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青云路(六)

    魏副监正不掩惊讶。

    他又不傻怎会领悟不出,所谓“几桩要紧公务”,只是这位阁老的托词而已。

    无论凤阁还是督查院皆是朝中机枢部门,每日需要经过这位阁老定夺裁断的事务何止万千,顾阁老年轻时虽掌兵身体又不是铁打的操劳了一整日怎会不需要休息。显然是不欲惊扰里头的少年郎,才提出要去藏书阁。

    这位阁老素以刚正严厉著称,没想到竟有如此宽厚一面,对面还是一个卫氏的嫡孙。

    江左顾氏根基不在上京,但在江左声望极盛凤阁三位座主次辅韩莳芳出了名的老好人几乎未与首辅卫悯在政务上起过任何冲突倒是这位阁老,所掌督查院大力吸纳寒门子弟秉公执法弹劾过不少世家官员。

    顾氏在江左立业数百年,文武兼修祖上有从龙之功论家族渊源底蕴不输于金陵起家的卫氏自然也是京中小族无法相比。顾氏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扶植太祖登基后,便退避江左并未大肆在上京发展势力,对于太祖授予的王爵亦固辞不受。但江左顾氏,子弟英才辈出,如繁星散落各处,始终是大渊朝堂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由这位阁老掌督查院,也是再合适不过。

    魏副监正感佩之余,立刻拱袖道:“阁老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岂能再如此劳累,阁老若不嫌弃,请去下官值房休息罢。”

    顾凌洲一摆手:“勿需多言。”

    魏副监正只能询望向杨清,向这位佥都御史大人求助,杨清笑道:“便依阁老所言,去将藏书阁打开吧,另外再备些茶水与基本盥洗之物。”

    说完,亲自提灯,在一旁为顾凌洲引路。

    “日日伏案而睡,可不好受,那个孩子,倒是挺用功,便是弟子当年在国子监就学时,亦远不及之。”

    “听闻这位三公子自幼体弱,这回受讯问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伤未痊愈,都请假在府中学习,他算是最早回来报道的那一批了。如此拼命用功,莫不是为了国子监即将举行的大考?若能在大考中位列前三,是可以拿到特赦名额,越过乡试院试,直接参加五月会试的。”

    “只是,今年入学的二百余名学子,皆是各地乡试院试拔尖者,几乎囊括了各州府的解元,想要拿前三,可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没什么希望。”

    顾凌洲负手沉默走着,并未开口说话。

    杨清试探问:“师父对这位三公子,似乎有些看法?”

    师父虽严厉,但若是遇到喜爱的学子,无论寒门世家,都是不吝嘉奖的。然他每回提到这位三公子,师父都是沉默以对,不发表任何褒贬之言。

    顾凌洲却摇头:“为师并不了解他,能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此子心性,不同一般,一时看不透而已。”

    “不过,肯努力用功,总是好事。”

    “你待会儿告诉魏副监一声,以后本辅的值房,依旧可给学生们用,不必特意给本辅留着。夜里读书清苦,多给学生们准备些热茶和糕点。”

    杨清笑着应是。

    卫瑾瑜次日醒来,读到卯时,去找刘管事归还钥匙时,才得知昨夜顾凌洲突然过来的事。

    “不过公子也不必惶恐难安,阁老看着严厉,其实拳拳之心,向来爱护学生,昨夜去值房看了一眼,见公子正在沉睡,吩咐掌事们不许打扰,便直接移身去了藏书阁办公。”

    “阁老还说了,以后那间值房,学生依然可以留宿。”

    刘管事收起钥匙,与卫瑾瑜说着情况。

    卫瑾瑜点头,问:“请问阁老已经离开了么?”

    刘管事看了看天色,道:“方才杨御史还过来吩咐下官准备简单的早点,应当在用早膳吧。”

    卫瑾瑜和掌事作别,离开授业堂值房,踟蹰片刻,沿长廊往藏书阁方向行去。

    藏书阁外,果然有两列重兵把守,副监正领着两名管事恭敬立在廊下,阁门大开,不时有仆从进出。

    卫瑾瑜到时,杨清恰好从阁内出来。

    一眼看见那一身雪色,立在阶下的少年郎,杨清温和问:“有事么?”

    卫瑾瑜展袍在阶下跪了,道:“昨日扰了阁老休息,学生特来向阁老请罪谢恩。”

    杨清想,毕竟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倒是个懂规矩的,便笑道:“阁老正在用早膳,你要求见,怕要等上一会儿。”

    卫瑾瑜打开身侧食盒,从中取出一只细白茶盏,双手捧着,托于额前,垂目道:“学生不敢惊扰阁老宝驾,故而准备了露茶一盏,请阁老享用。”

    杨清微有意外:“露茶?”

    卫瑾瑜道:“便是就近采集的桃花清露,仓促粗糙,望阁老不弃。”

    杨清点头,让人将茶接过,道:“本官会将你心意转达给阁老。”

    卫瑾瑜俯身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开。

    直到望着少年身影消失在廊下,杨清方转身回了阁内。

    顾凌洲正端坐用膳,杨清将那盏露茶搁到案上,跪坐至案侧,将事情原委讲了,道:“一盏露茶,不知要采集多少颗露珠才能集成,还要择取干净不沾任何尘泥的,这份谢礼,看着轻,心意却重。”

    “他只献茶,并不当面谢恩,可见进退也十分有度,便是旁人瞧见了,也捉不住他任何把柄。”

    “这孩子,果然玲珑心窍。”

    顾凌洲搁下筷子,淡淡道:“太过玲珑,也难掌控,难驯服。”

    杨清一愣,问:“那这盏茶,师父还喝么?”

    顾凌洲没说话,顷刻,端起茶盏尝了一口,一股晨露独有的清甜弥漫在舌尖,混着一丝极浅淡的桃花香,一口下去,五脏七窍仿佛都得到了滋润。

    **

    转眼到了大考日。

    国子监大考和会试不同,主要考核学生入监以来的学习情况,分九科。每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九科全部得甲等,谓全甲。

    四书五经和讲官们的讲义是重点考试内容,外加一篇策论,策论主题由掌院和讲官们一道拟定。大考足足考三天,前两天都考四科,最后一天只靠策论一科。

    虽然不必像会试一般,在贡院里待上几天几夜,但连续三天下来,学生们亦筋疲力尽,几乎耗尽了全服精气神。

    好在大考之后有两日假,学生可自由活动,不必待在监中上课。

    因而第三日考试一结束,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离监,或拉着同乡或平日关系好的出去宴饮庆祝,或急急赶去本家宴席,当然,还有学子一边收拾笔墨一边抱怨此次出题人出的题太过偏门冷僻。

    “五经之中,有那样的章句么?我怎么全然没有印象?”

    “掌教不是说了么,考核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但并不局限于四书五经,有几道偏门冷题也正常。”

    “你说得轻巧,一科总共才多少道题,错一道便要差旁人很多。大考若都考不好,会试如何与人竞争。”

    裴七公子毫无这个烦恼,因九科里面,这位公子爷有半数都没有答上来,有一科还险些交了白卷,成绩之惨烈已经可以想象。

    但裴七公子依旧很兴奋:“我爹说了,只要本公子能得一半的乙,不排在最后一名,他就把京郊那座别院送给我。”

    裴七公子还热情地邀请卫瑾瑜将来去庄子里饮酒赏月。

    卫瑾瑜一笑,说好,便收拾起笔墨,抱着书箱起身离案了。

    裴昭元只觉眼睛被晃了下,呆坐半天,才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肉,问仆从:“他,他刚刚是不是冲我笑了?”

    仆从说是。

    裴昭元泫然欲泣。

    不枉他辛苦讨好美人这般久。

    这美人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谢唯慎那个混账东西,到底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走这等狗屎运。

    偏那狗东西还不知道珍惜!

    卫瑾瑜往通往藏书阁的廊下走,走到一半,照旧在老地方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谢琅抱臂靠在廊柱上,打量着他怀里的书箱,道:“好学生,刚考完试,又要接着用功呀。”

    除了考试这几日,中午散学后,谢琅隔三差五便会准时在此地出现,如第一次一般,带着卫瑾瑜从侧门出去,到外面的小馆子吃饭。

    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吃那家面馆。

    “你已经下值了?”

    卫瑾瑜看着天色,意外问。

    谢琅轻笑:“怎么,许你用功,便不许我偷个懒么。”

    卫瑾瑜便问:“今日吃什么去?”

    谢琅甚愉悦,也喜他的上道,道:“今日得了笔赏钱,带你吃顿好的去。”

    卫瑾瑜:“我要先去藏书阁一趟。”

    谢琅点头,放下臂:“老地方见。”

    说完,他扶刀转身,往外先走了。

    卫瑾瑜盯他背影片刻,收回视线,自往藏书阁方向去。

    知道苏文卿考完了试,崔灏亦早早从户部出来,在巷口的一处茶棚下等着。这地方不显眼,人也多,他一声便袍,很难被人认出。

    “二爷,世子不在殿前司值房。”

    亲兵李梧翻身下马,因为跑得急,出了一头汗,过来禀报。

    崔灏皱眉:“这个时辰,他不在殿前司,去哪儿了?”

    李梧道:“当值的玄虎卫说,世子半个时辰前就提前下值了。”

    “没说去做什么?”

    “没有。”

    崔灏没拧得更深。

    他今日特意在二十四楼定了桌席,原本是打算叫着谢琅一道,为苏文卿庆祝的,爷三个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聚一聚,因而特意派了李梧早早去殿前司寻人,谁料人竟不在。

    “唯慎是个懂规矩的,无缘无故,怎会提前下值。”

    崔灏正困惑,苍伯过来了,见着崔灏,迟疑道:“二爷,方才属下似乎瞧见世子爷身边的雍临了。”

    崔灏立刻问:“何处见着的?”

    “就东边的那道侧门外,驾着车,似乎在等人呢。”

    崔灏想到什么,冷哼一声,霍然起身,道:“引我过去。”

    苍伯忙道:“将军且慢。”

    崔灏厉目扫去。

    苍伯硬着头皮道:“其实方才在监中等文卿公子时,老奴还……还瞧见世子了,世子正在廊下与人说话呢。”

    “如将军那日所言,此事祸根,不在世子身上,将军贸然过去,怕会伤了和世子的叔侄情分。”

    崔灏抚须,若有所思。

    **

    卫瑾瑜从藏书阁出来,日头已经西移,坠了一半,原本想把书箱存放到授业堂,但怕谢琅等得太久,依旧随身抱着出来了。

    走到阶下,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着一身英挺武服,正抚须而立,目若厉电,直直望着他。

    “老夫名唤崔灏,你应当听说过。”

    卫瑾瑜要走过去时,对方开了口。

    卫瑾瑜停下,转过身,微微一笑,道:“崔二爷大名,晚辈自然听过。您在此,是特意等候晚辈?”

    崔灏打量着眼前少年郎,沉声开口:“唯慎唤老夫一声二叔,他年少不经事,一时被人所惑,在情理之中,可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比你了解他,北境军少统帅,不会是一个色令智昏的登徒子,家族利益,谢氏荣辱,在他心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能明白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目中毫无微澜,甚至还维持着礼貌笑意,反问:“您的意思是,让我识趣一点,远离他,不再蛊惑他?”

    崔灏道:“你若聪明些,便该如此,于你,于唯慎,都是好事。”

    卫瑾瑜一扯嘴角。

    这无声的挑衅姿态,令崔灏狠狠拧了下眉。

    卫瑾瑜直视他:“我想,您可能搞错了,与我成婚,兴许是圣命难违,可没有人逼他与我躺在一张床上,没人逼着他送我东西,也没有人逼他日日等在廊下,与我偶遇,您与其来质问我,倒不如去问问您心目中意志坚定的侄儿,为何会日日缠着我不放。”

    “再说,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您只要能请陛下收回那道旨意,我与他,自然一拍两散,再无相干。”

    说完,卫瑾瑜便点头为礼,转身而去。

    崔灏气得手发抖,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嚣张。

    谢琅等在马车前,见已经快半个时辰了,人还没过来,正奇怪,卫瑾瑜抱着书箱,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上前接过书箱,道:“上车吧。”

    走了两步,却发现卫瑾瑜没有动,转过身,就见卫瑾瑜睁着黑白分明的乌眸,直勾勾盯着他,眸色竟是冷的。

    “怎么了?”

    谢琅奇怪。

    卫瑾瑜问:“我想吃什么,都能吃么。”

    谢琅挑眉道:“自然。”

    “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月亮,我都帮你摘下来,成么?”

    卫瑾瑜唇边浮起一抹笑,道:“我要吃二十四楼,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面。”

    “你——买得起么?敢带我去吃么?”

    第032章 青云路(七)

    谢琅哑了下。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还是这人头回对他提要求,虽然一开口……胃口就挺大。

    坐在辕座上的雍临闻言,更是险些眼珠子没掉下来。

    二十四楼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面,没有三千金绝对下不来今日国子学大考刚结束前去定席的学子府邸肯定不少包厢价格恐怕比平日更贵,只怕他们世子爷把自己卖了都吃不起。

    这三公子,也太瞧得起他们世子爷了。

    卫瑾瑜挑眉,似笑非笑打量着眼前人:“怎么?怕了?”

    谢琅面无表情站着,闻言眉峰斜斜扬起眼底漫出些邪性儿来忽伸出臂说:“过来。”

    卫瑾瑜不解何意。

    “过来。”

    对方重复了遍。

    卫瑾瑜眼睛一眨不眨瞧着,便真往前走了一步。

    叫他过去又如何还能把干瘪瘪的钱包变得鼓胀胀不成?

    慢悠悠思索间对面人已大步欺近,单臂毫不费力地将他轻松捞起放肆笑道:“本世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既敢应承你就能做到。区区一个席面吓唬谁呢?”

    雍临已经看傻了眼,也听傻了。

    直到谢琅凌厉一眼扫来方记得跳下车,手忙脚乱打开车门,心中想,世子爷是疯了吗。这般大话放出来,待会儿要如何收场!

    卫瑾瑜静静趴在谢琅肩上,由他抱着,倒未挣扎,直到进了车厢,只剩两人时,见谢琅大剌剌在榻上坐了,仍未有松手的意思,方撑着他肩,就势跪坐在他怀中,低垂目,问:“世子是打算抱我一路么?”

    这阵子内心蠢蠢欲动不知多少次的渴求终于得到满足,谢琅手掌紧圈着那束着素带、比寻常人要清瘦许多的腰,一寸寸摩挲着,血脉深处再度不受控制涌起细细密密的电流与激荡,令他兴奋的电流。眼底散发的浓烈征服欲与占有欲,仿佛要将卫瑾瑜吞没。

    “怎么,不喜欢被抱着?”

    他手掌再度缓慢移了一寸,问。

    那略带薄茧的指腹透过衣料在肌肤上激起的痒意,仿佛要袭进骨髓里。

    卫瑾瑜紧盯着他,反问:“谢唯慎,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么?”

    “你不是都替我答了么?”

    谢琅直直盯着那双波光漾动,又在散发蛊惑力的眸,手上使了些力。

    卫瑾瑜抿唇,继续逼望他:“那我又姓什么?”

    “卫。”

    谢琅面不改色答。

    卫瑾瑜微抬了下巴,冷冷问:“那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么?”

    “笑话谁呢。”

    谢琅手掌摩挲速度更慢,手指碾压着那玉带下的肌骨,仿佛抚弄一件精美的玉瓷器,感受到怀中人身体不受控制战栗了下,方邪里邪气抬起那双弥漫着热潮的眼睛,一字字,清晰地:“怎么?你问这话——是觉得我不敢上你?还是不敢上卫氏的嫡孙?”

    灯火下,那双张扬凌厉的瞳孔里,看不见的欲海无声翻滚,写满野心昭昭。

    卫瑾瑜面无表情听着,心里只觉可笑。

    如果上一世的谢琅,看到此刻天真无知、年少轻狂、色令智昏的自己,不知会作何感想,怕是要忍不住抽自己一巴掌吧。

    “又在心里嘲笑人?”

    冷不丁语调骤然响起,腰窝亦被惩罚似地敲了下。

    谢琅满是审视地盯着眼前人,真是奇怪,明明这人什么也没说,可他就是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东西。

    准确说,他一直有这种本事,并凭这种本事抓到过数不清的北梁细作。

    卫瑾瑜并不否定,而是垂下漂亮清澈的眸,如猎人审视猎物,问:“大话谁不会说呢,你养得起我么?”

    这话简直如火星落进谢琅血脉深处,卷起凶猛烈火。

    他舔了下唇,目中亦仿佛有烈火燃烧:“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当东西当裤子,本世子也千娇万贵地养着你。”

    “白养着么?”

    卫瑾瑜手指沿着他领口,慢慢探进他后颈里,画着圈儿,伏在他肩上,轻声道:“想吃吃不到,也不敢吃的滋味,也挺难受的吧,世子?”

