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惊风雨(三)
已近日暮宫人提灯在前引路。
谢琅照旧穿一身绯色绣白虎的世子蟒服,行走在宫道间。这几日,定渊侯世子在演武场上力战西狄八员大将力挽狂澜,大挫狄人气焰的事迹已经传遍整个上京,连宫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事儿此刻见谢琅过来来往宫人自然纷纷都投以崇敬目光。
只是定渊侯世子极少来太后宫里请安今日破天荒过来,倒是令人揣测万千。
谢琅进了清宁殿,径直在殿中跪落,朝坐在上首的太后行礼:“臣拜见太后。”
太后倒很和善:“你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琅应是起身偏头看了眼安静跪坐在一侧的少年郎便走过去,在旁边空席上坐了。
太后道:“你们难道过来一趟今日晚膳就在清宁殿与哀家一同用吧。”
宫人很快进来窸窸窣窣将菜肴与饭食摆好。
太后坐于上首,卫瑾瑜与谢琅一道坐在下首。
太后常年礼佛只吃食素今日特意让人加了几道荤菜动筷前问谢琅:“哀家听说你伤得不轻怎么不在府中静养?”
谢琅恭谨答:“劳太后挂念已经好了许多,总待在府中臣反倒难受。”
太后点头。
“到底是年轻身子骨壮实。”
“用膳吧,在哀家面前不必拘着。”
等太后动了筷,卫瑾瑜与谢琅方跟着握起筷子,谢琅先夹了一块鱼肉,迅速挑了刺,搁到卫瑾瑜面前的碟子里,自己才另夹了一筷子别的。
卫瑾瑜不由侧目,看他一眼。
谢琅挑眉一笑,示意他快吃。
然当着太后的面,到底不好将那块鱼肉丢了或送回去,卫瑾瑜只能吃了。
太后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吃完饭,叹道:“平宣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如今有你在一旁悉心照顾,哀家倒是放心许多,就是辛苦你了。”
谢琅正色道:“臣并不觉得辛苦,臣只怕以后没机会再照料他。”
卫瑾瑜倏地转头看他。
谢琅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察觉到。
太后则问:“这话从何说起?”
谢琅抚膝答:“瑾瑜他,要与臣和离。”
周遭静了静,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姑姑穗禾倏地一怔,太后倒是不露声色,默了须臾,道:“你们都退下,哀家要与定渊侯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平宣,你也先出去,偏殿有消食的果茶,让穗禾给你沏一盏去。”
卫瑾瑜忍不住起身开口:“皇祖母。”
太后道:“待会儿哀家会叫你。”
卫瑾瑜最终恭行一礼,退下了。
等殿中再无闲杂人,太后方敛了面容,目光满是审视落到谢琅身上。
“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让哀家阻止你们和离?”
谢琅挺肩跪坐,没有否认,坦荡迎上太后视线:“太后应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信得过也愿意听从的长辈了,臣只能来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着声问:“哀家为何要成全你?”
谢琅道:“臣心悦他。”
太后毫不留情道:“少年人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凭这四字,可当不得理由。且据哀家所知,这桩婚事,你自始至终都是不满意的,成婚之后待他也淡淡,你们若真和离,你不必再受卫氏摆布掣肘,应该高兴才是,如今这心悦又从何而起?”
谢琅道:“臣也不知道,但臣很确定,臣喜欢他,这一辈子都想和他在一起,还请太后成全。”
“喜欢二字,说出来轻巧,可你们这样的身份地位,你知道,这二字承担着怎样的重量么?若来日卫氏与谢氏撕破脸,你还能说出口么?”
“能。”
谢琅毫不犹疑道。
“我是我,他是他,无论谢氏与卫氏如何,我都会护他周全,珍视他,善待他,不让他受任何委屈。”
太后默了良久,道:“哀家相信你能做到,可这番话,你若是早一些同哀家说,哀家兴许还能帮你。”
谢琅一愣,道:“还请太后示下。”
太后道:“你既然来求哀家成全,想必平宣那孩子,心意已决。旁的事,哀家都能用长辈威严迫他答应,感情的事,哀家如何左右,毕竟日日要与你同眠共枕的是他。”
“这孩子瞧着羸弱,其实心里最有主意,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无法解决的事。哀家与你说句实话也无妨,当日皇帝执意要为你们赐婚,哀家也是极力反对过的,因为哀家知道,这桩婚事是卫氏以势相压,你们谢氏不会乐意,哀家的孙儿,即使顶着卫氏嫡孙的身份与哀家的疼爱,也注定是要受委屈的,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桩婚事里只有你,你们谢氏委屈。后来大局已定,无可更改,哀家只能劝解自己,这孩子自小孤苦伶仃,看着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其实过得未必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若能幸运得你们谢氏给他做靠山,兴许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哀家没看走眼,你的确令哀家意外,可惜很多时候,天意弄人啊。你这心是热了,平宣的心,反而一点点冷了。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怕也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若现在想不明白也无妨,慢慢想便是,情之一字,有人一辈子也不明白。”
“哀家也是过来人,时至今日,你若真想让哀家成全你,哀家倒想送你四字。”
谢琅抬头。
就听上方太后道:“不破不立。”
谢琅又是一怔。
太后最后补了句:“这孩子一直将自己包在一个壳里,若有一日,你能将这个壳打碎,兴许你们之间还有希望,若你没那个本事与耐力,哀家也爱莫能助。”
“哀家还是那句话,不要轻易说喜欢二字,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可长久的喜欢,很少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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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进来时,太后已经盘膝坐在榻上拨动佛珠。
见少年无声进来,太后睁开眼,笑着伸出手:“过来皇祖母这边。”
卫瑾瑜到榻边跪了下去。
太后问:“孩子,你当真想清楚了?”
“谢家那个小子,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他既肯真心实意待你,你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
卫瑾瑜道:“孙儿心意已决,皇祖母无需多言。”
太后并不意外。
只目中涌起许多怜惜:“你放心,在这件事上,哀家不会逼你,你若真想和他离了,就离了吧。”
卫瑾瑜倒有些意外。
太后笑道:“傻孩子,哀家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顺心如意,只要是哀家能力范围内的,你不想做的事,哀家都不会逼你。”
“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太后说着垂下眼,打量着卫瑾瑜神色:“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对那小子,当真一分一毫的喜欢都没有么?”
这一瞬,卫瑾瑜脑中竟浮过很多画面。
太后看他怔忪模样,挪开视线,在心里叹口气,道:“罢了,不必说了,这种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时辰不早,他应当还在外头等着你,你回去吧。”
等卫瑾瑜离开,穗禾忍不住道:“太后怎么就轻易答应三公子与谢氏世子和离了?谢氏这个倚仗丢了,到底可惜。”
太后道:“你不懂,哀家正是为了长远计,才答应此事。”
“再这样别别扭扭纠缠下去,他们只会越走越远,倒不如下一剂猛药,假以时日,兴许还有转圜希望。”
“就看他们造化了。”
穗禾:“太后瞧着很有把握?”
太后摇头:“哀家哪里来的把握,不过是怀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罢了。”
第092章 惊风雨(四)
半月后和谈事宜正式告一段落,谢琅臂上和胸口刀伤也差不多恢复如初,卫瑾瑜正式上书提出和离之事恳请皇帝允准,理由是两人性情不和,实在无法容忍对方脾气继续相处下去。
外界关于两人交恶一事早沸沸扬扬传了许久走到和离这一步百官倒无多大意外惊奇,但到底是桩刺激劲爆的大事,依旧沸腾议论了一波。
“说是性情不和,归根到底,是谢氏与卫氏撕破脸罢了。”
“演武场一事还不明显么谢唯慎豁出性命也要维护陛下颜面谢氏到底还是没有与卫氏站到同一立场这桩婚事自然也再无意义。”
“这二人反目成仇又同朝为官,以后可有得热闹看了。”
西狄使团离京卫瑾瑜和孟尧作为和谈副使相送。
按照正常日程七日前使团就该离开上京的,全因霍烈坠湖感染风寒一直躺在四方馆内养病才拖到现在。到了城门口霍烈驱马来到卫瑾瑜面前望着这位让他有些捉摸不透的少年御史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闻卫大人要与谢氏世子和离,倒是令本将军意外。那日在酒馆卫大人故意诱我下湖,难道不是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么?你们之间怎么会全无情谊呢?”
霍烈目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卫瑾瑜面不改色回以一笑:“霍将军言重了,因为我的喜好间接害将军落水,是我照顾不周。”
“可我喜爱莲花,与旁人无关。”
“前路遥远,愿将军一路顺风。”
霍烈收回探究目光,哈哈笑道:“看来是本将军误解了。卫大人,后会有期。无论是卫大人还是这上京城,本将军都甚为喜欢。”
说完,他哼着狄人曲调一马当先出了城。
温思忙命其他使臣追上。
谢琅伤好后,也要继续回京南大营任职。
李崖和一帮亲兵知他这阵子心情不好,这阵子都小心做事,不大敢招惹他。
这日从兵部回到谢府,见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桑行和明棠正带着公主府的下人在搬运东西。
孟祥过来给他牵马。
谢琅问:“他们在做什么?”
孟祥心头一紧,打量着他面色,小心翼翼道:“三公子今日恰好休沐,正吩咐公主府的人收拾行囊,准备搬回公主府那边呢……哎世子?”
桑行没说完,谢琅已翻身下马大步往府中走去。
进了东跨院,亦是一片忙乱,满院下人进进出出,将大小箱笼从屋里搬出。谢琅推门进屋,见卫瑾瑜一身雪色雁纹广袖绸袍,正背对着房门立在书架前,将几本书册取下。阳光穿窗而入,如素雪笼在那道身影上。
谢琅倏地顿住步。
“怎么这么急?”
谢琅深吸一口气,问。
他语气颇为不善,胸口无声起伏着,卫瑾瑜闻声转过头,语调倒和平时一般无二:“圣上已经允准我们和离,我自然不应再住在此处。”
时至今日,谢琅也知道,多说无益。
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打败霍烈,打败那八名狄人大将,甚至是打败北梁骑兵,假以时日,他甚至有信心打败李淳阳,可他却无法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一时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大口,血淋淋一个疮口,往外流着血,比他胸口那道刀伤还令他感到痛。
思绪起伏万千,他走过去,问:“要收拾什么,我帮你。”
“只剩一些书而已,不必了。”
谢琅转目看着书架上的书:“这些都是么?”
卫瑾瑜点头。
当日过来谢府时,是抱着谢琅成婚当夜便逃回北境的念头的,故而他没带多少东西,后来谢琅没有逃走,便又让桑行运了一批书过来,以便闲暇时打发时间。
谢琅直接从卫瑾瑜手里接过书,道:“我来吧,你坐着指挥就行。”
卫瑾瑜想拒绝,谢琅直接道:“你若不肯,今日就别想搬走了。”
“我已经够忍着了。”
卫瑾瑜算了解他脾气,也不想这种时候在与他起龃龉,便坐到一边,看着他忙活。
收拾完书,谢琅又叫来李崖和一众亲兵,帮着一道往马车上搬运东西。李崖觑着他面色,知自家世子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准确说,跟着谢琅这么久了,李崖还从未见过这般受打击的世子。
李崖是陪着谢琅在督查院外淋过雨,也眼睁睁看着谢琅坐在书阁外的石阶上,望着东跨院的灯彻夜不眠的。今日这样的场面,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可连世子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听命去帮着搬东西。
“真的不再住一晚么?”
看着那些书箱,谢琅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
“不住了。”
“伤药我留在书案的抽屉里了,你需要时自取便是。”
交代完最后一句,卫瑾瑜便要起身往外走,谢琅忽道:“等等。”
他走到案边,端起那个养着莲花的青花水盘,递到卫瑾瑜面前,道:“这是送给你的,一道带走吧。”
卫瑾瑜低头看了眼。
半月过去,莲花依旧绽放着,里面两尾锦鲤也在水中自如游动。鱼戏莲叶间,很衬夏日的景象。点了下头,接到了怀里抱着。
不多时,李崖过来禀报,说所有箱笼已经收拾完毕。
谢琅说知道了。
等卫瑾瑜出府登上马车,谢琅也随后出来,翻身上马。
桑行一愣,问:“世子这是?”
“我送你们一程,出发吧。”
桑行在心里叹口气,没说什么。
谢琅一挥手,定渊侯府众亲兵便护着马车一道出发。
谢府到公主府要穿过好几条街巷,到了地方,李崖照旧领着亲兵们帮着往公主府里搬卸东西,卫瑾瑜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径直往公主府走去。
谢琅高坐马上,望着立在公主府大门下的那道素色清雅身影,仿佛又看到了数月前新婚之日,他由众人簇拥着过来迎亲,公主府大门从内打开,年轻公子身穿红色嫁衣,袍袖迎风鼓荡,出现在暮色里的情形。
“瑾瑜。”
他忽然唤了声。
卫瑾瑜停步,没有回头。
谢琅道:“我还欠你一顿饭,今夜二十四楼南厢,我等着你。”
卫瑾瑜道:“不必了。”
说完,便进了府。
李崖等人手脚利落,很快将东西全部卸下。
桑行过来向谢琅致谢,问:“世子可要进去喝盏茶?”
