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山间沟渠也。
堂溪涧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在七岁,他入南书房的第二年。
那日先生讲到“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时,对其中的“涧”做了解释。
“山间沟渠也。”
先生的话音刚落,三皇子突然打断太傅的话,激动地问道:“什么,什么?涧竟然是沟渠的意思!”
说着,满怀恶意地转过头来,拍手大笑道:“那你岂不是应该叫堂溪沟渠?”
“还是叫你堂溪水沟?你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连名字都下贱!”
其他的皇子倒没有随声附和,只是一个个跟着转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堂溪涧却好像从他们的眼神中看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卑贱。
最后还是刘太傅终止了这场闹剧,他抬起手指敲了敲三皇子的桌子,说了句,“三殿下,不许分心。”
三皇子这才转过身来,却没有罢休,而是继续问道:“太傅,那瑜是什么意思?”
“美玉之意。”太傅答道。
堂溪瑜是三皇子的名字。
“祎呢?”
“美好的意思。”
“太傅,靖是何意?”
“和平安定。”
原本安静的课堂瞬间哄闹了起来,皇子们纷纷起身围着太傅询问着自己名字的意思。
连一向沉稳的太子也有些坐不住,“那我呢?太傅。”
刘老太傅闻言,神色略微恭敬了起来,极为郑重地回道:“寰指广大的地域,也指王畿,陛下对您寄予了厚望呢殿下。”
毕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哪怕平日里装得再老成,嘴角还是没忍住溢出了几分笑意。
南书房内热闹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只有坐在角落处的堂溪涧始终没有发一言。
小小的手掌蜷在一起,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道血印。
他用了许久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毕竟没有人会心疼,反而会更加笑话他。
但接下来的课堂溪涧什么也没听进,只是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太傅的那句话,“涧,山间沟渠。”
-
堂溪涧小时候不明白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皇子,但别人待他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从不来看自己?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母妃,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宫女照顾自己?
更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皇子名字皆是美好的寓意,而自己却是山间的沟渠?
他曾试探着问过照顾自己的宫女,然而宫女是个哑巴,并不会说话,每次都只能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
旁人更不会告诉他这些辛秘,他只能自己去找究竟是什么原因。
可他在整个皇宫中都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他没有亲族,没有母家,除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当今的皇帝,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死去的宫女外,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外祖?有没有舅父?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皇宫里的人,人人都可以欺负他。
直到七岁那年他得知了“涧”字意思的那日。
他的兄长们下了学也没有放过他,围在他身边一声不停地喊着他,“堂溪沟渠”。
堂溪涧拼了命地想要从他们的声音中逃出去,可他们玩得正开心,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怎么也逃不出去。
堂溪涧被一步步逼到角落,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
可是那些声音就想一根根银针,依旧毫不留情地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闭嘴!你们闭嘴!”堂溪涧冲他们大喊。
然而反而叫得更加开心。
“住口!”堂溪涧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推,原本的人网缺了一角,他终于跑了出去。
身后不知为何传来一声声惊呼,可他已经顾不上,只是不停地向前跑去。
堂溪涧从未有一次像那天一样希望自己可以跑出这里。
然而皇宫实在太大,哪怕他拼尽全力却还是跑不出去。
堂溪涧回到宫中时才知道他那一下推倒了三皇子,恰好旁边有一块石头,三皇子磕得头破血流。
他的生母颖妃在光帝面前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光帝勃然大怒,罚了他二十个板子。
侍卫手中的板子比他还要高,哑巴宫女吓得跪在侍卫面前一个劲儿磕头,但在皇宫里,弱小换不来任何怜悯。