    “嘴上说着敢上,谁信。”

    狭窄的车厢里,潮意涌动,空气突然粘稠得仿佛要滴下水。那幽暗燃烧的烈火终于喷薄而出,如奔腾的洪流一般,齐齐涌向身体某处。

    谢琅深吸一口气,忍着突然袭起的闷胀,知他又在提醒他那玄之又玄的毒,咬牙切齿望着这妖孽一般的人,道:“你也别得意太久。”

    “总有一日,我教你连动嘴皮子、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

    二十四楼前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停满了各色华贵马车,几乎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楼门前一溜儿站着十几个堂倌殷勤迎客。

    雍临的驭术毫无发挥之地,只能把车停在了外围。

    “世子爷,那……好像是二爷身边的李梧啊,还有拴着的那匹马,也是二爷坐骑啊。”

    雍临隔老远看到一身劲装,牵马站在人群中的青衣人,诧异道。

    卫瑾瑜已经当先下车,就靠在车壁上,抱起臂,似笑非笑打量着后一步下车的谢琅。

    谢琅敏锐察觉到,回头,眼睛一眯,问:“笑什么呢?”

    卫瑾瑜一扯嘴角:“没什么,只是希望,有些人别那般快闪了舌头才好。”

    “放心,饿不着你。”

    谢琅偏头吩咐雍临:“你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怎么回事。”

    雍临应是。

    谢琅直接带着卫瑾瑜往楼内行去。

    立刻有堂倌殷勤迎上,引着二人进去。

    “哟,这不是世子爷么?”

    谢琅入上京第一日,便在二十四楼豪掷千金,宴请姚松为首的京中纨绔们。姚松是二十四楼常客,谢琅常跟他混,又不止一次在此地和殿前司一帮人吃酒,楼中堂倌都很眼熟他。

    “南厢还有剩余包厢么?”

    谢琅径直问。

    堂倌笑道:“正巧余着一间,护国公府的公子临时有事,刚刚着人来退的。世子要订么?”

    谢琅说订。

    堂倌笑得更甜:“那就请世子先随奴去柜台那边交定金吧,今夜客人多,全都在抢包厢,下手若慢,怕要被人抢了。”

    柜台就在大堂里,几步就到。

    谢琅边走边不经意问:“定金多少?”

    堂倌细声答:“平日三百金就成,今日特殊,稍涨了涨,要五百金。”

    五百金。

    纵有心理准备,谢琅亦不受控制肉疼了下。

    他一年薪俸全攒着不花,都攒不下这么多。

    然想到后面有个人还正等着瞧他笑话,谢琅只能作出淡定之态。

    到了柜台前,堂倌问:“世子用票还是现银?”

    谢琅气定神闲将三个钱袋子全部放到柜台上,里头负责收银的堂倌一一打开点了点,为难道:“这……世子,这差的有点多呀。”

    谢琅不紧不慢摘了腰间牌子,搁在柜上:“加上它呢?”

    两名堂倌看清那牌子上殿前司字样和“殿前司指挥使”几个大字,都吓了一跳。谢琅敲着案面道:“今日出门匆忙,没带那么多现钱,包厢就这么定了,明日天一亮,我教人准时来赎东西。”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卫瑾瑜终于皱眉:“你疯了。”

    谢琅好笑:“怎么?不敢吃了?”

    卫瑾瑜看他半晌,冷冷道:“左右压牌子要挨罚的不是我,我怕什么。”

    “这就对了。”

    “本世子请饭,你只管敞开了吃就成,别矫情也别废话。”

    “如何?成么?”谢琅回望堂倌。

    殿前司不仅负责宫城安全,也协管上京治安,对方敢把公牌抵押到这儿,显然不可能赖账,堂倌哪敢说不,忙呵腰道:“成、成,小的这就引世子过去。”

    南厢临街,夜里观景极好,包厢内布置风雅,浴池软榻,一应俱全,是可以直接在里头过夜的。

    进去之后,堂倌便问谢琅要宴请几人,听说就两个人,也不奇怪,毕竟许多京中权贵看中雅厢环境,常会来楼中与情人幽会,或点楼中伶妓小倌寻欢。

    堂倌识趣得很,口风也严,并不擅自探问客人隐私,免得惹祸上身,只恭敬捧出食单,让谢琅选席面。

    谢琅看也不看,道:“不必选了,哪席最贵,就上哪席。”

    卫瑾瑜看他一眼,自堂倌手里接过食单,道:“别听他的,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选最便宜水席的便可。”

    堂倌为难看着两人。

    谢琅:“我说了算,就最贵的。”

    卫瑾瑜直接站起来:“谢唯慎,你再胡来,恕难奉陪。”

    “行。”

    两人对视片刻,谢琅一笑,吩咐堂倌:“听他的。”

    等堂倌退下,卫瑾瑜再也忍不住道:“你有病是不是?”

    “怎么说话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谢琅往椅上一靠,顺便把人拉着坐下,笑吟吟道:“不是你要吃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么?我都没觉得疼呢,你替我心疼什么?”

    “谁替你心疼了。”

    卫瑾瑜用力抿了下唇,方道:“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死要面子,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最后怕真要穷得当裤子了而已。”

    “还嘴硬。”谢琅挑眉,嘴角笑意更深,声音竟温和许多:“放心,就算真当裤子,也是当本世子的裤子,不耽搁让你吃香喝辣。”

    卫瑾瑜乌眸定定望着这个人,看着那张张扬俊美、近在咫尺,面对着他,眼底浮着的只有戏谑笑意,而无丝毫恨意的脸,忽问:“谢唯慎,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谢琅心头突一跳。

    下意识问:“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想,只是觉得,世事太荒唐,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及……寂寥而已。

    怕人饿着肚子等,谢琅先让堂倌上了一壶花茶和几碟糕点。

    这时,雍临在雅厢门口探了下头。

    谢琅瞧见,便知他要在外面禀报,与卫瑾瑜道:“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卫瑾瑜也没什么意外,自己给自己斟了碗茶,点头“嗯”了声,算是答应。

    谢琅瞧他这模样,忍不住牵了下嘴角。

    “怎么了?”

    他负袖走到外面,问雍临。

    雍临不掩着急:“不好了,世子爷,今夜二爷也在这里定了席面,给文卿公子庆祝呢。李梧说,他下午还奉二爷命令去殿前司寻您了,本打算叫着您一块呢。”

    谢琅一怔。

    隐约想起,之前他被崔灏叫去行辕那回,吃饭间隙,崔灏似乎是提过那么一嘴。可时间隔得有点久,他给忘了。

    雍临:“李梧刚才一直问属下为何也在这儿,属下没敢说出实情,也没敢提世子爷也在这儿,只说是恰好路过,也不知他信没信。”

    谢琅睨他一眼。

    “我的马车就停在外头,你说他信不信。”

    雍临也知瞒过可能性不大,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二爷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教他知道您——”

    雍临悄悄往包厢里瞥了眼:“那还了得啊。”

    “依属下看,要不您就说,是被同僚强拉过来喝酒的,左右二爷也不可能去查证这事儿,马车的事也能解释了。”

    谢琅沉吟片刻,道:“我自有主张,你先别管了。”

    雍临应是,做贼心虚般四下瞄了瞄,方找了个隐蔽处待着。

    谢琅回到雅厢,菜已上了大半,卫瑾瑜正挑了一块鱼肉,搁在小碟里,不紧不慢挑着刺,见谢琅回来,道:“你有事先去忙便是,我自己能吃。”

    谢琅没吭声,也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慢挑着刺。

    “不是什么大事,我二叔恰巧也在楼中吃宴,待会儿我可能需要过去与他打个招呼。”

    卫瑾瑜挑刺的空隙,听谢琅忽然开口。

    卫瑾瑜便“嗯”了声。

    谢琅接着道:“我二叔是我父亲结义兄弟,朝廷钦封的镇西大将军,从小看着我长大,小时候我贪玩,去山里打猎,被狼群围攻,是二叔赶过去,把我救了出来。”

    卫瑾瑜听着,懒洋洋附和。

    “救命之恩,的确重于泰山。”

    谢琅见他还在慢悠悠挑,便把自己挑好的鱼肉夹过去。

    “你也太慢了,吃这个。”

    说完,他又夹了第二块鱼肉,继续挑。

    卫瑾瑜也不客气,送了一小块鱼肉到嘴里,道:“这么大的恩情,你还不赶紧过去,好好伺候你二叔用饭。”

    谢琅无端听出一股子酸意,剑眉一挑,笑:“放心,有人伺候,不缺我一个,倒是你,娇贵得连个鱼刺都挑不出来,要是没人伺候,怕连肚子都吃不饱。”

    卫瑾瑜没有应声,默默吃了第二口鱼肉。

    谢琅道:“原本该带你也去见见他的,可他这人吧,性子太拗,还是等改日,我把诸事都安排妥帖了吧。”

    卫瑾瑜一笑。

    “不必了,我这个讨人嫌的卫氏人,还是不到你们谢府人跟前讨嫌了。”

    谢琅不免皱眉。

    “我家人口其实很简单,我爹我娘,我大哥,还有一个弟弟三郎,另就是我爹两个结义兄弟,二叔三叔,我爹表面严厉,其实待人挺宽厚的,我娘和我大哥就更不必说了,至于三郎,就是惹祸精跟屁虫一个,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族中其他叔伯兄弟,也都是爽朗好相处的性子。”

    卫瑾瑜听完,不由抬头,古怪看他一眼。

    谢琅好笑:“怎么?怕了?”

    具体怕什么,他又未言明,卫瑾瑜也没有接话。

    把一条鱼挑了有一整面后,谢琅方起身,道:“我去跟二叔打个招呼,你先吃,有事就直接吩咐堂倌,我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卫瑾瑜依旧点头,“嗯”了声。

    崔灏所定包厢,在价钱比较便宜的西厢。

    谢琅进去时,一桌人已经开吃,李梧和苍伯都坐在席上,崔灏一身青袍,端坐在上首,眉叠着,苏文卿正站在一旁,给他奉酒。

    “你坐着,这些事让他们干,别总忙活。”

    崔灏道。

    苏文卿笑了笑,没说话,给崔灏倒完酒,又给李梧和苍伯各倒了一杯,另外二人忙惶恐起身接了。

    崔灏心中有事,眉间便如拧了疙瘩一般。

    李梧和苍伯知道些缘由,都惴惴坐着,因得了崔灏嘱咐,也不敢在苏文卿面前多嘴或表露出什么。

    谢琅便在此时带着雍临走了进来。

    李梧先瞧见,立刻激动站起:“世子来了!”

    崔灏抚须动作一顿,眉间疙瘩也瞬间散开,抬头,直愣愣打量谢琅片刻,冷哼:“我还当你忘了我这二叔,也忘了还有个弟弟需要照顾呢!”

    李梧坐在崔灏右手边,忙要起身让开坐,让谢琅就坐。崔灏却道:“你坐着,别动。”

    李梧一愣,只能心虚坐下。

    谢琅也不在意,自拎起酒壶,往空酒盏里倒了一盏酒,站着,微垂眼,双手奉到崔灏面前,道:“侄儿来晚了,给二叔赔罪。”

    崔灏并不接,而是目光如炬,沉声道:“你倒是和大家说说,你忙什么去了?”

    一句话,让雅室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李梧苍伯见他动怒,都吓得搁下了筷子,雍临站在后面,也紧张地手心冒汗。

    谢琅笑了笑,道:“说也无妨,侄儿恰好也在楼里定了包厢,与人吃饭呢。”

    “和谁一起吃?”

    “卫三,侄儿的夫人。”

    崔灏忍无可忍,砰得摔了手中酒盏,“一个卫氏子,旁人当个笑话说说也就算了,他是你哪门子的夫人!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无可救药了!”

    上好的白玉瓷盏碎了一地,直接落在谢琅脚边。

    “义父!”

    苏文卿陡然变色,用力握住崔灏胳膊,低声恳求道:“这是外头,义父息怒,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义父何必动怒如此。”

    “你还替他说话。”

    “今日我若再不替他父亲管教他,我看他都要数典忘祖了!”

    连日积攒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

    崔灏痛心疾首,盯着谢琅呵斥:“你父亲创下如今的基业容易么?你大哥,文武双全,少年英才,昔年何等意气风发,要不是被人坑害构陷,便是不袭爵,单凭军功,也能凭自己挣到爵位了,你呢,被一个卫氏妖孽惑了心窍,色令智昏,连基本的是非黑白竟也不分了,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对你父亲和你大哥!”

    “你如今巴巴儿地上赶着讨好那卫三,我且问你,真到将来,卫氏与谢氏彻底撕破脸那一日,那卫三会向着卫氏,向着他祖父卫悯,还是会向着你?”

    “你糊涂啊!”

    谢琅一直沉默听着。

    听罢,竟直接一撩袍,在那碎瓷片上跪了。

    众人俱是变色,雍临急上前一步,被谢琅抬头止住。谢琅极低笑了声:“原来在二叔眼里,侄儿这桩婚事,也是个笑话么?”

    崔灏一怔,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小子,目中划过一抹惊痛色,道:“二叔不是这个意思。”

    “二叔是怕你误入歧途啊,唯慎,你能明白么?”

    “侄儿明白。”

    谢琅神色不变,但眸光很冷静坚定。

    “但侄儿有侄儿自己的打算。这是侄儿的私事,二叔今日可以打死打残侄儿,但侄儿要做的事,想做的事,不会因任何人更改心意。”

    “便是爹和大哥来了,侄儿也是这句话。”

    “还望二叔理解。”

    崔灏以陌生而震惊的眼光打量着谢琅,半晌,吞下满目惊痛,神色复转冷漠,一摆手,道:“既如此,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以后,你也不必唤我二叔,不必再到行辕来找我。”

    “我不会打你,也不会再骂你,我只当,没教过你吧。”

    李梧与苍伯俱面色大变,苏文卿亦急声道:“义父——”

    崔灏抬起手,让众人都住口,忍着心口剧痛,起身,与苏文卿道:“走,咱们回去,别耽搁人家攀附高枝。”

    说完,当先出了雅室。

    “义父只是一时情急之言,世子切勿当真,否则,便是真的伤了叔侄情分了。”

    苏文卿无奈留下一句,就跟着崔灏出去了。

    李梧与苍伯也没想到好好的酒席闹成这样,只能叹气一声,也急忙追了过去。

    “世子,二爷他是真心疼爱您,您,您千万别搁在心上。”

    苍伯到底又停下来,愁眉苦脸道。

    谢琅点头:“放心,我知道,你们也好好劝劝二叔,让他冷静下吧,改日,我登门向他赔罪。”

    苍伯听了这话,方算放心,郑重应下,也赶紧离开了。

    雍临扶谢琅起来,见他膝上已被瓷片扎得渗出血,忙道:“我先给主子清理包扎一下吧。”

    说完又忍不住道:“主子明知二爷是什么脾气,何苦如此忤逆他呢,您便是编个旁的理由,二爷也不至于这般动怒。”

    谢琅放下衣袍,道:“别废话了,这种事,若还藏着掖着,算什么男人。迟早要说的,晚说不如直接痛快说了,彼此心里都痛快。”

    雍临默默想,怕只您一个人痛快了。

    二爷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真是愁人。

    谢琅并未让雍临包扎,这点伤,还不耽搁他行走,回到雅室,推开门,见一桌子菜还摆在原处,室内竟是空的,案后并不见那原本坐着的人,脚步倏地一顿,接着问侍奉在外的堂倌:“方才在里面吃饭的人呢?”

    堂倌笑道:“那小郎君已经吃完回去了,他留了话,让小人转达,说感谢世子招待,他吃得很好,剩下的菜,让世子慢慢享用,不必等他。”

    “还有,茶水钱、糕点钱和剩下的席面钱,那小郎君已经付过了。”

    堂倌又把令牌恭敬奉上:“余下的包厢钱,那小郎君亦付过了。”

    谢琅一愣。

    雍临也傻了眼。

    想,他们世子爷这是什么命呀,那头火还没灭呢,这头又生变故。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赔了夫人又折兵。

    堂倌不明内情,见谢琅立在原地,望着那满桌子、凉了大半的菜,试探问:“世子还要继续用膳么?可要奴让人去将菜热一热?”

    谢琅默了好一会儿,方道:“都撤下吧,不必再热,也不必再送过来。”

    第033章 青云路(八)

    主仆二人出了楼谢府的马车还停在原处,果然没瞧见人。

    “看来三公子是真回去了。”

    雍临道。

    紧邻着二十四楼的就是一家车马坊,要佣车很便利。

    雍临见谢琅背手立在夜色里也不说话,便问:“世子,咱们回府去么?”

    谢琅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先驾车回吧我随处走走。”

    雍临知道今夜和二爷闹了冲突世子心里怕不好受,想散散心也正常,便不敢多嘴,应是,退下了。

    时辰尚早谢琅骑着马不知不觉竟转到了国子监门口。

    因为学生们休假学监早早就闭了门两个玄虎卫守在门口,见到谢琅忙恭敬行礼:“殿帅。”

    “殿帅深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玄虎卫小心翼翼询问。

    谢琅道:“只是随便走走而已,对了……方才可有学生回来?”

    二人摇头。

    “学监一个时辰前就闭了门除了两个掌事过来当值并无学生出入。”

    谢琅不免皱眉。

    竟然没有回监读书那去哪儿了难道回了公主府?

    桑行这阵子都在外面奔波忙着料理公主府产业,这回奉少主命令召集各处管事来公主府议事,费了不少周章,今夜刚回来。

    草草净了把脸,面上仍风尘仆仆的,正要坐下喝口茶,门房忽过来禀:“桑总管,谢府的那位世子过来了。”

    桑行一愣。

    “你确定?”

