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约两时辰后,韩儒常一脸疲惫从药房走出,他看向还坐在地上沉默的二人,长叹一口气:“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了,不过就算活下来,这副身子也废了。”


    又转头对一旁几位药童道:“你们进去守着病人,一有不对马上叫我。”


    他将带着血渍的外袍脱下丢给药童后,揉着眉心朝卧房走去,不再看身后两人。


    宋呈忙从地面起身,疾步走到榻前,他低头注视紧闭双眼的宋寄,又扫过宋寄裹了满身的纱布,俯身,掩下心中钝痛,对宋寄柔声道:“大哥对不起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都在乎你。”


    “你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


    沈明意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屋内两人,目光落在呼吸微弱的宋寄身上,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波澜。


    他转身走到院外,对马夫道:“去皇宫。”


    马夫将刚才擦拭亮堂的刀又塞进袖子里,等沈明意上车坐稳后,抬鞭驱马。


    .


    身体像被人敲碎,各处都传来剧痛。


    宋寄魇在梦里,脑海里光怪陆离浮现出过往十五年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看到幼时的他,曾一脸懵懂问养父母为什么对坤泽兄长那么好,要什么给什么,对他却是想吃饱饭都不行?


    养父母鄙夷地瞧他,又将他的坤泽兄长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叫着,看他还不走开,在他们跟前碍眼,骂道:


    “你是和庸,书读不过上乾,长得不如坤泽,又是个难下蛋的。”


    “考不上功名,嫁不了上乾,干什么都不行!”


    “对你好,不如去喂狗!”


    画面又一转,是他趁养父母不在家,悄悄跑到私塾,拿出从邻居陈大哥那里讨来的纸笔,蹲在窗户边上,偷偷听夫子上课。


    还有一名上乾也是,他家里爹娘都死了,但也想读书,就经常与他一起做贼似的蹲在窗户底下偷学。


    里面有学生发现他俩,立马朝夫子报告,那夫子吹胡子瞪眼跑出来,宋寄忙把纸笔塞到上乾怀里,嘱他好好记笔记,脚底一溜就跑了。


    是了,那位夫子也只赶他这位和庸,而后就像没看到那位上乾一样,又回去了。


    他想起他同宋呈和沈明意撒的谎,他其实根本没上过私塾,他认识的那些字,知道的几句诗,都是那位上乾偷学后又来教他的。


    所有画面出现在他眼前,又被黑暗渐渐侵蚀。


    宋寄麻木地看着这些记忆,悲哀地发现,他所受的所有痛苦和伤害,根源竟然都只是因为他是和庸。


    和庸,碌碌庸才,不成大器。


    是夜,沈明意灯下执书守夜,他被宋寄动静吸引,偏头发现宋寄满头冷汗,紧皱着眉,干裂的唇喃喃不知在说什么。


    他正要去找韩儒常,韩儒常就推门进来了。


    韩儒常走到榻前将宋寄仔细检查一番,松了口气:“应是无事了,就是身子坏了,日后可要遭罪了。”


    沈明意眸子寂寂注视宋寄:“日后调理不回来?”


    “能是能,但他这情况,谁肯费心思照顾?”韩儒常顿了顿,“宋呈对他再好,也终归会有顾不上的时候。你一上乾,日后总要娶妻,你妻子会怎么想?”


    见沈明意不语,韩儒常直视沈明意深不见底的凤眼,开门见山:


    “这小孩儿喜欢你,在牢里的时候日日都念叨你对他多好,他以后要怎么报答你。”


    沈明意放下手中的书,温润如玉的眉目被烛火蒙上一层阴翳。


    沈明意目光坦荡,不见任何异样,他长叹一口气:“我只将他当做家中幺弟,等他醒了,我便不来了。”


    韩儒常点头,看向还闭着眼的宋寄,脸上现出丝怜悯:“也不怪他,除了宋呈,他亲人尚且对他不闻不问。你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外人,却对他呵护备至。”


    “怎能不心动?”


