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山下,天地苍茫,深渊灰暗。穹痕渊深处,四下怪石嶙峋,老树枯草,众多剑修踩剑悬空而立,似分割昏晓的残刃。衬得站在黑土乱石上的少女,渺小如蚊蝇。


    殷晴乐抖了抖身上的长袍,费劲抬头,仰视脚踩仙剑,飞在半空的红衣少女。玄赤宗多男修,唯一一名身居高位的女修,是宴寻之女,名唤娇娇。应当便是此人。


    玄赤宗有宴不知的魂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宴不知还活着。她问的问题,和随口开的玩笑一样滑稽。


    “您是?”手心捏出把汗,殷晴乐选择最保险的开头。


    宴娇娇不悦皱眉:“谁准你发问的?回答我的问题。”


    无法顾左右而言他,马虎眼儿也没法打,殷晴乐心里发怵,表面低头,做出乖顺状:“我不曾杀过什么修士。这件衣服是一位修士送我的,他见我是凡人,一时心软送我外袍抵御灵气,不知是不是仙子口中之人。”


    殷晴乐攥紧手中灵草,内心飞快思量。她得回去通知宴不知,告诉他晏家追上来了,他们得赶紧跑路。可她被近百名修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光是威压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更遑论拔足狂奔。


    “然后呢?你知道他往哪里走了吗?”宴娇娇又问。


    殷晴乐撒谎不打草稿:“一概不知。”


    “哦。”宴娇娇慢声道,似乎是信了。


    殷晴乐细声细语,垂首恭敬地询问:“既如此,我可以离开么?我已在此地迷路多日,不知仙子能否为我指条出路。”


    “不急,我留你还有用。”宴娇娇美目微张,看殷晴乐的眼神满是轻视,仿佛已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既是宴不知帮过的人,就切掉手足,吊起来,活活剐了。凡人懦弱怕死,定会凄声惨叫。到那时,不怕宴不知不出来。”


    宴娇娇随手点了三名弟子:“动手。”


    殷晴乐瞠目结舌,她消化许久,才明白宴娇娇话里的意思。神经病啊!难怪你们的结局那么惨,原来是自找的。


    被点名的三修士面面相觑,低头看向瑟瑟发抖,毫无修为法力的少女,纷纷露出犹豫的神情。


    其中一人艰涩开口:“大小姐,此人身无法力,伤她是否有些不妥?”


    “那你当如何?”宴娇娇转眸,“现在的宴不知,一受重伤,二无本命剑,是杀他的最好时机。宴不知掩藏气息,遁形无踪,如不能快速逼他出来,等他伤势渐好,还怎么杀?”


    “还是说,你想主动找父君领罚?”她露出冷笑,“动手。”


    那人无法再抗议,只得缓缓出剑。虽如此,却在背后打手势,不停示意殷晴乐,叫她能跑多远跑多远。


    殷晴乐心领神会,心里默默感谢这位无名小哥,撒丫子扭头便跑。边跑,边疯狂抬高声音:“救命啊,剑修杀人啦!!”离开前,她告诉了宴不知自己的位置,拜托他保护自己,他千万要在她被杀之前出现。


    身后传来宴娇娇的怒喝:“混账东西,放跑了人,我就杀你们。”


    话音落下,周围气浪翻滚,无形威压再度增大。修士们被宴娇娇威胁,当下不再犹豫,剑鸣骤起。伴随清冽的嗡鸣声,三道剑气窜出,朝殷晴乐身后袭来。


    身后的剑意恍若成形,往她身上刮。很慢,但足以切断她的手脚。


    霍然,“叮叮叮”三声,鸣响清脆,如金石撞击。她猛地扎进一个清瘦的怀抱中。鼻尖传来难言的清香,眼前纯白骤现,她陷入单薄的白色绢布中。


    “没事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宴不知虚揽住她。


    殷晴乐松了口气,不再颤抖。她用力拽住宴不知的窄袖,脸上表情喜不自胜:“宴公子,我就知道你回来救我。”


    趁机不停地往他怀里钻,被拦下后,方才睫羽轻颤,回身看去。只见一根笔直修长的树枝,挡在身前,横向拦住三道剑气。长臂环过脖颈,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宴不知单手挡下三人,伸手按住殷晴乐肩头,扶她站稳。口中念诀,转瞬真气汇成结界。手腕翻转,将剑气尽数反拨,朝半空众人掠去。


    天地间,明亮如掣电降临。


    “来人!”宴娇娇尖叫,躲入剑修身后,“你们十个,给我挡住他。”


    立刻有数名剑修上前,御剑飞至各个方位,仗剑结阵。一面金光大阵凝洁于半空,挡住飞来的剑气。


    伴随灵力的不断叠加,大阵逐渐变得五光十色。


    殷晴乐费力抬头,看两方真气对撞。赤红、青蓝、黑紫,各种颜色于空中爆发。剑势余威不断向外扩散,高耸粗树与巨石应声而断。殷晴乐待在宴不知设下的结界内,安然如端坐无人之境。


    安全感节节攀升时,殷晴乐忍不住疑惑。为何对面像炸烟花一样,五颜六色到处乱飞,宴不知的剑气却是朴实无华苍白一片,半点颜色也没有?