    “千真万确,人就骑马在府门口等着呢。”

    桑行奇怪,这个时辰,对方过来公主府作甚,难道是少主出了什么事?桑行不敢耽搁,忙搁下茶盏,疾步往府门行去。

    出了府门,果见谢琅一人一马,停在阶下。对方人高马大,府前灯笼泄下的侬丽光,落在那张俊美摄人的面上,无端添了几分恐怖色。

    “世子怎么过来了?”

    桑行行过礼,问。

    谢琅往后瞧了眼,见没其他人,心便沉了沉,皱眉问:“他没在府里?”

    他?

    桑行很快反应过来,茫然道:“自打入国子监读书,公子一直没回过公主府,怎么?公子他……没在谢府么?”

    谢琅一愣。

    谢府,他竟忘了这种可能。

    面上维持着高冷之态,道:“无事,只是恰巧路过,见府里亮着灯,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说完,便调转马头,离开了。

    桑行莫名其妙,思来想去,总有些不放心,这阵子他总在外头奔波,明棠又去了北镇抚当差,少主独自在国子学读书,身边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越想越不安,索性唤来一名办事周到的仆从吩咐:“你快骑马跟去谢府瞧瞧,少主在不在。”

    谢琅回府,直接把马交给孟祥,到了东跨院一看,屋里竟然真的罕见亮着灯。

    他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挥退众人,推开门,大步走进屋里一看,卫瑾瑜已经沐浴过,正坐在帐中,握着本书在看。

    听到脚步声,也仅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头继续看书了。

    谢琅背手走过去,往床前一杵,成功把光遮住,眉目沉沉,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问:“为何说都不说一声,便提前回来?”

    卫瑾瑜淡淡道:“吃完了,自然该回来。”

    床帐内弥漫着那种好闻的气息。谢琅挑眉:“怎么?吃味了?”

    卫瑾瑜抬头,像有些奇怪望着他:“我吃什么味,今夜得世子款待,我吃得很饱,也很好。倒是世子,又要侍酒又要奉菜,怕没吃进肚里多少东西吧。可要厨房再备点夜宵?”

    谢琅不由再度皱眉。

    今夜闹成这样,这人若真使性子和他闹一场,他也不觉得什么,无论如何,他半道离席是有些不周全,无论道歉、哄人还是其他补偿,便是抽他两巴掌,他都认了,偏是这种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他觉得憋闷不已。

    “装什么装。”

    “若不是吃味,怪我半道出去,你会招呼不打一声,便自行离开?”

    他最烦人不好好说话,语气便也冷了下来。

    说着大剌剌在床边坐下,正色道:“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二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只是出于礼貌,过去打个招呼而已。你若不高兴,可以当场就说,何必事后给人摆这种脸子。”

    卫瑾瑜并不想大半夜和他吵架,本心讲,他提前离开,只是觉得,谢琅进了那座包厢,一时半会儿多半不会回来而已。

    他虽并不在意此人去陪谁,侍奉谁,但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总归是没什么意思的。

    “世子多虑了。”

    卫瑾瑜目光平静,语气也平静:“我提前回来,只是因为吃饱了,不想浪费时间在外面,想回来看书而已。”

    “没有与世子打招呼,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世子在哪个包厢。”

    “世子若真如此介怀此事,我向世子道歉,成么?”

    谢琅默然,并未得到任何宽慰,他岂能不明白,这话听着宽容,比骂他一顿还令他难受,因这意味着,这个人,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他陪着,也根本不在意他这个人,甚至,根本不在意那一顿饭,所以才能摆出这么一番无所谓的态度。提前离开,也只是觉得,这顿饭耽搁了人家的时间而已。

    在这人眼里,那桌子最便宜的水席,只怕都比他值钱。

    那过去那么多天,他们一起下馆子,一起吃饭,又算什么。他难道,只是一个陪吃饭的工具么。

    “卫瑾瑜。”

    谢琅第一次唤了这个名字,几乎是咬牙切齿问:“你这个人的心,当真是木石做的么?”

    卫瑾瑜手指轻顿,按着书页,没有说话。

    谢琅深吸一口气,道:“行,算我自作多情。”

    语罢,撩袍站起,转身而去。

    雍临正抱剑站在廊下,发愁世子爷和二爷的关系要如何缓和,突然见谢琅黑着脸从屋里出来,吓了一跳,忙问:“世子去哪里?”

    谢琅没理他,直接让孟祥去牵马,而后喝令人打开府门,骑马出了门。

    孟祥也一头雾水问雍临:“世子爷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要宵禁了啊,难道殿前司有什么紧急公务么?”

    雍临头皮发麻,也迅速吩咐亲兵去牵马,道:“别提了,世子爷身上还有伤呢。”

    这一会儿一出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除了在国子学,卫瑾瑜在府中作息一向很准时,看了小半个时辰书,躺下睡了,第二日早晨醒来,发现身侧是空的,被褥也整齐摆放着,全然没有动过,才知谢琅竟一夜没回来。

    卫瑾瑜以为对方去了书阁,也没在意。

    等盥洗完,换好衣袍,推门出去,见孟祥一脸焦急徘徊在廊下,问清了原委,方诧异问:“他昨夜都不在府中?”

    “是啊,自打亥时那会儿骑马出了门,就一直没回来,雍临跟着一道出去了,也没回来。”

    “世子离开前,可与公子说什么了?”

    卫瑾瑜还没说话,外面忽传来脚步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的肩宽腿长,身形优越,面色阴煞,是谢琅,后面并手并脚跟着雍临。

    谢琅像是刚扎进河里游了一圈似的,一身束袖箭袍全部湿透,乌发滴滴答答滴着水,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脚印。

    他也不看卫瑾瑜,径直回了屋。

    “你和世子爷去哪儿了?”

    孟祥拉住雍临问。

    雍临有苦难言,道:“你还是问世子爷吧,我雍临的命也是命啊。” 总不能说世子爷不顾宵禁,跑去北里买醉,还一气点了三个小倌,明明说好了让人家伺候,结果刚给揉了个肩,便翻脸不认人,把人全赶了出去,接着便把自己泡在浴桶里,泡了一整夜要洗掉脂粉味吧。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孟祥不问也知道绝不会有好事,警告道:“你是世子近卫,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要是在北郡,该挨罚了。”

    卫瑾瑜在廊下站了片刻,转身挑起帘子进了屋,见谢琅顶着那身湿衣服,大马金刀坐在榻上,也不说话,便走过去问:“去哪儿了?”

    谢琅抬头,慢悠悠问:“和你有关系么?”

    “和我是没关系。”

    卫瑾瑜闻着他身上冲天酒气和混在其中的腻人脂粉气,道:“可因为你的幼稚行为,阖府上下不得安宁,你的管家一早就过来问我情况,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幼稚。”

    谢琅咀嚼着这个词,点头:“你说的不错,是幼稚。”

    “行了,读你的书去吧,我没事。”

    说完,他自起身,往浴房去了。

    卫瑾瑜盯他身影消失,也懒得追问,先去公主府见了那批管事,恩威并施敲打一番,革掉两个懒怠懈事的杀鸡儆猴,又让管事们签署了新的雇佣协议后,便回了国子监。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

    卫瑾瑜每日仍往返在授业堂与藏书阁之间,夜里过了亥时,照旧去找刘掌事要钥匙,去值房看书。唯一的不同,就是回归了吃糕点的日子,午膳再也没有到外面去过。

    谢琅这个人,也仿佛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两人还背着一个徒有虚名的夫妻名分。

    又过了几日,国子学大考成绩正式公布。

    苏文卿以九科全甲的成绩,毫无意外再度摘得第一,魏惊春紧随其后,以八甲一乙成绩,位列第二,而第三名……则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次大考,竟出了两个八甲。”

    没错,卫瑾瑜以八甲一乙,仅落后于魏惊春一题的成绩,斩获了第三名,霎时在国子学内掀起不小轩然大波。

    谁也没想到,平日坐在最末一派,行事低调,看起来不声不响的那位卫氏嫡孙,竟有这等本事。

    毕竟今年考入国子学的二百名学子,俱是各州府成绩拔尖者,一个传闻体弱,没有参加过乡试院试的世家子弟,能拿到名次就不错了,最后竟然打败了大部分人,一鸣惊人,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能入第三,便意味着可以拿到特赦名额。

    杨清将经人誊抄过的那份卫瑾瑜的试卷单独呈至顾凌洲面前,道:“弟子已经让人再三核验过,确是那孩子的卷子不错。”

    “这结果,委实出乎意料。”

    顾凌洲将九科卷子挨着揽过,发现卫瑾瑜得了“乙”的科目并非最后一门策论,而是春秋科里的两道章句题。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杨清问:“怎么?师父觉得这成绩有问题?”

    顾凌洲摇头:“成绩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就他策论水平看,这两道章句题,不应该答错。”

    杨清一笑:“学生们连考九科,就是思维再敏捷,记忆力再好,疲累也是难免的,一时失误或记错,也属正常。那位苏州解元魏惊春,若非时间不够,策论少了一句收尾,也是能得全甲的。”

    顾凌洲合上卷面,吩咐:“告诉监正,把他写入今年特赦之列吧,文书也按规矩出具,写好后直接来找老夫盖印。”

    杨清应下。

    三日后,卫瑾瑜正式拿到由掌院签字盖印的特赦文书。

    虽然活了两世,然这一刻,他方有了真真切切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散学后,卫瑾瑜照例抱着书箱去藏书阁看书。

    经过那条长廊,走到一半时,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顿了下,停住步,慢慢转身去看,才发现是一个抱着花盆的莳花老翁。

    “小公子又在用功呐。”

    老翁经常在附近侍弄花草,已经很眼熟这个少年郎。

    见对方突然回头,憨厚一笑,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笑了笑,朝他点头致意,作为回礼,便继续抱着东西,头也不回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第034章 青云路(九)

    “那可是八甲九科里八科都是满分,整个学监统共就两个人,他连乡试院试都没参加过当真能考这个成绩?”

    “嘘,小声些,人家是正经的卫氏嫡孙别说是八甲就是想考九甲还不是卫氏一句话的事么?值当你们如此大惊小怪。”

    “你就不惊,你就不怪?此次大考,别说八甲了,就是得七甲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苏文卿能得九甲在意料之中可他凭什么能得八甲。这回考试题目可不算简单尤其是章句题很多都出得冷门偏僻。”

    “听说这位卫氏嫡孙十分用功,每日几乎泡在藏书阁里连饭都很少吃晚上也不回家,而是去顾阁老的值房里继续苦读。”

    “装样子谁不会值房只他自己用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睡大觉谁知道说不准还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阁老赏识呢,谁不知道他父亲卫氏三郎是罪臣,他虽是卫氏嫡孙,须得通过大考,拿到特赦名额才能参加会试。卫氏送他过来,不过是为了弄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被世人指摘罢了。”

    卫瑾瑜刚到藏书阁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窃窃议论声。

    卫瑾瑜眼底没什么波动,正要进去,另一道愤怒声音陡然响起:“身为官学生,这般如村口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议论诋毁同窗,成何体统,岂不伤同窗情分。”

    原是孟尧和魏惊春先一步出现在了藏书阁门口。

    开口说话的竟是素来好脾气的魏惊春。

    他身旁的孟尧跟着冷笑:“魏兄,你如此愤怒,还是见识太少,考不过人家,便说人家成绩得的不正,和村里的懒汉种不好地,便说自家的牛不行是一个道理。”

    “此次大考,由顾阁老亲自主持,考生作答前,要先将姓名籍贯这些基本信息用特制的浆纸糊上,答完题,卷面要由专人统一誊抄后,再交与夫子们阅览,卷面若有任何记号,立刻作废,成绩出来后,还要由顾阁老亲自审定,以保证成绩公平公正。你们倒是说说,这其中哪个环节,有作弊可能?”

    “这些话,你们敢当着顾阁老的面说么?”

    没错,大考成绩出来后,虽有风言风语,可无一人敢当众质疑结果,便是因为考试过程严格模拟会试,杜绝了任何作弊可能。且内阁次辅顾凌洲严厉刚正,从不与卫氏交好,也没理由给一个卫氏嫡孙大开方便之门。

    可国子学大考虽比不得会试,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功名,毕竟是获得座主们赏识,在座主们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如果能名列前三,该是何等荣耀,如今被一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抢了风头,谁能甘心。

    凑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学子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还拿顾凌洲出来压人,心虚加上恼羞成怒,不由也来了气性,一人哼道:“孟尧,你也别含沙射影地骂我们了,谁不知道你这阵子总巴巴地往那卫氏嫡孙跟前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攀附卫氏这棵大树么。趋炎附势,阿谀谄媚权贵,真正让读书人脸面扫地的是你才对!”

    魏惊春家境殷实,且才华横溢,在寒门学子中声望很高,又和苏文卿关系极好,学子们不欲与其发生龃龉,便心照不宣地将矛头对准家境贫寒、成绩也没那么优异突出的孟尧。

    他们早看孟尧不顺眼了,要不是有魏惊春这样的大才子护着,这么个青州过来的乡巴佬,凭什么能和苏文卿、魏惊春并称“寒门三杰”。

    尤其苏文卿,在寒门学子心中,几乎是高天孤月,皓然圣洁不可侵犯一般的存在。

    孟尧委实没料到这帮人竟能这般颠倒黑白,一时也气血上涌,正要痛骂回去,一道雪色身影,翩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看来,我来得不巧,扰了诸位雅兴了。”

    卫瑾瑜侧眸,淡淡说了一句,那几名嚼舌根的学子立刻低下头,佯装看书。

    背后议论归背后议论,他们可没胆量当面得罪卫氏的嫡孙。

    孟尧余怒未消,见状,便知卫瑾瑜多半已经听到了那些话,低声劝:“你不必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清者自清,至少,我和魏兄信你,并诚心恭喜你拿到特赦名额。”

    卫瑾瑜嘴角一弯,道:“自然。”

    顿了顿,又道:“方才多谢你们仗义执言。”

    孟尧:“这有什么谢的,这等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之事,任谁遇见都不会坐视不理。倒是这些人,嘴皮子随便一动,就肆无忌惮往人身上泼脏水,着实可恶,简直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权当他们放屁便行——”

    魏惊春伸手扯了扯孟尧,让他注意言辞。

    孟尧咳一声:“总之,莫与小人一般见识。”

    “我知道。”

    卫瑾瑜再度朝二人致谢,便若无其事进了书阁,依旧捡了一张书案,随意坐下了。

    孟尧和魏惊春也是藏书阁常客,自然知道卫瑾瑜这阵子读书有多用功,见他遇着这事一派淡然,并不见任何惊慌失措色,心下倒是佩服不已。

    **

    “世子爷,三郎来信了。”

    已入四月,一到中午,日头暖烘烘的,晒得人想犯懒。

    谢琅下值后没有出衙署,依旧坐在值房里喝茶,雍临握着封信兴冲冲进来了。

    谢琅收起腿,搁下茶盏,把信接过,展开一阅,险些没气得吐血。雍临在旁边瞧着,不解问:“三郎说什么了?”

    屁都没说。

    谢琅冷漠想。

    谢三郎这封回信,主要是针对谢琅之前询问的关于“宫砂之毒”的事。

    谢琅等了将近一月,才等到这封回信,还以为对方会向他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结果这位谢三郎在信中心虚地说,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至于何时何地,在哪条道上听来的,已经完全不记得。说不准只是他听错了。

    “世上当真有此奇毒乎?愚弟以为,讹传也!”

    谢三郎大言不惭诉说着自己的看法。

    谢三郎接着用大笔墨表达了对兄长的关心:阿兄怎么突然问起此毒?可是在上京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之事?可是有男刺客意图不轨,欲对阿兄下此毒?阿兄若抓到刺客,千万别直接杀了,留着慢慢研究,说不准有流芳千古价值,若能大力发扬光大,用来对付北梁人,尤其是好色的北梁大王子,必是一记猛药。

    信末尾,谢三郎又问起另一桩事,阿兄为何不让我与柳氏结亲?我看父亲母亲,都极看重柳家。至于我,啊,我本人无所谓的。谢三郎顺带抱怨了一通北郡的小女娘们如何粗蛮无礼,又兴奋说,听闻上京女娘个个温婉知礼,甚为贤淑,阿兄能否为愚弟物色一二,救愚弟脱离苦海……

    谢琅漠然把信丢给雍临,让雍临找地儿烧了,免得自己被气死。

    雍临默默把信塞进衣襟里,问:“主子中午打算吃什么?还是属下去膳食堂打包几个菜回来么?”