“不用了,你们好生照顾他,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谢府找我。”
说完,他便调转马头,领着一众亲兵离开了。
入夜后,谢琅准时坐进了二十四楼南厢最贵的那间包厢里,并点了最贵的一桌席面。
堂倌侍立在外,满是不解。
这位世子哪回来二十四楼不是煊赫热烈,呼朋唤友,今日独自包了这么大一个包厢,点了满桌的菜,也不吃,倒像在等人。
可菜已经上了将近一个时辰,连汤都要凉了,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面子,敢让这位世子等这么长的时间。
正思量揣测,谢琅忽吩咐:“把菜热一下去。”
堂倌应是,忙唤人去办。
然而一直到菜热了三遍,亥时已过,楼里用膳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散了,依旧没有第二个客人过来。
谢琅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坛。
李崖从外头走进来,眼睛一酸,道:“世子,三公子不会过来了,您……回去吧。”
谢琅没看他,直接吩咐堂倌:“再拿两壶酒来。”
两壶酒喝完,老板亲自过来,战战兢兢询问:“世子,楼里要打烊了,世子可要在此过夜?”
“不过了,结账吧。”
谢琅站了起来。
等出了酒楼,谢琅再也忍不住,红了眼。
李崖忍泪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子也应……想开一些,总要往前走的。侯爷、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还在北境等着世子呢。”
谢琅抬头望天。
半晌,道:“我只是有些后悔,那日在二十四楼,为什么要去包厢里找二叔,而没有好好陪他吃完那顿饭。”
“如果我陪他吃完了那顿饭,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李崖在一旁握拳,泣不成声。
谢琅道:“回去吧。”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策马消失在长街之上。
等二人身影彻底隐在夜色里,一道素色身影,广袖当风,方自暗处慢慢步出。
明棠站在后面,问:“公子既过来了,为何不上去?”
卫瑾瑜默了好一会儿,道:“既要断,自然要断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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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来,转眼到了腊月。
临近年关,上京城已经连下了几日的雪,对普通百姓来说,可以关门闭户采买年货好好过个年了,对于大渊朝的官员们来说,今年却是个煎熬难过的年。
因三年一度的京察又开始了,若是考核不合格,降职被驱逐出京还算轻的,被查到严重错处,甚至要革职流放,辛苦经营多年的仕途也算到头了。
天气冷,茶楼和酒楼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地方,一边烤着炉子一边烹酒烹茶,便是冬日里最惬意的时光了。连朱雀大道上都出现了许多临时改装的茶馆子。
魏惊春和孟尧一道在一家名为福禄的茶馆里坐定。
点好茶,魏惊春拧眉道:“听闻这两日,已经有数十名官员因为考核不合格被罢黜,另有许多人留职待查,今年的京察,可真是教人惶惶不安。”
堂倌上了茶过来。
一壶摆在案上,另一壶搁在炉上现煮。
孟尧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摇头道:“说是京察,也不过是世家彰显权势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那数十人里,定然是没有卫氏、裴氏、姚氏的人。”
魏惊春点头。
“听说倒是有几名韩氏子弟被革了职,真是奇怪,韩阁老好歹位居次辅,韩氏在上京也算有头有脸的世家,也不知吏部这回怎么就把矛头对准了韩氏。不过那位韩阁老倒是极明事理的,听说本族子弟行为不端,在任上多有懒惰怠政情况时,非但没有替那几个弟子说情,还命吏部严惩,不必顾及他的脸面,以儆效尤。”
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整座茶馆都震动了一下。
不少茶客都吓得站起,魏惊春与孟尧也惊得放下了手中茶碗。
两人到底淡定许多,隔窗往外一看,才发现方才的声音并非真的是打雷声,而是有两列铁骑分别从东西两个城门入了城,在朱雀大道上相逢了。
双方显然是僵滞上了,就堵在道儿上,谁也不肯相让。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边将和武官也要纳入到京察考核里,吏部已经下令,让各方边将武官在十五之前自行择选日子,入京述职,想必这就是进京述职的武官。”
“左边的是滇南行军大都督的标志,看为首之人的衣饰,应该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右边的……京南大营,是谢世子。”
魏惊春很快将双方人马都辨认了出来。
“边将武官脾气大,素来难管,京察由兵部会同吏部、督查院一道主持,想来这二位,都是要去兵部述职的。”
孟尧点头。
“这二位,倒都是很久没回上京了。”
“只是一般武将相遇,都会礼让一番,也不知这位谢世子和这位裴大都督之间有何过节,竟当街杠上了。”
第093章 惊风雨(五)
围观百姓同样看着当街对峙的两拨人马议论纷纷。
“都督。”
裴北辰副将裴钧愤怒开了口:“公子眼下位居二品行军大都督,那谢唯慎不过是个三品武官,竟也敢挡将军的路委实不识好歹!”
裴北辰冷峻的面容上无甚表情。
半晌,竟当真一抬手,示意兵马让路。
裴钧面色微变:“都督这谢唯慎如此张狂无忌您为何要纵容他!”
裴北辰转头看他一眼。
裴钧立刻不敢再说话忍着郁气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往边上靠。
“听闻这裴北辰可是个有名的冷面阎王,到滇南不过几月,就将那群夷人震慑得服服帖帖,没想到也有如此好脾性的时候。”
“那是因为对面那个也是个有名的小阎王啊且更疯更狂这两个阎王撞在一切真打起来,可不是要两败俱伤。”
好事者窃窃私语着。
谢琅一身乌色玄甲高踞马上目光冷锐望着前方,朝李崖道:“去传话。”
“就说本世子谢他裴大都督相让。”
李崖领命策马上前一步朝对面拱了下手高声道:“我们世子谢裴大都督让路!”
这一声整条街都听见了。
裴钧气得按剑道:“这谢唯慎也欺人太甚!大都督给他三分脸,他还真当都督怕他了!”
这间隙谢琅已经率领京南大营的兵马,慢悠悠自对面行来。
双方交错而过时,谢琅停了下,望着前方兴叹:“裴大都督,真是好威风的称号,袁家的血,好喝吧?”
裴北辰也望着前方。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皆然。”
“袁家落到这个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有功夫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不如想想,待会儿如此应付兵部的质询吧。被同营大将实名参奏,我可没你这样的本事。”
谢琅唇角漫起一丝散漫笑。
“本世子的前程,就不劳你裴大都督操心了。”
他照旧一副懒散姿态,策马扬长而去,看得裴钧牙根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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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署大门敞开着。
因是京察期间,这阵子几乎日日都有武将进出述职,谢琅一行人到时,遥遥就看见一名兵部司吏正趾高气昂对着一名骑着瘦马衣着简朴的武将道:“凡是边将或武官回来述职,都得下马、卸刀、搜身,您要是不配合,我们是不能放您进去的。”
武将争辩:“为何方才那二人可以佩刀进去,也不必搜身。”
司吏冷笑一声。
“敢问您贵姓?方才那二位,是姚氏公子,和姚尚书沾亲带故的,自然不必按照常规程序核验身份,您是么?”
那武将被呛得面红耳赤,羞怒交加,愣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李崖低声同谢琅道:“听闻兵部这群司吏最是狗眼看人低,凡是回来述职的武将,若是世家出身,有背景有人罩着的,他们牵马捧鞍,热酒热茶伺候着,那叫一个殷勤,若是出身寒微又不肯给赏钱的,便故意刁难,大雪天的,让这些武将脱去铠甲衣裳,当众搜身。听说有个品阶比较低的武将因为骂了他们几句,便被他们捉弄,整整搜了半个时辰的身,生生给冻得大病一场。”
谢琅冷眼瞧了片刻,慢悠悠驱马上前。
“哎呦,世子回来了。”
一名司吏眼尖地瞧见了谢琅,立刻热络地迎了上来。
并吩咐后面的跟班:“愣着作甚,快去端好酒好茶过来,让世子和诸位将士暖暖身。”
谢琅圈着手中鞭子,道:“先不急,按着规矩,得先下马,卸刀,让你们搜身才行。”
司吏讪讪道:“世子您就别打趣咱们了,旁人也就算了,世子勇武忠心,谁不知道。谁敢卸您的刀,搜您的身,小人第一个饶不了他。不过这马确实是不能进去,这一条,连姚尚书都得遵守呢。”
说完,司吏小心翼翼觑着谢琅脸色。
“还算懂规矩。”
好一会儿,谢琅道了句,翻身下马。
司吏暗松一口气。
起初兵部司吏自然也没将这位世子太当回事,可自打上一回,谢琅回京,在兵部门口,当着一众主事官员的面将一个故意刁难他的兵部司吏狠抽了一百鞭子后,兵部上下,便再也无人敢怠慢得罪这位祖宗。
何况这半年来,谢琅在京南大营建铁骑,重组飞星、流光二营,剿悍匪,将京南山头上的土匪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要是飞星营或流光营坐镇,京南之地可谓一片太平,昔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悍匪头子没一个敢轻易下山作恶,京南之地的百姓,简直恨不得给这位世子立一座生祠。昔日以贫瘠著称、猫嫌狗不待见的京南大营,如今竟也风生水起,隐隐有争京营风头的趋势,兵部在对待这位世子时,自然也得多考量一二。
更别提还有北郡谢氏、定渊侯谢兰峰和北境三十万大军在后头压着。这半年来,北境连传捷报,北郡谢氏,几乎已经是无可撼动的存在,就连京中诸世家,也不得不顾忌谢氏这股力量。对待谢琅这个谢氏世子,就算暗地里以打压为主,明面上也得客客气气,免得开罪了谢氏。
这间隙,下面人已经端来了热酒。
谢琅将鞭子别到腰间,道:“酒就不喝了,赶时间,去哪儿述职?”
他径直大步往内走去。
“就在办事大堂,小人带世子过去。”
司吏呵腰在一旁引路,并甚有眼色地吩咐将酒分给侯在外面的京南大营士兵。
谢琅忽又停下,看了眼那还局促立在衙署门口的武将道:“让他一道进来。”
“是。”
司吏哪敢反驳。
到了正堂廊下,一名主事官员掀帘从内出来,道:“入内述职,一律卸刀,请世子先卸刀吧。”
谢琅这回没说什么,利落地卸了刀,丢到后面的李崖手里。
李崖忙抱住。
谢琅直接掀帘进了大堂。
武将情况特殊,凡武将京察,无论边将还是京畿内外的武将,由吏部联合兵部与督查院一道进行。
谢琅进到堂内,就见大堂里摆着三张长案,中间长案后坐着两名兵部官员,左边长案后坐着两名吏部官员,右边长案还空着。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
谢琅环顾一圈,直接撩袍在椅中坐了。
两名兵部官员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因按着规矩,述职时,前来述职的武将,因先朝本部兵部官员作揖行礼,再揖左右吏部官员与督查院官员。
可这位世子,竟不行礼,直接大剌剌坐了下去。
兵部官员虽有不虞,也没有发作,谁让这位一直是如此嚣张张狂的脾气。
京察武将,要三方官员都到齐才能开始,坐堂的兵部官员问下面主事:“督查院的人还没有过来么?”
主事答:“已经派人去催了。”
“督查院那边说,临近年关,他们院中事务繁忙,已经尽力调配人手,配合咱们这边了。”
正说着,廊下传来脚步声,主事忙道:“来了。”
顷刻,厚重的帘子掀开,一道绯色身影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无论兵部两名官员还是吏部两名官员,都露出极为微妙的神色,同时想,督查院怎么把这位给派来了。
这可有点……太尴尬了。
还是负责接待人的主事官员率先反应过来,向来人道:“卫御史,这边请。”
谢琅原本在以手敲击扶手,听到这个称呼,动作倏地一顿。
转头,果然见年轻御史容颜清冷若玉,一身绯色广袖官服,长身玉立,出现在堂中。
卫瑾瑜目不斜视在右侧案后坐下,同另外几人道:“杨御史临时有事,只能下官一人过来,应该没问题吧?”
吏部官员道:“督查院有御史在即可,没有问题。”
审查正式开始。
坐堂的兵部官员率先发问:“谢世子,请先向各位堂官自陈一下你的情况吧。”
问完,堂中一片寂静。
谢琅眉骨微垂,手指敲着扶手,仿若未闻。
兵部官员不免有些尴尬。
吏部官员看不过去,接着问:“谢世子,请你先自陈情况。”
依旧无人应答。
京察期间,这些负责审查的坐堂官走到哪里,都是被奉承着的存在,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视他们为空气。
吏部两名官员惊怒之余,顿时也有些窘迫。
时间一点点流过。
坐在右侧案后的卫瑾瑜终于面无表情掀起眼帘,问:“谢将军,按照规定,凡武将述职,都需提前上呈自陈书,你的自陈书何在?”
