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嘴角隐隐作疼,见顾兰因将她一把推开,当即扶着白墙稳住身形。
她知道自己兴许是猜中了。
何平安将碎发撩到耳后,假装顺从,余光注意他的动作,随时准备抽身逃跑。
可风吹着枯树残枝,无人窥见的角落,他只是低下头,轻声警告道:“日后敢乱说话,我差人撕烂你的嘴。我见过不少在我面前卖弄自己的人,也见过不少阴沟里淹死的人。你若想在顾家过再几天富贵日子,千万不要耗尽我的耐性。”
少年言语又缓又毒,乌沉的眼眸盯着她,暗含嘲弄之色。
何平安背脊贴着墙身,忽然明白为何自己这些个月过的如此平安。
顾兰因磨刀霍霍,首当其冲的该是赵老爷,她不过是他眼前的一只蝼蚁,懒得现在捏死而已。
天井里漏下的日光被风吹走,寒气凝结,乌浓浓的云絮似枯墨划过灰白的天幕,失了一根头簪的少女捡起地上的油纸伞,她坐在墙角梅树之下,神游天外。
明年今日是何光景,何平安想了无数遍,不觉天色已变,周氏仍未归来,家中的几个婢女请她去屋里喝点热茶,她呵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
出了门,正赶上顾老爷归来,不出意外何平安又得了一把金瓜子。
顾老爷对待晚辈十分和蔼,眼见快到用膳的时辰,硬是要留下她,另使了一个小厮去将儿子喊过来。
何平安揣着那一把金瓜子,方才笼于心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晚膳今日摆在了二进院的集锦堂,因是难得的家宴,要比往日更丰盛。
从牌桌上退下的周氏尚不知晓,一进门,见此情景下意识问道:“可是李小白来了?”
李小白是顾老爷那个亡妻的外甥,家道中落,说出门做生意,周氏却觉得他是年关将近出门躲债。
顾老爷摆了摆手,无奈道:“今早上去县里,本要去江边的码头瞧瞧,可昨夜北风吹紧,舟船逆风难行,小白今日来不了。”
周氏哼笑了声:“我说呢,你回来的这么早。”
她看了眼门外,兴许是今日赢了钱,人前对待媳妇都多了笑脸。
几个人坐在堂上等顾兰因过来,婢女端着几盏茶奉上。周氏那盏是瓜仁盐笋青豆玫瑰茶,妇人捏着茶匙,吃的极少,说话间视线皆落在顾老爷身上。顾老爷只饮清茶,茶盏中一旗一枪,是霍山皇尖。何平安坐在一侧折屏前,隆冬天里,一想到等会要与顾兰因同桌共食,没有半点胃口。
过了片刻,隔扇被人推开,少年拂了拂袖子,笑着说外面又落雪了。
婢女点亮灯烛,何平安被顾老爷排在儿子身边,暖蓬蓬的光芒下,一家四口人围坐一桌,与寻常百姓家无不同。何平安今日不必站着,在周氏面前言行举止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只是周氏说话又暗暗带起刺。
何平安心里骂了她一声老虔婆,不以为意,因自己本就是有事来找她的,顺势接过话头,一副坐低做小的样子。
“娘说的很是,是我考虑不周。夫君要事缠身常常忙碌至深夜,我担心他熬坏身子却又无计为他分忧,昨日见夫君消瘦了不少,想到自己嫁过来这些日子尚未亲手为他做过饭食,便打算……”
周氏视线移到顾兰因身上,她也没看出儿子到底瘦没瘦,只是听她这话,开玩笑道:“因哥儿就在你眼前,他爱吃什么,你自己问他就好,我说因哥儿今儿怎么看也不看你,原是你失了些眼力。既嫁了人,出嫁从夫难道也不懂吗?”
何平安装作羞愧,心知顾兰因的为人,她看了眼桌上的晚膳,依稀记得他对着那碟柳蒸的糟鲥鱼多夹了几筷子,便柔声道:“是我疏忽了,娘昨日还送了好多鲜鱼,我听人说吃鱼益气健脾,夫君想来会有一些喜欢?”
顾兰因不置可否,为周氏盛了一碗汤,微微笑道:“娘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听白泷说新请了苏州的名厨?”
周氏上了年纪想念家乡味道,顾老爷便一掷千金,在厨房里又添了一个。顾家厨房里先头那个新安的厨子后来便专管顾老爷的饭菜,倒也没有争起来。
“是请了一个,手艺你也觉得不错?有点像我年轻时候在家尝到的味道,你喜欢就常来娘这里。你自打成婚后就少来了,你爹说你读书忙、对帐忙,媳妇又说你瘦了,我现今仔细一打量,当真心疼。”周氏接过碗,叹气道,“本以为你成婚了房里有个知冷暖的人我就放心了,但听白泷说你跟媳妇如今都是分房,可是婉娘年纪小不太能照顾你?”