    殿前司也有自己的膳食堂,但因为要供应几千的玄虎卫用膳,做的都是比较糙的大锅饭,厨子也是从军中找来的,和国子监由内库拨银供养的膳食堂饭菜质量没法比。

    这段时间,除了偶尔外出执行公务,谢琅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司中,到了用饭时间,就让雍临去膳食堂随便打包些吃食回来。

    雍临以为今日亦是如此,不料谢琅竟起身道:“不用了,今日去外头吃。”

    雍临便知这是要带自己下馆子的意思,笑着应好。

    他倒不是贪那两口好吃的,而是觉得,主子自打和卫三公子闹了那次不虞后,就再也没到外头吃过一顿好的,未免太自苦了点。

    人家三公子倒是正常读书上学,一点事没有,主子若是憋出点什么问题,可就太得不偿失了,侯爷和大公子那头他也没法交代。

    主仆二人出了殿前司,意外看到崔灏身边的亲兵李梧一身劲装,牵着马等着外面,正往司里张望。

    “世子。”

    见谢琅出来,李梧一喜,立刻上前行礼。

    谢琅问:“怎么,有事?”

    李梧眼睛骤然一红:“世子,二爷病了。”

    谢琅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可找大夫看过了?”

    李梧道:“有好些天了,二爷一直让瞒着,不许打搅世子。大夫看过了,只说是急怒攻心,要安心静养,可属下看二爷那样子,实在心酸,便背着二爷,偷偷过来了……”

    “你糊涂!”

    谢琅立刻让雍临去牵马,待翻身上马,厉声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来告知我。亏你还是二叔身边人!”

    李梧情知理亏,不敢反驳,忙也上马跟了上去。

    到了行辕,崔灏果然只着一件单衫,躺在榻上,额上垫着一块毛巾,苏文卿正跪坐在一边,给他喂药。

    叔侄两个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没有说话,谢琅进了屋里,看着一脸病容躺在那儿的崔灏,心下甚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方走过去,唤了声“二叔”。

    崔灏僵了下,转眼一看,问:“你怎么过来了?”

    又斥责随后进来的李梧:“谁让你多嘴多事!”

    李梧低头不吭声,谢琅直接在榻前跪了,自苏文卿手里接过药,道:“二叔也别骂他了,这事儿都怪侄儿,侄儿在这给二叔赔罪了。”

    崔灏心里何尝不悔。

    回来后,想想那日自己在包厢里所言所行,的确有些太过激烈不留情面,重重煎熬之下,才支撑不住病倒了。

    听着这话,眼睛一酸,道:“是二叔不对,没体谅你的难处,快起来,别跪着了,膝上的伤可好了?”

    谢琅点头。

    “早好了。”

    看着叔侄二人重归于好,李梧和苍伯等人都露出欣慰的笑,李梧甚至悄悄抹了把泪,苏文卿笑道:“我和苍伯一道去做几个简便的菜,待会儿世子就直接在行辕用膳吧。”

    说完就领着苍伯退下了。

    谢琅喂着崔灏喝完药,崔灏拿了毛巾,靠着软枕坐起来,叹道:“看到你呀,二叔这病就算好了一半了。”

    谢琅道:“是侄儿不孝。”

    “这种话就别说了,二叔也有错,二叔心里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面那般训斥你。再者,你在京中当差,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难处。”

    “二叔不该逼你那么紧。”

    “还有一件事,二叔正想找机会同你说,这一两个月内,二叔怕是无法离京了。”

    谢琅一愣,问怎么回事。

    崔灏叹道:“昨日户部的人来说,去岁那批棉衣的账目,可能有些问题,有几处,他们需要好好核查一番。但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户部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七八瓣花,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谢琅皱眉。

    上一世,他记得这时候二叔该押着那批军粮北上了,并未滞留上京这么久。

    谢琅于是问:“户部拨的那批军粮,可下来了?”

    崔灏点头:“文书已经交接完毕,就等出仓了。只是我一时半刻无法离京,实在不行,只能让人父亲另派人过来了。全权交给下面人押送,我不放心。”

    “当然,派人也不是说派就能派的,一来一往要耽搁至少月余,若户部能尽快理清账目,是最好的。”

    谢琅沉眉思索着,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偏差,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他的重生,违逆了某种规则,才导致所有事情都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么?

    崔灏看他模样,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事,我已去信与你父亲商议,无论如何,这批军粮能顺利拨下来,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当然,这其中有你的牺牲。”

    谢琅笑了笑,没说话。

    崔灏道:“说些高兴的事吧,你还不知道吧,这次国子学大考,九门科目,文卿得了全甲,再次斩获了头名。这孩子有出息,我是真替他高兴。”

    “是么?”

    谢琅对苏文卿的能力与才华毫不怀疑,道:“的确是件喜事。”

    说完,思绪突然一飘浮,想,也不知那个人考得如何,镇日用功成那般模样,应该不会考太砸吧。

    想完,又冷漠想,他考得好不好,与他有什么干系。

    崔灏又道:“上回大考结束,义父冲动,坏了气氛,白浪费一桌酒席,没能好好给文卿庆祝一下,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补上。咱们也不吃多贵的西面,就去北里,找家小馆子一起吃顿如何?把雍临和裘英也带上。”

    “当然,你若忙也无妨,我们几个吃也一样。”

    谢琅便道:“侄儿一定准时到。”

    这日午后散完学,孟尧和魏惊春照旧在藏书阁碰到了卫瑾瑜,三人在阁内看书看到夜幕落下,孟尧感到腹中饥饿,这个时辰膳食堂已经关门,孟尧便与魏惊春商量着到外面去吃。

    两人见卫瑾瑜仍在垂目看书,走过去问:“卫公子,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出去用点酒食去?”

    他们几乎是与卫瑾瑜同时来到藏书阁的,便猜测着卫瑾瑜和他们一样也没用晚膳。

    “放心,只是简单吃点东西,花费不了多少时间,总闷在这阁里看书,头昏脑涨,反而影响效率。”

    “咱们也不吃贵的,就去北里找家小馆子,我知道一家做酱肘子的,味道十分不错。”

    卫瑾瑜想了想,点头说好。

    孟尧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答应了,道:“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就好,咱们坐魏府的马车一道过去。”

    第035章 青云路(十)

    北里位于平康坊内是上京城有名的宴游圣地,因为坊中坐落着大量的妓院娼馆,许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喜欢到里面玩儿且北里不比二十四楼那等销金窟,许多小饭馆价格公道便宜,普通人也能消费得起。

    孟尧和魏惊春提出去北里是因为北里挨着东市离宫城很近离国子监自然也不远,驾车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到,许多外来官员的行辕也建在附近。

    魏府的仆人已驾车等候,卫瑾瑜见那马车宝盖华丽,拉车的马也是罕见的神骏暗暗感叹魏氏不愧是苏州首富出行车驾竟丝毫不输京中显贵。

    魏惊春请孟尧与卫瑾瑜先上车,自己落后一步上去坐定之后方摇头笑道:“这都是我叔父让人准备的,我叔父这个人旁的都好就是生意场上混惯了太重排场让你见笑了。”

    这话显然是对卫瑾瑜说的。

    对方毕竟是卫氏嫡孙世家大族出身,就算平素简朴低调也必然是见惯了各种锦绣奢华,在对方面前摆排场,有时反而要闹笑话。

    尤其在双方还不算太相熟的情况下。

    卫瑾瑜一笑,道:“令叔父一定待你极好。”

    闲聊起来,便也没那么生疏了,魏惊春给二人各沏了一杯茶,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我爹是他们那一辈兄弟里的老大,我叔父虽然少小离家,很早便脱离家里来上京闯荡,但与我家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只要有空闲,都会不远千里回苏州与父亲爷爷和其他叔伯相聚。因为长辈和乐,我们小一辈子侄间的关系也十分要好,只要族中子弟来上京读书,几乎都是寄居在我叔父家中。叔父他这人乐善好客,有时也会周济一些贫寒学子。”

    孟尧深以为然:“这回我来上京,也得了魏叔父不少帮助,改日,我得好好备一份重礼登门致谢才行。”

    魏惊春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魏府,日日都能见着叔父,还登哪门子门。”

    孟尧却道:“这是两码事,我爹娘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岂能日日住在你叔父府里白吃白喝,要是给我爹知道,保准要打我。”

    “而且,你也别觉得我们青州苦寒之地,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我们青州产的瓜,可是出了名的又大又圆又甘甜,魏叔父若有机会尝到,绝对会喜欢,到了除夕夜,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上会挂满花灯,绵延数十里,恢宏壮丽,也是人间盛景。当然,花灯这项,肯定没法与你们苏州府的比。”

    魏惊春眉间宛静,听他豪阔说着,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苏州府花灯。”

    孟尧哈哈笑道:“一言为定,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带你去尝尝我们青州府的瓜。”

    卫瑾瑜看在眼里,想,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果然跟家教家风密不可分,魏惊春身为富商之子,并不耽于眼前荣华,反而勤勉上进,待人真诚和善,毫无富家公子的骄纵骄奢之气,孟尧虽家境贫寒,但行事磊落坦荡,从不自轻自贱,即便进了国子学读书,也依旧布衣麻衫,来去自如。

    寒门三杰,当之无愧。

    只是上一世,魏惊春终究没能去到青州,孟尧也一生困在青州,没能看到苏州府的花灯。

    “卫公子,上京的除夕夜,应当也很热闹吧。”

    卫瑾瑜出神的间隙,听魏惊春问道。

    便笑了笑,道:“除夕夜,不设宵禁,所有坊市彻夜通明,也有花灯可看,圣人还会登上城门楼,与百姓同乐。二位既到了上京读书,今年除夕,可以好好观赏。”

    卫瑾瑜说得这些,其实大多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最多再掺杂一些幼时的记忆。

    八岁之后,除夕夜,他都是待在宫里,同外祖母一起守夜,并未看过外面的景象,以后外祖母若不在了,大约连守夜,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但这一世不同的是,他应当可以自由选择,在哪里守夜了。

    一盏茶喝完,北里也到了。

    夜间是北里狂欢时刻,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两侧酒馆、茶楼、各种吃食店目不暇拾,各处宴饮之声喧呼不绝。

    魏惊春让仆从将马车停在巷口,三人下了车,一起步行进去。孟尧说的那家酱肘子馆就在街边,可惜人已经坐满了,全是着各色衣衫的食客,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三人只能打包了一份,坐进了旁边一家小酒馆里。

    酒馆虽小,但贵在雅静,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厢。即便是大堂,每张酒案亦用屏风隔开,保证客人有足够的隐私空间。

    三人只是随便吃点,直接在大堂坐了,要了些家常酒食。

    “卫公子能饮酒么?”

    知道卫瑾瑜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魏惊春问。

    卫瑾瑜点头:“少吃一些无妨。”

    他们毕竟都是学生,不敢要太烈的酒,只是点了一壶酒劲较小的春蓼酒,否则酩酊大醉一夜,明日误了上课时辰要挨罚的。堂倌还殷勤地搬来红泥小炉,将酒烫热,再奉给客人。

    正是用饭时间,酒馆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食客。

    虽有屏风隔着,亦能清晰听到邻座推杯换盏声,等酒食上齐全了,堂倌低声问:“贵人可需陪酒的?我们这儿不仅有娘子清倌,还有北地来的胡姬呢。”

    “不用。”

    魏惊春仿佛听到什么脏耳目的话一般,皱眉摆手,让堂倌退下。

    堂倌倒是纳罕,看三人装束打扮,分明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到北里来,竟还有不玩儿妓的,倒是稀罕。

    孟尧端着酒盏,隔窗往外看去,忽见道边一个蓬头垢面、一身破烂衣裳的老叟正跪在道边,举着一个破碗磕头乞讨。

    而大堂里,泠泠曲调忽然响起,原来是为了给食客们助兴,老板让擅长奏乐的胡姬坐到了珠帘后,拨弄琵琶。食客们拍掌叫好,大把的铜钱雪片似的往珠帘里撒,哄喧着让胡姬舞上一曲。

    窗外,老叟已经磕得额头一片淤青,碗里半个铜板没讨到,反而被一名衣着锦绣的男子一脚踹开,后面仆从跟着围上去,对老叟拳打脚踢,一通殴打。老叟抱着脑袋在地上无助痛苦翻滚。

    孟尧看得难受,忽然放下酒盏起身,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大步出了酒馆。

    打人的恶仆已经扬长而去,老叟正抱着碗艰难地爬起来,面上全是青肿,孟尧跑过去,把人扶起,道:“老人家,您家里人呢,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

    “哪还有什么家里人呢,年年闹饥荒,差不多全死光了。”

    老叟以平静语调道。

    孟尧一愣:“老人家是从外地逃荒来的?”

    老叟摇头:“不是外地,京郊,延庆府。”

    “延庆府?”

    孟尧越发不解:“天子脚下,怎会闹饥荒?”

    老叟突然大笑:“年轻人,天子脚下,怎么就不能闹饥荒了。天子管的是天下大事,不是百姓事。”

    孟尧听得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上京城这么大,哪能人人温饱,总有一些过得苦的百姓。老叟已经站了起来,道:“谢谢你,小伙子,老朽已经没事了,这便回去了,家中还有小孙女,等着老朽呢。”

    魏惊春和卫瑾瑜已经随后跟了出来。魏惊春见状,怜悯心起,从怀中掏出一定银子,想交给老者,卫瑾瑜忽伸手握住他臂,看了眼四周,道:“银子不安全,不如买些现成的吃食给老人家,让他带回去吧。”

    魏惊春很快明白过来,这老人家孤身一人,衣着褴褛,身上若真带了大笔现银,很可能会惹祸上身,便点头,迅速去买了一些热乎的酒食,用油纸包好,让老者装到麻袋里,又给了老者一张纸条,道:“老人家若还有困难,可循上面的地址来找我。”

    老叟朝三人磕了个头,便一步一拐地走了。

    回到酒馆,魏惊春见孟尧仍兴致寥寥,神色沉郁,不禁问:“你还在为那个老人家担心?”

    孟尧摇头。

    “那老人家尚能得咱们相助,已是幸运,可又有多少如那老人家一般的百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受苦受难,食不饱腹,受人欺压。”

    “而且,看着这繁华喧闹的上京,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起,西京十三城,尚在敌虏之手,十三城的百姓,尚在敌虏铁蹄下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山河犹破,那些百姓,又有何人管呢。”

    青州紧邻西京,孟尧对战争和民生疾苦的感悟,要比其他人更深刻。

    魏惊春劝慰道:“你我读书,不就是为了为江山为黎庶尽一份绵薄之力么。”

    孟尧苦笑:“话是这么说,可就算考中了进士,当上了官,这朝中,又哪里有你我这样的寒门子弟说话之地。京中这些世家大族,个个只耽于享乐,谁会管百姓死活——”

    说完,孟尧忽意识到卫瑾瑜还坐在对面,忙收了嘴,道:“卫公子,你别介意,我也只是一时感慨。”

    他有些后悔太冲动直言。

    就听卫瑾瑜道:“无妨,这些话,没什么不能说的,世家为天下大害,大渊痈疽毒瘤,天下皆知。”

    孟尧与魏惊春都已经诧异眼神望着这位卫氏嫡孙。

    孟尧更是惊讶地嘴都合拢不上。

    卫瑾瑜端起酒盏,道:“我相信,你们读书,就算一时郁郁不得志,也终会有用武之地,我也相信,西京十三城,终有收复之日,十三城百姓,终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语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自十年前出了那桩轰动天下的叛国重案后,“西京”二字,和那位引颈就戮身败名裂的寒门宰相陆允安一般,几乎已经成了大渊朝禁忌。

    便是他们寒门学子私下里聚会,也只敢隐晦地就此事发表一点议论看法,大多也是点到为止,免得惹祸上身。

    谁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一个北梁,已经是大渊心腹大患,几乎耗尽了所有兵力财力物力,朝廷根本无暇管西京那个烂摊子。

    五年前难得国库充盈,北郡战事稍歇,督查院联合十三科道官员,力谏皇帝趁着朝廷兵多粮广,收复西京,然而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南北双方秘密合议的行军路线惨遭泄露,谢家大公子谢瑛猝不及防折翼西京,十几万大军无功而返,平白消耗了许多粮草。国库银子流水似的拨出去,连个响声也没捞到,北梁人又趁着北境军精锐南下,突袭北郡,大渊北境防线亦遭重创,自此,再也无人敢提收复西京的事。

    这是第一次,孟尧与魏惊春听到有人敢堂而皇之、毫不畏避地说西京一定会收复。

    还是出自一个柔弱的卫氏嫡孙之口。

    在这北里小小酒馆里,二人罕见地热血涌动,生出一股澎湃之意。孟尧与魏惊春亦端起酒盏,孟尧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也要去青州,去前线,当个马前卒也是愿意的!”

    这时,忽有马蹄声在酒馆外面停下,应是又有新的食客到了。

    酒馆老板亲自引着堂倌迎到门口,恭敬道:“包厢已经备好,贵人请随小人上楼吧。”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挑着帘子进来了,大约因为气势太盛,大堂里瞬间静了静,好奇地偷偷探头一望,见对方身穿精致考究的玄色蟒服,袖口、领口都有金线绣的暗纹,腰间别着鞭子,玉带上挂着鱼袋玉佩,便知是位高权重的武官,忙都吓得低下头。连珠帘内的胡姬都停止了弹奏。

    虽说北里随便掉块石头,都可能砸着一个二品大员。

    可武人凶煞,尤其是位高权重的武将,多半出自京营、锦衣卫或殿前司,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招惹。

    “行了,说个位置,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不必跟着。”

    另一道声音响起,大约是随从侍卫之类。

    老板战战兢兢应是,说了包厢具体位置。

    众食客只觉一道寒风刮了过去,那主仆二人已经自行往楼上行去,老板站在原地,看着为首之人惊人的身量,悄悄抹一把汗,又嘱咐堂倌一定要小心伺候。

    卫瑾瑜三人坐的靠里,并未注意到门口的情况。

    卫瑾瑜只是觉得,方才说话人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正认真喝着手里的酒,坐在对面的孟尧忽“咦”了一声。

    “那不是谢指挥么?”