谢琅终于抬起眉眼,凌厉双眸灼热如无数火焰腾烧,回望过去,唇边漫起一丝笑。
“忘记写了。”
第094章 惊风雨(六)
堂中静了静。
卫瑾瑜偏头看了眼负责记录审查过程的官员淡淡道:“没有自陈书,按照规定,记一过。”
那官员颇为震撼地望着卫瑾瑜在对方清冷淡漠目光威压下,应是。
提笔一瞬,依旧忍不住偷偷觑了眼大剌剌坐在太师椅中的谢琅。这位世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连自陈书都敢不当回事直接交白纸,能容忍旁人直接给他记过?
要知道,记过超过三次,京察就可直接判定为不合格了。
何况这二位的关系,还那般微妙不一般已经不是简单的死对头三字能够概括。很难说会不会故意趁这机会公报私仇给对方使绊子。
然出乎司吏意料听了这话谢琅只是低头轻笑了声,未置一词看模样竟是打算认了这一裁断。
司吏抖着手在自陈书一项后用朱笔勾了一下代表记过一次。
卫瑾瑜接着道:“既无自陈书,就请谢将军按照规矩当堂陈述一下任职期间的功绩与过失罢。”
“好说。”
谢琅抬手唤了声:“李崖。”
“在!”
李崖第一时间抱剑走了进来。
谢琅:“战报都带着没?”
“禀世子全部带着!”
“给卫御史挨个念念漏掉一个字军法处置。”
“是。”
他照旧只提卫瑾瑜一个人视另外四名兵部吏部官员为空气。
李崖亦只朝右侧案后的卫瑾瑜恭施一礼,当真从怀中掏出一沓战报展开,高声念道:“六月十六,昭勇将军率精兵两千,于高阳山下剿灭悍匪三百,生擒匪首二人,麾下精锐无一人死伤。”
“六月二十五,昭勇将军精兵一千,夜袭高阳山匪寨,夺回珠宝两箱,被掳民女十数名,上等云缎数百匹,另有粮食若干车,在与匪首酣战过程中,将军身先士卒,右臂被暗箭所伤,将士轻伤百余人,重伤二十余人。”
“七月初一,大将军熊晖率兵剿匪,误入悍匪陷阱,伤亡惨重,昭勇将军率飞星营支援,大败贼匪,成功救回熊晖并熊晖两名美妾。”
“……”
从六月到腊月初,大小军报合起来足有三十多份。
李崖足足念了一刻功夫,方念完所有军报。念罢,他再度恭行一礼,退出了大堂。
谢琅唇畔含笑,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如玉身影:“如何?卫御史可还满意?”
他语调是极随和,甚至可称温柔的,要不是其他官员实在太清楚两人之间的过节与特殊关系,简直怀疑这是在同情人说话。
卫瑾瑜目光依旧清冷如一潭冰:“谢将军战功如此勋著,为何不写自陈书?”
“方才不是说了么,忘记写了。”
“三日内补上。”
谢琅笑着点头。
“行呀,既是你卫御史想看,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得写出来。”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望向另外几人:“本官想问的已经问完,剩下的,由诸位大人来问吧。”
兵部官员第一时间接过了话茬。
道:“谢世子,接下来,说一说你麾下飞星营大将王青实名参奏你贪墨赃款,私铸重甲,用以建造铁骑一事吧。”
两名吏部官员亦端严了神色,不掩得意望向坐在椅中的谢琅。
他们都明白,直到此刻,今日这场京察,才算进入到了正题。私铸重甲是何等大罪,一旦此事为真,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此子哪里还猖狂得起来,连谢氏都得跟着受牵连。
谢琅往椅背上一靠,轻蔑一笑:“这纯属屁话。”
他这意思,既像说举报者说的是屁话,又像说那兵部官员说的也是屁话,一句话,把两边都骂了。
兵部官员脸色越发难看。
坐在左侧案后的一名吏部官员见状清了清嗓子,道:“谢世子,请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京察期间,您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正巧也当着卫御史的面,将此案好好审理清楚。”
他故意提卫瑾瑜和督查院,显然是想提醒谢琅,有这么一位死对头和仇家在,今日这一关,别想轻易过。
不料谢琅还未开口,一道清冷声音先道:“刘侍郎此言差矣,只是参奏,未有实证,未立卷宗,不能称之为案。”
“另外,兵部与吏部,亦没有审案之权。”
“本官今日过来,只是协助京审,并不负责审案。”
吏部官员原本是存了让二人相斗,坐收渔利,顺便送个人情给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没料到反被对方呛了回来,讪讪道:“卫御史所言极是,是本官口误了。”
“谢世子,你既然不认此事,那飞星、流光二营的重甲从何而来?七月初一那场战事,你呈递给兵部的战报中称,缴获珠宝两箱,可据王青说,你当时分明缴获了五箱珠宝,另外三箱珠宝何在?七月之后,飞星、流光二营都配备了重甲,这批重甲,是不是便是用那三箱赃款所铸?”
众所周知,这半年间,谢琅之所以能镇压住京南山头上的悍匪,全因重建了飞星营、流光营两支重甲铁骑的缘故,京南大营这半年的风头,都是由这两支铁骑而来。如果这两支铁骑所用重甲,皆是用赃款私铸,那便是意图不轨,有谋逆之嫌。
吏部官员这一问,可谓直击要害。
谢琅唇角蔑笑更甚。
“本世子倒也有一个问题问尔等。”
“飞星、流光二营七月已经换甲,你们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对此事提出质疑,将本世子拘回兵部审问,反而要等到这会儿?怎么,是七月时觉得没问题,现在又觉得有问题了?”
这话一出,堂中其他人都露出微妙尴尬神色。
因这问题的答案很明白,七月时,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连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一批生辰纲都在途径京南时被悍匪劫走,兵部还要仗着飞星、流光二营剿匪,自然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京南匪消停许多,兵部才开始秋后算账。
兵部官员被戳破心事,面上好一阵青白交加,冷哼道:“兵部自有兵部办事章程,世子还是先解释一下那三箱珠宝的去向和私铸重甲的银钱从何而来吧!再者,重甲与轻甲不同,需要有兵部批文才能使用,世子给那二营添加重甲,批文何在?”
谢琅再度将李崖叫了进来,问:“兵部可有给过本世子铸造重甲的批文?”
李崖说:“回世子,没有。”
“好一个‘没有’!”
兵部官员直接拍案站了起来,厉声喝:“没有批文,私造重甲,便是谋逆大罪!谢琅,你还不认罪!”
“来人,还不将这逆贼拿下!”
兵部官员话音落了,满堂兵士却无人敢动。
谢琅依旧八分不动,稳稳坐在太师椅中。
好一会儿,抬手拊掌,扬声笑道:“蒋大人好大的威风。”
“只是——谁告诉你,本世子私铸重甲的?”
兵部官员蒋文芳冷笑:“你没有私铸重甲,那飞星、流光二营士兵身上的重甲从何而来?”
谢琅笑声更大。
“谁告诉你,飞星、流光二营用的是重甲?”
蒋文芳一愣。
“你说……什么?”
除卫瑾瑜外,其他几名官员也俱露出惊疑不定之色。
谢琅终于负手,施施然站起。
笑意敛去,眸寒若冰,杀意四散:“本朝重甲,在重量上有严格规定,没见过重甲,对重甲规制都不了解,只凭一个外形,便敢将稍微重一些轻甲误认为重甲,本世子倒要问一问,如此笑柄,是一个将领该犯,还是兵部官员该犯?”
“飞星、流光二营将士所换新甲,不过是本世子命人将兵部一批废弃战甲改装而成,一个铜板也没有多花,那批废甲的批文,本世子倒是有,诸位可要一观?”
“一个武将,连重甲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敢诋毁污蔑本世子,又该作何处置!”
蒋文芳唇哆嗦,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谢琅眼梢凌厉扬起,接着冷笑:“至于那三箱不翼而飞的珠宝,本世子倒要问问,除了王青,还有谁,哪只眼睛看到了?如果一面之词可以当真,本世子若是说你们姚尚书娶了第十三房小妾,别管那小妾是否存在,也可以当真,是么?”
吏部官员听不下去,硬着头皮开腔:“这、这岂可放在一起类比。”
这间隙,主事官员已经迅速去查了档案,过来低声朝蒋文芳禀:“大人,六月中的时候,兵部的确批给京南大营一批废甲。”
其实兵部这样的废甲很多,平日堆在武库里根本无人问津,谢琅来讨时,兵部官员觉得正好可以腾腾地方,几乎眼睛都没眨便批了。
谢琅施施然坐了回去。
“若本世子没有记错,每一件废甲,都是都编号的,诸位尽可以派人去查,或者,我让外头士兵一起卸了甲,挨个给诸位展示一下也是可以的。”
将士齐齐卸甲,那是战败投降或军队原地解散的意思。
蒋文芳知他故意奚落,脸色又是好一阵青白,没有说话。
也知今日事态发展,已经不会如预期进行,后半程几乎闭着嘴不说话。
吏部官员例行问了几个问题,谢琅心情好便说上两句,心情不好便置若罔闻,那两名官员也不敢再轻易得罪对方,问完,就结束了审查。
最后补了句:“自陈书,还请世子三内日交上。”
谢琅拨弄着掌间扳指,没有吭声。
吏部官员已经不大敢触他霉头。
可自陈书若收不齐,受罚的可是他们。
两名官员忽然灵机一动。
“世子写完,直接交给卫御史便可。”
让这两人斗去吧。
不怕自陈书收不上来。
吏部官员想。
第095章 惊风雨(七)
上午过来述职的武将包括谢琅在内一共三人另外两个品阶较低,又有自陈书在,很快便结束了流程。
雪仍在下。
兵部衙署与督查院离得很近步行就能走到,卫瑾瑜撑伞出了兵部大门,刚走了一段路就见前面巷子里走出个人大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功夫肩甲上落了不少雪。
卫瑾瑜停了步,问:“有事?”
谢琅笑了笑。
“没事就不能同你说说话了么?”
说着,视线落到那身绯色官服上。
“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出来连件氅衣也不带。”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道:“我还有公务,谢将军若无旁事恕不奉陪了。”
卫瑾瑜继续往前走。
谢琅抱臂在后面跟着问:“我让人送你的松子你可尝了?”
没有应答。
谢琅接着问:“那之前的柿子呢?”
卫瑾瑜终于再一次停了步。
没有回头只道:“谢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琅笑着问何事。
卫瑾瑜眼梢尽是冷意:“你我已经和离了你送我这些东西有贿赂当朝御史之嫌,足够我上书参你一本。”
谢琅抬手揉了揉额。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不收。这贿赂与否总要有个标准按着你们督查院的标准送什么东西才不算贿赂。”
卫瑾瑜抿了下唇道:“寸丝寸线,皆为贿赂。”
“这样幼稚的把戏停止吧。”
谢琅也终于收敛了神色,直至此刻,他眉间刻意压着的锐利与落寞方显露出一些,说:“瑾瑜,你知道,那日送你回公主府,看着你走进公主府的大门时,我在想什么么?”
街道极安静,仿佛雪花落于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在想,总有一日,我要正大光明的,将你从那道门里,再迎娶一次。”
卫瑾瑜终于一扯唇角,转过了头。
用仿佛看大傻子的目光看面前人一眼,道:“谢唯慎,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逍遥、快活、自在,我为何要想不开,与你重归于好。”
“再说,我如今官居四品,你也不过三品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求娶我。”
语罢,卫瑾瑜径直往前面督查院衙署走了。
谢琅立在雪中,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不动。
不多时,李崖急匆匆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唤了声“世子”。
谢琅方放下臂回头。
“何事?”
“世子,王青死了。”
李崖喘着气道。
谢琅正整理袖口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来上京后,一直躲在一位远房表兄家中,自打来兵部检举过世子后,就没出过门,可今日都过早膳时辰了,他住的那间屋子,屋门一直没开,赵元他们觉得不对劲,偷偷潜进去一看,才发现人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已经没了气。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这帮人——下手也太快了。”
“不奇怪。”
谢琅一扯唇角:“本世子既能全须全尾从这里出来,他们便不会让王青活着。”
李崖道:“听闻这回京察,吏部裁撤了一大批官员下来,都是素日里与卫氏姚氏不对付的,连韩氏子弟都殃及了一波。近来京营调动亦很频繁,京营指挥使萧煜昨日又被卫悯召到乌衣台,卫氏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回要不是世子未雨绸缪,早有防备,恐怕也要遭了毒手。以往卫氏顾忌名声,行事还收敛着,眼下可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满朝文武,都上赶着去乌衣台投诚,生怕京察被波及,仕途不保。”
“属下还听说,卫悯打算在三日后大朝会上联合诸世家请立雍王为太子。”
谢琅望了眼晦暗天空。
“陛下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卫氏自然是不乐意的,京察不过敲山震虎而已。”
李崖担忧道:“距离十五没剩几日,吏部今年特意召各方边将回京京察,实在不同寻常,侯爷若真回京述职,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可若不回来,吏部定要以此为借口拿捏谢氏错处,明年开春的军粮怕又是一大难关。”
谢琅道:“我已写信告知爹和三叔上京的情况,他们必会有所防备,且看爹如何安排吧。”
李崖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试探问:“世子不是在等卫三公子么?可等到人了?”
