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精力稀薄,从醒来到现在又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神经早已经疲惫不堪,上车不久便倚着座椅睡着了。
车子停在路口红灯前,临颂今偏过头,视线悄无声息落在熟睡的人脸上。
宁初瘦得几乎脱相,一张脸更小的可怜,胸口伴随着绵长的呼吸微弱起伏,睡得很沉。
重逢以来,宁初对他总是抱着莫名的抵触和警惕,一看见他就像是耗子见了猫,浑身都戒备地竖了起来,亮着尖牙利爪,恨不得能立刻从他眼前消失。
像这样卸下所有防备,放松下来完全信赖地睡在他旁边,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事。
临颂今垂下眼,掩住里面难辨的暗色,握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收紧。
红灯读秒结束,跳转至绿灯,后车开始按下催促的喇叭。
临颂今用力握了下掌心,在清醒的钝痛传开时毫不留恋收回目光,踩下油门,向左拐入车道。
风热盛行的季节,门诊人头攒头。
临颂今打了一通电话后,带着宁初直接绕到后面大楼上至8层。
检查结束,临颂今留在了医生办公室,宁初则被安排去了走廊等待。
办公室里,周南笙拿着ct片,告知临颂今检查结果:“脑震荡造成的暂时性失忆,估计就是上回摔得太狠,这么看来他确实没有骗你,那些事他是真的忘记了。”
临颂今听完许久没说话。
周南笙习以为常,开始随手整理旁边的病例,也不催他。
直到临颂今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哑:“之前检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
周南笙:“情况比较特殊,一般失忆都是血块压迫部分记忆神经导致,但他脑内并没有发现血块,属于撞击受损,按常理会自然恢复,只是速度可能会更慢一些。”
“对了,还有这个。”
周南笙想起来,从旁边拿起一张表格文件递到他面前:“刚刚做完检查之后,我顺便找人给他做了下心理评估,意外发现非常乐观。”
临颂今垂眼扫过上面的文字,目光忽地闪动:“他的病好了?”
“暂时。”周南笙严谨道:“我们不排除他现在整体偏向健康的心理状况是吃了记忆缺失带来的红利,毕竟在他现在的认知里他只有17岁,而17岁时的他尚且是个积极乐观的少年。”
“不过就算是暂时,也是个难得好消息了。”周南笙难得在提及这个话题时笑了笑。
“至少目前他已经没了自杀倾向,你可以不用再密不透风限制他的行动,整天的绷着神经寸步不离守着他了。”
*
*
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几乎都由着老弱病幼汇集而成,愁眉苦脸,步履匆匆。
宁初自以为异类的外形在这里融入得毫不突兀。
偶尔有目光投向他也只是随意扫过,没有分给他太多的关注,这让他安慰不小。
毕竟他已经接受自己回不去的事实了。
给他做检查的医生人很好,面相和善,说话也亲切。
他告诉他没有什么时空隧道,也没有穿越媒介,他只是失忆了,忘了一段时间的事情而已,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当然憔悴成这样子也不是因为患了什么重病,只是单纯营养不良,多多吃饭,快快长胖就行。
死不了,那宁初就放心了。
虽然机会难得,他还挺想中二地坚持一下自己不是失忆是穿越。
临颂今一直没有出来,宁初回头看了眼办公室紧闭的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下,上锁了。
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不过他单方面觉得目前情况乐观。
今今不信他的话,总该信医生的话吧。
那确定他是真的失忆不是骗人之后,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就不会像刚刚那样了?
怀揣着美好的期冀,他扭回脑袋重新靠进椅背,后脑勺贴着墙壁,继续看面前医患来来往往步履匆匆。
他忘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近三千个日夜被简单粗暴抹成一片空白,他才会第一反应会觉得自己是穿越。
他们还在萱城,也不知道是因为大学就没有离开,还是念完大学又回来了。
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拿不准。
更拿不准的还有两人现在的关系。
为什么今今对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呢?
难道是因为当初的计划......
不会,这个可能在大脑仅出现一秒就他被否定。
如果真是那样,今今可能都不会愿意再看见他了,何况为了这种事玩自杀不是他的风格啊。
自杀......说实话感觉有点扯。
不,是很扯。
他怎么可能自杀呢,他明明全世界最惜命了。
今今还说他挖空了心思想跑。
这更扯了。
条件允许的话,他简直恨不得能一辈子黏在临颂今身边,怎么可能会想跑?
成年版宁初身上背着的糟心事太多了。
但纵使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和临颂今关系恶化这一条来得严重。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究竟了什么事,才会把脾气那么好的今今气成这样。
道歉也没用吗?
难不成走了社会法治路线?
清纯大学生误入传销组织伙同犯罪分子骗光竹马兄弟老婆本之类......
“哎呀!”
伴着一声低呼,眼前人影一晃消失。
宁初回过神,才发现有个背着翅膀书包的小女孩儿因为跑的太急绊了一跤,就摔倒在他面前。
书包上的铃铛挂饰晃得叮铃响。
夏天衣服单薄,也不知道摔没摔着。
宁初赶紧弯腰去扶她。
小女孩儿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又笨拙地拍拍膝盖,结果转头一看到他的脸就被吓到了,瞪着眼睛不说话。
女孩儿的母亲很快追上来了。
检查一遍没事,搂着小女孩儿的肩膀想跟他道谢,却同样在看见他时止住了话音,表情明显一愣。
“......”
