江之水”估计只是夸张。但能随意呼风唤雨的神祇,委实也不好应付。不过,大圣也只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咱老孙的水性还是差了一筹,未必能料理清楚水下的妖怪。”他很坦率的说:“以咱的见解,你还是找精熟水性的神将,更为稳妥。无论是南赡部洲小张太子,还是真武大帝坐下龟、蛇二将,都是极好的人选。再不然,咱给你写一个条子,你到西蜀灌江口去寻杨二郎,一定是千妥万妥,再无差池了。”

    建议也给了,办法也教了,人情也送了;情分上实在无可挑剔。但林貌仍旧期期艾艾,吞吐着回话:

    “上报的官吏查了典籍,说桐柏山,桐柏山原是禹王镇压妖邪的所在,那个兴风作浪的神祇,应该就是被压在山下的上古妖物……”

    大圣喔了一声,也不甚放在心上:“这又如何?大禹不会管这样的小事,你收拾了便罢了。”

    林貌不得不挑明事实了。他鼓足勇气开口:“实际上,被压在山下的,应当是水猿无支奇……”

    “无支奇又能如何——”

    大圣毕竟是大圣,即使在花果山潇洒散淡养得警惕性大失,在瞥一眼林貌那怪异之至的表情后,依旧迅速反应了过来:

    “无支奇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不妨说清楚!”

    林貌尴尬之至,却又不敢在火眼金睛面前撒谎,只能咬牙交代:

    “据说——据说水猿无支祁,与大圣颇有渊源……”

    猴哥愣了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这就是你们上门递消息的缘由?以为老子和那什么无支祁有瓜葛,所以先要来探探口风!奶奶的,咱老孙生平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侮辱——老子好歹算个天生圣人,和牛魔王、赤睛大鹏一类相提并论,也就罢了;而今莫名其妙,竟还和一只水猴子扯上瓜葛了!

    休说什么‘瓜葛’,老子就是过河撒一泡尿,叫山间的野猴子吃了,也能养出十几只通灵变幻的水猴子来。像这样的野种,也配与老子沾边!真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林貌苦着脸听大圣发火,又不由缩了缩脖子。当然,猴哥怒极失态,言辞上也颇有不讲究的地方;水猿无支奇能蒙大禹亲手弹压,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水猴子;而齐天大圣与水猿无支奇有瓜葛的传闻,也绝非来自大手子的臆想——说难听些,就大手子那点三脚猫神话学的水平,就是有心造谣,也造不出这么有深度有来历的谣言呐!

    这些论断,本来可都是西游学者的精微叙述,抽丝剥茧,旁征博引,从文献探微出的隐秘联系。那种精细深入的分析,逻辑严密的归纳,不能不令大手子心服口服,所以才会信以为真,送一份公文来稍作试探。

    当然啦,无论推理多么精细,似乎都与现实有不小的差距。现在看来,估计学者们连篇累牍的脑洞,实在也不大靠谱。

    大概是花果山的风水颐养身心,猴哥在水帘洞潇洒自在几个月,渐渐也磨平了往日的急躁脾气。他开口发泄几句,也就不再多生气,随口又问道:

    “怎么,你们要料理水中的妖怪?”

    “这是既定的议程。”林貌小心道:“南北朝乱了几百年,各处淫祀邪祭,都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了,不能不收拾一二。现在借着治水的机会,正好在沿途清一清。以陛下的意思,除罪大恶极的要枭首示众以外,其余荒郊野外的小鬼神,可以流放到高句丽、新罗、东瀛,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大圣忽的抬起头来,望了林貌一眼。

    猴哥与林貌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大概晓得大手子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外表下是怎样不可言说的野心,更明确的知道他当年雄心勃勃、意兴勃发,曾为大唐皇帝描绘过何等宏伟壮阔、乃至近于画饼的虚妄蓝图——猴哥对人类的历史见识不多,但以他仅有的经验看,哪怕大手子的计划只落地一半,那纵使秦皇汉武,恐怕也要瞠目其后,自愧不如了。

    正因为如此,猴王才一眼看穿了对方的把戏——大手子越是作出这样小心谨慎、弱声弱气、胆战心惊的样子,那弄不好背后越是要搞个大的。他脑子里来回转了一轮,忽然开口:

    “你们终于要对东瀛下手了?”

    “怎么能说下手呢?”林貌赶紧细声细气的反驳,神色羞赧谨慎,仿佛难以承担这样的重话:“隋炀帝时,东瀛皇室就曾派过使节来,向上国请教百行百业的知识,称为‘遣隋使’。而今陛下主动派人登岛,指点他们的朝政、纠正他们的过失,传授上国的经验,这是莫大的恩泽啊!”