    上京城里,能称谢指挥的目下只有一个。

    卫瑾瑜手指顿了顿,转头望去,隔着屏风边缘,只隐约看到一角玄袍,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但后面跟着的护卫,卫瑾瑜看清了,是雍临。

    孟尧对谢琅的印象,还停留在上回讯问,对方公报私仇,将卫瑾瑜打伤的事上,他为人豪阔,心思却细腻,想,对方脾气如此不好,若瞧见卫瑾瑜与他们一道出来吃饭,未必会高兴,今日这顿饭本就是一时兴起,若是给卫瑾瑜带来其他麻烦就不好了,便试探问:“卫公子,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若也吃饱了,咱们可提前回去。”

    因为老翁的事,一桌酒食,其实才用了不到一小半。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一笑,淡淡道:“无妨,我们再吃一会儿。”

    孟尧其实根本没吃饱,听卫瑾瑜这般说,便也放下心,掰了块酱肘子,就着胡饼吃了。

    “哎呦,公子恕罪,都是奴手笨。”

    快要吃完时,在一边奉酒的堂倌一个不稳,不慎将酒液扫到了卫瑾瑜衣袍上。春蓼酒酒液与绿蚁酒相似,带着一点浅绿颜色,对方衣袍又是素白,若不慎染了色,是要毁了一件袍子的,到时老板定要让他赔偿。堂倌连连告罪,惶恐至极,卫瑾瑜说无妨,问有没有净手之处。

    “有,就在二楼,奴带公子过去。”

    堂倌引着卫瑾瑜到了二楼净室门口,卫瑾瑜自行进去,用锦帕沾了清水,擦拭袍子,虽未彻底擦去颜色,但好歹浅淡了许多。

    出了净室门,依旧由堂倌引着下楼。

    快走到楼梯口时,却猝不及防与一个人撞上。

    对方身量极高,阴影沉沉笼下,通道狭窄,卫瑾瑜便让到一侧,等对方先过去,谁料前面人却久久不动。

    卫瑾瑜奇怪,抬头,便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面谢琅也愣了下。

    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遇见。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卫瑾瑜静静打量这个人片刻,敷衍点了下头,算是见了礼,就准备走开。

    “站住。”

    谢琅忽开了口,再度挡住去路。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卫瑾瑜,忽然眼睛一眯:“你同人喝酒了?”

    卫瑾瑜扬眸看他。

    两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对峙着。

    一旁堂倌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吓傻了眼。

    他自然认出谢琅,就是刚刚被老板亲自接进来的那名位高权重看着十分难相与的武官,至于这位脾气好长相又好的小郎君,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对方,竟被对方盯上。

    这时,雍临从包厢里出来,道:“世子爷,二爷和文卿公子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出个恭这般久……”

    说着,雍临猝不及防瞧见被谢琅挡了大半的少年郎,犹如被人卡住脖子般,睁大眼睛,住了嘴。

    卫瑾瑜其实也差不多猜到谢琅会出现在此地的因由了。

    闻言,那双漂亮的乌眸水光潋滟,直直望着眼前人,嘴角轻轻一弯:“随便吃了一点而已,比不上世子,阔绰有钱,有包厢可坐。”

    第036章 青云路(十一)

    谢琅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笑道:“是我二叔在里面设宴我只是来作陪的。”

    卫瑾瑜等了片刻,见他只提崔灏,对另一位主角苏文卿只字不提便知他并不想外人尤其是他这个卫氏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只凭雍临一个“文卿公子”的称呼,寻常人也不会把人和苏文卿联系起来。

    便也从善如流点头:“挺好的北里夜间风光好亲朋好友多聚一聚互相说说贴心话,一日的疲劳也可尽消了。世子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真要走了?”

    “我又不似世子,有这般疼爱自己的二叔在身边,不走作甚。”

    谢琅却没动。

    卫瑾瑜不由再度抬眸看他。

    谢琅目光沉沉地落下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昏暗光线下散发着重重幽光仿佛要把人吞进腹中似的,半晌他嘴角忽一挑道:“真是奇怪,你又不在乎这些何必每回说话都给人一种吃味的错觉。”

    卫瑾瑜轻怔了下。

    片刻也扬起嘴角道:“世子没听过一个典故么同样参禅悟道有人见山,有人见水还有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误把水当山,错把山当水。世子觉得我在吃味,并非我吃味,而是世子个人错觉而已。”

    谢琅忍不住叹气。

    “典故我是没听过,但我瞧出来了,有些人啊,肉没长多少,牙尖嘴利,倒是比以前更厉害了。”

    卫瑾瑜亦没理会他的奚落,伸手,轻轻把人推开,道:“同窗还在等我,告辞了。”

    说完,自转身而去。

    谢琅就那么立在原地,一直盯着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彻底瞧不见了,仍没有挪动分毫。

    “世子爷,咱们……进去么?”

    雍临小心翼翼询问。

    他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方才不该那般大呼小叫的,可错已铸成,再后悔也没用了。下次再说话做事,须得先探查好情况,三思而后行才是,雍临在心里告诫自己。同时忍不住想,他家世子爷怎么这般倒霉,上回与三公子吃个饭能与二爷撞上,这回与二爷吃个饭偏又被那三公子撞上。

    “进去吧。”

    半晌,谢琅慢慢收回视线,道了句。

    吃完酒食,卫瑾瑜三人仍乘坐魏府的马车回去。

    孟尧现下寄居在魏府,自然和魏惊春顺路,他问卫瑾瑜:“卫公子直接回谢府么?”

    谢府和魏府并不在一个坊市内,如果卫瑾瑜要回谢府,他们可以先绕到去谢府,再回魏府。

    卫瑾瑜道:“能否劳烦你们送我回学监里?”

    另外两人都有些惊诧。

    孟尧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没忍住问:“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回学监么?”

    卫瑾瑜点头:“我想把剩下的半册书看完。”

    北里距离国子学很近,驱车再跑一趟自然比去谢府还要方便,到了国子监门口,卫瑾瑜独自下车,与孟尧、魏惊春作别后,便转身进了学监大门。

    孟尧与魏惊春在车内目送那少年郎进去,孟尧叹道:“这位卫公子,用功之程度,着实是令人钦佩,今日一番话,也振聋发聩。”

    当然,二人心中也隐隐有另一番猜测。

    譬如,是不是谢氏那位世子脾气太差,两人交恶,卫瑾瑜才不愿回府。

    只是这种事毕竟事涉对方隐秘,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想一想,绝不敢妄言。

    卫瑾瑜在藏书阁待到亥时二刻,依旧抱着未看完的书去了值房。因为顾凌洲的吩咐,如今值房条件好了许多,不仅有现成的茶点饮子,里面隔间还放置了浴桶,可以简单沐浴擦拭。

    因为大多数时间留宿监中,明棠每隔几天便会给他送几套衣袍过来,顺便把需要换洗的取走。

    今日吃了酒,虽只是春蓼酒,身上也沾了不少酒气,卫瑾瑜烧了热水,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衣袍,便依旧坐到了书案后看书。

    “公子。”

    正看得投入,值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卫瑾瑜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名长相陌生、做掌事装束的男子。男子朝他恭敬行过礼,道:“先生在等着公子呢。”

    卫瑾瑜默了默,方关上值房门,跟着男子过去了。

    两人从学监一处偏僻的侧门出去,不远处的墙下,已立着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先生。”

    卫瑾瑜唤了声,掀袍跪下。

    掌事恭谨退到一边。

    男子转过身,掀开斗篷,露出一张温润白皙的脸庞,正是内阁次辅韩莳芳。

    韩莳芳盯着地上的少年,许久未叫起,而是扫了眼旁边的掌事。

    掌事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根鞭子,又快又狠往卫瑾瑜背上抽了一鞭。

    卫瑾瑜咬牙忍了。

    韩莳芳问:“知错么?”

    卫瑾瑜掩住眸底浮起的冷意,道:“学生知错。”

    韩莳芳叹了口气,把人扶起,道:“上回,若不是你擅自行动,替皇帝挡了那一刀,黄纯下场会比现在更惨。如今虽也达到目的了,毕竟差了一口气,你也别怪先生心狠,先生也是为了能及早铲除奸佞,替你父亲翻案。”

    卫瑾瑜道:“学生明白。是学生太心急,太想往上爬了,觉得是个获得皇帝信任的机会,就顺势而为了。先生还有其他吩咐么?”

    韩莳芳深深打量少年片刻,笑道:“这阵子,你好好备考,不必再做其他事了。”

    回到值房,卫瑾瑜简单擦拭了一下背上的伤口,又上了药,便坐回案后,继续看书。一道鞭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只是后背火辣辣的疼,仍不受控制出了很多冷汗。

    如果再有个人让他咬一下就好了。

    卫瑾瑜想,并第一次有点想念谢琅这个人。

    **

    谢琅与裘英、雍临一道回到谢府,孟祥先迎上来,替他牵了马,又解了氅衣后,方凝重道:“世子,今日傍晚,雍王和赵王都让人送来了请帖给世子,雍王想约世子一道赛马,赵王想约世子一道狩猎。”

    这是终于按捺不住了呀,谢琅在心里想,对此事不算太奇怪,甚至觉得,这两位都将东宫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的皇子,能耐着性子等到此刻,已是十分沉得住气。

    裘英在一旁听见,道:“赛马狩猎只是由头罢了,这两位皇子,怕都是想把世子爷拉入麾下,让北境三十万大军为他们的太子位保驾护航。只是,这两边同时送来了帖子,世子无论接哪一个,都得罪人呀。若都接了吧,似乎也不大妥当。”

    谢琅慢悠悠道:“我一个也不接。”

    裘英一愣,旋即皱眉:“如此,岂不是两边都要得罪。”

    “急什么,还没到火候呢。”

    谢琅转头吩咐雍临:“你想个法子,把两边都递了帖子的事散播给对方。先让他们窝里斗一斗,把水搅浑了再说吧。”

    雍临应是。

    谢琅回到东跨院,院中一如既往地清静,只李、顾二女官恭敬地侯在廊下。谢琅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打过照面,便让人退下。

    进屋沐过浴,躺到冰凉枕席上,禁不住想起今日酒馆里相遇的场景。

    和他吃饭时,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会和别人一道饮酒了,似乎还连衣袍都打湿了。他唇色浅淡,饮完酒,格外莹润,甚至透出如樱一般的颜色,配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那般充满蛊惑而挑衅盯着人时……谢琅胸膛里莫名浮起一股激荡,与强烈的想把人狠狠揉碎的冲动。

    比烈马屈服在他脚下、任他驱使还要令他痛快兴奋的想象。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念与渴望。

    他真想瞧瞧,到了那种情况下,哭都哭哑了,他还牙尖嘴利得起来么。

    顶着这样一副诱人色相,也敢和旁人饮酒作乐,衣袍都弄湿了,还真是……欠管教。

    只是冷静下来,他不免又冷漠地想,对方如此无心无情,他为何要越陷越深,玩火自焚。

    他应当时刻警醒自己,那是一条毒蛇,能被咬一口,就能被咬第二口,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怎么还真当真了,还在二叔面前表现得要与他生死不移一般。

    可真是犯贱。

    如此不安稳睡了一夜,次日天未大亮,谢琅便醒来。他作息大部分时间标准严格,睁眼顶着帐顶片刻,草草拢了下衣袍,正要起身,忽觉不对。

    伸手往下腹袍摆一摸,果然是湿的。

    袍摆之下,显然也不正常。

    谢琅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方吐出一口气,便知昨夜深睡时,多半又做那可恶的梦了。

    **

    雍王得知赵王也往谢府送了帖子,果然大怒,他手指紧攥着座椅扶手,手背因用力而暴起青筋。

    “本王就说,他谢唯慎就算再嚣张不可一世,怎么敢公然拒接本王的帖子,原来是本王那个好弟弟在从中作祟!”

    “萧楚珏,你是偏要让本王不痛快是么。”

    雍王的愤怒,不止是因为这回的事,而是这些年来,只要是他看中的朝臣或谋士,总会被赵王萧楚珏捷足先登,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赵王拉拢了去,但赵王背后是裴氏,身份到底比他这个卫皇后养子更高贵一些,一些世家大族,宁肯和赵王结交,也不愿理会他这个雍王。

    谋士在一旁劝解:“谢氏如今与卫氏联姻,王爷有皇后娘娘和卫阁老做靠山,还怕谢氏将来不效忠王爷么?圣上正值盛年,王爷理应韬光养晦,何必与赵王争一时意气。”

    雍王道:“谢琅看在卫氏面子上效忠我,岂如谢氏直接效忠本王来得可靠?而且,萧楚珏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人,他必会挖空心思讨好。卫谢联姻只是一时,谁知道以后会如何,本王怎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兴风作浪而毫无作为。”

    “韬光养晦,说得好听,只怕养着养着,东宫之位,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谋士便斟酌道:“不如另辟蹊径呢?”

    雍王看他。

    谋士道:“如今那位谢世子的夫人,不就是卫三公子么?王爷何不直接下帖子给卫三公子,请他在中间转圜,这枕边风,总比其他风好用一些。”

    雍王还当他出什么好主意,闻言嗤笑:“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他不被谢唯慎所喜,成婚这么久,要不是太后逼着,谢唯慎恐怕连他房间都不会进,找他转圜,还不如本王自己上呢。”

    只是提起这个名字,雍王不免心痒痒的。

    道:“说来这谢唯慎,还真不是一般人,那么一个玉质仙姿的货色搁在枕边,竟也忍得住。换作本王,哼,非得调.教得服服帖帖,可惜如今人在国子学读书,不好骗出来……”

    他惊觉失言,缓缓闭了嘴。

    然大腿上一处陈年旧伤,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疼起来。

    雍王眼底戾色一闪而过。

    谢唯慎既不要,总有一日,他要把人用链子拴起来,好好磋磨教训。

    谋士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谢氏手握兵权,谢唯慎行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五月会试在即,依属下看,王爷不妨等会考结束,从这批新科举子中好好物色几个,纳入麾下。尤其是那个宁州解元苏文卿,赵王那头也盯得很紧呢。”

    “是啊,会试结束,才是真正的战场呢,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

    雍王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

    五月会试转眼即到。

    因为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要在贡院里连待九天九夜,吃住都在贡院里解决,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卫瑾瑜也不得不提前回了府。

    谢琅这日下值,见屋里罕见亮着灯,两个女官也领着下人进进出出的在忙碌,才意识到是要考试了。

    他掀帘进了屋,见卫瑾瑜仍旧坐在床上看书,直接走过去问:“明日几时开考?”

    卫瑾瑜不解他何意。

    谢琅道:“正好顺路,我送你过去。”

    他站在床前,瞳孔幽黑望来,卫瑾瑜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点别样的愉悦,不免奇怪,他考试,和这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人不用去送苏文卿么?

    转念一想,贡院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的确容易暴露关系,便点头:“那就有劳了。”

    谢琅眼底愉悦更浓。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

    卫瑾瑜心底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强烈,但明日就是考试,他实在没工夫去探究谢琅的心思了,便依旧低头,专注看书了。

    次日一早,谢琅早早起来,送卫瑾瑜到贡院。

    看那考篮里被两个女官塞得满满当当,也着实没什么可添置的了,只能嘴上添了句吉利话:“好好考。”

    “承蒙世子吉言了。”

    到了地方,卫瑾瑜抱着考篮独自往贡院大门走去。

    第037章 青云路(十二)

    “公子您看那不是……谢家那位么?”

    裴氏马车前,裴府侍从偷偷指着谢府马车所在方向,对刚下车的裴昭元道。

    裴昭元愁眉苦脸的一想到接下来要在贡院里待上九天九夜,考不完不能出来,简直比蹲大狱还要难受一路如丧考妣要不裴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派了十八个家丁一起押送,裴七公子很可能要半路遁逃。

    裴昭元乡试院试成绩一般,能参加会试,完全是因为裴贵妃再度喜结珠胎,天盛帝特赐给裴家的恩典。裴昭元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听了仆从的话裴昭元打眼一望看到那道背手立在谢府马车前的高挑身影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身量,那长相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不就是谢唯慎那个恶阎王吗。

    “他怎么也在这儿?”

