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阅卷官此次一共是十七名,以尚书右仆射卢师道、门下左侍郎章嘉策的意见为主,其余阅卷官都是各部大臣。
考生们的试卷从太极殿东角门入受卷官之手,受卷官收齐之后送与弥封官弥封,弥封官会把考卷的第一页考生信息弥封起来,然后打乱顺序,弥封完毕之后考生们的试卷就到了掌卷官处,掌卷官们最后将所有殿试试卷送到礼部,所有阅卷官与读卷官都在礼部等待。
层层递交试卷,每一关节负责的官员都是皇帝所信任的大臣,舞弊的可能也自然大大降低。
阅卷工作从十五日考完的夜里就要开始了,于是礼部办公大厅灯火通明,众官员们坐在一处分阅试卷,每人手里都有着大概二十份试卷,一轮看完就将手里的试卷送与下一位阅览,然后接过上一位已经看过的试卷续看。
每个考生的试卷要经过十五位阅卷大臣的十五轮验相敲定第十六和第十七轮。
殿试不打分,而实行分等制度,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虽然十七位考官都能评判等级,但是只以该卷的第一轮和第十七轮的敲等为重。
第一位阅卷的大臣看完试卷之后需要在试卷上写下等级,然后拿红木戳将自己的官衔姓名盖在卷后,作为第一个阅卷评判的依据。
中间十五轮官员只按座位写等级不需要盖印,到了最后一轮到了某位阁相手里,阁相写下自己评定的最后等级,也盖上的自己官衔名字,作为终轮定级完毕的依据。
若一张试卷上丙戊字样为多,那自然就是三甲卷,甲的字样多就是一甲卷的预备卷,首末两次定级的份量最重。
甲字多的前九份试卷就作为”一甲待定卷”,可以递交给皇帝定名次,前九位名次定完就由阁相他们排剩下的卷子排名。
当然最后所有人的最终名次以皇帝意志为准,若皇帝实在觉得前九的卷子里有不堪前列者,就可以要求大臣们递送剩下的卷子进行验看,所以也会发生君相意见不一的情况。
首位看祝翾的阅卷官乃顺天国子监祭酒方铎,他一拿祝翾的试卷就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厚一沓!”
其他大臣也纷纷看了过来,然后说:“也不知写得是满纸废话还是满纸精华?”
方铎只是笑笑,然后开始正式看祝翾的试卷,他略微翻了一下,虽然考生字数多,但是字迹清楚,也没有涂改,对眼前这位考生的印象就好了不少,接着就正式看祝翾的试卷内容。
第一段没看完,方铎就忍不住心里升起怒意,祝翾一开头不仅写了君民一体的论点,还批评了“君与士大夫共治”的观点,说君主的利益根基实际在民,而非在士大夫。
”君权如舟,民心似水,亦可载舟,亦可覆舟。良臣为舟身之木,可衔接君民一体,奸臣为舟中之朽木,倾覆舟身,舟不复水长流朽木登陆……”
这个大逆不道的考生在开头说君王代表的不是士大夫阶级的利益,实际上士大夫阶级整体利益与君王的利益并不一致,民安才国安,国安才君存,而某些朽木一样的臣是乱民之人,民乱覆君,王朝崩溃,最后那些朽木反而可以再侍奉新朝“登陆”。
方铎继续往下看,这个考生越说越大胆,其人在文中道:所以君王需要驭臣治水,中间不好的提前就可以扔了,不要让朽木毁坏一整只船……
君王用臣治民是为了民安国泰,而非掠民丰盈讨好一些利益集团维护所谓的统治,这种做法看起来可以维持眼前的短暂统治,实际上是扬汤止沸,毁坏的是更长远的王朝立身根基。
谄媚!妄言!方铎在心里恨恨道,后面几千字也不用看了,估计全是这等虚言,虽然此人文采出众,可惜思想出了问题。
方铎耐着性子把大逆不道的第一段看完,继续看其人提出来的四策,虽然第一段给他印象很坏,但是后面四策倒挺有建树的,除去开头的思想败坏,实际上这篇文章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策对。
方铎只看开头时直接想把人踢去丁级,但是细细看完了又觉得该人博古通今,确实很有文采,每条对策都很有远见,妙到差点让他写了甲。
但方铎最后想了想,还是给人写了“乙”,然后在一旁盖了戳,心里可惜道:瞧着也挺有才华的,可惜思想激进,写文叛逆,最多是个乙。
这个考生一看就不懂中庸之道,倘若其人稍微少露些锋芒,满座都会评甲,现在只怕喜欢的评甲,不喜欢的评乙丁,这种争议之卷自然入不了前九之列,考生自以为自己谄媚到了天子,实际上这份卷子连去天子前的资格都没有。
方铎心里怒意渐渐散去,有些惋惜这位考生的才华,谁叫其人心不端正呢?