    中古时代中原上国是整个东亚乃至亚洲大陆无可争议的文明灯塔,数百年来人类治理能力的巅峰。这样的伟大灯塔、政治模范,愿意主动向蕞尔小邦分享治国理政的经验,怎么不是一种恩典呢?

    就算往少了说,也算省了一笔遣唐使的路费嘛!

    不过,猴哥只是人世的经验不算太多,又不是天真愚蠢。他面无表情,只是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林貌硬顶片刻,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好吧。红拂——红拂姑娘与她师兄虬髯客,已经悄悄登上了东瀛岛……”

    猴哥抬一抬眉:“只有他们两个?”

    “陛下还允诺提供远程火力支持。”林貌小声道:“还有,他们也在后勤处挂了号,可以紧急联络……”

    皇帝陛下怎么会这么自如的想到“远程火力支持”?显而易见,这又是某人暗戳戳的高见。

    “两个人便够了?”

    “红拂的计划,是打算潜入岛中,秘密控制东瀛的什么‘天皇’、‘公卿’,或施迷药,或施鸩毒,先把中枢大权掌握在手中。”林貌道:“等到站稳脚跟,再请唐军潜入,把握局面……这也算是很稳当的办法,能够减少动荡,对东瀛的百姓大有好处。”

    能说得这样的详尽准确,显然是深度参与其中。搞不好大半的谋划,还出自林长史的手笔。不过,林貌口口声声,对东瀛百姓“大有好处”,倒也不是虚言。就他们的规划来说,等红拂、虬髯客控制住皇宫要害之后,便会以“万古逆贼”的罪名处死敢于抵抗的公卿豪族,废黜他们的姓氏,剥夺他们的庄园,将土地与财产分予部民,允许永久保留。这样的德政,想必能令农人大为欢悦,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心思。

    林貌又道:“剑仙法力超群,但恐怕双拳难敌四手。毕竟,东瀛号称‘八百万鬼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小岛之上,处处都是怪异的灵物……”

    猴哥想了一想,又稍稍摇头:“咱老孙的消息也算灵通,没听说过东边海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所谓八百万鬼神,大多也就是个聊斋中物异、冤鬼一类的货色罢了,基本威胁不大。但其中一二角色,却又未必没有跟脚。林貌小声道:“大圣知道玉藻前么?”

    大圣愣了一愣:“什么?”

    “据说,玉藻前美艳无比,是白面金毛的九尾妖狐,赫赫有名的大妖怪……”

    玉藻前,魅惑众生,妩媚不可名状的妖狐;虽然传说仅仅流传于东瀛一带,却似乎隐约有九尾狐妲己的影子。若传闻真有其依据,那这位妖狐恐怕还颇难对付。如果没有顶级的大能出手庇护,他们怕不是得去娲皇宫痛哭流涕,非得请出娘娘的手谕不可。

    大圣也显然听明白了这个暗示。他沉吟片刻,还是点一点头:

    “好吧,要是情形不对,我也去东瀛一趟!”

    林貌长长松气,一颗心终于放下——东瀛计划是他主抓的项目,自然要尽善尽美,不露纰漏才好;而今猴哥慨然允诺,当真是让他眉开眼笑,喜悦不胜: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那就多亏大圣了!”

    第140章 后世谈(五)

    六月三十日, 皇帝驻跸于太原,派人检视山西的河工,清点账簿、整理吏治, 与专家组的负责人——负责猫讨论后续事务, 听取汇报;当天下午, 安放在行辕的电台送来了一条极为简短的消息,仅有四个字:

    “樱花已得。”

    这是林貌与红拂约定过的暗号,表示登岛的方案一切顺利, 已经控制住朝廷中的要人;苦心经营的计划,已然成功大半。即使先前筹划详密,这样顺利的喜讯, 仍令大手子欢欣鼓舞,心潮澎湃, 几乎在御前失态, 乃至于呆愣在地,一时言语不得;还是皇帝陛下见多识广,及时反应了过来:

    “这样的大事,似乎不能瞒着另一边,要不要拟个稿子, 先给那边发过去?”

    林貌条件反射式的俯首称是,但话一出口, 却又不觉微微犹豫。皇帝抬一抬眉:

    “怎么?”

    “以臣的意思,这篇稿子似乎可以拖一拖,七月七号的时候再发过去。”林貌小声道:“就算是好消息, 也要讲究时机嘛……陛下不是有很多琐屑的请求, 不太好向组织开口么?到时候可以拟个附件, 与这篇稿子一起发出, 组织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皇帝愣了一愣,显然是大大的意想不到:

    “还可以这样?”