好吧,看来还是挺异类。
宁初默默收回手,多少有点郁闷:“不用害怕,我没有传染病。”
“不是,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年轻的母亲试图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几度语塞之下只能选择再度道歉,很快牵着小女孩儿转身离开。
宁初抬起手摸了下脸。
这么一看今今也太好了,他都丑成了这副讨人嫌的模样还愿意把他留在身边。
他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去护士站找个口罩戴上,那个小女孩儿突然又跑了回来,并且取下那只铃铛挂饰塞进他手心。
“哥哥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把小铃铛送给你,给你道歉。”
“还有妈妈说要好好吃饭,听话不能挑食,多长一点肉肉才好。”
“哥哥再见!”
小女孩儿送完铃铛蹦蹦跳跳跑回妈妈身边,后者又一次冲他歉意颔首,母女两人很快消失在电梯口。
宁初目送两人离开,低头去看手里的小礼物。
还不到他一指长,花绳编进两只银色铃铛穿成串,下面还留了几条须须模仿流苏,特别有童趣的小玩意。
摇一摇,听见铃铛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好像今今也送过他这样一个挂饰吧。
不过是初中还是高中来着?
记不清楚了。
光记得那会儿他们参加学校组织的森林徒步,他中途特别傻逼地因为追一只松鼠和大部队走散,还迷了路,绕来绕去总是会回到原点。
那片森林很茂密,树叶将丛林深处笼罩得漆黑一片,他落了单,就总感觉周围会有野兽什么的突然冲出来给他一口,吓人得很。
手机没信号,他不敢走也不敢留,就可怜巴巴蹲在那儿拔野草,堂堂一个大男生了,差点没憋住哭出来。
好在最后临颂今找到了他,抱着他哄了好久,虽然嘴笨地来来回回就一句“不怕”。
回家之后就送了他一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铃铛作为安慰。
后来那只铃铛理所当然被他收进了百宝箱,现在......现在应该还在吧?
伴随着铃铛声音渐弱,他嘴角的弧度又垮了下来。
过去就丢那么一截,还有今今回头接他呢。
现在倒好,一口气走丢了八年,草原都能被他拔成戈壁滩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个今今愿意来领他回家。
小小的铃铛聚焦着他的目光。
他走着神,直到余光范围一双脚停在面前,视线焦点才逐渐转移。
慢半拍地抬起头,看见停在他面前的临颂今。
后者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他手里的铃铛从何而来,只是口吻冷淡地扔下一句“回去了”,兀自转身走向电梯口。
“回家”和“回去”,至少字面意义能对上。
宁初这么想着,又把自己哄好了些,揉揉发僵脸颊,很快收起铃铛赶紧跟上。
下午了,走廊上人比刚才少了许多。
宁初落在后面,往常永远走在身边的人如今只能看着背影,他不太习惯。
又不太敢像以前一样放肆地上去勾人肩膀,就在进电梯时,偷偷把距离拉近。
然后双手垂在身侧站直了,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自以为小九九藏得很好。
临颂今视线从电梯内壁的倒影扫过,停顿两秒,很快收回,沉默按下负一层按钮。
从下楼到上车,宁初一直在悄悄观察临颂今。
尽管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但他主观觉得比来时要微小地好了那么一丢丢。
是吧?
不确定,再看看。
慢吞吞系安全带的功夫,他又偷偷瞄了好几眼,终于在车子发动时小心翼翼开口:“今今,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临颂今将车子驶出医院地下停车库,没说话。
这,应该是信了的意思?
宁初往好了想,也许今今是觉得他问了个废话,懒得搭理他。
没关系,他斟酌着换了个不那么废话的问题:“我们现在是住在一起吗?”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车厢一片静谧,入耳只有窗外时不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宁初静默片刻,揪着安全带讪讪:“那,我是怎么失忆的啊,是摔了?还是车祸什么的......”
临颂今根本就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棱角分明的侧颜在暖色霞光勾勒下依旧显得分外冷漠。
宁初抿起嘴角,识趣地闭上嘴不再问了。
看来失忆并没有办法成为他的护身符。
下班高峰期,路上渐渐堵起来,加上他们运气不太好,一路红灯,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四十分钟还没走完。
宁初觉得这很应景,一辆接着一辆都堵进了他心坎里。
一路望着窗外被改造得陌生的街道,飞快倒退的绿化看得他眼晕,又低头去看手腕蜿蜒的伤疤,用指尖无聊磨蹭抠着凸起的痕迹。
最后还是没能在静默沉闷的气氛里憋住:“今今,我犯了什么错你告诉我行吗?”
他一鼓作气,又可怜巴巴地央求:“告诉我吧,不管什么我都改,我可以弥补——”
车子在红灯前猛地刹住,宁初没说完就被惯性的前倾打断,心口受惊猛地漏了一拍。
再抬头对上临颂今的眼睛,后面的话,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是蓄着沉寂风暴的冰川,痕迹破碎皲裂,翻江倒海地撕扯,在竭力压抑克制下依旧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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