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猜到梁锦绣会来,李奶奶多拿了个马扎。


    蒲扇转向梁锦绣,一下,一下,带着岁月的味道,慢慢扇。


    山村的夜晚没有无处不在的灯光,夜空深邃明亮,星星一眨一眨的。


    小时候很多的夜晚,梁锦绣就是这样过来的,她喜欢把马扎放在李奶奶腿中间,头枕着胳膊躺下,这样她舒服,奶奶也不累。


    李奶奶认识很多星星,最亮的那个叫启明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是牛郎和织女。


    草龟豆子慢慢爬出来,使劲拍打梁锦绣的脚背:“你怎么还不说?”


    几十年了,它快急死了。


    李奶奶是它的救命恩人。


    它本来生活的无忧无虑,饿了,水里到出都是可口的水草,馋了,花点心思抓小鱼小虾,直到有天爬上岸晒太阳,被李奶奶的父亲给抓住了。


    要把它炖汤!


    它吓的蜷缩进龟壳,然而防不住渐渐变热的水。


    是李奶奶,紧紧抱住它哇哇大哭:“不要吃龟龟,不要吃龟龟。”


    然后,它成了李奶奶的宠物,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慢慢长大。


    梁锦绣小声道:“别急,马上说。”


    李奶奶听到了:“说什么?”


    “说........”梁锦绣有了决定,但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你和爷爷当年谁先喜欢上谁的?”


    她多么希望这个过程再漫长些,再轻一些。


    “我先。”李奶奶笑了,星星好像落进她的眼里,多了层独一份的明亮温柔,“不过他主动。”


    爱情让人青春永驻。


    夜色是最好的滤镜,模糊岁月痕迹,此刻的李奶奶,莫名有了些几十年前的影子。


    县城大地主的儿子来下乡,整个村轰动了,李奶奶也跟着去看热闹。


    她从未见过那样儒雅英俊的男子。


    即使因为长途跋涉看起来脏兮兮的。


    就这样,别人看热闹,她看人。


    但她心里有数的,自己又丑又矮,配不上,哪怕对方落魄,也是只高贵的天鹅。


    那个时代,几乎没人不恨地主老财,靠着剥削吃香的喝辣的。


    曾经高高在上的地主儿子,现在和他们一样,倒大粪,和泥。


    村民冷眼旁观。


    活该。


    李奶奶能看出,他应该从来没有干过活,基本的技巧都不会,速度慢还累。


    直到有次,见他挖粪时累到虚脱差点一头扎进去,李奶奶忍不住出手,接过铁锨示范:“胳膊放到大腿,腿跟着发力。”


    地主儿子低低说了声谢谢。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李奶奶说不清当时出于善良还是什么,从教他怎么省劲到塞半块煎饼,慢慢走的越来越近。


    如此一年后,村里学校唯一的老师意外去世。


    全村就这么一个知识分子。


    李奶奶找到村书记,建议新老师来之前,让地主儿子代课。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他从小在外求学,对于家里做的事压根不知情。


    他写的字工整漂亮,他看过很多书,甚至会几句外国人的话,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国家。


    他只是生错了家庭。


    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村书记当然拒绝,让地主儿子教孩子,像什么话。


    李奶奶没放弃,又去找大队队长找会计找村里辈分高的老人。


    李奶奶本人拿过乡镇三八红旗手,算的上有威望,不然换个人那么接触地主儿子,早被警告了。


    这些人被她烦得不行,加上孩子不能不上课,最后特意召开大会,让全体村民投票。


    背后当然有李奶奶的游说。


    地主儿子当上了临时代课老师。


    也就在那晚,地主儿子找到李奶奶表白。


    夜色下,他声音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李奶奶懵了。


    当然心里是高兴的。


    她以为对方出于报恩要以身相许,义正言辞拒绝:“我帮你,是为了村里的孩子。”


    “我不是因为你帮我。”地主儿子一脸痛苦,“我喜欢你的善良,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你。”


    百岁草龟气的听不下去了,气的把自己都给骂了:“龟儿子装的。”


    它早发现不对劲。


    地主儿子每次当着主人的面低眉顺眼,转过身,咬牙切齿,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有次它正慢吞吞吃草,不提防被他狠狠一脚踹飞。


    半天才翻过身。


    爱屋及乌,他真的喜欢主人的话,不会这么做。


    梁锦绣拍拍龟壳,示意先别激动。


    她听出了一股茶味。


    如果没猜错,接近表白,为了寻求活路,李奶奶,是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是个狠人啊。


    再来后的事情,和父亲说的对上了。


    李奶奶敢爱敢恨,一旦决定,天不怕地不怕,家里反对,她跳井威胁,搞的全村人都知道。


    名声彻底毁了。


    李奶奶心满意足嫁给了爱情,可惜,只有短短的三年。


    地主儿子以所有人未曾想过的方式轰轰烈烈离开。


    李奶奶擦擦眼角滴出来的老泪,喃喃道:“我就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这滴泪似乎滴到梁锦绣心里,腌的生疼。


    有那么一刻,她动摇了。


    真的太残忍。


    梁锦绣矛盾挣扎着:“他再好,也不用守几十年。”


    李奶奶忽然笑了:“小锦绣,你今晚不对劲啊,是不是闯祸了?”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太了解。


    百岁草龟狠狠划拉梁锦绣脚背:“比我还墨迹,快说,你小时候连老子都啃,还有什么不敢的。”


    梁锦绣咬咬牙,说的话拐弯抹角:“奶奶,豆子是不是很有灵性?”