方铎阅完自己眼前的试卷,一一评了等级盖了戳,就送给了下一个阅卷官跟前。
后面的阅卷官乃吕嘉尚,也是祝翾在顺天时的老熟人了,只是祝翾的卷子到了他跟前是糊名的,吕嘉尚也认不出这是谁的试卷。
他只看见方铎盖了乙,就拿着看了起来,一开始他也有点皱眉,以为开头那些是考生为了起高调故意博人眼球,但是看着看着他就不这样想了,看得入了迷,只觉得酣畅淋漓,言辞锋利,内容实在,这才是国家要的大才啊。
他又读了一遍,文章态度美刺平衡又庄重得体,又能让人体会到文章主人豪气万丈、情理兼具的意气,内容更是酌古参今、着重大局、直切痛点!吕嘉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看到过比这还完美的殿试策对,这样的文章就该是一甲!
这时候他再看方铎的“乙”,就有点不舒服了。忍不住想,这个方铎真是老了,人家年轻有点意气就把他吓得打乙了,真是不识货,不过还好他没有因为不喜考生政见把人黜到丁去,还算有点公允。
吕嘉尚为这张卷子定了“甲”,然后再往下传,心里也有点可惜,虽然他喜欢这个考生的试卷,但未必所有人都能有他这般高深品味,首轮就定了乙,已经危险了,如果最后一轮定了甲那还有救。
吕嘉尚抬眼往上相里谁负责祝翾这张试卷的终轮定级。
卢师道这小老儿与方铎一样保守,到他手里只怕也是个乙,章嘉策这小年轻是新阁相估计会定甲……吕嘉尚在心里慢悠悠点评道。
但是……吕嘉尚数完了,发现这张卷子的终轮盖戳居然是到卢师道手里去。
哎,吕嘉尚在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心里觉得这张卷子以他的口味是一甲之列,但如果到了卢师道手里,估计送不到陛下跟前了。
果然,祝翾的卷子第十六轮是在阁相章嘉策之手,章嘉策看完之后也爽快地定了甲,但是心里也可惜自己不是这张卷子的终轮盖戳人。
第十七轮也是终轮祝翾的卷子终于到了阁相卢师道之手,卢师道细细看完了祝翾的卷子,一方面他文章主人的策论被惊艳地不轻,但一方面他又觉得文章主人的态度有些失衡,犹豫了很久是定甲还是定乙。
这样意气的考生只怕有些傲,再让其得个一甲,反而不利其成长。卢师道想了想,还是盖了乙。
十七位阅卷官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了所有的试卷,按照甲乙之数排好了送到元新帝前的前九名。
等定好了面圣的九道卷子,大家才开始揭开封名,然后发现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篇“言之有物”但又有点叛逆的文章是会元祝翾的。
祝翾的试卷因为终轮一个乙,落到了在第十左右的位置,果然按照吕嘉尚的预计没在前九之列。
有人可惜的,也有人庆幸的,卢师道看见是文章主人是祝翾,不免有些头疼,忍不住可惜地说:“还是太年轻了。”
卢师道给祝翾定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祝翾的“悖逆”,只是他觉得这样的文章个人风格太甚,一甲文章是下一届科举的模仿标杆,祝翾的策对政论是所有考生中的第一等,但是她这文章本身不符合卢师道心里的那种四平八稳的文章标杆。
读卷官们再将一甲预备的九份试卷送到文华殿给元新帝与太女御前读卷,读完卷,元新帝就可以亲点他喜欢的为前三名了。
然而元新帝把九份卷子一一仔细看完,却没有定下一甲,而是吩咐道:“去,把前五十份试卷都拿来!”
读卷官们面面相觑,太女就道:“科举是为天子择臣,三百份卷子我阿父想看几份就看几份,九份可,五十份又如何?”
元新帝精力旺盛能一口气看五十份,读卷官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重新回礼部。
礼部的阅卷官们见读卷官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就纷纷问:“如何?一甲已经出了吗?”
读卷官们摇了摇头,道:“陛下说他要看五十份!”
大家都沉默了,元新帝不愿意定一甲三名,反而索要更多的试卷,说明他对十七位阅卷官们送到御前的九份试卷不满意。
不满意就说明他们阅卷阅得不好,办差事没办体面,众阅卷官们这样一想,心里都有点惴惴,但是还是硬着头皮找出更多的试卷叫读卷官们送了过去。
元新帝坐在文华殿上,太女也辅助他看试卷,太女看完了九篇送上来的试卷,忽然问元新帝:“这些都答得还不错,阿父你不满意吗?”
