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宣七年,隆冬。


    天色昏沉,飞雪倾泻,正值三九极寒,万籁俱寂。


    顺尧废弃城隍庙的瓦上雪堆,落下一只寒鸦。


    寒鸦垂下头颅,洞黑的眼珠空漠地转动片刻,落在远处雪地里的三个幼童身影上。


    孩子们颇为艰辛地拄着树枝,踩过厚软雪地,立在城隍庙门前。


    黄昏入夜,地风萧瑟,卷着烈雪滚滚而来,吹落庙前榕树枯枝上的浮冰。


    “逛了一圈,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为首的孩子叫毛豆,小孩扔开手心的树枝,骂道,“再这么下去,迟早都给饿死!”


    “谁说不是,有的人冒大雪出去要饭,有的人在庙里被窝暖暖和和等饭吃,真是天生少爷命。”出声的孩子比毛豆稍矮一头,名叫小剪刀,他冷笑了声,“毛豆,你还不管管药罐子,好吃懒做!”


    话音落下,毛豆眯了眯眼,问向身旁的小孩,“核桃,药罐子他人呢?”


    “清早起来说身子不舒服,还在灶君庙躺着。”


    小剪刀有些不情愿地从袖子里伸出手,哈口气搓了搓,指向灶君庙的东厢房,嫌弃地道:“喏,你进去看就知道了。”


    毛豆裹了裹袄子,眉头皱紧,朝东厢房走去。


    “就他事儿多。”


    顺尧城西的这座城隍庙早已废了多年,自打那信佛的新帝登基那年开始,各地陆陆续续兴建了不少佛寺,道庙的门槛便落寞荒废下来。


    不过,也多亏这座城隍庙废了,他们这群无家可归的乞儿才得以有间破庙屋檐遮风避雨。


    三个孩子踩在雪地,为首的毛豆气势汹汹地踏进灶君庙里,推开门,一眼望见偌大一尊灶君泥像,泥像台下,有张麻布和草席编的小床,小床上是一沓厚厚的棉被,连个人头都看不着。


    “还睡,太阳燎屁股了还睡,前几日都是靠哥几个出门讨食,今天你就是快死了也得拿碗出去要吃的。”毛豆毫不客气地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那层厚棉被。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清白如雪的后颈,黑发被汗打湿,在额间肩头散碎地铺陈开来。


    像只猫儿一样,小孩在被褥深处蜷起身子,呼吸微弱,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只是有些艰难地撑起浓墨似鸦羽般的眼睫,眸光涣散。


    匆匆赶在他们身后跑进来的核桃,有些急切地挡在药罐子身前,说道:“他真的不舒服,毛豆,今天咱们仨去就是了,你看他脑袋上都是汗,绝对是生病了。”


    毛豆瞥他一眼,伸手将核桃推开。


    “我看他就是装的,怎的每次偏偏要轮到他去讨食的时候,他就生病?”


    在毛豆身边的小剪刀紧跟着哼了声,“谁身上没个病,我前天还不小心崴了脚,不也给你们讨来热饼子吃,穷矫情,也就你天天护着他,都是你给惯的。”


    毛豆不耐烦地说:“行了,大家都饿了一早上,就算他真有病,咱们也不是来伺候他的,把自己当富家少爷了不成?”


    核桃咬了咬嘴唇,肚子里咕噜噜响,其实他也早饿了,只是……


    他回头看去,凌乱被褥里,小孩白皙的脸上满是红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


    其实,药罐子挺可怜的,核桃能看出来,他是真得了病。


    入冬以来,天气变冷,街上走动的人愈发少了,他们已经好几天讨不到钱,前天小剪刀从卖饼的老爷爷那要来四个饼子,都能吹到今天。


    饭都吃不上,更别说买药。


    听财神庙里住着的那群大孩子们说,药罐子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得的是喘鸣,冬天发作得更厉害。