    李奶奶一愣,点点头:“当然了。”


    村里人都知道豆子有灵性,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一喊就过来。


    梁锦绣理清了思路:“昨晚我梦见豆子了,它说,让您去找下强子叔,他有事瞒着您。”


    强子是被救的孩子之一,至今还住在村里。


    救命恩人走了无法报答,被救孩子的家庭把感激转移给李奶奶,这些年里,强子比儿子还像儿子。


    接下来就简单了。


    梁锦绣别的不敢说,特擅长撒娇。


    真相太过离谱,她直接说,怕是以为她疯了,没人信。


    好在,这世界很少有绝对的秘密。


    刚过晚八点。


    当年的强子变成了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他正坐家门口抽烟,看到两人赶紧猛吸几口,扔到脚下踩灭,站起身迎接:“李婶——中午听说锦绣回来了,瞧瞧,这才多久没见,长成了个漂亮大姑娘,快进屋。”


    “别忙活了,屋里多热啊。”李奶奶笑着挥挥手,拿过马扎坐下,随意聊了几句家常后,按照梁锦绣叮嘱的随意问道,“强子,你有事瞒着婶子,对吧。”


    强子脸上的笑立刻僵住:“婶,您说什么呢。”


    李奶奶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说实话,她以为梁锦绣又在调皮,做个梦还当真了。


    豆子如果真会托梦,那也应该先是自己。


    “强子叔,这些年,你不憋的难受吗?”梁锦绣没指望他会立刻承认,一字一句说两人才能懂的话,“奶奶守寡几十年,我知道,当年您小,要听父母的话,但现在您也是当父亲的人,如果您的女儿遭遇同样的事,如果您早点告诉奶奶?”


    晚风徐徐,强子额头,冒了层密密麻麻的汗,他不敢置信直勾勾盯着梁锦绣,嘴唇蠕动:“你,你在说什么?”


    这时,他感觉露在外面的脚指头被什么咬了下。


    百岁草龟狠狠呸了口,嘴里多了个泡泡:“你个死小孩,她说什么你不清楚吗?信不信我咬断你脚指头嘎嘣吃了。”


    梁锦绣忽然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了:“知道为什么你去奶奶家,豆子都会咬你吗?”


    豆子年龄比村里任何人都大。


    它脾气很好,小孩子不懂事,有的会用木棍什么的逗,它最多慢悠悠爬走,下次见到远远躲开。


    从未咬过任何人。


    除了强子。


    几乎每一次去,强子都会受到攻击。


    强子脸色再次大变,他,从未往这一层想过。


    他的手微微颤抖。


    当年,这只草龟也在,见到他和小伙伴落水后,急的游过来不停转圈。


    它想救人。


    李奶奶的声音像从风里飘来:“强子.......”


    强子痛苦闭上眼,抬手狠狠抽了一耳光,然而,毫无预兆直挺挺跪下。


    他跪的狠极了,听着都痛。


    “婶啊,对不起,我........我那时候不懂事,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长大了,我,我开不了口。”


    村外有条不知道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的河。


    白天属于男人,夜幕降临时,这里成为男人的禁地。


    唯独不受限制的就是整天光屁股都不知道羞耻的小孩。


    那天晚上,他和小伙伴去玩水,被一群大娘婶子给轰走了,只好去往更远的地方。


    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通常晚上他们不来的,秘密基地的水很清,但岸边长满芦苇荡,有蛇不说,水里很多水草,不敢太深扎猛子。


    怕什么发生什么。


    正游的高兴,他感觉脚腕给什么东西薅住,另外两个小伙伴同样情况。


    水草缠住脚了。


    就像很多溺水的一样,越挣扎缠的越紧,体力很快达到极限,开始浮浮沉沉。


    豆子不知道从哪里快速游过来,急的围着他们转圈,然而一头扎进水里。


    强子感觉到,它开始撕咬水草。


    自由漂浮的水草有着极强的韧性,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锋利的刀具。


    豆子牙齿够锋利,但嘴巴太小了。


    巨大绝望让强子用力扑腾,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也就在这时,芦苇荡钻出个男人——教他们读书的老师,也是平常没少被他们欺负过的地主儿子。


    月光浩浩荡荡洒满水面,余光中,他看到芦苇荡里还有个人。


    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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