谢琅没说话。
李崖也识趣不再问,转到另一个话题。
“二爷听说世子今日回来,已经在行辕里备好了酒食,等着给世子接风洗尘呢。世子可要过去?”
谢琅摇头。
“不了,直接回府。”
“那二爷那边?”
“你替我去吃吧,就说我要写自陈书,兵部催得紧,实在耽搁不得。”
李崖虽然乐意去蹭酒食,还是忍不住道:“世子不过去,二爷怕会不高兴。”
谢琅冷笑。
“你如今是越发想步雍临的后尘了。”
李崖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话。
只是忍不住纳罕,自家世子明明对自陈书这种东西不屑一顾,称用来擦屁股都嫌纸面不干净,如今怎么突然如此积极上进要写自陈书了。
谢琅直接骑马回到谢府,孟祥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府门大开,庭院台阶干干净净,一点雪都不见,显然是用心打扫过的。孟祥替他牵了马,笑道:“热水和酒食都已经热好,世子快去更衣吃些东西,暖暖身吧。”
进了府,孟祥直接引着谢琅往主院走。
不料谢琅道:“去东跨院吧。”
孟祥一愣。
自打半年前卫三公子搬走之后,世子就一头扎进了京南大营里,整整大半年,除了例行回兵部办事,几乎没回过谢府,偶尔回来,也是到主院书房里睡,从不踏足东跨院。
孟祥忙道:“成,只是东跨院久不住人,屋子怕冷得厉害,属下这就让人把炉子和炭盆都挪过去。”
谢琅自己先往前走了。
到了东跨院,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仆从在忙活,大约没料到谢琅会突然进来,两人匆忙行礼。
谢琅摆手,让人退下,直接推门进了屋里。
已是午后,因是雪天,屋里有些晦暗,然一陈一设,皆与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无论他回来得早与晚,都不可能看到那个人坐在榻上或帐内看书了。
不经意往内一望,视线一顿。
小书阁里,竟然亮着灯火,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往内走去,因为走得太急,直接踢翻了一个矮凳。
孟祥恰好领着人送炭盆进来,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忙进屋查看情况,一看,就见谢琅背对众人,沉默立在小书阁唯一的一张书案前。
孟祥望着案上亮着的灯烛,瞬间明白什么,低声道:“应是下人在打扫屋子时点起来的,属下这就灭了。”
“不用了。”
谢琅直接在书案后坐了,道:“把酒食都送到这里来吧。”
孟祥见他铺纸研墨,似要写东西的样子,忙应是。
行辕里,听到李崖传来的话,崔灏不由皱起眉,道:“说是写自陈书,我看他多半还是躲着我,不想见我吧。兵部再紧着要,还能连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在崔灏面前,李崖也得谨言慎行,紧忙赔笑:“二爷说得哪里话,世子他怎会不想见您,实在是今日述职,吏部和兵部催得紧,勒令世子必须尽快将自陈书交上,否则就要给世子记大过。”
崔灏冷哼。
“你不必拿这话诓我,他什么心事,我还不知道么?他如今心里是还怨恨着我,觉得是我的缘故,害得那卫三与他和离。他也不想想,我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日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说,那卫三是寻常人么?也就他被美色迷了眼,觉着我能有本事欺负得了那卫氏的嫡孙。我听说今日述职,那卫三也在?”
李崖说是。
崔灏问:“那卫三可看在昔日旧情份上,替他周全一二了?”
李崖道:“属下在外头等着,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卫三能理他才怪,多半是他又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理他。我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汤,如今谢氏站在陛下那一边,卫氏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他堂堂一个谢氏世子,北境军少统帅,不忧心正事,反而天天把一个卫氏嫡孙搁在心尖上,丢不了放不下,到底想作甚。”
正说着话,苏文卿由苍伯撑着伞从外面走了进来。
得知谢琅没有过来,苏文卿劝道:“如今兵部盯世子盯得正紧,这自陈书虽不算多重要,可若不按时交上,被人拿住把柄,到底于世子不利,世子谨慎些也是对的。”
崔灏点头。
“我岂能不知。如今卫氏一手遮天,京中人心惶惶,你这阵子也要当心一些,千万莫被卫氏拿住错处,行辕这边也少过来。”
“孩儿明白,只是如今这形势,孩儿倒是更担心谢伯父那边。”
崔灏道:“唯慎已经写信给他父亲,以大哥的敏锐,定会周全筹谋,倒是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
说完握起筷子,看了眼还杵在一边的李崖和雍临,道:“他不来,咱们自己吃便是,都坐下吧。”
**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夜里。
照例留杨瑞在外面廊下,独自进了屋里。
屋里地龙烧得很旺,卫瑾瑜换了常服,便直接坐到书案后,翻看几卷没有看完的陈年卷宗。看到关键处,正欲提笔记录下来,不经意一侧目,看到了摆着案上的那只青花瓷盘。
瓷盘里的莲花自然已经不在,两尾锦鲤倒还活泼游动着。
水底沉着几颗莲子。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不妨一阵冷风穿窗而入,忍不住掩唇咳了声。
桑行端着药进来,见状,连忙搁下药碗,过去把窗户关上,道:“少主一到冬日就爱犯病,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又熬夜看这些东西。”
“我没事。”
“药搁在这儿就成,阿翁休息去吧。”
桑行知道劝也无用,又吩咐仆从往炭盆里多添了一些银丝碳,正要退下,门房来报:“公子,定渊侯府那位谢世子过来了。”
桑行疑是听错。
“你说谁?”
“就……那位谢世子。”
门房显然也颇为震惊意外。
以往这位世子只是派人往府中送吃食送各种小玩意儿,都被公子拒收,如今人竟亲自过来了。这位世子是不是忘了,自家公子已经与他和离了。
卫瑾瑜又咳了声。
直接道:“就说我睡下了。”
门房:“可谢世子说,他是过来给公子送自陈书的。”
桑行越发困惑。
“自陈书?”
“是,谢世子说,他草写了两页,不知是否合格,想请公子指教一下,免得写完了再重头改。”
桑行去看卫瑾瑜:“少主这?”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让他把东西留下即可。”
这语气显然是没有转圜余地了,桑行示意门房去传话。
门房点头应下,很快便回来,手里捧着几页纸。
桑行奇怪:“不是只写了两页?”
门房:“大约只是一个粗略说法?”
说着,把那几页纸恭敬呈到卫瑾瑜案上。
卫瑾瑜看了眼,放在最上面的一页龙飞凤舞,大概能看清楚是在誊抄军报。
大半夜的,谢琅应当不会无聊到来给他送这种玩意儿。
卫瑾瑜忍着气,拿过那沓纸,第一页第二页全是军报,到了第三页,却是变成了较为工整的字体。
上面却是写着半阙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拿开第三页,第四页也是写着半首诗: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卫瑾瑜继续往下翻。
第五页:
京南山上,思汝心切,某日偶得诗二首,颇能解衷肠,故创飞星、流光二营,聊表吾对汝之缱绻思念。
第096章 惊风雨(八)
桑行见少主人握着那页纸目光久久未移动,不免有些好奇问:“这自陈书写得如何?符合要求么?”
卫瑾瑜错开视线,淡淡道:“满纸废话。”
语罢捡起案上两页纸,直接丢进了火盆里,继续拾起一旁卷宗看了起来。
桑行摸不着头脑只能与门房一道退下。
谢琅抱臂靠在公主府大门外见门房空着手出来剑眉一挑,唇畔露出点笑,问:“那‘自陈书’他可是收下了?”
门房颇为同情回道:“公子丢进火盆里烧了。”
谢琅一愣。
“他烧了?”
“是。公子还说,以后世子的自陈书直接交到兵部便可,不必再送来公主府。就算您再送我们公子也不会再收的。”
门房说完朝谢琅轻施一礼便关上了府门。
府中灯火亦被两扇门隔绝掉。
雪花盐粒一般落下谢琅驻立片刻,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展袍坐在了外头的石阶上从怀中掏出一只陶埙,双掌握住置在唇边吹了起来。
这是谢琅这半年在京南大营学会的新技能闲暇时颇能打发时间就连这只陶埙也是他跟着一名擅长此道的老师傅亲手做的。
低沉缠绵的曲调伴着落雪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中。
李崖和另一名亲兵赵元搓手站在巷口赵元往掌心呵了口热气,小声问:“世子该不会要吹一夜吧?”
李崖道:“世子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好。”
赵元露出困惑不解眼神。
“公主府的墙也不是很高,世子干嘛不直接爬进去?”
李崖用无知眼神看他一眼:“如今世子和卫三公子已经和离,世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真爬墙进去,还不被当成贼给抓起来。三公子身边那个姓杨的,身手很是了解。再者,我瞧着世子爷如今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生怕一个不慎惹那三公子不快。”
赵元呵了第二口气。
担忧道:“可世子这样坐一夜,会不会冻病?”
李崖解下腰间酒囊,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道:“世子他是心里不痛快。再说,世子身上也带着酒呢,应该没事。”
“还是你有经验,酒借我喝一口。”
“你自己的酒囊呢?”
赵元嘿嘿一笑:“这不是没经验,没带么。”
李崖将酒囊抛过去。
“给我留点,否则跟你没完。”
二人索性靠着墙,拿着酒囊,一人一□□替着喝起来。
又灌了一口酒,李崖忽道:“什么声音?”
赵元显然也听到了,两人对望一眼,收起酒囊,心照不宣挪到巷口转角位置,贴着墙往外望去,就见一列兵马自眼前飞驰而过,俱携刀带剑,身披锐甲,马蹄将街道上的积雪溅起好大一片。
李崖身轻如燕,跃到一侧墙上,睁大眼仔细打量片刻,下来与赵元道:“是京营是兵马。”
“京营?”赵元皱眉:“好端端的,京营怎么突然调了这么多兵马入上京?”
“多半是为了三日后的大朝会。”
一道声音冷冷接道。
二人循声一望,才发现谢琅策马行了过来,忙站直身子。
谢琅问:“爹和大哥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李崖答道:“侯爷那边一直没有音信,还是大公子三日前的消息,说侯爷已经带了一队铁骑,出发往上京而来。”
“三日前,按照北境军铁骑的速度,此刻怕已到了平城附近了。”
谢琅望着乌沉沉的夜空,忽道:“卫氏不会轻易调动京营,上京城怕是要有大变动,绝不能让爹在这时候进京,赵元,你今夜就设法出城,往平城方向赶,见了爹,就说京中有变,请他立刻折返回北境。”
赵元正色应是。
李崖则迟疑道:“若侯爷不入京述职,兵部那边要如何交代?离十五可没几日了。”
谢琅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顾一头再说,有爹坐镇北境,卫氏兴许还有所顾忌,若是爹也陷在上京,这大渊怕真要成他卫氏的天下了。”
至此,赵元、李崖二人方真正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李崖担忧道:“如果侯爷回了北境,世子独自留在上京,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谢琅一扯唇角。
“当日我既敢带着你们进了上京这道城门,便是做好了孤立无援,有去无回的准备。只要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能安稳无虞,我一人荣辱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赵元:“见了爹以后,将这封信交给他。就说——让他放心,我不会辱没谢氏一世英名。”
赵元接过,妥帖放到怀中。
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交到侯爷手里。”
**
次日,连城门也开始戒严。
街道上随处可见巡逻的京营士兵,京营给出的理由是昨夜有一群悍匪冒充良民混入城中,意图不轨,在抓到贼匪之前,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城半步,否则一律视为悍匪同党。
谢琅坐在街边一处茶棚里喝茶。
李崖在一边低声同他禀道:“亏得世子及时筹谋,让赵元昨夜提前出了城,要是今日再想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谢琅喝了口茶,道:“出城只是第一步,我能想到的事,卫氏未必不会想到。”
李崖只能宽慰:“世子也无需太担忧,赵元做斥候的本事,比属下厉害多了,寻常人奈何不了他。”
“听说今日一早,刑部尚书龚珍直接带着京营的兵马,以勾结悍匪的名义抓了一大批官员,都关进了刑部大牢里,这些官员,全都是依附于韩阁老、暗中效忠于陛下的人,也不知卫氏是如何查到名单的。”
谢琅捏着茶碗,环顾整条街道,余光意外捕捉到一抹绯色身影。
他立刻搁下茶碗,大步往斜对面一家茶棚走去。
卫瑾瑜正和裴昭元一道喝茶。
裴七公子顶着两眼乌青,嘟囔:“昨夜外头兵荒马乱的,吵得厉害,我是一晚上没睡好,这京营的人也是,抓悍匪就抓悍匪,就不能悄悄地抓?这样大张旗鼓的,也不怕打草惊蛇,把那些悍匪都吓跑了。”
裴府仆从心情复杂望着自家公子。
现在京中人人都知要出大事,也就自家公子还天真地以为京营那些兵马是真的在抓贼。好在眼下卫氏势大,公子和卫氏嫡孙交好,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倒歪打正着,成了好事一桩。
裴昭元揉了揉额头,又望向对面安静喝茶的卫瑾瑜,关切问:“听说入冬之后你就病得厉害,眼下可好些了?”