    裴昭元奇怪。

    仆从四下一打量,落在另一道身影上:“似乎是送三公子过来考试吧。”

    裴昭元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他能有那么好心?我看多半是借护送名头行龌龊下流之事。你都不知道他平日把人看得有多严话不许和别的男子说书也不让看一看就是那种占有欲极强的变态。”

    “上回为了邀功他直接把人打成重伤,那样柔弱漂亮的美人竟也下得去手,简直比阎王还阎王,那颗心,还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呢。”

    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御马过来,见裴昭元还杵在马车前,顿时皱眉:“怎么还不进去?贡院管控严格,光搜身就得好一会儿功夫,去晚了当心误了时辰。”

    裴昭元素来惧怕这个冷面兄长,也正因对方在,路上才没敢干出越车潜逃的事,缩了缩脖子,忙从仆从手里乖乖接过考篮,往贡院大门方向跑去了。

    裴北辰无奈摇头。

    身后亲兵忽低声禀:“都督,那头似乎是谢府的马车,车前的人,应当是谢氏世子,谢琅。”

    裴北辰沉默望去,正对上一双寒瘆瘆的目。

    两道寒剑似的视线,隔空撞在一起,一个冷肃凝滞,一个杀气腾腾。

    “那是——裴氏大公子?他不是去滇南赴任了么,怎么还在上京?”

    雍临略惊讶,低声揣测。

    谢琅冷冷绷着脸:“吏部任命文书虽已下来,可袁老伯如今病着,尚未从大都督衙署里搬出去,他裴氏大公子何等要脸面的人,如果现在就迫不及待赶往滇南,未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欺负前辈。届时,他如何收服滇南军心。”

    雍临知道,主子因为那桩旧事,对这位裴氏大公子敌意甚深,便点头:“谁说不是,要不是袁大都督年老体衰,实在握不动刀,上不了战场了,这滇南大都督一职,如何也不能让裴家得了便宜。还好,袁家的几位公子都在军中效力,袁大都督威名,尚能延续。而且,听闻圣上感念袁大都督功劳,准备赐封侯爵同一品‘定南侯’,也算是天恩深厚,没让袁大都督白为国辛劳一辈子。”

    谢琅没再说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裴氏野心,既将滇南视为囊中之物,袁家想要延续威名荣耀,谈何容易。上一世,他记得袁老伯去世后,袁氏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衰退下去,袁氏子孙,并未能承继这份荣耀。

    那时北境战火连天,战事正紧,他也未太关注西南那边的动向,但也清楚记得,最后手握兵权威震一方的是裴北辰。

    袁老伯因为儿子们的过错,似乎连侯爵都没有保住。

    雍临看出他眉间隐忧,问:“世子爷是在替袁家担心么?侯爷与袁大都督是忘年交,只是忌惮朝廷猜忌,这些年并不敢有明面上的交往。但每回进京述职,侯爷与袁大都督都会寻机相聚,好好痛饮一番。世子既如此担心,可要设法提醒袁家一二?”

    谢琅面色沉下,道:“你也知,连爹都要避嫌,不让外人发现他与袁老伯的关系,我又岂能做这惹祸上身的事。这等馊主意,以后再敢提,立刻滚回北郡去。”

    雍临羞愧低头。

    谢琅冷冷道:“你须记住,上京城这种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

    “袁家在滇南经营了一辈子,前路如何走,袁老伯比谁都清楚,若有朝一日,袁家子孙真没能保住袁家威名,外人便更爱莫能助了。”

    话虽如此说,谢琅却忍不住想到了上一世谢氏的下场。

    他同样没能保住谢氏威名,只是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勉强替谢氏一门报了血仇,这一世呢,他能在不做乱臣贼子的情况下,保住谢氏,保住谢氏威名么?

    雍临忍不住低声咕哝:“还说不要感情用事,那您对卫三公子,又算怎么回事?”

    谢琅削他一眼。

    倒也未生气,反而好脾气道:“因为他比你聪明多了。”

    “就算我对他感情用事,他也不会对你主子我感情用事。”

    “他,可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了。跟这样一个无心无情的人玩感情,怕什么感情用事。”

    “我呀,只需做好一个准备就行了。”

    雍临虚心请教:“什么准备?”

    谢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雍临听得云里雾里。

    但大概率也能听明白,真有了难,他家世子爷,大约是要被抛弃的那一个。想想……也怪可怜。

    伴着三声钟鸣,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关闭。

    虽然两人冷战了大半月,可才见了两面,一想到要九天九夜见不着人,谢琅顿觉这上京城一下失去了很多趣味。

    雍临问:“今日难得休沐,世子爷打算做什么去?直接回府还是找二爷去?”

    谢琅却问:“姚松是不是又让人下了帖子过来?”

    雍临说是。

    “昨日傍晚,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送来的,说是姚大公子最近得了一块上好的紫玉,最适合雕成鞍,想请世子一道赏玩。”

    谢琅:“你跑趟姚府,就说我今日恰好有空,请他上北里喝酒。”

    雍临应了。

    **

    “唯慎,你如今可真是大忙人,约你数次约不上,我还当你要在殿前司衙门里生根发芽了。”

    姚松一进包厢,便高声嚷嚷。

    其他纨绔闻言,纷纷起身,给他让座。

    “行了,都随便坐,该吃吃该喝喝,咱们私下聚会,不讲究那些虚礼客套。”

    姚松自坐到了谢琅身边,道:“唯慎,今日你可得自罚三杯,好好给兄弟们赔罪。打你升官之后,还没请兄弟们好好吃一顿呢,莫非是如今做了天子近卫,瞧不起昔日的穷兄弟们了?”

    谢琅把玩着酒盏。

    腿大剌剌支着,一副混账模样:“自罚一定,可诸位便别取笑在下了,什么天子近卫,面儿上好听而已,如今我走在大街上,人家都骂我是天子座下的狗。”

    “镇日衙门里坐着,坐牢一般,一月揣到兜里没几个子儿,还不够罚的,倒霉遇上晦气事,还可能掉脑袋,哪里如诸位逍遥自在。”

    众人便知他指的是前不久圣上在国子学遇刺的事。

    殿前司驻守外围,虽不担负主要责任,但谢琅这个殿帅也被象征性罚了三月俸禄。

    姚松看热闹的心思顿时歇了,颇是同情地拍拍好兄弟肩膀:“说几句玩笑话而已,你的苦处,我们自然清楚。不过,如今那章之豹被下了值,给你使绊子的人总算少了一个,也算好事。对了,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指使宫女当众行刺圣上,这不是往圣上心窝子上扎么,你们殿前司查了这么久,可有眉目了?”

    谢琅叹道:“若有眉目,在下早升官发财了,还会为一顿酒钱发愁么?”

    姚松哈哈大笑,道:“放心,今日这顿酒钱,不让你破费。不过,依我说,你查不出来,未必不是好事,这上京水太深,一根竿下去,谁知道钓出来的是乌龟王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如咱们这般,喝喝酒,作作乐,倒也不错。”

    席间又有另一名纨绔问:“怎么不见庞海?”

    立刻有人道:“还用说么,他舅舅倚仗的那位老祖宗如今倒台了,险些被剥职发落回原籍,如今虽勉强保住了体面,却直接被打发去守皇陵去了,以后怕再无回京机会,他舅舅没指望了,他能落着好么?只是一个老祖宗下去,总有另一个老祖宗起来,也不是司礼监下一任掌印,会由谁来担任。”

    众人闲话了一会儿,又吃了会儿酒,谢琅忽问姚松:“听闻你姚大公子最近新得了一处庄子?”

    姚松点头。

    “不错,花了不少钱买的,就在京郊,挨着延庆那边,眼下正让人拾掇着呢。我这回让人花大价钱买了一批姿色绝佳的伶倌进去,专从宫里请了两个嬷嬷调.教着,等下月拾掇好了,唯慎,务必赏光。”

    谢琅说一定。

    “我是蹭吃蹭喝惯了,就怕你姚大公子不忍割爱。”

    姚松豪气道:“我岂是那般小气的人,我保证,只要你瞧上的,任你挑还不成么,我绝不同你抢,就怕你枕边搁着个天仙似的大美人,瞧不上我庄子里的庸脂俗粉。”

    因为卫瑾瑜进了国子学读书,昔日不怎么露面的卫三公子第一次走到人前,如今关于这位卫氏嫡孙的品貌,早已在京中流传开。众人才知,这北境小侯爷,捡了怎样一个大便宜。

    谢琅心里自然也不由自主浮起一道影子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这个时辰,人大约已经在伏案疾书了吧,面上道:“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哪里比得上你仔细调.教过的会伺候人。”

    姚松笑骂了句,同众人道:“瞧瞧,多木石心肠的一个人,那颗心,怕不是顽石做的。”

    说着,又让仆从将那块紫玉拿出来,请众人赏玩。

    第038章 青云路(十三)

    接下来几日谢琅只要一得空,就和姚松等人出去饮酒作乐,纨绔们轮流请客回回都是喝到深夜方归。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日姚松二十四楼设宴,点了楼里名气最高、姿容最绝的伶倌青莲作陪。纨绔们都看直了眼,纷纷哄着让对方倒酒唯独谢琅始终坐在一边自斟自饮。

    青莲要奉酒还被谢琅挥退。

    姚松看在眼里,不免笑道:“还说胃口没被养刁,如今是连青莲都瞧不上眼了。来,他不解风情,姚大公子疼你。”

    姚松把人搂进了怀里。

    青莲半推半就与姚松调弄着一双桃花目缠绵如丝始终在谢琅身上流转。

    “他那人心是铁疙瘩做的你总瞧他作甚。”

    姚松打趣。

    久混风月场的,自然不在意这种逗弄的浑话儿青莲乖顺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姚松口中,做委屈状:“奴家只是想哪里没有伺候周到才令世子如此意兴阑珊。”

    “小乖乖你哪里是不周到你是太周到了这二十四楼里,哪个不知道他谢唯慎无情还薄情也就你这个小傻瓜,还巴巴地往他跟前凑。”

    “走,甭理他,咱们先逍遥逍遥去。”

    说话间,姚松便趁着酒兴,揽着人往屏风后的浴池里走去。

    调笑声、戏水声、娇喘声、水花迸溅声和更加不堪入耳的声音很快从屏风后传来,其他纨绔俱听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走,咱们也去?”

    上京权贵圈子素来玩儿的花,做这等事,从来不互相避讳,甚至还会换着人玩儿,所谓通宵达旦,纵情享乐,便是如此景象。

    有人开始起头,其他人便也都迫不及待了。

    很快,每一扇屏风后,都响起不可描述的动静,或低吟绵绵,或饮泣告饶,或更加激烈地碰撞嘶叫。

    偌大的雅厢里很快就剩下谢琅一人,还坐在酒案后,自斟自饮。

    青莲赤.裸着上身,伏在浴池壁上,欲生欲死,在极乐中颠簸的间隙,还不忘隔着屏风,打量那冷面阎罗一般独坐在幽暗灯光下的郎君面孔。

    这世上,竟有人会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

    如果能征服这样一个巍然如神、冷铁心肠的杀神,该是怎样一种成就感。

    那隐在衣料下的体魄与力量,天然有种令人臣服的威慑力。

    而且——

    这种冷酷与冷面,也仅是对他和其他伶倌而已。

    那日隔着包厢门,他明明瞧见,这位谢氏世子很耐心温柔地给人挑鱼刺来着。

    宴饮结束又是深夜。

    一行人在楼门口作别,各回各家,谢琅脚步虚浮,似不胜酒力,他饮了一整夜的酒,不似其他纨绔,把主要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如此情状,倒也合情合理。

    “世子当心台阶。”

    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侧伸来,欲要搀扶,被那双寒星的目冷冷一射,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青莲倒也不慌,识趣恢复恭敬姿态,垂目笑道:“那日与世子一道在南厢吃席的小郎君这回怎么没陪着世子?那小郎君,倒很是招人喜欢呢。”

    谢琅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了步,目光幽瘆瘆压下去:“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青莲被他气势所摄,连抬头与他直视都不敢,只垂眸恭顺笑道:“世子言重,世子身边的小贵人,奴家如何识得。但奴家打小眼力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一般都能记得。”

    “奴家记得,之前这位小郎君,也曾来楼里赴过一次宴,那日……恰好宫中那位大珰刘喜贵也来楼中赴宴。”

    “那位刘贵珰素来好那口,不知怎么瞧见了这位小郎君,还特意让我们老板去打听。那位刘贵珰权大势大,举凡被他相中的,没一个能逃得了……”

    说到此,青莲又恍然意识到什么,作惶恐状,面色发白道:“奴家失言了。”

    对面骤然一声冷笑。

    青莲不解抬头。

    就见那张俊美摄人的冷面上,满是凌厉不屑。“根儿都没有的东西,连大街上的狗都不如。”

    “刘喜贵都做了鬼了,何时还能吃宴。你说的这时间,该不会是他遇刺那夜吧?”

    青莲咽了口口水,似惊惧到极致,点头说是。

    正思量着,那喜怒不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北镇抚的调查记录我看过,若我没记错,罪宦遇害那夜,你就在他包厢里伺候吧。罪宦有没有祸害旁人,我是不知,但罪宦每回到二十四楼吃宴,必要点你,与罪宦扯上关系的下场是什么,知道么?”

    青莲思绪急转,想,对方如今是殿前司指挥使,知道些许内幕也不是不可能,终于悚然变色,足下一软,跌落在地。那人便无情的寒剑般矗立在一侧,任由他在冰冷地面上伏着。

    “妄议罪宦,是杀头重罪。”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否则,无人能保得了你。”

    突然漫起的暴烈杀意,几乎将青莲压得窒息,等再抬起头,阶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那道人影。

    **

    “主子可要喝点醒酒汤?”

    雍临骑马随侍一侧,隔着轿帘问了嘴。

    虽然大部分时间主子所谓的酩酊大醉都是装出来的,可今夜喝的时间格外长,他有些拿捏不准。

    “不用。”

    谢琅闭着眼,面无表情回了两字,那股寒意,方后知后觉从脚底窜到肺腑里。

    他自然不会相信,刘喜贵有胆量去招惹一个卫氏嫡孙。

    可他脑中再次不受控制浮起了刘喜贵遇害时,胯.下的异常和心口那道致命伤。刘喜贵心口伤是匕伤,那人也不止一次拿匕首威胁过他,甚至还把他手臂割伤过,摸匕首的动作很熟练,出手也快准狠……可见胆子很大,是不怕见血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病秧子的确不可能一刀将刘喜贵毙命,可如果是特殊情况呢,譬如那阉竖正意乱情迷,毫无戒备时……

    谢琅双手撑在膝上,手背青筋一点点绷起。

    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了刘喜贵,因为刘喜贵招惹了他么?

    刘喜贵一个宫中大珰,不可能不认识自小住在宫里、备受太后宠爱的卫氏嫡孙,他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对方?色心再重,还有前程重要么?

    只是如此一来,刘喜贵撇下锦衣卫,单独行动的事,倒是可以合理解释了。敢对卫氏嫡孙有不轨之念,无论卫氏、太后都不会放过他,他自然要隐秘行事。

    但仍有不合理之处,如果真是他下的手,之后那名主动投案、吞金自尽的富商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他的手笔么?可他一个常年不出门的病秧子,哪儿来的这等通天本事与手段。

    那名富商直接将扬州织造局的案子翻出来,刘喜贵直接从受害者变成罪宦,举荐刘喜贵任职的黄纯第一个受到牵连,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如果这真是一个局,布局者,显然也是冲卫氏去的。他一个卫氏的嫡孙,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多疑臆想而已。

    刘喜贵远远瞧见了人,心生歹意,但打听清楚对方身份之后,便知难而退。刘喜贵的死,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锦衣卫那份堪称详尽的调查记录里,当夜所有和刘喜贵接触过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便是那位金老板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若刘喜贵真和他有过接触,那位帮忙打听人的金老板,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线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刘喜贵并未下手,这位金老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想开罪卫氏,故而对此事绝口不提。

    只是此案种种疑点,便又再度陈列在原处,无从解释了。

    谢琅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一扯嘴角,想,他这位夫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可太值得探究了。

    次日,临近下值,雍临再度来到值房问:“主子,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又来了,说今日姚大公子他们打算去小汤山泡温泉,问主子可一道?”

    “不了。”

    谢琅看了看时辰,直接起身道:“去贡院那边吧。”

    雍临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应了声是,便自去备车。

    到了贡院外,车水马龙,果然全是来接人的马车。

    被关在贡院里面整整九天九夜,就是再讲究再体面的子弟,也都个个形容惨淡,一脸疲累,唯一不同的是,有人沉浸在终于考完试的喜悦里,有人因为考得不好而心灰意冷,满面颓丧,连吃宴庆祝的心都没有了。

    谢琅等了将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卫瑾瑜出来。

    对方倒依旧一身素袍,淡静无波的模样,出了贡院大门,直接往旁边的车马行走。谢琅看得皱了下眉,直接大步走了过去。

    “去哪儿呢?”

    听到后面突兀响起的声音,卫瑾瑜顿了下,回头,便见谢琅背手立在咫尺之外。

    卫瑾瑜觉得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意外,笑了笑,问:“怎么?专程来接我么?还是又恰巧顺路?”

    离得近了,谢琅方看清他乌眸里掩不住的倦色和颜色过于苍白的唇,所有打趣的话便也咽了回去,道:“上车吧,专程来接你的。”

    雍临已经费力将马车驶到近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谢琅例行公事问:“考得如何?”

    “还行吧。”

    卫瑾瑜直接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道:“就是太熬人了。”

    还行?