    “我受宋呈所托,又瞧他身世可怜,自要尽心尽力。”沈明意摇头,面露无奈,“我本以为他见我是和庸,也只将我当兄长。”


    这句话落下,屋内又静下来,一缕夜风钻进屋子,盈室的烛光被荡起波澜。


    无人注意宋寄悄悄勾起的手指,他闭着眼,眼尾被泪打湿,滚烫的泪顺着眼尾滑入鬓角。


    沈明意当他是被梦魇住了,起身将帕子用温水打湿,轻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泪水。


    见宋寄脸上的泪越来越多,他不解地看向一旁韩儒常,韩儒常皱眉,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法子。


    恍惚中,宋寄嗅到一股清淡的梅花香,和他往日在沈明意身上嗅到的梅花香都不一样,他想,这应是沈明意的灵香。


    韩儒常也嗅到了,他深深看了眼沈明意,自言自语:“倒也是个法子。”


    上品灵香,若主人愿意,有安神效用。


    见宋寄终于不哭了,沈明意长舒一口气,他又拿起书:“你去休息,今晚我守着。”


    韩儒常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鼻尖全是轻浅好闻的梅花香,宋寄隐约猜到这是沈明意特意给他散出的灵香,他沉在灵香中,伤口传来的刺痛似乎都被抚平。


    复又陷入昏迷前,宋寄努力睁开眼看向灯下君子如玉的沈明意,唇角勾起苦笑。


    怎能不动心?


    接下来一直到放榜的日子,沈明意三人轮流照料宋寄,宋寄身上的伤口在慢慢修复,却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又是一日,韩儒常坐在宋寄榻边上,检查完宋寄伤口,满意颔首,他正要起身去整理屋外药材时,宋寄却幽幽转醒。


    太久没有说话,宋寄声音嘶哑,语句断断续续,他说了第一句话:“他们,放榜了吗?”


    韩儒常脸上罕见地露出笑意,他看着床上满眼希冀望着自己的宋寄,点头:“都中了。”


    “今日他们殿试,想是没有问题。”


    宋寄勾起唇角,他缓缓道:“我猜,沈明意,状元,哥哥,榜眼。”


    韩儒常弯起眉:“我也猜这样,只是你哥哥不服气,总想着让圣上来亲自论断。”


    他坐下来用勺子喂宋寄喝水,温声道:“好好休息,过会儿估计就能晓得消息了。”


    到了傍晚,果然传来消息。


    沈明意赐状元,宋呈赐榜眼,而探花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寒门上乾。


    三人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一举夺魁,风光无限,世人哗然。


    圣上大喜,连道天佑大启,特下令赐三人半月后再游街,命礼部风光大办。


    整座京城也沸腾起来,茶馆里是说书先生反复说这三人风流佳话,小巷里是孩童们披着块长布争先恐后扮这三人,人们日常谈天,也都是这三人。


    宋寄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听着院外三五孩童的嬉笑。


    宋呈此时推开院门走进来,显然也是听到有个小孩在扮他,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走到宋寄面前:


    “韩儒常说你可以吃些别的东西了,城北有家铺子,听说不错,你想吃什么?”


    宋寄回神,盯着自己被缠得严严实实的手,沉默摇头。


    宋呈天天来他这处,而沈明意自他醒后,便再也没见到了。


    原来那日不是梦,沈明意真在他醒后,就不来了。


    他有些难受地吸吸鼻子,还是忍不住问:“哥,沈明意呢?他最近怎么样?”


    “他啊,现在觥筹交错,可没闲工夫来看你。”宋呈别开眼,不看宋寄又像要哭了的眼睛。


    想起那日韩儒常同他说的,他又道:“你好好养伤,别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宋寄垂下头,面上表情空洞,不再言语。


    宋呈最受不了宋寄这样子,每次见了就觉得心抽抽的痛,他长叹一口气,妥协:“罢了,后日游街,我叫韩儒常带你去看他一眼。”


    “你与他绝无可能,你还小,以后什么遇不到?”