    核桃不懂什么是喘鸣,但是他能感受到,药罐子确实很快就会死去了。


    像他们这样住在城隍破庙里,无家可归,无亲可靠的孤儿乞丐们,没人敢生病,因为谁都知道,一旦生病,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说起来,崔晏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全靠每次发病的时候他自己坚持,核桃常常听到他夜里大口大口的喘气,迫不得已才抓着药往嘴里塞,背影在月光笼罩下,缩成一团,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猫。


    “毛豆,今天我替他去吧。”核桃收回思绪,目光不忍地在崔晏的脸上划过,“他看起来……挺难受的。”


    他们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啊,就跟那流落街头的猫有什么区别?


    毛豆瞥他一眼,冷冷道:“刚刚剪刀说什么你没听到么,都是你惯的,你可怜他,谁可怜你!”


    说罢,他大步上前,一把将被褥里低声咳嗽的崔晏抓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今天你要是不去,就别住在我们这了。”


    崔晏被他扯起来,瘦薄的肩头,因为咳嗽不住地颤抖。


    每一次喘息,都吞吐出薄薄白雾。


    他伸出手,扣在毛豆的手腕上,眸光阴沉,带着些冷冽的凶狠。


    “放开我。”


    毛豆被他的目光慑住,登时哑了嗓子,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个药罐子吓到,只觉面上无光,声音也更厌烦:“前些天都是我们给你饭吃,要不然你能活到现在?”


    核桃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食物,分出一小半来给崔晏。


    把吃的装进小碗,放在崔晏睡觉的小床边,第二天再看,小碗里的剩饭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了。


    因着生病的缘故,小孩的唇色近乎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闻言,小孩敛起眸光,望向了不远处的核桃。


    同样孱弱的小小身躯,充满担忧地看着自己。


    半晌,崔晏从草席上爬起,重重咳嗽了几声,身边的孩子们立刻捂住口鼻嫌弃地散开,像是生怕被他传染上什么不治之症。


    他早已经习惯这些人的态度,目光淡淡地扫过核桃的脸,一句话也未曾多说,略过他们,朝着庙外漫天的风雪走去。


    核桃怔怔的望着他,他莫名有一种预感。


    崔晏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灶君庙小,他早觉得崔晏不像是会久居在这里的乞丐,迟早会有一天离去。


    至于是死在街头,还是奇迹地活下去,往后都不会与这一方小小庙宇有牵连了。


    “再见。”


    核桃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了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


    街道空无一人。


    这样冷的天气,不知道还有没有卖炊饼的,总归也是出来了,不能空着手回去。


    崔晏一步一步地踏进雪地,低着头,手脚冰凉。


    眼前的雪地仿佛没有尽头,冰冷的街道像是通往阴曹地府。


    呼吸愈发沉重,他紧紧抿着唇,生怕喉咙灌进冷风,喘疾发作,自己会死在半路。


    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可笑了。


    三岁那年母妃亲手用沾了药粉的帕子捂在脸上没弄死他,四岁那年元唐寺贼人纵的大火没烧死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喘疾发作也没要了他的命。


    如今。


    居然要冻死在街头。


    如何不可笑?


    脚底踩在雪面一滑,崔晏瞳孔疾缩了瞬,他猛地摔倒在地。


    雪压得很实,他堪堪伸出手撑住身子,膝盖却重重磕在地上。


    喉咙里还是呛进了冷气,他用力咳嗽几声,眼前疏忽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靴。


    整洁、干净,微微浸湿一些雪水。


    他沿着那双布靴抬头望去,对方缓缓俯下身子,带着温润笑意,低声道:“你没事吧?”


    崔晏愣了片刻,随后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像是在风浪里抱住了大船的桅杆。


    很温暖,掌心略带一些薄茧。身上衣服料子不错,腰间有一个小钱袋,鼓鼓囊囊的,应该有不少钱。


    不过,这张脸,他从未见过。


    难道是这阵子病重太久不上街乞讨,街坊里又搬进了新的人家吗?