元新帝就道:“这次殿试这样的问题,你在这九份里看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太女沉默了,元新帝就叹了一口气道:“阅卷官们到底还是保守了些,虽然九份里有不错的,但是总归缺点火候。
“我敢问那样的问题,就要能够抵达到五十年之后的思维与见解,而不是局限眼前。我要完全为国家五十年发展着想的试卷,而不是猜测阅卷官喜好的看起来花团锦簇的试卷。”
父女俩正说着话,读卷官们终于把卷子送来了,这一堆里就有了祝翾的试卷。
元新帝抬手翻剩下的卷子,第一篇就是祝翾的卷子,当时他在考场只看了几段,现在整篇看下去,内心一些迷惑渐渐豁然开朗,再看祝翾卷子上的甲乙,她的卷子其实是甲比乙多的,只是最重要的首尾评定都是“乙”,才影响了排名。
倘若首尾有一个人愿意给甲,祝翾的卷子就在前九名的一甲待定之列了。
元新帝一看首尾给乙两人的名字戳,心里也说了一句难怪,祝翾也是倒霉,第一个落到了保守的方铎手里,最后一个又落到了卢师道手里了,两个最重要的评级戳都是乙,那确实神仙难救。
看完了祝翾的卷子,元新帝又仔细地去看其他人的试卷,太女拿过元新帝看完的试卷再看,大臣们都沉默地坐在下面等待皇帝父女看完试卷发话。
元新帝一字一句认真地读完了五十份试卷,心里依旧认为祝翾的最惊艳最有水平,将其踢出一甲甚至前九之列难免有些委屈了,卢师道这样也是少了公正了。
于是元新帝让十七名阅卷官们全从礼部出来,到御前讨论最后的名次该怎么排。
阁相卢师道一看元新帝果然把祝翾的卷子提溜到了一旁,心里大概猜到了元新帝中意祝翾的文章,想排到一甲之列去,对于这个结果他也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当时也是被祝翾的文章惊艳了。
然而作为给出了乙的阅卷官,卢师道不能一下子就顺从元新帝的,于是就说:“陛下,万不可随心所欲,以个人喜好定排名。”
元新帝抬眼问他:“你说说何谓个人喜好?”
卢师道:“我们十七个大臣一共挑出了九份一甲预备卷,陛下跳出这九份另择一甲之人。科举之道在于公正,倘若开了此例,以后都跳出群臣择选,全凭君主心意,连那末等本该三甲的试卷都能因为帝王喜好变成第一等,又何谓公平?”
元新帝说:“那你觉得我特意拎出来的那份属于三甲卷吗?难道言之不有物吗?不够有才华吗?”
卢师道不能违心说祝翾文章的不好,于是沉默了。
太女却在一旁突然说:“科举是为谁择臣?是为君王择臣?还是为你们十七个人择臣?”
她这样一开口,众阅卷官们都跪下了,太女继续说:“让你们阅卷呈上九份来,君王在其中九份中定一甲,是以你们挑的九份为参考,不是必须只能按照你们九份中选。
“难道只有君王有个人喜好?你们就没有任何个人喜好吗?若是有人有才华,只是政治主张恰好不对你们中谁的胃口,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这样一说,卢师道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话了,皇帝刚才与他争论是为了祝翾文章好坏,太女开口是为了确定皇权对取士权的唯一权威。
卢师道一下子就想通了,就是放了祝翾的卷子在一甲之列,皇帝他们也会要更多的卷子阅看,这是皇帝对进士择选范围的一次扩张。
元新帝继续说:“如果她这张卷子真的差,你们就会给她丁以下的评级了,可是你们最觉得冒犯的依旧给了乙,这还不是好吗?”
然后元新帝就把祝翾的献策一一讲了,每条他都觉得好,都觉得有远见,在这个题目下又有哪张试卷能提出这样实在又有远见的试策呢?
“人家写的时候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大胆吗?不知道会给你们十七个人看吗?讨好你们的文章她也不是写不出来,可是她依旧宁愿写这样有用实在的东西,敢言敢想,这才是我大越未来发展变革中所要的肱骨之臣!”
元新帝这样一说,卢师道沉默了一会,他心里早就有些后悔轻易给了祝翾一个乙。
现在作为阁相他也打算就着祝翾这个卷子的台阶往下走了,卢师道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戳,道:“臣请罪,臣先前与其乙是出自私心喜好,臣如今终于悟出了其献策之妙,愿与其甲。”
同样给了乙的方铎不可思议地看向卢师道,总怀疑卢师道是在谄媚。
然而卢师道却是真心的,他这种知错就改的态度引得元新帝哈哈大笑,元新帝道:“可是戏朕?或谄媚朕?”
“臣知错就改,愿意放下私心,以阁相的角度承认祝翾可列一甲。”
说着他便请求道:“还请陛下恩准臣改自己的评判,莫要因为臣的私心耽误科举的公正。”
于是元新帝亲自搀他起来,看着卢师道改了甲,然后君相二人一同按了戳,戳完,元新帝大笑道:“卢相公正,从不叫朕失望。”
“臣惭愧。”卢师道请罪道。
既然最重要的终轮已经改了等级,那么祝翾的卷子就彻底成了名正言顺的一甲预备列。
元新帝将祝翾的试卷列入了一甲,然后和太女对视了一眼,终于排好了名次,大家一看一甲的最终排名,都行礼庆贺道:“恭喜陛下,喜得大才。”
到了传胪大典的早晨,众臣正式穿戴好来到华盖殿前,两位阁相将最后敲定好的黄榜上呈与元新帝。
元新帝一一拆开,亲自阅看确认完毕,就叫大臣用朱笔正式开始填榜,所填之榜才是真正的“金榜”。
待金榜填写完毕,司宝女官奉出皇帝宝印,盖在金榜之上,其中一名阁相呈出,到太极殿前亲自呈给礼部尚书,另一名阁相正式授传胪寺官正式开始传胪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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