    宋寄又抬头,他认真地望着宋呈,突然哭了起来:“遇不到了,哥,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我此生只认定他一人!非他不可!”


    宋呈被气得说不出话,心堵得慌,又不忍对他说重话,拂袖走到厨房,去他看药熬没熬好。


    .


    到了游街那日,韩儒常推着宋寄到宋呈花大价钱给他们定好的雅间,他无奈地看着将脖子伸得极长的宋寄,喝了口茶,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远处锣鼓震天声,齐整宽阔的玄武长街旁人群熙攘,万头攒动。


    “听说状元郎长相俊美如谪仙,我倒要好好瞧瞧,一个和庸能有多好看。”旁边雅间传来一道比普通人柔和许多的少年声音。


    隔着墙听到这坤泽的同伴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他们揶揄:“你呀,别口是心非了,这雅间可不便宜,谁不知道你是想看人家沈状元?”


    宋寄收回视线,看着雅间的墙,无措地眨眨眼,突然意识到,他能发现沈明意的好,京城那些小娘子和坤泽自然也能发现。


    他眼里好不容易有的一点光又暗淡下来,但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欢呼声,他又打起精神,忙伸出脖子顺着玄武街往前望去。


    传来的欢呼声越来越大,但宋寄还是只能看到前处软红十丈,看不到沈明意他们。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想拖着身体从轮椅上站起来,直接跑到前面。


    韩儒常看不下去,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宋寄嘴里:“仔细你身上伤口。”


    “我知道的,他们怎么还不来。”宋寄就着韩儒常的手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今日说话,终于多了几分少年人朝气。


    韩儒常喂完他吃完一个点心,想他手上裹着纱布,又好心替他端起杯水:“你急什么,横竖这条街就这么长。”


    宋寄也不想被韩儒常笑话,他按下心中雀跃,边喝水边乖巧点头。


    他正喝着水,旁边雅间传来三五少男少女大了不少的讨论声:“来了来了!这三人不愧是人中龙凤,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好看。”


    宋寄一听,忙探出头,也不管他突然动作让茶水撒了自个儿一身。


    韩儒常想起宋呈对自己叮嘱,又看到宋寄身上层层缠着的纱布,用帕子将水擦拭干净,到底没说什么。


    宋寄这次终于看清最前头沈明意模样,只见沈明意着大红宽绣金丝袍,头戴金华乌纱帽,脚跨赤兔汗血马,好不风光。


    沈明意嘴角擒着一抹疏离笑意,眉间雅静淡然,朝人群含笑颔首,但并未因人群的赞叹欢呼而现出得意之色。


    温其如玉。


    宋寄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沈明意,那日昏沉间嗅到的浅淡梅花香似乎又萦绕在鼻尖,他小心地看向一旁韩儒常,担心自己心跳声太大,韩儒常会听到。


    见韩儒常并未注意自己,宋寄放下心,继续专注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


    他的目光划过宋呈,看向宋呈旁边的探花,惊讶地半张开嘴,那人似乎也感知到宋寄目光,也朝他看来。


    探花郎与宋寄目光交汇,眸光微动。


    忽然,人群传来不一样的惊呼,只见一坤泽长相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径直冲向最前头沈明意。


    只见这少年人扑通跪在离沈明意十步远的地上,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在众目睽睽下,哭着大喊:“沈哥哥,父亲这个冬天没挺过去,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求沈哥哥看在我与你是天定良缘的份上,收了我!”


    宋寄睚眦欲裂看着沈明意下马将坤泽少年扶起,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怜惜与柔情。


    在万籁俱寂里,他听到沈明意对匆匆赶来的统领温声道:“他所说不假,请大人先替我照料恩人之子,我会同圣上解释一切。”


    似有所感,沈明意抬头看向宋寄,眼里却无刚才对坤泽少年的柔情,他朝他颔首后,便平静地收回视线。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人绞在一起,宋寄不顾伤口传来的刺痛死死握住栏杆,喉间溢满腥甜,他猛地吐出一大口浓郁的血,不甘心地盯着那名坤泽,晕死过去。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