    他努力抑住咳嗽,生怕把对方吓走,艰难地抓紧那人:“能不能,给一些饭吃,求求你。”


    这种话他这些年已经说过很多次,刚开始和大和尚在街上乞讨还会觉得抹不开面子,如今也都习惯了。


    对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他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片刻。


    “你?要饭的?”


    崔晏牙关紧了紧,低低应声:“是。”


    对方似乎仍然很不可思议,又反复看了看他的脸,说道:“这么好看还要饭果然只存在小说里,幸好哥们穿成个有钱人。”


    话音落下,崔晏又咬了咬牙,用更加虚弱的声音道:“有钱的话,能不能请您行行好,给几个饼子吃……”


    对方眉头紧锁,眼睛盯着崔晏的脸,从兜里掏出一张字纸反复看了看,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住在城北城隍庙里?”


    城北城隍庙是新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不愁吃穿的小和尚,他们住的不过是废弃的旧城隍,里面都是乞丐,这人是傻子吧。


    崔晏默了默,干脆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悄悄往他腰间摸去。


    虽然这人不太聪明,但兜里好像有不少钱,足够他再买一副新药。


    “是啊,我家里人都死光了。”


    崔晏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高高在上俯视他的金冠男人的脸,漠然而阴森地盯着他,华服上的金龙双目狰狞,口中的利齿仿佛打算将他的血肉嚼烂、吃尽。


    死光了才好。


    他唇角勾了勾,像是找到什么趣味,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些,“每个人都死得好惨呀,有被刀砍死的,被水淹死的,大火烧死的,还有大冷天被冻死的——估计就是我了,好哥哥,你可怜可怜我吧。”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能要到饭吃,怎么说都行。


    然而,对方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愈发愕然。


    男人反反复复地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到那张已经被捏皱的字纸上。


    “刀刮凌迟,急江沉塘,火焚古宅,冻毙寒冬……”男人拿着字纸的手,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全对上了,靠。”


    他收起那张字纸,低头看向崔晏,小孩身子孱弱,眼睫负雪,像是蒙上一层水雾,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小手还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角。


    手冰凉凉的。


    小可怜。


    他原地静了片刻,忽地一把将崔晏从地上捞进怀里。


    小孩吓了一跳,脸上被风雪刮过,仍红扑扑的,掩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着刚偷到手的钱袋,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人。


    露馅了吗?


    要怎么办?


    他会死吗?


    原来他最后竟是被人打死的?


    早知道就不编那么离谱了,这种鬼话傻子都不信。


    崔晏紧闭双眼捂住自己的脑袋,半晌,却没等到对方动手。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对方笑容满面,仿佛捡到什么大便宜。


    “以后我就是你爹,我养你长大。”


    崔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时竟然连说些什么都不知道,良久,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说什么?”


    这人不是傻子,怕不是个疯子吧。


    他一瞬间联想到对方方才夸他好看,难不成是动了把他卖进青楼的心思?


    他连忙道:“我身上有病,就算你把我卖进青楼也不会有人要我的,我的病很难治,很容易死,可能连冬天也活不过……”


    闻言,男人顿了顿,目光复又落在崔晏脸上,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对,我只有养猫的经验。”顿了顿,他绽开笑容,唇红齿白,眼睛微微眯着,眸光明亮极了,“我的经验是贱名好养活,所以先给你取个名字吧。”


    崔晏:?


    ???


    男人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捏了捏崔晏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像是在逗一只猫儿,笑了笑道:“我叫温连,小脸冻得这么红,就给你取名叫……小红红吧。”


    崔晏呼吸一滞。


    男人似乎已经沉浸在养崽的美好畅想里,喜滋滋道,“回家后爹再给你穿个红裤衩子红背心,以后你一定会活的健健康康的!”


    “咱走吧,儿子?”


    最后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自风雪里劈落,从崔晏的脊梁骨麻至脚后跟。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头也不回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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