两个人抓着他将他重重按在地上,接着板子高高举起,只一下他的眼前就黑了下去,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板子一下下落在他的身上,堂溪涧很快便被打的皮开肉绽,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大抵是痛到了极致,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接着是一个女声,对着他大声喊道:“不许哭!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那是谁的身影,然而却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一板子打了下来,堂溪涧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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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周围是漫天的大火,身穿白衣的女人被困在大火中间。
堂溪涧看不清她的脸,却下意识想要过去。
然而周围的温度极高,他怎么到不了女人的身边去。
堂溪涧急得有些想哭,他想要把女人救出来,这么大的火她会死在火里。
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女人的怀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孩儿身影。
女人紧紧抱着小孩儿,虽然隔着大火堂溪涧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是在哭泣。
堂溪涧正疑惑时,就见女人猛然松开了小孩儿,接着吐出了一大口血。
小孩儿似乎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紧紧按住,“快走!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有些意外,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还无比得熟悉。
“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小孩儿只顾哭喊,抱着她不肯走。
接着女人闭上眼睛,终于狠下心来将小孩儿一把推了出去。
堂溪涧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想要扶起小孩儿,然而小孩儿抬起头来,他竟然看见了自己。
那个小孩儿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堂溪涧猛地抬头向火里的女人看去。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那是他的母亲。
-
堂溪涧睁开眼时哑巴宫女正坐在一旁哭泣。
见他醒了,眼泪瞬间流得更狠,试探着想要问他哪里哪里不舒服?然而手指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出一个完整的手语。
堂溪涧倒趴在床上,鼻间似乎还残存着呛鼻的浓烟,脑海中最后的一副画面便是观星台上漫天的烟火。
观星台?
这三个字像是一条线,将他所有被遗忘的记忆一颗颗重新穿了起来。
他全都想了起来。
过往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如同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差点承受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一旁的哑巴宫女见状连忙抬手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然而手却被堂溪涧小小的手掌反握住。
哑巴宫女一愣,然后就见堂溪涧一点点转过身来,对着她叫了一声,“柳姑姑。”
哑巴宫女闻言一愣,随即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涌出,低头将他抱进了怀里。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嘴里咿咿呀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
大凉巫风极盛,到了光帝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凉境内处处都是巫庙,竟比寺庙还要兴盛。
皇宫内自然也不例外,光帝为大巫建观星台,使其可以日日夜观天象,勘卜未来。
光帝戎马一生,也曾创有功绩,因为年轻时在战场上拼杀过的经历,彼时对于生死倒还坦然,然而年老后却不知为何突然怕起了死亡,一心追求起长生来。
于是求问大巫如何长生?
大巫测算三日,言:“帝王命格贵不可言,所以要选同样命格贵重的女子,使其坐于观星台上日日祈福十八载,便可保佑陛下长生。”
“大巫可能算出这命格贵重的女子是谁?”光帝问道。
大巫闻言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突然提笔在纸上一笔写下了一个名字。
“杀印相生女命,贵不可言。”
光帝低头看去。
銮仪卫水靳独女,水沂映。
水靳毕竟是正一品武官,且年过四十才得了水沂映这么一个女儿,这让光帝不禁为难了起来。
但最后对于长生的渴望还是压过了为难,于是生出一计。
当年恰逢旱灾,光帝亲上观星台求问大巫,大巫夜观天象,得出上天旨意。
言:“天降圣女于凡尘,只要寻到圣女,于观星台日日祈祷,便可得雨,并写出了圣女的八字。”
皇帝派人拿着八字寻遍郢都贵女,最终找到了水家独女水沂映。
彼时水沂映正要和余家定亲,她和余家嫡长子余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本该有和美的一生,但天子降旨,且事关天下百姓,他们不得不从。
水靳只能退亲,含泪将女儿送进宫。
水沂映虽难过,但毕竟事关无数百姓生死,还是认真日夜祈福。