卫瑾瑜一笑。
“劳裴司事关心,已经好多了。”
“什么司事不司事的,谁不知道,我这官就是个名头,屁都不是,你还不如直接唤我名字,我听得还舒坦一些。瑾瑜,你还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吧?我给你写出来……”
裴昭元美滋滋用手指蘸了茶水,正要往案上写,一道人影十分自来熟地挨着他,在茶案另一侧坐了下去。
裴昭元抬头,看到来人的脸,咽了口口水,那手指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最终挤出个难看的笑:“谢世子,巧啊。”
“是挺巧,相逢是缘,今日这顿茶,我请二位喝了。”
谢琅说完,唤来老板,吩咐:“再添一壶热茶,两笼红豆糕。”
“好嘞,客官稍待。”
谢琅视线紧接着落到卫瑾瑜身上,问:“你病了?”
“一点小毛病而已,就不劳谢将军挂念了。”
卫瑾瑜喝完最后一口茶,站了起来,与裴昭元道:“裴司事,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
裴昭元十分理解地点头。
要不是大煞星本尊就在旁边坐着,他也十分想逃之夭夭。
卫瑾瑜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搁在茶案上,转身走了。
裴昭元闷头喝茶,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茶碗里去,就听谢琅在一旁问:“他患了何病?”
裴昭元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甚清楚,就是入冬后,遇着他几次,总是咳嗽,大约是有咳疾之类的旧疾罢。不过我瞧着眼下倒是好多了……你,咳,也不用太过担心。”
等裴七公子再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空了。
裴昭元长松一口气,接着愤怒拍案,和仆从控诉:“这人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如今都和离了,还要缠着人家不放!”
仆从善意分析:“有没有可能,是那谢氏瞧着卫氏如今一手遮天,又起了和卫氏交好的心思呢?”
裴昭元摸着下巴想了想。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小爷敢保证,除此之外,姓谢的绝对有图谋不轨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当初这和离是瑾瑜提出来的,姓谢的未必乐意。”
“绝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卫瑾瑜进了督查院,明显察觉今日气氛和往常不同。
院中无论司吏还是当值御史,遇见他都是毕恭毕敬,主动行礼,那名昔日与他发生过口舌之争的老御史甚至主动道:“以前是老夫不懂事,还望卫御史莫要和老夫一般计较啊。”
卫瑾瑜只是平静回了一礼,没说什么,到了政事堂外,便见几个御史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今日吏科又有两名给事中被带走,理由是诽谤欺君,其实全是以前弹劾过姚广义仗势欺人的官员,姚氏敢如此猖狂,还不是卫氏还在后头撑腰。”
“如今卫氏一手遮天,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督查院要不是有顾阁老坐镇,怕也要遭殃,咱们这些御史,哪个没上折子弹劾过卫氏姚氏裴氏的恶行。等三日后大朝会,雍王被立为太子,这大渊,怕真要是卫氏的天下了。”
“嘘,小声些。”
有御史瞧见卫瑾瑜过来,忙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紧忙闭嘴,待卫瑾瑜进了政事堂,一人方冷哼声道:“卫氏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他一个卫氏嫡孙,分明有的是好地方可去,偏偏在督查院里当差,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人家可是卫氏嫡孙,你敢这么说,不要命了!”
“我不过实话实话而已,他若有本事,大可以越过阁老直接将我抓进狱里!”
钟岳恰好经过,听了这些话,看不下去,道:“你们若有本事,就直接到阁老面前嚼舌根去,背地里说人闲话又算什么本事。”
一名御史反唇讥道:“瞧见没,这不就有人上赶着去巴结那卫氏嫡孙么。”
另一人则道:“钟子游,那卫氏嫡孙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人家卖命。”
钟岳怒不可遏。
最后还是郑开过来,将所有人都严厉训斥了一通,众人才散去,不敢再乱说。
到了政事堂,钟岳才发现卫瑾瑜一直站在门口,将所有话都听进了耳朵里,紧忙安慰道:“瑾瑜,你不必在意,小人处处都要,只是今日恰好凑在一起罢了。”
卫瑾瑜微微一笑,点头。
“放心,我不会在意。”
“他们只是对我的出身和家世品头论足而已,又寻不到我其他错处。就算他们再看不惯我,也无法将我踢出督查院,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他们才对。方才多谢师兄替我仗义执言。”
钟岳忍不住叹气:“你倒是好心态。不过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你若真有更好的去处,何必非要留在督查院里,受这些闲气。”
“说实话,撇开家世,单论你的本事,到了六部里必然也有一番作为。”
卫瑾瑜默了默,道:“人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我也一样。”
钟岳颔首。
“这些高深的道理我是不太懂,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吧。这些小人是不必在意,但阁老那边,还是得当心一些。卫氏如此行事,朝中人人自危,只望阁老不要迁怒到你身上才好,依我看,这阵子你最好躲着点,和郑御史商量一下,司书一职先交给旁人做。”
第097章 惊风雨(九)
谢琅策马来到行辕。
进了行辕院内就见崔灏一身青色武袍,坐在廊下椅中,身后站着李梧阶下则站着卫氏大管事卫福并几名卫氏仆从。院子里,崔灏手下亲兵正与卫氏暗卫对峙着,行辕其他驿吏都战战兢兢立在角落里垂头屏息不敢说话。
“见过世子。”
卫福含笑朝谢琅行礼问好。
谢琅打量一圈问:“你们这是作甚?”
卫福还是笑着:“小人奉首辅之命,请崔将军到乌衣台做客。”
谢琅一扯唇角。
“本世子倒是头回见到这样的请客方式。”
卫福道:“实在是首辅命令下得急,崔将军又不肯配合,小人只能斗胆冒犯了。待到了首辅面前,小人一定当面向崔将军请罪。”
“真是好大的狗胆!”
崔灏怒极攻心大声斥骂:“老夫乃朝廷钦封的镇西大将军你不过是卫悯跟前的一条狗也敢在老夫跟前拿架子!”
卫福神色不变。
“将军言重了小人也不过奉命行事,如何敢在将军面前拿架子。”
“只是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崔将军就算不敬首辅,也总该顾及一下苏大人吧。”
这话一出换崔灏面色大变。
崔灏霍然站起问:“你们将文卿如何了?”
卫福一笑:“崔将军放心苏大人乃首辅一手提拔起来的首辅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对苏大人不利。”
“只是首辅以前不知崔将军与苏大人的关系,今日既知晓了也不过是请崔将军到乌衣台与苏大人父子相聚而已。”
“你们——你们——”崔灏咬牙切齿,说不出话,一时间,万千怒火都化作浓浓悲愤与担忧。
卫福看在眼里,道:“看来,现在崔将军应当愿意随小人过去了吧。”
崔灏捏拳,慢慢抬目看向谢琅。
谢琅走过去,道:“文卿安危重要,二叔放心过去吧。”
崔灏目露愧疚。
“我岂不知道,卫悯这一招,表面上是对付我,其实是为了拿我要挟你。”
“可、可旁的事也就算了,文卿他……二叔真的不能不管他。以后你会明白,二叔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有事。”
“唯慎,是二叔对不住你。”
谢琅摇头:“二叔言重了。”
“文卿自小在二叔跟前长大,不是亲子,胜似亲子,二叔担忧文卿,乃人之常情,并没有错。就算今日是父亲在此,也不会让二叔弃文卿性命于不顾。”
“至于侄儿这边,自有其他筹谋,二叔不必担忧。”
“如今这形势,二叔如何能不担忧,你放心,到了卫府,二叔会见机行事,绝不拖累你。”
谢琅道:“这种时候,二叔勿说这样的话了。”
说完,谢琅转身行至卫福面前,道:“劳你转告首辅,他请崔将军入卫府做客的意思,我明白,他若能保证崔将军安危,本世子这边,一切都好说,若崔将军有毫发之损——”
谢琅自腰间抽出刀,无匹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弧度,落在卫福颈间。
“我屠遍乌衣台,让卫氏全族陪葬。”
那刀锋一瞬之间带起的腾腾杀意,让卫福周身汗毛都本能竖了起来。
卫福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家臣,一瞬战栗之后,便镇定之态,道:“世子是个聪明人,又与崔将军叔侄情深,自然明白如何做,才能保崔将军安稳无虞。”
“其实首辅一直很欣赏世子,只要谢氏愿意效忠首辅,首辅不会亏待谢氏,更不会亏待世子与崔将军的。世子与我们三公子的婚事,也不是不可以再议。”
无声的剑拔弩张之中,谢琅嘴角一牵,收回刀。
“那就承蒙首辅抬举了。”
他口中说着恭维的话,眼底幽寒似冰,没有半分温度。
卫福抬手,示意暗卫收起兵器,看向崔灏:“崔将军,首辅还在等着呢,请吧。”
李梧要跟着,被暗卫拦下。
卫福:“抱歉了,首辅只请崔将军一人过去。”
等崔灏登上了卫府的马车,跟着卫福一行人离开之后,李梧噗通跪到了谢琅面前:“求世子一定要救救我们将军。”
谢琅抚着刀柄没说话。
李崖过去将他扶了起来,道:“卫氏是拿二爷当筹码,不会将二爷如何的,眼下该发愁的是我们世子才对。”
“说起来,这卫氏是如何发现二爷与苏公子关系的?”
李梧摇头:“我也不知,昨日苏公子过来时,二爷还嘱咐公子近来少过来行辕这边,没成想,今日卫氏就得到了风声,想来是昨日苏公子过来时,被卫氏的人发现了。”
二人加上雍临,一道望向谢琅。
李崖问:“世子,眼下可怎么办?”
谢琅没说,而是问:“赵元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
“信鹰试了么?”
“已经按着世子吩咐,放出去两只海东青了,都没有消息传回。”
谢琅默了默,问李梧:“此次二叔进京,一共到了多少人?”
李梧忙道:“加上属下,一共二十人。”
边将进京,对随行亲兵数量有严格要求,谢琅道:“你将这二十人都召集起来,找离卫府最近的客栈住下,随时等我吩咐。”
“记住,低调行事,千万别被人发现身份。”
李梧应是。
谢琅抬步,朝外走去。
这是要回去的意思,李崖正要去给他牵马,雍临已经先一步牵了过来。
谢琅瞥他一眼。
道:“你与李梧一道,去客栈。”
雍临只能松了缰绳,用力捏了下拳,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配合李梧,完成任务。”
谢琅没有理会,径自翻身上马,出了行辕。
夜里又飘起雪。
谢琅正负袖站在东跨院廊下,李崖冒着雪从外急急奔来,眼睛泛红,哽咽道:“世子,赵元回来了!”
谢琅看他一眼,大步朝府门方向走去。
刚到府门口,就见两名亲兵正架着浑身是血的赵元往内走来。
“世子……”
一见谢琅,赵元就要硬撑着跪下。
“不必多礼了。”
“孟祥!”
谢琅厉声喊了句。
孟祥带人急急赶来,见到赵元模样,亦吓了一跳,而后道:“属下这就叫郎中去!”
“世子……”
赵元眼里蓄满泪,依旧坚持跪了下去,道:“属下无能,没有见到侯爷,侯爷他——他在平城遇刺了,重伤,与麾下三十铁骑,音讯全无。”
谢琅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连日积攒在心头的不安终于变作炸裂之痛,在心口轰然漫开,几乎站立不稳。一霎之间,只觉天旋地转,天地都失了颜色。
恰此时,天际轰隆隆响起一道滚雷之音。
冻雨竟是夹着雪粒一道落了下来。
第098章 惊风雨(十)
半个时辰后郎中为赵元包扎好伤口。
赵元撑着坐起,仔细讲述事情经过:“属下昨夜刚一出城,就遭到了追杀摆脱那些杀手之后,属下乔装改扮,不敢再走官道抄小路往平城赶去。到了平城外的小镇上就听过路行商说昨日城内驿馆起了大火夜里有打杀声传来,属下不敢再耽搁,想连夜进城打探消息,不料遭到了蹲守在外的杀手第二次追杀,属下被他们追杀到山崖边退无可退只能跳崖自保幸而得一对猎户夫妇相救才保住了命。属下从那对夫妇口中得知,昨日有一队铁骑被人追杀进了林子里之后再也没有出来,杀手直接纵火烧了整片林子。属下跑到那处林子里查看情况找到了此物——”
赵元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块被火焚烧得有些焦黑的令牌。
李崖看到那令牌遽然变色颤抖着接过递到沉默立在窗边的谢琅面前。
“世子是先锋营的腰牌。”
李崖道。
北境军中,每一营都有特制的腰牌腰牌以玄铁打制,正面写营盘命,背面写籍贯姓名,用于辨认士兵身份,尤其是战死士兵身份。
先锋营是定渊侯谢兰峰直接统领的营盘,此次跟随谢兰峰入京的三十铁骑,也全部出自先锋营。
北境军中有一条铁令,人在,腰牌在,只要尚有一口气,每名将士都不会轻易遗失自己的腰牌。
赵元伸手抹掉眼里掉出的泪:“属下探查过那片林子的地形,林子尽头是悬崖,如果有人从外纵火,里面的人——根本没有逃脱可能。”
谢琅没接腰牌,问:“崖下可找过了?”
