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句话仿佛一击重锤,瞬间敲碎少女窥不见天光的暗恋和无数个夜以继日的拼命追逐。
许奈奈茫然地跌跌撞撞穿越人群。
忽然,一名微胖女孩不小心撞到她:“抱歉……”
许奈奈踉跄几步,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逆着人声鼎沸,孤独地像只被丢下的雀鸟,如何盘旋都找不到目标栖息地。
……
她曾以为他们会有一整个夏天告别,可离别就是这样轻易,轻易到不会有任何征兆,只剩再也没有他痕迹的光荣榜,以及原地留存的少年天才传说。
原来,那天夏至的天台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
.......
一模结束,二月底便是百日誓师大会,许奈奈作为年级第一,被要求在百日誓师大会上代表全体高三发言。
郑强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只当她是因为突然成为年级第一压力太大,便出口安慰:“许奈奈,你要相信成绩上升并非一蹴而就,正所谓天道酬勤,大家都非常期待你的演讲。”
许奈奈回过神,轻轻点头:“好的郑老师,我会认真准备的。”
后来,数不清的演讲稿草稿铺满了层叠的试卷和重难点手册的书桌,她在许多个深夜改了一遍又一遍,从官方得体的稿件格式慢慢融入十七岁少女不为人知的心事。
.......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天气出奇地好,春风轻暖,浮云飘飘。
偌大的田径场上,大红色的【2012届高三百日誓师大会】横幅显眼刺目。
年级主任与校长冗长的发言结束后,许奈奈握住话筒站上主席台。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是高三十二班许奈奈,很荣幸可以站在这里代表2012届全体高三........”
从小到大,许奈奈都没有什么上台经验。
她最常的角色就是隐匿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路人甲,亦或者是协助主角完成舞台的螺丝钉,她从没想过自己还有站在台上受人瞩目的一天。
“成长之路总是遍地荆棘,年少总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可有人曾对我说,”许奈奈略微哽噎。
她凝望台下清一色蓝白校服的高三学生,身后仿佛凝聚出另一位少年的身影。
他高大的幻影自后将她完全笼罩,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与她一起握住话筒,最终化成少女清甜的嗓音,然后顺着初春的晨风徐徐飘散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加速度足够多大,且为正方向,你就一定可以超越——”
他不在,她忽然有了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最后一百天,愿我们以青春为名的加速度去博一把人生的正方向,我始终相信天道酬勤,命运是一个圆,那些你曾为之努力过的泪水与汗水终将化作累累硕果,以另一种方式归还于你,期待我们都能成长为更好的人,在未来顶峰相见!”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操场静默一秒,下一瞬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
浮云攒动,光影婆娑,高台上的少女高仰着头,周边仿佛镀了层朦胧的光。
掌声经久不衰,这是独属于她的喧嚣和热烈。
可无人可见之处,氤氲隐忍的水光模糊了她的视线。
林汀云,你走之后,我成为了你,我再也找不到你,可处处都是你。
.......
百日誓师大会之后,高考倒计时变成两位数,时间恍如白驹过隙,随着二模、三模的结束,2012届高三终于迎来高考。
许奈奈成为继林汀云之后再次霸榜的年级第一,并在高考中稳定发挥,成了当年淮宜市理科状元,并由各大报纸媒体争相报道。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许奈奈已经回到远宁,清北两校招生办从淮宜远赴远宁县,找到那处偏颇的乡村,见到正在农田里跟着两个老人帮忙清除杂草的许奈奈。
两校招生办的老师皆是一愣,并没有想到那个传闻中的高三黑马生活在这样刻苦的环境下,还这个如此纤弱的女孩。
“许同学,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学校,我校所有专业都任你选择。”
“许同学,我校人文社科全国第一,你作为一个女孩子,选择我校光华管理学院是非常合适的。”
清北招生办的老师各个不服输,许奈奈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哪个专业的学费比较便宜?”