然而一日祈福时,皇帝突然来到观星台。
他本是来询问大巫长生之事,然而惊鸿一瞥,却看见了一旁正在祈福的水沂映,女子一身素衣跪于蒲团之上,虽闭着双眼,但已足够倾城。
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光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容颜的女子,惊为天人,一眼钟情。
甚至一度不敢向前,生怕这是天上幻化的仙子,随时都会飞走一般。
最后还是水沂映祈福完睁开眼睛,这才看见了痴立在一旁的光帝,连忙起身行礼。
光帝见状,立刻抬手免了她的行礼。
“怪不得銮仪卫将你藏得这样好,这些年中,郢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你的什么消息。”
水沂映抬眸看着光帝的目光,心中一颤,缄默不语。
光帝也没再继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为了长生,光帝忍了一年,但终究抵不住心中的欲念,于观星台上强要了水沂映,并于一年后产下一子。
毕竟水沂映对外所言是圣女,因此光帝无法将她纳入后宫,也无法对外承认这是水沂映的孩子。
只能宣称这是光帝喝醉酒后强要的一个宫女的孩子,为了表达对这个孩子的不满,还取名为涧,沟渠之意。
光帝为了做戏做真,竟真的打算将堂溪涧交与宫女抚养。
从小陪水沂映一起长大的婢女柳茹不放心,于是自请照顾堂溪涧,并喝哑药毁了嗓子,表明自己永远不会将真相说出去。
当年皇帝一颗心都在水沂映身上,对于堂溪涧也尚且怜惜,因此自然同意。
然而好景不长,水沂映入宫第六年,水家被人举报藏匿逆王遗物,意图谋反,水沂映正想求情,然而天下大旱,恰逢光帝大病,宫内突然生出许多圣女不洁,才遭此灾祸的消息。
天下大旱,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自然需要有人来发泄,加上流言四起,水沂映自然成了最好的泄愤人选。
一时间群情激愤,怒火冲天,觉得她以圣女之身受天下人供奉,享尽荣华富贵,却贪图享乐,以不洁之身祈求天恩,是故天神降罪,于是纷纷要求处死水沂映。
虽也有人为水家求情,但在当时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没有什么用。
水沂映是皇帝爱重之人,自然不舍,然而旱灾来的如此突然,民心有如此动荡,加上大病,让他也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真的是天神降罪?
而此时大巫又前来进言,说:“圣女需以处子之身日夜祈福,方能为陛下带来福运,而今不仅处子之身已破,而且产子,福运转为晦运,便会带来灾祸,须以圣火焚烧三日,方能将晦运净化,且今后不得再与堂溪涧相见,父子相离,方能保陛下性命。”
光帝闻言沉默良久,终究幽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同意了他的话,“允。”
一个字便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水沂映自知逃不过,于是只用最后一点情分提了一个要求。
她想最后见堂溪涧一面,那是她的孩子,但她只在出生时看过一眼。
皇帝犹豫片刻,终是应允。
于是尚且懵懂的堂溪涧便被带到了观星台,水沂映的面前。
水沂映看着他,满眼悲戚,她知道自己死后这个孩子的处境会有多艰难,她无名无份,所以堂溪涧只能是宫女之子,水家如今自顾不暇,光帝听信谗言,今后不会见他,他没有任何依靠,在这个皇宫人人可欺。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所有的不放心细细叮嘱。
“不要为我报仇,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水沂映知道他如今只有四岁,这些话他很快就会忘记,等他长大,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起,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水沂映说着,眼泪再也止不住,紧紧将他抱进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你要活下去!”
堂溪涧不明所以,被吓得大哭,水沂映最后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把他推给了一旁的柳茹。
“带他走吧,涧儿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水沂映说着,对着柳茹深深拜了下去。
柳茹连忙跟着跪下,她说不出话,只能给她的姑娘磕了个头,然后带着堂溪涧向外走去。
大概母子真的连心,堂溪涧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想要向她跑过去。
然而却被柳姑姑拉住。
堂溪涧尚且什么也不懂,但那一刻的本能让他想要冲回去,抱一抱那个女人。
水沂映见状,猛地闭上了眼睛,冲他喊道:“快走!不许哭!你要活下去!”
“你要好好活下去!”
堂溪涧听到这儿抬手摸了摸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哭。
一旁的柳姑姑终究还是狠心把他抱了出去。
接着,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那日观星台燃起了漫天的大火,足足燃烧了三日,经久不熄。
哪怕深夜,也将整个郢都照得灯火通明。
全城的百姓或驻足,或聚集在宫门口,人人拍掌欢呼,高颂陛下圣明。
妖女已除,天下必将太平。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只有堂溪涧大病一场。
再次醒来时,他忘了所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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