    “要解放思想嘛,不能这么死板。”林貌道:“其实吧,如果红拂他们能在九月之前取得大的进展,那朝廷拿这个东西去谈,一定还可以从组织的手上拿到意想不到的优惠条件来。”

    他停了一停,又道:

    “毕竟吧,谈判这种东西,固然是利益的彼此交换,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要被人类强烈的主观情感所左右啊……”

    ·

    人类很难预料没有经历过的往事共情,对于现代世界那念兹在兹,永远不能忘怀的激烈情感,皇帝是真正所知甚少,绝难体会了。他索性将事情尽数放权给林貌,让他统筹规划,不必请示。

    蒙受这样超规格的信任,林貌自然是感激不尽,尽心尽力的规划。他特意给红拂发去消息,请她调整东瀛攻略的时间线,争取在七月、九月、十二月各取得一个足以向现代世界献礼的重大成就,将来由林貌统一整理汇报,绝对有莫大的好处——人类最真挚的情感永远是无法压抑的;七月七日、九月十八日外加十二月公祭日,在这三个日子送上攻略东瀛的喜悦,才是直抵心扉、锥心刺骨,所谓“初闻涕泪满衣裳”,足以令现代谈判小组瞬间破防,情不自禁也要松口让利的武器。

    这样的交换,不比锱铢必较的争夺文字要高明得多?

    林貌很为自己的这个方略得意,所以忙前忙后,力求要办得妥妥当当。到七月三日,他又签发了一份公文,要求江、浙沿海,将扫灭的淫祀邪祭一一清点,选出罪行不大,被裹挟的小鬼小妖,整顿之后分批装船,第一批先送到送到东瀛流放。

    妖怪也是要地盘,要物资的,这些外来的小妖怪人生地不熟,急于立足圈地,登陆后刚好与东瀛“八百万鬼神”斗上一斗;大家扯头花争番位挠个满脸花,也就不会有心思关注红拂与虬髯客的战略了嘛。

    七月六日,李先生结束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单独审查,重新履行职务。与古神合作的事体毕竟太大,组织上尚未作出正式结论,但已经在口头上同意了李先生的构想,批准他在大唐世界试点新的路线,尝试着与娲皇宫沟通,先搞出一套方案来——现代世界与神秘隔绝实在太久,过去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必要的借鉴与参考,是极为宝贵的经验。

    然后吧,李先生刚刚恢复工作,就在七月七号,被林貌按头来了一发大的。

    大手子所言不错,在正确的时间送上这一份正确的消息,的确有非同寻常的破防效果。实际上,李先仅仅生翻了一回,便立刻绷不住了,从办公椅上一跃而起来回数次,心绪依旧不能平息。他大为失态的朝空中猛一挥拳,而后才按动按钮,吩咐秘书将电文送发给各个办公室。

    “辛苦一趟,最好今天就能圈阅了送来!”

    秘书颇为惊愕,不由看了上级一眼。显然,这个要求是大大违背常理的。组织的规矩是分工合作,每个领导各自有自己的分管区域,除了重大事务要到工作会议上公开表决,一般的小事只要知会同事一声即可,忙起来连同部门送去的通知都不会多看。如今特意要请各个办公室圈阅,那不等于大张旗鼓、公开的向组织内部炫耀了吗?

    这样的高调、激烈,实在是行政中不大不小的忌讳。李主任娴熟公务,不该不知道这个规矩呀。

    但李先生只是点一点头,再不说话。秘书满腹疑窦,也只有接过电文去送信。李先生又来回数次,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那种沸腾如擂鼓的心跳,才勉强能够平息——庄子云“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原来血气翻涌的时候,那种不可抑制的内热,竟也是这样难当!

    他从鼻孔中长长出气,然后抓起电话,拨通了往另一个世界的语音讯息。

    对面的林貌仅仅喂了一声,李先生就铺天盖地的喝问了一句:

    “是你送来的消息?”

    “差不多吧。”林貌羞答答的承认:“这不也是向组织献礼嘛……”

    “我不能代表组织。但组织应该是绝对的满意。”李先生直接了当的说:“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貌立刻辩解:“这是献礼!献礼的事情,能说得这么俗气么……”

    “所以你不想要什么了?”

    “好吧。”林貌妥协了:“我们是对合作协议有一些想法,期望做一点微小的改正……”

    实际上,这个改动未必“微小”,但正如林貌的预料,在这样意义特殊的时刻、面对这样意义特殊的喜讯,李先生是不会扫兴的。他果断开口,以前所未有的爽快答应下了所有的条款,并无纠结瓜葛,还特意问道:

    “只有这些了吗?陛下的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林貌将九月与十二月的事情在心中转了一转,觉得还是该保持一点神秘,留有期待才好。他很含蓄的说:

    “陛下那边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正在审沿途的妖邪淫祀呢,想必过几日就能料理清楚。”

    “在料理妖邪?”李先生沉吟片刻,抬了抬眉:“那倒正好,我也有些与神秘侧相关的事要与陛下商议呢,就一同料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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