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早间天气寒凉,有雨时寒意更甚。
暴雨骤来,倾盆而下,雨声簌簌作响。
顾媪在门旁皱眉看向站在雨中的人,思索片息,转身入了膳厅。
圆桌上是几样家常早点,样式少,却是量大。
围着圆桌坐着四人,嵇堰与胡邑,还有便是嵇老夫人和十三岁的嵇沅。
“郎主,老夫人,大娘子与仆妇在庭院外站着,不曾避雨。”
正在喝粥的嵇老夫人蓦然放下碗,露出不耐:“她这是做什么,这半年来我对她睁只眼闭只眼,也没寻她麻烦,彼此相安无事,各过各的,她如今往我这凑是几个意思?!”
嵇老夫人不到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却因大半年前儿子出事,一夜老了十岁,两鬓的头发都白了。
把儿子从牢中接出时,见他进气多出气少,全身没块好肉的模样,嵇老夫人几乎哭瞎了眼。
若非是儿子的体魄比常人的要好,抬出来的怕只是一具尸体了!
想起往事,眼眶逐渐泛红。
胡邑在旁忙安抚道:“干娘莫要太在意那戚氏。戚长史素来娇惯独女,戚氏从未吃过苦,淋一会雨估计就受不得苦离去了。”
嵇堰略一思索,思及戚氏才病过,食指轻点了点执在手中的筷箸,转头看向顾媪:“给她们拿把伞出去,她想站多久便站多久。”
嵇老夫人看向儿子,不满道:“你对她心软做甚?,她父亲可没对你心软半分!”
嵇堰不欲多少往事,道:“她大病初愈,不宜雨中久站,这事闹到外头去只会说嵇家亏待正妻。”
戚氏那般惧怕的模样,都还敢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说“规矩”二字,摆明了是个既胆小又执拗的人。
胡邑听到二哥说戚氏大病初愈,回过神来,忙打圆场:“二哥说得对,戚氏病了半个月,再淋这么一场雨,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到底是二哥发妻,如此冷待发妻,易被人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涉及儿子仕途,嵇老夫人就不说话了,算是同意给戚氏送伞。
嵇堰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糕入母亲的碟子中:“母亲,用早膳吧。”
嵇老夫人想到院子里的人,哪里还吃得下,皱着眉头道:“不吃了。”
说罢,撑着桌面站起了身,一旁的婢女忙上前搀扶。
大半年前,儿子被关押,嵇老夫人在府衙前跪了整整两天。腿脚也是那时落下了病根。
每逢雨天,膝盖就疼得厉害,得用拐杖或是有人搀扶才成。
嵇堰也请过太医来瞧,却道伤了根本,需要很漫长的一个过程去做调理。
见老夫人起来,几人也随之站起。
虽没了胃口,嵇老夫人也不想饿着儿女:“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嵇堰屏退婢女,由他来搀扶着:“雨大,廊下已被雨水打湿,还是我来扶母亲回屋。”
见儿子贴心,嵇老夫人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但嘴上还是道:“我不用你扶,你昨晚通宵当值辛苦了,再吃些就回去歇着吧。”
嵇堰却说:“回来再用也是一样的。”
说罢,便仔细扶着母亲往屋外走去。
跨过门槛,也就看到了站在庭院里头的人。
顾媪送了伞,由青芷院的仆妇打着。虽已打了伞,可前头淋了那么一会,主仆二人也已然全身湿透,身上都淌着水,狼狈不已。
原本精美的妆容都被雨水冲尽,惨白的脸和唇也暴露在了他人视野中。
看到雨中瘦弱的身影,随时要倒下的模样,嵇老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
诚然,她家阿堰是毁了姑娘清白。
若真是禽兽至此,她也就认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是陷害。
究竟是陷害谁,谁又是被牵连的都说不准呢。
诸多疑点之下,那戚家主不严查便罢,还动用私刑把阿堰打得险些没了命,躺了数月才能下榻,这叫她如何能释怀?
她没为难那戚氏,反而视若不见,便知她也是受害的哪一方。
戚氏不出现在她跟前便把了,还非得来她跟前添堵,她嘴上便忍不住冷言相向。
嵇老夫人看向那身子单薄得摇摇欲坠的戚氏,怒道:“你这要做给谁瞧,给我打哪里回哪去!”
听到声音,滢雪抬起了头,望向嵇老夫人。
这是她第一回见嵇堰母亲。
她身子已然被淋透,冷得发抖。目光微移,待与嵇堰的那双漆黑眸子对上之时,忙低垂下眼眸。
当真是胆小。
嵇堰收回目光:“她愿站,母亲不搭理便是。”
嵇老夫人见儿子比方才冷硬了起来,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复杂得紧。
临近屋前,脚步一顿,转头瞥了眼庭院中人,又压低声音与身旁的儿子道:“他们父女固然也有错,但到底也受了伤害,且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戚氏与你也确实是有过夫妻之实的,万事便莫要做得太绝了。你去与戚氏说,让她回去,明日再来,我见不见再另说。”
嵇堰点了头,把母亲送入了屋中,嘱咐了顾媪与妹妹好生照顾后,才从中出来。
胡邑不知何时拿着一把伞,见二哥出来,低声道:“干娘也就是嘴硬,但这心肠比谁都软,若不是戚家伤二哥伤得厉害,干娘也不会这么记恨戚氏。”
嵇堰看向庭院中低着头的戚氏,朝胡邑伸了手:“伞给我。”
胡邑把伞递给了二哥。
嵇堰打开伞,从檐下走下。
大雨滂沱,风势也甚猛,才从檐下步出,雨水就争相溅向袍袂。
脚踩着积水而去,鞋面也沾了水。
毕竟并非世家出身,以往在府衙当差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倒是没那么精细讲究。
身后的胡邑也从婢女手中拿了另一把伞紧跟上。
二人尚未行至戚氏身前,便见戚氏身形一晃,身旁的仆妇眼疾手快地把人给扶住了。
在府衙当差时见多了装模作样的人,戚氏是装的,还是真晕,经验之谈,一眼就能瞧出来。
嵇堰走近,才发现去了妆的戚氏的脸苍白憔悴,约莫是受不主晕厥了过去。
是真晕。
仆妇见到郎主,惊惶低下视线:“郎、郎主,是娘子非要在这等着老夫人唤,奴婢劝也劝不动。”
胡邑暗道这些娇女就是娇气,淋一会雨就晕了。
他皱眉道:“还不赶紧把你家娘子送回去。”
仆妇身形不高,扶着人回去还差不多,可现在人都昏迷了,还怎么扶?