“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林中除了这块腰牌,还有许多被烧焦的马骸骨和铁甲,都是北境军样式。林子里有很多脚印,显然被人搜寻过一遍了,其他腰牌,属下没有找到……很有可能,是被杀手捡了去。”
“你说——林中有烧焦的马骸骨?”
谢琅终于转过身,紧盯向赵元。
赵元点头。
“没错,北郡所产战马,与普通马体型骨骼完全不同,属下不会认错。”
窗外又一阵惊雷滚过。
孟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世子,外头有人自称是韩阁老派来的,说有要事求见世子。”
谢琅到了廊下,孟祥已将人带来。
是一名身形精壮的灰衣男子,立在阶下,和谢琅见过礼,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道:“阁老说,世子眼下应当急需此物。”
谢琅示意孟祥接过。
是一件如巴掌大小的物件,用一块锦帕包裹着,谢琅拿到手里,展开帕子一看,是一块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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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大朝会日。
渊朝惯例,每年岁末之际都会在宫中举行大朝会,以宴会形式举行,目的是犒劳百官,联结君臣情谊,除了文武百官,京中诸世家家主也会参会。
夜幕刚刚落下,百官便身穿各色品级的官服,准时出现在了宴会所在地点——文华殿内。
虽是宴会,今日气氛却格外凝重。
一是因为短短几日,文武官员队列里便少了许多面孔,不消说,都是京察都革了职的。
二则是原本该殿前司戍守的皇宫大殿,今日却不见玄虎卫踪影,内外佩刀森然而立的,皆是京营士兵。准确说,眼下整个皇宫的布防,皆已由京营接替,官员入宫赴宴时,甚至都经过了严格的搜身。
谢琅亦一身绯色绣白虎蟒服,坐在武官席位上,眉目一片阴沉,自斟自饮着,身后站在李崖。
两案之隔,坐着滇南行军大都督,裴氏大公子裴北辰。
官员们大多已经听到定渊侯谢兰峰入京述职途中被杀手伏击遇害的事情,虽然兵部压着消息严禁外传,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是如此,官员们之间传得越是沸沸扬扬。谢氏是皇帝与世家抗衡的重要筹码,谢兰峰坐镇北境,一手创立玄铁骑,何等枭雄一般的人物,骤然遇刺身亡,便意味着北境三十万大军再也不能为御座上的皇帝宝驾护航,皇帝注定要继续做世家的傀儡,任由世家摆布。
京察已经接近尾声,能安稳坐在此处的官员,除了一部分立身清正,真的查不出毛病的,其他或明或暗都已投了卫氏姚氏,看向谢琅的眼神,自然带着同情。
“谢氏一倒,此子怕是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世家不会让北境三十万大军再落入谢氏子手中。”
谢琅忽然扬声冷笑:“都是在朝为官的,诸位有话大声讲出来便是,怎么,有什么话是本世子不当听的么!”
官员们熟知他脾性,岂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都识趣闭上嘴巴。
谢琅却端起酒盏,站了起来。
他幽寒双眸环视一圈,竟缓缓往文官席走来。
几个带头嚼舌根的文官登时露出惶恐之色,匆匆低下头,一道阴影已当空压下,伴着一道瘆人笑声。
“张大人不是最爱说闲话么?怎么哑巴了?来,本世子敬你一盏。”
“不、不用了,老夫不胜酒力,不宜饮酒……”
被唤作张大人的文官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摆手拒绝。谢琅唇角一扯:“看来张大人是不愿意给本世子这个面子呀,那本世子喂张大人喝。”
“不不不,不敢劳烦世子。”
张大人吓得手忙脚乱端起面前酒盏。
谢琅却道:“换这个。”
他将手里端着的大酒樽递过去。
张大人惶恐求助一圈,同僚们却没人敢得罪当众发疯的定渊侯世子,张大人只能哆哆嗦嗦端起那只大酒樽,在谢琅目光威压下,全部灌进了腹中。
那酒樽里是烧酒烈酒,张大人一把年纪,登时剧烈呛咳起来。
其他文官惨然变色,祈祷这疯子赶紧回到自己席位上去。
谢琅却满了第二樽酒,来到紧挨着张大人的官员面前。
“齐大人是打算自己喝,还是让本世子喂?”
齐大人自知在劫难逃,哆嗦片刻,也只能喝了那樽酒,喝到一半,便被呛得想要吐出来停下,然而对上上方那双寒瘆瘆的眼睛,齐大人闭眼,硬是将吐出来的半口酒连同剩下的酒一起灌入了腹中。
谢琅放声大笑。
目光所过,官员们见过张大人与齐大人惨状,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不等谢琅开口,便都主动接过酒樽,硬着头皮喝了酒。
“真是疯了!疯了!”
“好端端的,谁让你们嚼他的舌根!现下可好了,老夫这半条命都要葬在这里了!”
又到了一名官员面前时,那官员抖若筛糠看着谢琅,竟是溺了一地。
谢琅哈哈大笑,端着酒樽往下一案走了。
到了那案前,谢琅正要递出酒樽,待看清案后坐着的人,剑眉挑了下,将酒樽收了回去,转伸出另一只手。
“过来。”
卫瑾瑜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谢琅笑道:“那你是想喝酒?”
一群正呛得半死不活的官员见到这情形,瞬间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了。
谢兰峰遇刺,凶手是谁,昭然若揭。
原来谢家的疯子发了这么久的疯,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在这里。
“在□□.弱,无法饮酒,便以茶代酒了。”
卫瑾瑜伸手端起了案上的青瓷茶碗。
刚端起一点,便被谢琅按了下去。
“卫大人,旁人都是喝酒,你喝茶,是不是太不给本世子面子了?”
谢琅双目灼烫盯着面前人,手指一寸寸捏在那腕间,呵着热气:“还是说,卫大人想要本世子亲手喂,才肯喝?”
谁不知道,这位卫氏嫡孙是个体弱多病的。
当众逼着对方喝酒,显然是故意为难。
一时间,官员们的目光都齐齐往这边望来。
卫瑾瑜终于挑起一点眼尾,乌眸掠过上方那张脸,道:“谢唯慎,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谢琅露出一点愉悦的笑。
“这你都瞧出来了?”
卫瑾瑜冷冷盯他片刻,唇角一弯,道:“不就是一樽酒么,我喝便是。”
卫瑾瑜伸出另一只手,将酒樽握在了手里,要饮时,手腕再度被握住。
谢琅唇角笑意更愉悦。
“给你卫大人喝的酒,怎能是如此糙酒。”
“走,去本世子那儿,本世子喂你喝北境最好的烈酒。”
大庭广众,他当着拉起人,往自己案席走去。
卫瑾瑜由他拉着,目光一片冰冷,到了地方,展袖坐下,问:“酒呢?”
“急什么。”
谢琅再度伸手,握住了那只纤秀手腕。
他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口中道:“等开宴了,缺不了你喝的。”
卫瑾瑜唇角轻抿,冷冷盯着这个人。
谢琅目不斜视笑道:“看什么?我这般好看么?”
卫瑾瑜道:“你抓疼我了。”
谢琅便从善如流松了些劲儿。
“这样行么?”
卫瑾瑜没再说话。
纷繁议论中,曹德海尖声道:“陛下驾到——”
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袍,坐到了御座之上。
百官起身行礼,天盛帝掩唇咳了几声,方气息虚弱道:“诸位爱卿平身吧。”
皇帝旧疾发作,已经近半月没有上早朝,直到此刻,百官才发现,皇帝面上覆着一层病态的惨白,如此隆重的场合,看起来竟像是病入膏肓、气力不支的模样。
宴至一半,坐在文官之首的首辅卫悯起身,道:“陛下龙体欠安,实在不宜过度操劳,不如及时立定储君,以安国本。”
“臣附议。”
兵部尚书姚广义、刑部尚书龚珍第一个站起来附和。
诸世家家主对望一眼,亦齐齐起身,道:“臣等亦同意首辅之见。”
天盛帝急促咳了声,问:“依太傅看,谁堪担任储君之位?”
卫悯道:“雍王仁孝,堪当重任。”
“雍王……”
皇帝闭目,念了下这两个字,缓缓睁眼,视线落在坐在下首的雍王萧楚桓身上,问:“雍王,首辅举荐你来做太子,你意下如何?”
萧楚桓站起,忍着澎湃心情,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天盛帝打量这个长子片刻,点了下头。
“那便依太傅所言吧。”
赵王萧楚珏一张脸都要气绿,又不敢当场发作,只将用力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以示对此事的不甘与愤懑。
天盛帝抬了下手,道:“太傅坐吧。”
“诸位爱卿也入席吧。”
卫悯却站着没动,站在大殿中央的诸世家家主也没动。
天盛帝问:“朕已答应立雍王为储,太傅还欲如何?”
卫悯微垂着眼皮,一双浊目毫无波动,声音却一字字极具穿透力:“老臣请陛下铲除奸佞,以正律法,以安朝纲。”
“太傅说笑了。”
天盛帝正了神色:“这殿中坐着的,皆是效忠于大渊的忠臣良将,哪里来得奸佞。”
“次辅韩莳芳,妖言蛊惑君心,离间陛下与诸世家君臣情谊,还算不得奸佞么!”
“老臣恳请,将韩莳芳革职入狱,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卫悯厉声道。
殿中登时一静,空气瞬如拉紧的弓弦。
百官们纷纷低下头,免得被殃及,韩莳芳倒是神色泰然坐在原处。
天盛帝再度急咳了一阵,道:“韩卿自任次辅以来,勤勉任事,有目共睹,并无任何过错,太傅此言从何而来?”
卫悯掀起眼帘:“韩莳芳之罪,陛下心里难道不比任何人清楚么?”
“朕明白了。”
天盛帝苦笑:“韩卿之罪,不过是韩卿忠于朕,而没有忠于太傅而已。”
“太傅便真要如此赶尽杀绝么?”
天盛帝手撑着御座站起,目中带着恳求与哀切道:“那朕给太傅跪下,求太傅饶过韩卿一命,可行?”
“朕甚至可以让出这座龙椅,交给太傅来坐。”
卫悯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道:“陛下是君,君岂可跪臣,臣乃先帝亲封顾命大臣,不过是想替陛下清除身边奸佞而已,陛下何必如此作态。为了一个佞臣,陛下连一国之君的体面都不顾了么!”
天盛帝摇头:“非朕不顾一国之君体面,而是太傅,丝毫不给朕活路啊。”
“陛下万万不可。”
韩莳芳终于起身出列,到大殿正中跪下,双目泛红道:“陛下真龙天子,岂可为臣受辱,臣愿依首辅所言,引颈受戮,还望陛下成全!”
说完,他面朝御座,重重磕头跪了下去。
一朝天子被逼到这个份上,何等窝囊憋屈可怜,一名寒门官员直接摔了酒盏,起身大呼:“卫悯,你如此咄咄相逼,以下犯上,便不怕遭报应么!”
“没错,韩阁老是忠臣,你首辅大人才是窃国奸佞!”
另一官员振臂附和。
兵部尚书姚广义冷喝道:“来人,还不把这两个犯上作乱的乱臣拉下去。”
殿外的京营骁龙卫立刻一涌而入,将两名官员拖了下去。百官本就惧怕卫氏威势,见此情状,更不敢多发一言,一个个如鹌鹑一般缩起脖子。
卫悯再度道:“陛下,请立刻下旨,将佞臣韩莳芳革职入狱,以正朝纲!”
“请陛下立刻下旨!”
诸世家家主齐声道。
天盛帝身子晃了下,半晌,竟抬起头,第一次,以俯视姿态问:“若朕——不答应呢?”
卫悯抬头,嘴角皱纹深刻,一字一顿道:“那老臣,只能以太傅兼首辅身份,替陛下锄奸了。”
“来人,将佞臣韩莳芳给本辅拿下!”
骁龙卫齐刷刷涌入殿中,雪亮刀锋充斥大殿,漫着腾腾杀意。
一直沉默的顾凌洲站了起来,道:“官员犯事,自有三司会审,首辅,你逾矩了!”
卫悯道:“青樾,待拿下奸佞,再走三司会审流程不晚!”
天盛帝大笑。
“好啊,太傅这是要谋反啊。”
“章之豹,有人犯上作乱,你还在等什么!”
章之豹当即拔出绣春刀,喝道:“保护陛下!”
藏在暗处的锦衣卫纷纷亮出武器,站在了天盛帝面前。
双方缠斗成一团,姚广义大手一挥,又有无数骁龙卫涌了进来,锦衣卫毕竟人数少,很快落于下风,唯章之豹一个人还在勉力支撑。
章之豹身上挨了两刀,仍丝毫不退,与一群骁龙卫战在一起。
眼瞧着又一刀要刺进他肋下时,一道人影竟从旁边闪来,挡在他面前,替他挨了那一刀,道:“指挥使快去保护陛下,这里属下挡着!”