顾兰因听到婉娘二字,垂眼一笑。
“怎么会呢,婉娘年纪小,人极好,我担心夜里惊扰她的睡眠,故此分房,娘不要想多了。”
他口中的婉娘不是身边的何平安。
何平安心知肚明,这之后不再提起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事,只是等到晚膳撤下去了,顾兰因先一步离开了,才在周氏面前说起自己想要与厨子学做苏州菜的心思。
没有外人在,周氏抬头打量自己这个媳妇,冷冷淡淡道:“听你三婶娘说路上看见你了,打扮的妖妖俏俏往我这里来,我赶忙就回来了,近日家里有男客,你就少些往外头去。且因哥儿总是忙忙碌碌的,你不在家伺候他,出来了也不带几个丫鬟婢女,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大房败落了。我已经让柳嬷嬷找了牙人过来,明日你挑几个合眼缘的留下。”
何平安乖乖应声,周氏道:“因哥儿虽是我生的,口味却与我大不同,吃不惯苏州菜,你别费那个工夫了。趁早与他圆房,诞下子嗣才是正理。”
何平安想到她先前还让顾兰因常来自己这里,如今又说儿子不喜苏州菜,显然是心中有几分不耐烦。她低下头,故作羞涩状,为难道:“此事非、非我一人可。”
周氏白了她一眼:“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你但凡打扮的漂亮些,说话温柔小意些,哪有不动心的,因哥儿如今还没有一个通房,你又是他先前心心念念要娶回来的人,此事还用我教你?”
见她扭扭捏捏不吭声,周氏扶额,无奈道:“我知晓了,你先回去罢。”
何平安告辞。
第二日,柳嬷嬷一早将牙人带到顾兰因的宅子。
系着秋香色抹额的老妇身后跟着一溜的女孩子,或高或矮,有的好奇地打量周围,有的则是一个劲低着头,死气沉沉的。牙人陪着笑,介绍道:“这些丫头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六,买来调教过一阵子,家世清白,手脚俱是勤快的,身体无病,少奶奶您可瞧瞧。”
何平安彼时正坐在厅堂里用早膳,略抬起眼帘扫了扫,正要开口问问她们话,身后的宝娘却已经出声了。
“那个头戴花,穿青衫子的,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阿莱。”
何平安循声看去,见是个面皮白净的女孩,声音细细的,是当中最标致的人。
宝娘低头与何平安道:“你看她大手大脚的,人也还算干净,进屋后不乱瞟,想来是个勤快守本份的。不如买下,当个二等的丫鬟。”
何平安笑了笑,放下玉箸,缓缓道:“是不错,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问。”
“会算数吗?”
跪在地上回话的少女想了一想,犹豫道:“会一点。”
“那我考考你。”何平安道,“一根木头的顶端系有一根绳索,木头直立长有三尺,今牵着绳索另一端退行,绳索接地,距木根四尺处绳索用尽,问这根绳索有多长?”
宝娘愣住,万万没想到她问这个。
“咱们不是缺使唤的人么,会算数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会算数的人脑子活,爹上次送了我一家临河的酒楼跟一家古董铺子,一年到头有些收益,我一个人看帐有时候眼花了,还能多个人帮我核对核对。”
宝娘哑口无言,何平安这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对于这些拨算盘的事,她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一窍不通。
厅堂里温暖如春,阿莱头冒汗,座上的女子声音轻柔,让她先起身。
“你们有人知道的就说。”何平安继续吃饭,牙人在一旁喝茶,屋里一时间有些安静。
过了片刻,她听到一道很清脆的童声,何平安抬眼看去,是个穿着破烂袄子的小孩,看起来十二三岁,扎着枯黄的头发,模样算不上好看,手上还长了冻疮,一眼看去脏兮兮的。
“应该是五尺或者比五尺长一点。”
她盯着何平安,局促地抓着衣角:“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没有说错,绳长五尺。”
“你叫什么名字?”
听她这么说,那小孩扑通一声跪倒,像是庙里拜菩萨一样。
“我没有名字,请奶奶赐名。”
正吃茶的牙人跟柳嬷嬷都诧异极了,宝娘皱着眉,其余人等揣着看笑话的心思,都等何平安的意思。
何平安指腹磨蹭着腕上的绞丝金镯子,望着眼前的女孩没有说话。
牙人停下吃茶的动作,本以为何平安要婉拒这个凑到跟前的孩子,但她又接着道:“本想问你你要不要叫五尺,可要念出口才发现谐音是无耻。这实在不妥,不如多加一尺,叫你六尺如何?”
“谢奶奶赐名,我今后就叫六尺。”
何平安看了眼柳嬷嬷,微微笑着点头,指着女孩道:“这个留下。”
“再挑三个罢,太太说您身边丫鬟太少。”
何平安笑叹了一声,支着手道:“娘还是心疼我,既如此,我也就不拘什么了,这个阿莱留下,还有……”
她指着一个爱动的还有一个喜静的,留下的三人依次就叫做七尺、八尺、九尺。
宝娘将二进院里空着的几个厢房排给她们,这之后每人都发了衣裳,大宅子里人多,只是二进院人少,今日宝娘领着人熟悉了各处,又知会了白泷一声。
何平安得了闲在楼上看她们几个,恍惚间像是看到自己初到赵家时的情形,那时候也是宝娘领着她去熟悉各处。
望着阴沉的天幕,她轻轻合上窗。
晚来天欲雪,寒江天外,舟下如箭。
风雪中,有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剑,在腊八之前到了徽州府。
腊八庙里施粥。
天未明,一路上都能见到上年纪的老人挎着篮子去庙里上香,顾家所在的楚江村附近有一座小庙,庙祝开了门,却见门口台阶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他起身行礼,看起来风尘仆仆,十分疲倦。
庙祝盛了一碗腊八粥给他,年轻人抬头看着庙中供奉的神像,想起这是一座双忠庙,供的是张巡和许远。姨母生前信里写过,若是再走不远,过了小庙便是楚江村了。
他喝饱热粥,陆陆续续有人进门,大殿里一时烟雾缭绕。
李小白背好自己的剑,脚步沉重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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