    谢琅瞧他这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琢磨着这两个字,一时还真猜不出,这是考好了还是没考好。

    不过这人心眼多如马蜂窝,就算真考砸了,怕也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外露,让他瞧出来。

    谢琅还想再试探两句,却发现,这眨眼的功夫,人竟已抱臂靠在车壁上,沉沉睡了过去,苍白唇角紧抿着,两扇羽睫静静垂落,在那秀丽面孔上投下两片月牙儿似的阴影。

    考个试,竟然累成这般模样么。

    到了府门口,人还是未醒,谢琅索性直接把人打横抱回了东跨院,放到床帐里面躺着。卫瑾瑜也不挑,一沾枕头,便保持着蜷曲的姿势,继续面朝里睡了。

    谢琅瞧了片刻,怕他睡得难受,直接伸手,帮他把发带解掉了。

    这一睡,竟就是一天一夜没醒。

    谢琅是实打实吓住了,让孟祥请了郎中过来,郎中诊过,道:“世子放心,小公子没事,就是疲累过度,精气神儿消耗太多,需要补充睡眠而已。”

    谢琅也有过行军几天几夜无法合眼,战事结束睡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他没料到考个试也能有如此恐怖后果。

    谢琅甚至让雍临去问了下苏文卿那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文卿公子也补了觉,但只睡了半日就醒了,眼下已经和同窗聚会去了。”

    谢琅越发纳闷儿。

    这人身子骨虽弱了些,可苏文卿也没强多少,怎么考完试的反应天差地别。

    难道真的没考好,心有郁结,才睡成这样?

    谢琅问:“可需喂点药?”

    郎中笃定说不用。

    “等小公子睡够了,自然会醒的。世子若实在不放心,可备些蜜水,定期喂小公子喝一些。”

    然而蜜水根本喂不进去。

    卫瑾瑜像是三魂七魄都离了体,只有绵长均匀的呼吸,证明着人还好端端活着。

    睡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三日夜里,卫瑾瑜终于醒来。

    只是连睡了三日,周身实在软绵无力,连饭都是谢琅喂着吃的。吃完饭,卫瑾瑜还想睡,谢琅终于皱眉道:“不能再睡了,再睡,脑子该睡坏了。”

    说着,放下手里粥碗,大马金刀往床边一坐,冷沉着眉眼道:“有什么想不开的,考不好,下回再考就是了,为个考试,还要寻死觅活不成。”

    他一副训人的面孔。

    卫瑾瑜靠在床头,闻言,用古怪眼神看他一眼。

    谢琅正在气头上,撑着膝,面冷无情道:“看什么看,你再敢这样颓丧下去,休怪我不讲情面。”

    卫瑾瑜嘴角轻一扯,眸底光华流转片刻,从善如流点头:“我知道了。”

    “现在,能不能劳烦世子一件事?”

    谢琅脸更冷:“直接说。”

    卫瑾瑜伸出臂:“抱我到浴房去吧。”

    他说得随意而理直气壮。

    谢琅所有情绪硬是都滞在面上,坐在原处,胸口起伏片刻,方起身,一言不发把人抱起,边走边哼笑问:“怎么?要出恭?”

    卫瑾瑜懒洋洋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回:“沐浴,换衣服。”

    他衣袍都已经快臭掉了。

    浴房里有现成暖热浴汤,谢琅轻松抱着人,问:“需要帮忙么?”

    卫瑾瑜咬了下唇,八风不动的一张脸终于起了些异样神色,冷冷道:“不用,你——直接把我放进去。”

    “直接穿着脏衣服进去?”

    “不用你管。”

    呵。

    谢琅也懒得管他这闲事,依言把人放进了浴桶里,留下句“洗完了吱声”,就直接转身出去了。

    他到底没走远,只抱臂靠站在浴房外的屏风上等着,免得里面人再如上回出恭时一般,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只是听着里面响起的水声,他脑中控制不住浮现起那夜二十四楼雅厢内,他听到的,自那些屏风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真到了床上,他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么。

    光是想想,谢琅便感觉自己全身血脉都要烧起来了。

    然而欲念越深,越容易引火焚身,他强迫自己维持冷漠,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趁人昏睡那三日,他仔细探过他的脉搏,并没有丝毫内力,那肌骨,也根本不可能是练过武的。

    刘喜贵之死,究竟是有心人刻意谋划,还是意外巧合?

    当然还有,他遗失的那条穗子。

    “谢唯慎,我洗好了。”

    足足过了有一刻,里面才传出声音。

    谢琅进去,卫瑾瑜已经裹着浴巾,扶着浴桶壁,自浴桶里站了起来。

    “我已经有些力气了,扶我出去吧。”

    卫瑾瑜道。

    因为水汽滋润,那浅淡好看的唇,再度呈现出晶莹诱人的颜色。谢琅没吭声,直接上前将人从浴桶里捞起,依旧打横抱着出去了。

    浴巾毕竟只能及膝,谢琅手掌得以毫无阻隔地触到那沾满水渍、莹白如玉的大片肌肤,他无意识地,用力搓揉了下。

    卫瑾瑜立刻抬眼看他,嘴角隐有冷笑。

    这一回,谢琅丝毫没有畏避那眼神,也没有丝毫狼狈色,反而又趁机揉了把,无赖一般笑道:“夫人这腰,果然耐把玩。”

    卫瑾瑜没有理会,到了床上,甚至任由他脱了鞋子,才让人背过身,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绸袍。之后,便拿起浴巾,慢慢擦拭着乌发。

    只是擦了没大多会儿,浴巾便被人夺了去。

    “照你这般擦,只怕擦到明年都擦不干。”

    谢琅一手拿着浴巾,又一手将那头湿淋淋的乌发悉数握至掌中,正要擦,动作忽一顿。因垂目间,隔着灯光,他看见了隐在绸袍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淡粉色伤痕。

    他骤然出手,将绸袍整个扯下。

    那几乎贯穿大半个背,约莫一指宽,清晰印在肌肤上的长长一道旧日鞭痕,也完整展露在了他面前。

    谢琅久在军中,对这样的鞭伤可太熟悉了。

    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虽是旧伤,可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以这人的体质,最多再延长半月,因为伤口已经长住,但还没有完全愈合,才会呈现出这样的颜色。

    卫瑾瑜已经反应过来,要拢上衣袍,被谢琅按住。

    谢琅眉目森森,指腹缓缓抚过那伤痕,问:“谁干的?”

    卫瑾瑜原本微蹙眉,听了这话,反而扬了下嘴角,十分漫不经心道:“知道了又如何?世子是要为我报仇雪恨么?”

    “是卫氏么?卫悯?”

    谢琅继续问。

    算着时间,这一个半月,正是他们冷战不说话的那段时间。

    之前只因他没有跟着一道回门,卫氏就能罚他跪出一腿的伤,这回若又是因为他们闹别扭,卫氏作出这等事,似乎也不稀奇。

    然而,他这样的体质,便是顶着这样一道鞭伤,昼夜苦读,又在贡院里连考九天九夜的么。

    卫瑾瑜沉默了好一会儿,抿起唇,冷冷道:“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唯慎,我不需要你忽冷忽热的关怀与怜悯,也没工夫与你装柔弱装可怜,你我之间,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许久,身后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本世子姓甚名谁,不需要旁人提醒。”

    “先管好你自己吧。”

    谢琅拿起浴巾,握起那把乌发,用力擦拭了下去。

    卫瑾瑜肩背挺直,亦不紧不慢拢上绸袍。

    如此相安无事睡了一夜,次日一早,用完早膳,谢琅没立刻离开,而是同卫瑾瑜道:“今日休沐,带你出去转转。”

    卫瑾瑜再度抬头,用异样视线打量他。

    谢琅好笑:“怎么?不敢跟我出去?”

    卫瑾瑜没答,而是问:“去哪儿?”

    “到了不就知道了,换身衣服去,别磨蹭,我在马车里等你。”

    他发号施令一般说完,就先出去了。

    雍临已驾车在府外等着,见谢琅悠然背手出来,没忍住问:“世子当真要带三公子去大慈恩寺玩儿?大慈恩寺香火一向旺,寺里卖的东西,无论吃食还是其他小物件,可是出了名的贵。”

    雍临言外之意很明显。

    世子爷,您有那么多钱么。

    总不能带着人过去了,不吃不喝,连根香也不上吧。

    谢琅道:“会试圆满结束,圣上高兴,特意开恩发了上月和这月薪俸,还有一笔奖赏,放心,你主子眼下阔得很。”

    他自然也不是那么想带人出去挥霍。

    然而,既没考好,身上又添了一道伤,瞧着可怜巴巴的,他这不也是没办法。

    大慈恩寺位于城南,接近城郊,路上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早上出发,到了已经临近正午。

    眼下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寺中游人如织,除了过来进香的香客,还有不少刚考完试的举子学生,因大慈恩寺的签文出了名的灵验,很多学生都提前过来掣签,卜问前程。

    两人进了山门,就见到一株数人合抱的银杏古木下,许多香客学子正排着长队,从一名老僧手里接过签筒,摇筒掣签。

    十两银子一签,价钱不菲,但仍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谢琅道:“要不咱们也过去掣上一签?”

    卫瑾瑜意外:“没想到堂堂北境军少统帅,还信神佛呢。”

    “这不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么。”

    两人排队交了银子,将将过了一刻才轮到,而后面,已经又排了许多人。

    谢琅排在前头,老僧打量他片刻,便从案上堆叠如小山一般的签筒里拣了一只交到他手里,嘱咐:“施主先想好求什么,再摇动签筒。”

    谢琅回头看了卫瑾瑜一眼:“要不你先来?”

    卫瑾瑜让他别磨蹭。

    谢琅一笑,闭上眼,单手摇晃签筒,从里面摇了一根签出来。

    他反掌握在手里,没立刻看,而是对卫瑾瑜道:“等你摇完了,咱们一道看。”

    说完,便让到一边。

    卫瑾瑜双手合十,先与老僧作了一礼,老僧微笑打量他片刻,另换了一只签筒,交给卫瑾瑜。

    卫瑾瑜亦闭上眼,摇了一根签出来。

    老僧道:“签文就在背面。”

    卫瑾瑜正要看,签已被谢琅抢先一步夺了去。

    “让我瞧瞧。”

    谢琅翻过签片一看,只见那签文写着一行字:

    他年我若为青帝,我花开尽百花杀。

    “杀气挺重啊。”谢琅怔了下,眼睛一眯,问:“你求的什么?”

    卫瑾瑜却伸出手:“拿来。”

    “什么?”

    “你的签文。”

    谢琅点头,倒真把抽到的签文递了过去。

    卫瑾瑜翻开一看,签文却是两行。

    第一行:以身为祭问鬼神。

    第二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卫瑾瑜亦怔了下,接着嘴角一挑,问:“你求的又是什么?”

    第039章 青云路(十四)

    便是谢琅本人瞧着自己抽到的签文,一愣之后,亦出神好一会儿。

    卫瑾瑜把签丢回他手里并把自己的签夺回来,笑道:“看来,世子果真是个多情人。这姻缘结果求的可还满意?”

    谢琅捏着签缓缓背起手:“你就不想问问我问的是与谁的姻缘?”

    卫瑾瑜显然没这个兴趣。

    只道:“上京城里那么多对世子情深义重的人,我怎知是哪一个。总归,一定是世子的心尖宝,意中人。”

    卫瑾瑜今日虽也穿着件宽袖绸袍,那绸袍却并非单调的素白而是绣着雅致的白兰花图案既显格调又不张扬搭配一条月色发带直垂肩后,再适合春日郊游不过。因为袍袖宽大便显得那截腰越发纤瘦紧致了。

    看着对方恢复了点力气,就又开始牙尖嘴利地讽刺奚落人谢琅忍着把人直接捞起来狠狠揉搓教训一番的冲动漫声道:“确是意中人不假。”

    “可惜呀太不听话以后有得费心管教。”

    卫瑾瑜默了默,方道:“那今日世子同我出来还花了整二十两银子求签,你的意中人,怕该吃味了。”

    谢琅沉沉一笑:“如今动不动就闹脾气,不过是因为我下不去手惩治罢了。”

    “既是意中人,怎么还忍心惩治呢?”

    “有什么不忍的,惩治也是一种乐趣,本世子床上的手段,可比掌军手段厉害多了,一夜一夜慢慢地磨,有的是时间和功夫,耐玩儿的花样都试几遍,哭着求饶是不管用的,如果敢胡乱咬人,还要罪加一等。若肯知趣服软,说几句好听话,乖乖学点规矩,倒还有减免责罚的可能。不过那人啊,难管得很,没个十天半月功夫,怕是管不住也教不好。”

    见卫瑾瑜眼睫微垂,薄唇无意识抿着,不说话了,谢琅好笑:“怎么?光听听就怕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卫瑾瑜不看他,只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

    “世子管教你的意中人,我怕什么,关我何事。”

    “世子经验如此丰富,还没把人调.教好,看来,这床上功夫,还是有得修炼呢。”

    然而他越是清冷如雪,口舌伶俐,落在谢琅眼里,越如一条美味可口散发着致命蛊惑力的雪白毒蛇,谢琅隐在心底深处那隐秘的欲望与邪念,便越是浓烈,越是激荡。

    “那就走着瞧呀。”

    谢琅直勾勾盯着那颈侧雪白和诱人雪白上印着的一点小小黑痣,意味深长道:

    “日子还长着呢,看谁硬得过谁。”

    “两位施主可需解签?”这时,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小沙弥走过来,向两人施一礼,道:“若是需要,可先交银子排上号,依旧是十两银子一签,半个时辰再过来即可。”

    卫瑾瑜笑吟吟看向谢琅。

    谢琅摸摸鼻子,咳咳两声,道:“我就算了,你还解么?”

    “不用了。”

    卫瑾瑜朝小沙弥施了一礼,便与谢琅一道离开。

    两人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各自想着心事。

    卫瑾瑜想着自己的那根签。

    他求的自然是前程,从签文上看,不算是下下签,但签文也并未指明直接的结果,反而透着重重肃杀杀气。

    然前途艰险,是意料之中,卫瑾瑜倒也没多大心理负担。反倒是谢琅那根签,第一行签文“以身为祭问鬼神”,让人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兵主杀。

    谢琅若真信鬼神,上一世便不会干出谋逆篡位的事。

    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就算真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又怎会去问鬼神,还以身为祭。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在暗示谢琅与苏文卿将会有一段难渡的劫难么?

    卫瑾瑜心瞬间冷漠下来。

    以前世谢琅对苏文卿独一无二的偏爱与信任,说不准还真能干出这等违拗本性、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且签文只是一个笼统意思,以身为祭,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与形容。

    谢琅捏着掌间那根签,心情更复杂。

    他的确不信鬼神之说,今日之所以提出掣签,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而已,所以当老僧提醒要想好所求之事再摇筒的时候,他出于戏谑心理,直接在心里问了与卫瑾瑜的姻缘,谁料竟求出这么个结果。

    他原本也可以一笑置之,不必当真,更不必多想,然而“以身为祭”四字,却犹如某种谶语一般,隔着两世光阴,重重砸在他三魂七魄上,那一瞬,让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以身为祭,难道指的是上一世他万箭穿心而死的结局么。

    可他是死于北梁人箭下,与“问鬼神”三字又有何关系。

    此事,又和他与卫瑾瑜的姻缘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二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倒还勉强能解释为一种美好祈愿。

    只是也很怪。

    他们之间,如何就能到这等山盟海誓生死不离的地步了。

    多半是老僧为了赚钱胡扯。

    很快到了大雄宝殿前,谢琅问:“要进去上柱香么?”

    卫瑾瑜隔着敞开的殿门,仰头看向那座垂目坐在高台,渡着金身,目含慈悲的佛陀像,良久,道:“求人不如求己。几十两银子一炷香,怕要把一些人钱袋都掏空了,不上了。”

    “瞧不起谁呢。”

    谢琅一笑,不由分说拉起人往阶上走。

    “今日让你上个够。”

    到了殿门口,谢琅掏钱买了两炷香,便带着卫瑾瑜一道进了殿。

    殿中供着一排十来座金佛像,宝相庄严,衣摆若流云堆叠,有管姻缘的,有管赐子赐福的,有管学业前程的,不一而足。前来进香的香客只需把香点燃,在心中默祷所求之事,三叩首之后,再把香供奉到对应的佛像前即可。每座佛像前等着敬香的香客都很多,尤以观音像前最多。

    谢琅对拜佛没什么经验,要不是为了哄人开心,压根儿就不会进来,左右晃荡了会儿,提议:“要不咱们挨着拜,总能有一个中的……”

    说完,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早没了人。

    好在他身量高,打眼一扫,很快发现了卫瑾瑜的踪迹。

    卫瑾瑜已经站在了靠里面的一尊佛像前,等前面的人拜完了,方点燃手中香,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望着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便将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里。

    谢琅抱臂瞧着,辨认了下,认出那是主管学业前程的佛爷。

    果然是没考好。

    谢琅在心里想,都可怜巴巴跑过去拜功业佛了。

    卫瑾瑜进完香,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手里还揣着那根香,打量他片刻,轻笑道:“世子怎么不再去姻缘佛前敬炷香,好好求一求和意中人的姻缘。”

    “好姻缘,一桩就够了,本世子不贪心。”

    “这根香,本世子送你了。”

    说完,谢琅放下臂,直接大步走到那尊功业佛前,点燃香,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旁边香客第一次见不拜佛就进香的,纷纷对谢琅侧目以视。

    “卫公子,谢指挥?”