章之豹阴鸷双目望着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孔,问:“你叫什么?”
对方趁着格挡的功夫咬牙道:“属下西卫所从八品小旗,明棠。”
越老越多的骁龙卫涌了进来,顾凌洲护着天盛帝,厉声吩咐曹德海:“快去看看,后门还能能不能出去?”
曹德海跑着去了,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道:“阁老,后门也被堵住了,全是骁龙卫!”
顾凌洲心一沉。
章之豹则领着残存的几个锦衣卫,列成扇形,持刀护在天盛帝面前,防止骁龙卫靠近皇帝。
殿中一片混乱,文官们抱头鼠窜,不少都被误伤。
地上全是锦衣卫的尸体,骁龙卫很快占领了整座大殿,卫悯望着惨然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道:“陛下,将韩莳芳交出来吧。”
“今日之事,老臣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韩莳芳站在御座旁,要主动出去,被天盛帝制止。
卫悯吩咐:“去,将韩莳芳拿下。”
“万不可伤及陛下。”
骁龙卫持刀逼近御座,章之豹伤势过重,已经是强弩之末,在骁龙卫上到最高处的台阶时,一道铮然刀鸣,骤然响彻大殿。
“本将军在此。”
“我看谁敢犯上。”
在置身事外,独坐了足足一刻之后,谢琅终于摔了手中酒盏,开了口。殿中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唯他所坐案席依旧完好无初,丝毫没被波及。
伴着这句话,他已踢翻长案,将面前一圈骁龙卫撞翻在地。
无匹刀锋出鞘,带着刺耳长鸣。
“待我杀了这满殿的人,再请你喝好酒。”
“去里面躲着,别出来。”
谢琅也终于松开那清瘦的腕骨,提刀立在了殿中。
卫瑾瑜并没有躲,起身,走出案后,自地上捡起一柄染血的长刀,缓缓步上了御阶,在将要走到御座之际,转身,将刀锋向外,道:“臣,誓死护君。”
骁龙卫因对方是卫氏嫡孙的身份,才没有阻拦,见状,纷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卫悯冷冷一抿唇,抬了下手。
姚广义立刻高声道:“凡与佞臣沆瀣一气者,全部斩杀。”
“是!”
成百骁龙卫一起涌向谢琅,殿中血光四起。
谢琅仿佛释放了所有力量和野性的猎豹,纵然之前在校场上见识过他的惊世武力,骁龙卫亦在一片片死伤中对那柄仿佛携着鬼神之力的刀刃心生畏惧。
又是铮然一声裂响,无匹刀锋再度裂出一道豁口。
谢琅披头散发,反手将破裂的刀刃插入一名骁龙卫心口。
又有成百骁龙卫涌了进来。
上百闪动着寒光的铁刃一起朝谢琅刺去,一柄寒枪自斜刺里伸来,挑开大半刀刃,竟是裴北辰。
姚广义冷冷一笑,正要挥手,让新一波骁龙卫补上,外头忽然传来犹如无数滚雷经过原野的恐怖声响,紧接着,整座皇宫,包括整座大殿都震荡了起来。
这声音——
姚广义心头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陛下!”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奔入殿中,高呼:“是定渊侯到了!”
“定渊侯率领北境军来救驾了!”
姚广义双目一缩,面色遽变:“他怎会,他不是——!”
然而这样恐怖的动静,除了北境军玄铁骑,天下间,的确不会有第二支军队有如此威力。
唯一能与之匹敌的,也只有北梁骑兵。
北梁骑兵不会杀到皇宫里来,答案只有一个。
姚广义踉跄了下,情知大势已去,一咬牙,目中露出一丝狠厉,朝卫悯道:“首辅,便是他谢兰峰来了又如何,韩莳芳大奸大恶,谋逆弑君,我姚某人带兵勤王,为陛下报仇,扶雍王继位,老子照样是新朝第一个功臣!”
“来人,还不将那弑君的逆贼拿下!”
他这意思,竟是要混淆视听,当庭弑君。
骁龙卫并未接到这样的命令,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都望向仍沉默站在殿中的卫悯。
外面的恐怖巨响与殿中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片刻后,卫悯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目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本辅只是要清君侧,诛奸臣,何时让你谋逆了。”
“来人,将逆臣姚广义拿下!”
姚广义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首辅,你——”
这间隙,骁龙卫已经一拥而上,将姚广义按在地上拿住。
卫悯面朝御座,展袍跪了下去:“逆臣姚广义曲解老臣命令,现已拿下,请陛下裁夺。”
其他世家家主见状,也连忙附和。
也不知是不是绝地求生,扳回一局的缘故,天盛帝面上病态竟消减了些,望着俯身跪在他面前的人,道:“太傅倒是会避重就轻。”
“太傅既如此心系朕的安危,便请太傅亲自去打开宫门,迎定渊侯入宫吧。”
第099章 惊风雨(十一)
宫门自内缓缓开启。
宫门外铁甲如山,撼天动地。
宫门内,卫悯一身仙鹤补服独立于宫道之上。
卫悯望着铁塔一般无声驻立在夜色中的数百铁骑,视线最终落到为首英武男子身上,道:“到底还是老夫棋差一招。”
“不过你谢兰峰总是能让老夫心服口服。”
“这天下间谁是英雄,谁是鼠辈,老夫还是分得清的。”
“当年你初入上京,便是本辅为你接风洗尘,时隔多年你再入上京还是本辅来迎你也算有始有终吧。”
定渊侯谢兰峰翻身下马隔着宫门,朝卫悯轻施一礼一身玄铁重甲在宫灯下折射出雪亮颜色道:“首辅老当益壮,令人艳羡。”
卫悯道:“你这一礼老夫还是受得的谢侯爷请吧。”
天盛帝已经率领百官在文华殿前等侯。
谢兰峰随卫悯一道来到丹墀之下单膝跪地行礼:“臣谢兰峰叩见陛下。”
那一身铁甲上尚覆着寒霜,天盛帝亲自走下玉阶将人扶起,双手紧紧握住谢兰峰手臂,道:“朕能安稳站在这里,全赖爱卿救驾之功,爱卿当受朕一礼。”
天盛帝倾身要拜,被一只手掌及时扶住。
谢兰峰道:“此乃臣本分,陛下莫要折煞臣。”
天盛帝仍坚持解了自己身上的明黄披风,亲自为谢兰峰披在肩上,道:“爱卿一路奔波,辛苦了。”
又道:“爱卿也许久未见唯慎了吧,今日朕能脱险,他功不可没,爱卿为大渊培养了一个好将军。”
谢琅早在后面立了许久。
隔了两世时光,能够再一次见到父亲面孔,谢琅心潮自是澎湃欣喜,只是人前不好表露出来,上前,按着军中礼仪,单膝跪地,规规矩矩行了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谢兰峰看他一眼,道:“起来吧。”
这间隙,锦衣卫已经押了姚广义从殿内出来,姚广义还在破口大骂:“韩莳芳,你这个阴毒小人,老子就是变成鬼也不会饶过你!半年前校场上,京营将领为何半数未到,你难道不比老子更清楚?你设毒计坑害老子,不得好死!”
“狗皇帝,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你怎么忘了,当日是如何坐上这皇帝位的,若无世家扶持,哪里有你今日!”
天盛帝急促咳了声。
曹德海忙另取了一件披风替他裹上,跺脚道:“还不将这逆贼的嘴给堵上,免得污了圣听!”
天盛帝却抬手制止了曹德海。
他迎着疾风立在夜色中,脸色白得如同石膏一般:“不用堵。正好让朕好好听听,朕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是怎样一个皇帝。也让列祖列宗听一听,朕到底是怎样一个无用的皇帝。”
群臣默然。
最后还是顾凌洲道:“天冷风急,曹德海,扶陛下回殿里吧。”
曹德海应是,将拂尘往腰间一别,躬下身,扶着皇帝一步步往玉阶上而去。待皇帝走到最高处,百官以卫悯、顾凌洲、韩莳芳、谢兰峰为首,于阶下跪地伏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场酝酿已久的大朝会,因为谢兰峰率领三千铁骑从天而降,皇帝绝地反击,扳回一局,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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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许多上京城的百姓都听到了铁蹄踏过地面的声响。
谢府府门大开,孟祥领着所有下人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属下见过侯爷。”
谢兰峰一身玄色大氅,披星月而归,于马上笑了笑:“都起来吧。”
“是。”孟祥红着眼站起来,上前熟练握住马缰:“属下给侯爷牵马。”
孟祥在北境侯府当了许多年的管事,年轻时是谢兰峰副将,如今见到旧主,自然激动。
谢琅落后一步。
李崖抱着一只海东青过来,不掩欣喜低声禀:“是雍临和李梧传来的消息,说已经按着世子布置,成功将二爷和苏公子从卫府救出!二爷听闻侯爷平安到京,喜不自胜,正往谢府赶来。”
谢琅点头。
进了主院屋里,谢兰峰在上首榻上坐了,谢琅方撩袍跪落,双膝着地,再度郑重磕头拜了下去:“孩儿见过父亲。”
谢兰峰问:“不怪你爹逼着你来上京成婚了?”
“孩儿不敢。”
谢琅由衷道。
上一世,他不满与卫氏婚事,和爹反目,新婚夜擅自逃离上京,回到北境后,都一直和爹闹着别扭,不肯主动服软,当面遇上,也装作没看见,不肯和爹说半句话,以至于后来谢氏阖族蒙冤,父子阴阳相隔,便是说再多话,爹也永不可能再听见,心中只有无尽悔恨。
如今重活一世,岂会再如上一世一般意气用事。
“长高不少。”
看着壮实不少的儿子,谢兰峰亦感慨万千,用力拍了拍谢琅肩膀,道了声:“起来吧。”
父子二人坐定后,谢琅问了最关心的问题:“爹是如何瞒过卫氏耳目悄悄抵达上京的?”
谢兰峰喝了口热茶,道:“你爹在沙场上征战了一辈子,就算再无能,也不至于被几个杀手逼到绝境。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为父根本没进平城。”
谢琅意外:“没进平城?”
谢兰峰点头。
“前面探路的斥候发现不对后,为父便绕道而行了,真正进平城的,是游方带的三十散骑。他们一进平城,便遭遇截杀,被逼入山林后,直接杀了马,跳崖逃生,眼下都平安无事。”
游方,是谢兰峰麾下副将。
“为了安全起见,我让人将一切传信之物都收了起来,切断与外界联系,隐蔽行踪,好在你沉得住气,没有乱了方寸。”
谢琅抚膝:“刚开始听闻消息,孩儿的确以为爹真的遭了不测,后来听赵元说那片林子里发现了烧焦的马骸骨,才起了疑心。北郡的战马,都是烈性子,就算是带着主人一起跳崖也不可能原地等着被火烧死,孩儿便猜到,是爹为了迷惑那些杀手才想出的招数。”
谢兰峰叹口气。
“战马何其珍贵,若非实在无路可走,游方他们也不会走到杀马这一步。”
“自然,这回也多亏了你让京南那二营提前接应,否则为父还凑不齐三千铁骑呢。”
谢琅便问:“那二营爹用着可还顺手?”
谢兰峰道:“歪瓜裂枣,勉强一用吧。”
“……”
孟祥恰好从外进来,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侯爷眼光也太高了些,世子重组的这二营,这半年可是战功累累,名扬京南呢。”
谢兰峰困惑地瞅了眼儿子。
“其他的也就罢了,你这两个营,为什么取名叫什么飞星、流光,听着与你的格调不大相符啊,与咱们北境军格调也不符。”
谢琅正喝茶,听了这话,直接一口水呛了出来,呛住了嗓子。
谢兰峰越发好奇。
“怎么?真有讲究?”
“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谢兰峰:“什么?”
谢琅便道:“飞星、流光,在诗中都有迅疾之意,孩儿建立这两营,就是要让他们在作战时迅若风雷。”
谢兰峰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你最近都开始读诗了?”
谢琅一笑:“是啊,孩儿还读了不少呢,爹要听听么?”
谢兰峰冷哼。
“不用了。你娘总说你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如今来了上京,倒是出息了,看来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您是我亲爹么。”
看着自家老爹一副幸灾乐祸面孔,谢琅再也忍不住:“您儿子在这上京城里,九死一生,日日和一群老狐狸玩心眼,其中辛苦,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兰峰伸手,揉了揉儿子脑袋,忽道:“对了,你在信里一直让我提防柳氏,还不许老三和柳氏议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琅道:“如果孩儿告诉爹,有朝一日,柳氏会对谢氏不利,出卖爹,出卖谢氏,甚至是用老三的头颅邀功,爹信么?”