对上少女真诚的眼神,两校竭尽全力争夺生源的招生办老师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日记本扉页那句“只要加速度足够多大,且为正方向,你就一定可以超越”被摩挲褪色。
她又想到2011年的夏至,那场白昼最长的落日,和那个点亮她混沌青春的少年。
「你.......有梦想吗?」
落日昏黄,晚霞浪漫旖旎,映照出他眼底散不开的萧索。
「生物医学。」
少年声线低沉,那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许奈奈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
.......
录取通知书在七月底抵达。
那天,邮政快递员拿着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骑着自行车在村门口挨个询问许奈奈住在哪一家,村民个个瞪大了眼睛跑出来看热闹。
老许家终于不再是家长里短的笑话,那个饱受非议和指点长大的少女,以绝对的实力将所有非议遏止,蜕变成诸人遥不可及的模样。
......
按照传统,各家大学生升学都会办升学宴,这是所谓人情往来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一听办升学宴可以收份子钱,许建保立马从深圳回了远宁。
八月下旬,许家的升学宴设在镇上的宾馆,许建保几乎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宴请过来,他笑得合不拢嘴。
“哪里!我们家这姑娘什么都不行,也就学习能看。”
“她高中三年我可是操碎了心啊!”
“哎哟,养个大学生可不容易,我白头发都要出来了——”
“是是是,是到她该养我的时候了哈哈哈......”
.......
许奈奈静默地望着自己父亲颠倒黑白,整场升学宴仿佛成了他的主场。
升学宴结束,各家亲戚离开,许建保拿着收得盆满钵满的份子钱,完全没有要给许爷爷和许奶奶的意思。
人情往来向来讲究一来一往,所有今天收得的份子钱,实则都是许爷爷和许奶奶过去那么多年帮许建保给出去的。
许奈奈第一次拦住了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爸爸,我读大学需要学费和生活费,这些钱你不能拿走。”
许建保满不在乎:“我打听过了,清华许诺你全额奖学金,哪来什么学费?”
“那生活费呢?”许奈奈直视他,“过往十八年所有的养育费都是爷爷奶奶出的,你作为爸爸是不是该负起一点责任?”
“你什么意思?”许建保像是被戳中痛处,面红耳赤,“没有我哪来的你!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女儿,你以为他们会管你?!还没长大就全是坏心思,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白眼狼!”
“所以呢?”许奈奈深呼吸,声音不大,“这不是你逃避责任的理.......”
啪!
中年男人一巴掌掌掴而来。
许奈奈被扇得踉跄,白皙的脸颊很快浮肿。
“许建保!”
“她是你女儿!你怎么能.......”
许爷爷许奶奶赶紧上前扶住她。
许奈奈偏着头,脸颊的剧痛如火灼烧,口腔蔓延起破损的血腥味,散乱的发丝遮挡了她低垂的眼睛。
年幼时,许多人告诉她,你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你很可怜,你是残缺和不完整的。
她不相信,她总喜欢看着别人家里的阖家团团,在幻想里拼凑自己完整的家庭。
她也总安慰自己,父母不是不爱她,他们只是性格不合选择分开,父母也不是不想她,他们只是太忙了,只要她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们就会回来看她。
那时候,她对母爱与父爱有过很多的期冀,爸爸这个称呼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雄伟和安全感的代名词。
直到一次次被欺负,一次次反被责怪——
她在年年岁岁中悄然长大,她也终于明白,不是世上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有些东西她注定无法拥有,也不必强求。
“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许奈奈平静地将打散的碎发别到耳后。
少女脸颊红肿,眼神却坚毅非常,“如果你不想要我给你养老的话。”
许建保怒瞪的瞳孔一缩,可高举的手臂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
雏鸟初具羽翼,不知不觉拥有他不敢撼动的威胁。
........
许建保终究不敢拿走那几万块的份子钱,他灰溜溜地离开远宁,乡村的小家又只剩下许奈奈和爷爷奶奶一家三口。
她好似在一夜之间长大。
高三最长的暑假接近尾声,许奈奈拿出那剪头发得来的两百块钱买了个全新的行李箱。
........