    正想着,一抹艳红落在结界边缘,窜出星星点点的火苗。


    它转瞬泯灭,却像烧进殷晴乐眼底般,在她心中轰然炸裂。殷晴乐甚至不用问宴不知,也不用查手机,就能知道头顶绚丽的色彩是什么。


    修道之人,以紫府之灵根,引天地灵气,与几身同行。可宴不知没有,他的紫府崩溃得不行,灵根更是毫末不剩,被拔了个干净。


    头顶光芒愈演愈烈,伴随宴不知手臂一振,金光大阵中心骤然裂开缝隙。剑气飞来,斩碎阵法的同时,掀飞列阵的修士,逼得众人散开,露出簇拥在正中的红衣少女。


    宴不知轻移树枝,剑端对准预备后退的宴娇娇。宴娇娇无处可躲,不得不从修士群里走出,和宴不知对峙。


    “宴不知,你不愿伏法,叛变宗门,现在连最基本的长幼尊卑都想违背吗?”宴娇娇冷冷开口,随便选了个剑修,躲在他身后。


    宴娇娇回身打了个手势,示意剑修将现状通报宗门,同时把激发寒毒的祝烟点上。她猜到宴不知实力不差,可没想到短短几日,他恢复得如此快,竟有了曾经的大半实力。她和她身边的几十人,可远远不是对手。


    宴娇娇嘴上说话,心里开始盘算如何逃跑。


    “若无剑修身份,你与凡人无异。”宴不知并未收剑,“更何况,修道者应守仁德之心,绝不该凭自己的身份恃强凌弱。”


    说完剑尖轻挑:“更不该滥杀无辜。”


    宴娇娇见势不妙,准备继续后退,脚下飞剑骤然破碎,幸亏身旁有人扶住她,才没一头栽进土里。她慌忙施咒,双足踏上虚空,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再没有当初趾高气昂,要把殷晴乐吊起来扒皮的架势。


    殷晴乐狐假虎威,一并挺直身板。嚣张半晌,她才恍然大悟,仰头询问:“你该不会是听到她嘲笑我,才把她的仙剑击碎吧?”


    宴不知单手持树枝,另一只手依然维持保护的姿势,听到殷晴乐的声音,略沉吟片刻:“我对玄赤宗尚有亏欠,还不想大动干戈。你且宽心,凡人同样是天地造化之物,不过是未踏足修仙路,谈何高低贵贱。”


    他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仿佛怕殷晴乐被打击到。殷晴乐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惊讶地挑起双眉:“你全都听见了?为何不早点来救我?”


    宴不知无奈解释:“我察觉有危险后,一面祭出真气监视他们,一面迅速前来。在你出声时,才成功赶到。”


    殷晴乐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抱住宴不知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谢谢。”


    心里惦记挖出的灵草,想赶紧交给宴不知。更害怕玄赤宗欺人太甚,宴不知下手没轻没重,把他们都杀光,从而造下杀业。她拽了拽宴不知搭在肩上的手:“我们要不,赶紧离开这儿?”


    说完,打开手机,点开【地图】,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最快离开穹痕渊的方法。牢记在心后,关闭界面,又在手机屏上翻找,搜索能帮到宴不知的功能。


    宴不知感觉到殷晴乐的拉扯,他任殷晴乐拽着手,没有低头,依旧冷冷注视玄赤宗的修士:“抱歉,但依照我们之前的约定,还请再等我会儿。”


    柔而苍白的光辉,懒懒地照在他身上,宛如镀上层银釉。宴不知半抬着头,手腕轻斗舞出剑花,直视半空众人。


    “我需要一个答案。”他的声音像无尘白雪,“玄赤宗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方能抵鸠占鹊巢的无心之罪。”


    殷晴乐忍不住皱眉,她握紧拳头,轻啧一声。


    到现在,宴不知还认为,是他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强占少宗主的职位。她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无法告知宴不知:晏家早就知道此事,只把他当成助他们扶摇直上,跻身大宗的工具。


    只能低下头,发泄般地开始刷手机。


    “想要什么?”宴娇娇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歪了歪脑袋,“我以为,你应当早就知道了。”


    “我们要你的内丹,供少宗主修行。我们要你的灵体,炼制灵药法器。宴不知,你要是还对我宗怀有敬意,怀有愧疚之情,就该当即自刎,把这条命还予我们。”


    殷晴乐感到宴不知的手猛然收紧,几乎把她的手攥住。她平举手机,向上抬头。仙剑的银光、朦胧的月光,落在宴不知的发丝、眉间,稀碎雪片般,徘徊于双唇间,伴随无声的开合,倏地坠落于地。


    像尖锐的刻刀,砸进完美无缺的羊脂玉像里,砍下一地的白碎屑。他于光华之中低下头,睫羽一并颤抖着垂落。


    “三百年的情分,亦就此化为乌有么?”


    宴娇娇冷笑:“三百年,我宗供养了你整整三百年,这偌大的恩情没齿难忘。如今要你一命相抵,你安敢有怨言?”


    “难不成,你还要再听一遍父君的判决?”她双手交叠,一脸的戏弄嘲讽。


    此情此景,与宴不知被压下冰狱那日无二。为首之人痛斥他的罪业,字字诛心,哪怕那皆非他所愿。身后诸人虽神色各异,却一言不发,默认晏家的判决。


    欺上瞒下,十恶不赦,万死难辞其咎。宴不知不知道,他未来的人生,还要遭遇几次这般场景。


    他的手忽然被抓住,暖意自指尖时,传遍整个手掌。殷晴乐握住他的手,冲到他面前,指着高空密密麻麻的修士,喊出平生最大的音量。


    “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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