谢兰峰用异样目光望着儿子。
半晌,道:“柳氏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我不是不知道,但柳氏行商起家,掌握着好几条重要商路,的确能为北境军提供许多便利。”
“我不知你这可怕想法从何而来,不过,身为一军统帅,你爹是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词就将人家立了军功的子弟革职查办的,此事,我会让你大哥仔细查证。若柳氏真如你所说,存在不轨之举,自有军法处置。”
“至于三郎和柳氏七娘的婚事,你娘已经设法推了,三郎年纪还小,等两年再议也是来得及的。”
谢琅点头。
上一世,柳氏能在关键时刻反咬谢氏一口,提供谢氏通敌罪证,皆是因为与谢氏有姻亲之谊的缘故,只要能斩断这段关系,柳氏没那么容易矫造证据,以后收拾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何况,经历过大朝会,如今的卫氏已经今非昔比,想再如上一世一般栽赃构陷谢氏,也不可能轻易得逞,一切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正说着,廊下传来急促脚步声。
崔灏和苏文卿一前一后进来,后面跟着雍临和李梧。
“大哥!”
一见谢兰峰,崔灏双目一红,就要跪下。
谢兰峰把人扶住,道:“行了,这家里就别作这些虚礼了。”
苏文卿随即撩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晚辈礼,道:“文卿见过侯爷。”
“快起来。”
谢兰峰打量着苏文卿,见他一身青衫,风采卓然,称赞道:“许久不见,文卿是出落得越发一表人才了。”
苏文卿微微一笑。
“侯爷谬赞。”
谢兰峰:“我与你义父是结义兄弟,你直接唤我一声伯伯便是,不必这般生分。”
“是,谢伯伯。”
苏文卿笑着应下。
接着,雍临和李梧也上前见礼。
谢兰峰吩咐孟祥:“去给二爷他们准备些夜宵。”
孟祥应是。
众人坐定后,谢兰峰问崔灏:“你与文卿都无碍罢?”
“无碍,卫悯只是将我们关在乌衣台上的一间茶室里,并未将我们如何。多亏唯慎筹谋得当,让李梧和雍临扮做杂役潜入卫府,直接在卫府纵了一把火,与外面的亲兵里应外合,将我与文卿及时救了出去。说来,唯慎,李梧和雍临手里怎会有卫府的通行令牌?”
一时,所有目光都看向谢琅。
谢琅道:“是韩莳芳派人送来的。”
“原来是他。”
崔灏恍然大悟。
“陛下这回能化险为夷,这位韩阁老,还真是功不可没。”
第100章 金错刀(一)
大朝会风波到了第二日方显出余威。
姚氏阖族下狱,吏部尚书姜焕因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与逆党过从甚密的罪名被革职流放,继任的吏部尚书名刘茂效忠于裴氏。裴氏与卫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因为雍王被立为储君一事,算是彻底撕破脸。
刘茂继任吏部尚书后首先将京察中被革职的官员全部起复官复原职。这些官员恨透了卫氏成了裴氏用来攻击卫氏的有力工具,一封封检举书信雪片一般飞向吏部和凤阁,矛头直指卫氏党羽。一大批效忠于卫氏的官员被革职逐出朝堂,勉强能留下的,不是因为吏部开恩而是这些官员临阵投靠了裴氏并愿意主动揭露卫氏罪证甚至是首辅卫悯担任首辅期间重重独断专横的“不法不敬之举”。
然而这些罪证并没能落到实处。因卫悯毕竟是上京第一大世家卫氏家主还是凤阁首辅,先帝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普通罪名根本没法撼动其地位除非是如姚广义一般的谋逆大罪。但姚广义谋逆的关键时刻,是卫悯出面制止并命骁龙卫将姚广义捉拿按这个逻辑讲卫悯这个首辅不仅没有参与谋反还护驾有功。
三日后早朝上,卫悯主动上书请辞首辅之位,请求避居府中养病。
天盛帝念及昔日师生情谊,没有答应卫悯请辞要求,但准许卫悯告假休养。凤阁暂时不再添设新的宰辅,一应事务,由次辅顾凌洲与次辅韩莳芳主持。
同时,在大朝会上的有功之臣也得到了隆重封赏,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定渊侯谢兰峰因救驾有功获封为定渊王。滇南行军大都督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因平定西夷叛乱有功,被破例封为平南侯。
谁都能看出来,大朝会之后,与世家处于天然对立立场的北郡谢氏已经成为皇帝最强大的后盾。天盛帝还要擢拔谢琅比三品昭勇将军更高一级的三品武安将军,统领整个京南大营,最后在谢兰峰极力推辞下,才勉强作罢。
而裴北辰以二十六岁的年龄封侯,在大渊朝也算是史无前例的存在,同时也意味着裴氏以强势姿态,在上京这场政权更迭里占据了主动权。
其他当场护驾的文武官员,包括卫瑾瑜在内,都得了不同程度的封赏。
封赏结束,韩莳芳出列道:“陛下,眼下姚氏一族重要人犯皆已捉拿归案,唯有前任家主姚良玉仍潜逃在外,姚良玉聚集江湖匪类,公然与官兵对抗,还放出话,谁若敢靠近他的清鹤山庄半步,便教他有去无还。”
另一官员:“不仅如此,听说姚良玉还将先帝钦赐的一根金鞭悬挂到山庄大门上,说谁敢越过那道门,便是对先帝不敬。”
在大渊,世家大族豢养卫士死士是常有的事,然猖狂到姚良玉这个地步的,的确罕见。
韩莳芳接着道:“陛下,姚良玉身为姚氏前任家主,公然藐视国法律令,且纵容仆从在京郊大肆圈占良田,惹得民怨沸腾,臣以为,应当加派兵力,尽快将姚良玉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爱卿所言极是,只是锦衣卫损失惨重,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又重伤难行,依爱卿看,谁能担此重任?”
听了这话,不少武将皆面面相觑,露出闪烁之色。
因姚良玉所住清鹤山庄内外遍布机关暗器,还重金请了许多江湖高手护阵,连精于此道的锦衣卫都接连折翼,无功而返,有的甚至坠入机关中尸骨无存,寻常武将贸然闯入,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众官员视线逡巡一圈,最后都落到两人身上。
一个是新封了平南侯的裴北辰,一个是谢琅。
两人皆目色冷峻而立,裴北辰抬起头时,谢琅先一步出列道:“陛下,臣愿亲自带兵,将姚良玉捉拿归案。”
半年前校场比试,因为姚氏从中作梗,京营将领半数未到,这位世子险些命丧校场,谢琅主动接了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危险差事,官员们并无多少意外。
天盛帝目露赞赏。
“好,卿少年英雄,朕便赐你金牌一块,殿前司玄虎卫任你调遣。”
谢琅领命谢恩。
这时,赵王萧楚珏忽然出列,道:“父皇,儿臣愿意协同谢世子一起,将逆臣姚良玉擒拿归案,往父皇允准。”
雍王萧楚材立在原处,听了这话,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暗暗捏紧。
天盛帝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正巧你也跟着唯慎好生历练一番。”
“奴才恭喜王爷了。”
散了朝,曹德海带着两名小内侍恭候在太仪殿外,同谢兰峰行完礼,指着托盘道:“陛下听闻王爷左腿有寒疾,到了冬日容易犯病,特让太医院赶制了可以缓解寒疾的膏药,遣奴才来送给王爷。”
谢兰峰让近卫收下,俯身作礼,道:“劳公公代本王谢过陛下,风疾天寒,也望陛下保重龙体。”
崔灏与谢琅跟在后面。
等曹德海离开,崔灏道:“陛下倒是有心。”
谢兰峰看着近卫手里那两罐膏药,半晌,说了句:“高处不胜寒。”
三人一道往宫外走。
崔灏道:“听闻那姚良玉的庄子建在半山腰上,宛如一座小城池,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又在暗处布着无数机关暗器,唯慎想要上山抓人,恐怕不易。如今又有赵王横插一脚,这姚良玉倒真成了块人人争抢的宝贝疙瘩了。”
谢兰峰这时方往后看了一眼,问:“从金殿出来就臭着个脸,你给谁看呢?”
谢琅道:“孩儿是不服气。”
“不服气什么?”
“当年大哥若没有出事,今日封侯之人,哪里轮得到他裴北辰。”
谢兰峰直接冷哼一声:“你不服气也让陛下给你封个侯去,光嘴上不服气有何用。”
谢琅道:“我不稀罕这个,只是替大哥不平。当年青羊谷一战,裴氏援兵就在附近,他若及时发兵救援,大哥不会出事,北境军数万精锐,也不会葬送在青州。”
“你不稀罕,挺嚣张啊,裴北辰今日能封侯,是因为他在西南所作所为,的确担得起这个封号,当年青州附近,不只裴氏一家驻军,真要全部追究,你追究得完么?这是大渊天下,不是谢氏的天下。”
“其他人我管不着,但他裴北辰不行!”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我听说京察时,你故意当街堵着滇南兵马,强迫裴北辰给你让道,这混账事是你干出来的吧?谢唯慎,你当自己是谁,天王老子么?”
跟在后面的两名副将听出谢兰峰是动了怒,都示意谢琅别再开口。
谢兰峰已道:“等回去后,你给我到院子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崔灏道:“大哥——”
“不必给他求情。”
谢兰峰淡淡道:“我看他是在上京野惯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说话间已到了文极门,文极门旁便是凤阁办公衙署,此刻,衙署前停着一顶暖轿,暖轿旁边站着一个人,一身四品绯色官袍,怀中抱着几册文书,正低声同司吏吩咐什么。
谢琅视线倏地一顿。
“下官见过王爷。”
卫瑾瑜垂袖作礼。
少年郎清清雅雅,犹若清风皎月,夺人眼目。
谢兰峰停下,目光若有所思在卫瑾瑜身上打量了片刻,点头道:“起来吧。”
卫瑾瑜应是。
出了宫门,亲兵第一时间牵了马过来,谢兰峰忽回头看着谢琅道:“你不是已经和人家和离了么?刚刚一直盯着人家看作甚?”
“……”
谢琅面不改色道:“我没有。”
他爹脑门后是长着眼睛么?
谢兰峰严厉打量他几眼,道:“最好是这样。”
“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我们谢氏男儿没有挟私报复的规矩,既已和离,便是两清,别把你那些臭毛病和整治人的手段往人家身上用,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崔灏再也忍不住开口:“大哥,你也太小瞧那卫三了,他的手段和本事,大哥是久不在上京,没见识过,唯慎如何欺负得了他。如今卫氏败落,多少官员都受了牵连,他一个卫氏嫡孙却能独善其身,安安稳稳待在督查院任职,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厉害。”
“一事归一事,你们不用替他辩解。”
谢兰峰视线仍落在谢琅身上。
“他什么狗脾气,我还不清楚么,再大的手段,也比不上他的混账。否则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会主动和他和离。”
“他如今这一身臭毛病,全是你们惯出来的。”
散朝后,刑部尚书龚珍匆匆来到了卫氏乌衣台。
“首辅请辞后,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全部转投到了裴氏门下,如今下官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怕是帮不了首辅什么。因为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姚广义的案子眼下由锦衣卫全权审理,刑部是丝毫插不进手,裴氏和韩莳芳沆瀣一气,打定主意要把祸水往首辅身上引,幸而姚广义骨头够硬,扛住了刑,没有攀咬首辅半字。”
“还有,皇帝给裴北辰封了侯,西南兵权算是彻底落入了裴氏之手,以后裴氏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打压首辅与卫氏。”
卫悯身穿道袍,独自坐在棋盘后,闻言,将手中黑子落于一处,道:“裴氏以为讨了皇帝欢心,就能越过卫氏,成为新的世家统领,殊不知,诸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今日能对卫氏下手,明日就会朝裴氏开刀,焉知老夫今日,不是他裴氏未来,老夫好歹还能善终,他裴氏下场,未必比老夫好。”
“这段时间,你不必再来卫府了。”
龚珍神色一变:“首辅难道真的要任由裴氏凌驾于卫氏之上?”
卫悯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端然姿态:“老夫从不看一时荣辱得失,来日方长,偶尔退一退,又有何妨。”
龚珍迟疑道:“其他事倒好说,只是那姚良玉……”
卫悯再度落下一颗白子。
道:“放心,裴氏不会让姚良玉出事,更不会让他吐出不该吐的东西。”
龚珍点头。
“臣听首辅安排。”
又叹息道:“再过几日便是首辅生辰,下官原本还打算备一份贺礼上门,给首辅贺寿呢。首辅既不许下官再上门,下官便在这里提前祝首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
他直接跪了下去。
卫悯扶他起来,道:“你跟了本辅这么多年,你的忠心,本辅都记在心里。难为你这等时候,还肯站在本辅这边。”
龚珍眼睛一红:“首辅莫要如此说,下官能有今日,全赖首辅提携,下官若有贰心,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本辅明白,你且回去吧。”
“是,首辅也保重身体。”
卫福亲自送了龚珍出门。
目下大爷卫嵩与二爷卫寅全部待职在家,卫寅道:“往日乌衣台何等热闹,如今竟是清冷寂静,门可罗雀了,世态炎凉,不过如此,所幸云缙和云昊尚未受到波及,仍保留了官位。今年父亲的寿辰,咱们可还要大办?”
“自然要办。”
卫嵩目中闪过一丝阴狠,捏紧酒盏道:“卫氏败落如此,独那个小畜生春风得意,还在早朝上受了嘉奖。父亲寿宴,可不光是给父亲贺寿,咱们卫氏,还要清理叛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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