    两人出了大雄宝殿,迎面遇到两个人,一个一身朴素蓝衫,木簪束发,一个一身雪色锦袍,玉簪束发,腰悬玉佩,正是也过来游玩赏花的孟尧与魏惊春。

    见到卫瑾瑜竟和谢琅在一起,另二人不掩惊讶,但既然迎面撞上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卫瑾瑜与他们回礼,见谢琅视线径落在孟尧身上,便与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孟尧,字子攸,青州人氏,这一届青州解元,魏惊春,字雪青,苏州人氏,这一届苏州解元。”

    谢琅自见到孟尧第一眼,就识出了对方身份。

    因上一世,他从上京逃出,途径青州,遭到当地守兵截杀,便是苏文卿说动这位昔日同窗孟尧相助,他才得以兵不血刃通过青州,顺利回到北郡。

    他当时便有意将此人收拢到麾下,可惜此人是读圣贤书的,不愿效忠他这个乱臣贼子,坚持要留在青州领罪,最后被青州守将斩杀在城门楼下。他为此耿耿于怀许久,没想到这一世,竟还能当面见到这位孟尧。

    谢琅收回视线,道:“既是瑾瑜同窗,都不必多礼了。”

    他一副大家长语气。

    卫瑾瑜不由看了他一眼。

    孟尧与魏惊春见谢琅似乎也不是如传言一般恐怖不近人情,也放松了一些,问卫瑾瑜:“我们正打算去慈恩塔看看,卫公子可一道?”

    慈恩塔。

    谢琅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是新科进士们及第后题名题诗的地方,人家两个都是解元,考的想来不错,提前过去瞻仰一下前辈风采,顺便相相将来题诗题名的地方在情理之中,他身边这个,刚考砸了,再去看什么进士题诗,怕又要受刺激。

    所以卫瑾瑜还未开口,谢琅先道:“我们打算先去后山看桃花,二位可有兴趣同行?”

    孟尧与魏惊春都是聪明人,忙道:“那我们先行一步,就不打搅卫公子与谢指挥雅兴了。”

    卫瑾瑜虽然对慈恩塔感兴趣,但也没想着与孟、魏二人同行,与二人作别后,不免狐疑看了眼谢琅。

    谢琅挑眉。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为了你。”

    卫瑾瑜莫名其妙。

    一日游玩结束,回府已是深夜。

    两人在寺里用了素斋,回府后直接沐浴更衣,早早上床,准备睡觉。

    卫瑾瑜睡前有看书的习惯,今日亦如此,正看得专注时,书页忽被一道阴影挡住,抬头,果然见谢琅也上来了。

    谢琅道:“先把书放下。”

    卫瑾瑜警惕望着他:“做什么?”

    谢琅:“把绸袍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他肩上那道伤早就已经长住了,岂用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谢琅:“让你脱你就脱,这不是普通药膏,专门祛疤的。”

    卫瑾瑜默了默,倒真放下书,坐起来,面朝里,将绸袍褪了下去。

    他对有没有疤倒不在意,只是他的体质,如果不好好处理,的确容易留下印记。平常磕着碰着就算了,他并不想留下这些代表痛苦的丑陋印记。

    “可能有些凉,忍一下。”

    丝丝凉意,很快沾染上肌肤,从后背袭来,卫瑾瑜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那长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压过他肌肤留下的特殊触感。

    他其实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接受此人好意的。

    可神兵的确很好用。

    如果他也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就好了,而不是饮鸩止渴一般,借用别人的。

    一道鞭痕,愣是涂了足足有一刻功夫。

    卫瑾瑜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忍不住问:“还没好么?”

    他自己清洗伤口加上药都用不了这般久。

    “哦,马上。”

    “这药膏特别,吸收快,得多涂几遍。”

    后面人一本正经道。

    卫瑾瑜闭目听着,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

    他们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

    借用一下,怎么了。

    他冷漠想。

    大渊会试,考后半月放榜。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礼部阅卷大堂里仍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所有参与阅卷官员,无论主考官、同考官,还是其他负责阅卷、誊录、对读等环节的官员,都已被锁在大堂里整整半月,直到阅完所有试卷,排出最终名次,才能出院。

    然而没有人敢叫苦叫累,因为次辅顾凌洲亲自坐镇礼部,监视着整个阅卷过程,以保证录取结果的公平公正。

    所有考生试卷都由誊录官誊抄、对读官校对无误之后,再交与阅卷官审阅,所有阅卷官都是被以抽签形式分派试卷。

    所有考生名次,都将在今夜定出。

    这时,同考官捧着两份试卷来到顾凌洲面前,为难兼惶恐道:“这两份卷子,下官实在难断高低,斗胆请阁老裁定。”

    第040章 青云路(十五)

    会试阅卷同考官会在看中的试卷上批一个“取”字,再将试卷交给主考官或主管考试的大学士阅览。

    一张考卷,关乎考生一生命运。

    顾凌洲看着那两份批有“取”字的试卷纵然学识渊博,位居次辅,亦未立刻裁断而是同堂中十八房官(同考官)道:“一起来看看吧。”

    十八房官遴选严格皆是翰林学士出身。

    十八房官联合审卷,定名次,是会试中经常发生的事。形式也很简单,房官们依次传阅两份试卷,将意见写在特制纸条上交付主考大学士裁断。这些纸条亦会作为证据留存下来以待将来复查核验。

    众人起身躬声应是。

    **

    次日,放榜日。

    会试放榜因逢杏花绽开又名“杏榜”。

    今年因礼部推迟了考试时间,放榜日才顺延至五月中旬。杏花已落杏子已结。

    一大早上京世家大族、王公权贵们的马车便纷纷向贡院方向涌去因杏榜就张贴在贡院南墙上。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大渊殿试只定三甲名次,并不淘汰考生因而杏榜一出,殿试三甲名额,几乎等于已经锁定。

    世家大族和京中权贵如此踊跃,一部分自然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子弟成绩名次,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提前相看人才,以备将来招揽用。

    谢琅天不亮便醒来,等骑马出了门,去殿前司当值路上,才得知今日是放榜日。

    雍临看主子似有心事,正奇怪这一大早能有什么烦心事,就听谢琅似愁似叹问:“这会试一旦没考上,是不是就没有当官希望了?”

    雍临点头:“是呀,只有通过会试,才能参加后面的殿试,才能有进士身份。有了进士身份,才能有机会当官。”

    “唯慎。”

    后面忽然传来熟悉声音。

    谢琅勒马回头,果然见是二叔崔灏,一身干练武袍,正坐在马上,由亲兵李梧牵着马,朝他过来。

    “二叔。”

    谢琅要下马行礼,被崔灏止住。

    “吃过饭没?”

    谢琅说已经用过。

    崔灏笑道:“若没急事,就陪二叔去一趟贡院吧。”

    谢琅点头。

    贡院和殿前司顺路,走一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他出门早,离当值还有一阵子。叔侄二人并马而行,崔灏道:“文卿昨日同同窗吃宴,饮了不少酒,我让苍白先别忙着叫醒他,先过去瞧瞧。”

    其实看个榜而已,打发李梧过去跑一趟便成了,但谢琅知道,二叔素来视苏文卿为亲子,这等重要时刻,作为义父,二叔自然想亲眼见证。

    便道:“二叔放心,以文卿能力,必然没问题。”

    不仅没问题,如果谢琅没记错,上一世,苏文卿还是名列榜首,考中了会元的。在之后的殿试里,还将被点为状元。

    正因苏文卿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才成为世家大族争相拉拢的对象。

    崔灏显然对此也认同,笑着道:“这孩子不容易,能有如今出息,不过,我也不指望他做多大的官,只要他安安稳稳的,也就够了。”

    到了贡院,张榜的南墙外果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过来看榜的人群,权贵们的马车则大部分低调地停在外围,主人隔帘坐在车中,只遣家仆上前打探。会试参考者多达数千人,最终录取不到百人,能考中的都是香饽饽,甫一露面,便会引来各方争抢。

    谢琅和崔灏一道下了马,让雍临和李梧在外面等着,叔侄二人一道走着过去了。

    到了前面,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声,看榜的学生不少都在对着礼部张贴出来的榜文,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谢琅也抬目看向墙上的榜文。

    从左到右,整整贴了三面墙。谢琅虽是第一次看榜,也知这样的考榜,定然是靠名次排的。

    叔侄二人并肩而立,崔灏直接看向贴在最左面墙的那张榜文。

    谢琅没往左边看,直接看向最右边,榜文最末一名。

    最末一名……祝文贤。

    谢琅便沿最末一名,挨着往上看。

    倒数二名……不是。

    倒数三名……也不是。

    整张榜文扫完,都不是。

    谢琅倒吸一口凉气。

    平复片刻,发现二叔崔灏也仿佛被定住了,立在原地,久久不发声。

    谢琅便循着崔灏所望望去。

    想,难道苏文卿那头也出了问题?

    等看清那榜首名字,谢琅视线亦倏地一凝,一下被定住。

    榜首:苏文卿,卫瑾瑜。

    考生后会标注年龄籍贯防止误认。

    苏文卿写在前,是因为年长两岁。然二人一个年十九,一个年十七,俱是第一年参考便摘得头名,皆可称一声少年英才。

    榜二:魏惊春。

    榜三……一名谢琅并不认识的世家子弟。

    榜四榜五,依次列开。

    “这一届,竟然是双会元!”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算开创大渊先河了!”

    不知谁先惊叹了一声,围在榜前的学生举子和过来看榜的其他人群终于都不再藏着掖着,跟着炸开了锅。

    “这位卫氏嫡孙,当真有如此本事,竟能和苏文卿同列榜首!”

    “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听说这位嫡孙院试乡试都未参加过,因为拿了特赦名额,才能越级参加会试,没想到竟能一鸣惊人,摘得会元。”

    “……”

    虽然之前国子学大考,卫瑾瑜已经算初初崭露头角,然而那时毕竟名列第三,有苏文卿和魏惊春两个有名的寒门大才子在前面挡着,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威胁力还并不是那么明显。且国子学大考流程虽严格模拟会试,在权威性方面,毕竟无法与礼部亲自主持的会试相比,私下里免不了传出许多揣测与流言。甚至还有一部分好事者在等着看笑话,看靠着走后门拿了特赦名额的卫氏嫡孙,如何在会试里被公开处刑。

    然而这一回,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非但没有掉链子,反而名次还升了,一下爬到了榜首,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谢琅回过味,嘴角后知后觉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转头,见二叔崔灏依旧神色凝重,便道:“二叔,咱们回去吧,也把好消息尽快告知文卿。”

    崔灏点头,一直等上了马,仍神色凝重,道:“没想到这个卫三,竟有如此能耐,有卫氏在后面撑腰,往后的青云路,怕是没人能挡住他了。”

    “唯慎,你现在总该相信二叔的话了吧?此子不容小觑,也不是一般人,其心机其城府……不可揣测,你需要时刻警醒着才是。”

    谢琅不露声色道:“二叔放心,侄儿明白。”

    “王爷。”

    雍王府马车前,仆从亦第一时间将看到的结果隔着车帘禀于雍王。

    雍王戴五珠金冠,着一件华贵锦服,胸前绣金色五爪龙图案,彰示着身为雍王的高贵身份,原本在端坐闭目养神,闻言霍然睁开眼,因过于吃惊,直接掀开车帘问:“当真?本届竟有两名会元?”

    “千真万确,如今那群学生全在议论这事呢。”

    雍王神色数变,手指忍不住紧攥住车帘。

    低声喃喃:“怎么就让他给中了呢?”

    仆从不解:“殿下在说谁?”

    雍王并未理会他,自顾琢磨了好一会儿,吩咐:“今日你照旧以本王的名义,把东西送去苏宅。”

    仆从忍不住提醒:“之前王爷送的那些东西,那位苏公子,都原样退回,一件都没收呢。”

    雍王笑道:“你懂什么,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本王的心意。本王只需让他知晓本王的心意便够了。”

    “他如今中了会元,过几日殿试,说不准还是状元,奇货可居呐,等那时候再出手就晚了。”

    这日下值后,谢琅特意让雍临提前排队去买了份糖酪浇樱桃,放在食盒里,带回府中。

    到了东跨院,却发现屋里没人。

    谢琅正奇怪,顾女官过来禀道:“三公子醒来后先去看了榜,接着就回国子学了,听那位明护卫意思,今晚约莫要留在监中过夜。”

    谢琅叹为观止。

    见过用功的,没见过用功这么疯的。

    三日后就是殿试,提前准备也正常,他对卫瑾瑜的行事风格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倒也没多少意外。

    然而糖酪不好存放,一旦过夜,怕就没法再吃了。

    正打算拎着食盒出门,雍临忽跑过来,脸色十分难看道:“世子爷,不好了,文卿公子出事了。”

    谢琅骑马赶到清水巷那座宅子里时,崔灏已经在了。

    苏文卿一脸惨白躺在床上,床前摆着一个铜盆,里面全是血水,郎中正坐在床前,仔细为苏文卿处理臂上的伤。

    伤在右侧肩膀,长长一道血口子,看着触目惊心。

    “是被剑剌的,幸而苍伯及时赶到,击退了刺客,才没伤到要害。”

    “这些人,分明就是要文卿的命啊。”

    崔灏双手捏拳,沉痛而愤怒道。

    苏文卿尚清醒着,只是因为失血多,面色有些难看,闻言安慰道:“义父,我没事。”

    “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快躺下!”

    崔灏按住了要坐起来的苏文卿,又与苍伯道:“你与唯慎说说,那些刺客的特点和招数。”

    苍伯领命,引着谢琅到院中,仔细说了今夜情况。

    “今日放榜,考中的寒门学子们一道在北里设了宴,请公子参加,我原本也要跟着去的,因为要给二爷送东西,才耽搁了,后来见天黑了,公子还未回来,有些不放心,便打算到北里去接公子回来,谁料快走出清水巷时,突然听到打斗声,才发现两个蒙面人正蹿进车厢里准备刺杀公子,驾车的是公子从牙行新买的一个书童,当场就被刺客一剑抹了脖子。可惜老奴没本事,让刺客给逃了,连他们的脸也没看清楚。”

    说到此,苍伯忍不住眼睛一红。

    “要不是老奴赶去及时,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也都怪老奴疏忽,明知这阵子上京城不太平,公子处境也微妙,无论如何也不该放着公子一人去参宴。”

    谢琅拧眉听着。

    上一世,苏文卿也如眼前一般,曾在与同窗宴饮回来途中,遭人刺杀。只是他记得,那是会试之前的事,苏文卿急中生智跳了车,得到过路的一名和尚搭救,才侥幸逃过一劫。

    谢琅盯着苍伯问:“你方才说文卿处境微妙,是何意?”

    苍伯道:“自打会试结果出来,便有许多世家大族打听到公子住处,派了人过来给公子递帖子,明显是为了拉拢招揽公子,公子一张帖子也没收,难免得罪人。”

    “还有……”

    苍伯欲言又止。

    谢琅问:“还有什么?”

    苍伯道:“马上就是殿试,公子又高中会元,是状元热门人选,保不齐有那心肠歹毒的要使毒招除掉公子,为自己人铺路。”

    苏文卿遇刺的消息,很快在国子学内传播开。

    今年罕见出了双会元,而会元之一的苏文卿在殿试前两日突遭刺杀,难免会引发各种流言揣测。其中说法最多的,自然是卫氏为了给自家同样中了会元的嫡孙铺路,要铲除苏文卿这个挡路石。

    “上回首辅巡视国子监,分明很赏识苏文卿,卫氏当真会对苏文卿下此毒手么?”

    “就算再赏识,一个外人而已,如何能与自家嫡孙相比,何况文卿出身寒门,和那些不食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不同,世家是既要用他,又不想他光芒太盛,使出这等手段,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文卿,无依无靠,伤了手臂,也不知后日的殿试会不会受影响。”

    流言越传越厉害,连一向不轻易听信这些流言的孟尧与魏惊春都有些动摇。

    毕竟,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合了,甚至有学生提醒二人最近回家路上也要当心。

    魏惊春高列榜二,孟尧也在一百名单之列,虽然成绩排名只在中等,但已经超越许多考了很多年仍毫无所获的举子。且青州以苦寒出名,读书之风并不盛行,能出一个寒门贵子,实属不易,那夜寒门学子在北里设的宴会,二人也在参宴之列,甚至宴会结束,还和苏文卿顺路同行了一段。

    魏府仆从多,三人又一向交好,魏惊春不免后悔:“早知如此不太平,当晚该护送文卿到家里,你我再回去的。”

    孟尧宽慰道:“此事谁也没有料到,你又何必自责。”

    二人一道从藏书阁出来,恰好遇见过来归还书籍的卫瑾瑜。

    三人依旧客气作了礼,但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话,卫瑾瑜也不在意,只是错身而过时,忽然道:“魏兄一直在服用药丸么?”

    魏惊春一愣。

    此事是隐秘,对方怎会知道。

    “只是那日一道在北里吃饭,无意看到魏兄袖中遗落的药瓶而已。”

    卫瑾瑜淡淡说了,道:“再好的药丸,用久了也会伤身,而且,有时一个粗心,还会拿错。魏兄要审慎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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