风吹麦浪,八月末的田野晃动着丰收的波涛。
高考结束后,她去打了两个月的暑假工,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机。
她已经不需要去手机维修店花一块钱才能下载一首歌,她懂得了怎样的包月套餐最适合她,她也认识了越来越多经典与流行歌手,只不过手机听歌软件里大都还是五月天的曲目。
遥远的天际划过一架飞机,许奈奈站在田坎上,忽然忆起今天是8.25,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她开始追逐奔跑。
明知他不可能在那里,明知这是如此不自量力。
可至少那架飞机曾到他去过的高度。
稻田的田坎狭窄而绵长,却绊不倒从小生长在这里的少女。
猎猎秋风呼啸而温暖,她跑散了头发,已经及肩的发丝与高高的水稻交相呼应。
不知跑了多久,许奈奈速度慢下来。
她大口喘息,脱力地跌坐在田坎,在这片没有人影的土地下,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泪。
许奈奈跪倒在地双手捂脸,近乎失声地嚎啕大哭。
依旧廉价的耳机里传来阿信深情的嗓音。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过的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
天空只剩下飞机残留的云影。
在这一刻,被学校和校服淡化的差别残忍地撕开帷幕。
她终于明白,叶子和浮云不会相见,蓝天看不见的机翼和小镇炽热的大地,才是他们之间赤裸裸的距离。
.......
2012年九月,许奈奈开始踏上人生的新征程。
远宁到北京的火车硬座二十多个小时,她在无数次昏昏欲睡中被摇晃清醒。
宿舍全是状元,班里都是保送,她突然发现自己仅靠分数考上的清华和别人还有很长的差距。
原来世界上还有那样多优秀的人,原来自己以为的终点只不过是人生的起点。
她吃力适应,疯狂地弥补起点带来的残缺,将自己麻痹在竞赛与学习当中。
可闲暇之余,她还是会想起他。
那本早该封存在高三毕业那年的日记本断断续续地补上永远不会见到光明的后记。
“林汀云,我考上了清华,我还是好喜欢你。”——2012
“林汀云,我今年获得了国家奖学金,你在美国应该更厉害吧。”——2013
“林汀云,我拿到推免名额了,你呢?”——2014
“林汀云,我发了一篇sci一作,又偷偷喜欢了你一年。”——2015
“林汀云,五月天出新歌了,叫《后来的我们》,‘也许你还记得也许你都忘了,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期待后来的你能快乐,那就是后来的我最想的..........’”
“——所以,后来的你快乐吗?你有成为一名更好的医生吗?后来的我依然很喜欢你,可是暗恋实在太苦太涩,我可以不喜欢了吗?”——2016
“你放下他了吗,未来的许奈奈,收到请回答。”——2017
.......
又是一年白昼最长的夏至。
太阳直射北回归线,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夕阳辉煌而盛大。
温柔的晚风吹动天空的浮云,红日最后的光影穿透云层奔涌而出。
“你怎么还留着高中的《五三》?今晚又有家教吗?”室友惊讶。
许奈奈回神,摸着书页,笑了笑:“没有。”
“那挺好,”室友挤眉弄眼,“晚上和公大联谊,奈奈,这次要来啊!”
她缄默片刻,轻轻点头:“好。”
书页褶皱的《五三》和日记本第一次被放到象征不会再开启的最边角,许奈奈拿好包收拾出门,宿舍门关上。
仿佛一场与过去的告别。
忽然,一阵微风从窗台钻进室内,轻轻吹翻《五三》。
贴满少年笔迹的答题卷早就泛白,书页哗啦作响,最终停在《五三》的终页,仿佛跨越时空回答着尘封在历史里,少女那些年无疾而终的岁月——
参考答案:略
.......
追逐他其实是一件很不自量力的事,排名上升不会真的靠近,我的加速度再大也赶不上他的起点。
暗恋无罪,只是太苦,我只能在我的世界里独自演绎着一场又一场窥不见天光的独角戏,奋不顾身又意兴阑珊。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个倾盆大雨的夏末,刷不完的试卷和考不完的联考,那些艰难攀爬的年级名次,逐渐拉近的分数差距,以及那位惊艳我整个混沌青春的白衣少年。
或许不会再见了吧,可我仍然庆幸遇见过你。
哪怕此去经年,云是云,我是我。
......
(上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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