仆妇露出了为难之色,窘迫道:“还请郎主再吩咐一人与奴婢把娘子送去青芷院。”
胡邑脸色不虞,但还是上前道:“我来把人送回去。”
正要去抱人,神色沉敛的嵇堰开了口:“你觉得合适?”
胡邑动作一顿,遂反应过来确实不合适:“我去喊下人过来。”
嵇堰盯着晕厥的戚氏,沉默片息,随即上前一步。弯下腰,手臂朝着戚氏腰身一伸,单臂把人直直抱起,犹如单手抱稚童一般轻松,臂力惊人。
滢雪已经昏迷,上半身软塌塌地趴在了宽阔的肩膀上。
或是在梦中梦见孩童时期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景象,在淅沥雨声中,委屈至极的呢喃喊道:“爹爹,芃芃冷。”
旁人没听清,嵇堰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芃芃应是戚氏的小字。
被当成了爹爹,嵇堰只眉梢微挑,铁臂抱紧了双腿,继而面色冷淡地暼了眼仆妇:“带路青芷院。”
嵇家府邸是圣人所赐,至今,嵇堰也就在前院和自己院落,以及母亲的院落走动过。
仆妇不敢怠慢,打着伞走前头。
嵇堰一臂抱人,一手打伞,步履依旧沉稳。
胡邑惊愕地望着自己二哥半扛着人的姿势。
眼看着人往院外而去,连忙跟上。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走在前头的郭媪忽然回过味来。
戚氏这可算是成功吸引了郎主的注意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场雨没白淋!
嵇府为圣人所赐,占地宽阔。
随着仆妇穿堂过巷,走了大半刻才到青芷院。
入了小院,嵇堰环视了一圈简陋的院子,再而在仆妇领路之下入了挂名妻子的寝居。
进门前,随意把伞扔在了地上,跨过门槛入内。
抱了一路,却依旧轻松。
胡邑觉得方才就是糊涂了。
虽然二哥与戚氏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但算起来还是二哥的人,他凑什么热闹!
现在倒也清醒了,只停在屋外没有跟进去。
青芷院另一个仆妇见郎主把戚氏送回来,惊愕了一瞬,忙从廊下另一头疾步过来。
嵇堰把人放置屋中的床榻上。
另一个仆妇也已然入内,颤颤巍巍地向郎主行礼。
嵇堰在两个仆妇身上扫了一眼,问:“院中就你们二人?”
仆妇不知郎主何意,小心谨慎的应:“只有奴婢二人。”
嵇堰静默了片刻,转身走出屋子,与胡邑道:“派人请个大夫,该怎么治怎么治。”
郎主离去,屋中两个仆妇终得大喘气。
郭媪最先反应过来,与李媪道:“你赶紧给戚……娘子换上衣裳,别叫娘子着凉了,我去换身干爽的,再顺道煮一碗姜汤过来。”
话一说完,就急急走出了屋子。
李媪一愣,暗道郭媪态度怎如此大变?
便是与她一样收了金豆子,也不至于她这般殷勤,殷勤中还隐隐带着亢奋。
瞧向床榻上湿漉漉的戚氏,也没闲暇时间去琢磨,只得赶紧找来干爽的衣裳给其换上。
脱去衣裳,正要换衣之时,目光触及戚氏那圆润的肩膀,一愣。
香肩上有个浅浅的痕迹,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格外的显眼。
仔细一端详,看大小,像是个男人的牙印。
这戚氏与郎主新婚洞房那宿,郎主分明没有入洞房,那这牙印又是从何而来的?
李媪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惊疑半晌后,还是把衣裳给换下,找来布巾绞发。
不多时,郭媪端了姜汤过来。二人合力才把姜汤灌入了戚氏口中。
才灌完姜汤,屋外便传来了声音:“郭媪,李媪何在?”
是嵇府洛管事的声音。
二人相视了一眼,郭媪给戚氏盖上被衾后,与李媪并肩而出。
*
未时,嵇堰补足眠了,起身坐在床沿边上。
左臂搁在腿上,右手向后按了按因落枕而僵硬的后颈。
片刻后,抬眼望向微敞的窗外。大雨已停,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息。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辰,外头传来胡邑的声音:“二哥,可醒了?”
嵇堰站起,应了声“嗯”。
今日还要值小夜。一会处理半个时辰公务,继而用过晚膳后再去上值,时间整好。
套上马靴,走到衣架旁,把架上清洗干净的黑袍取下。胡服袍上有金丝银丝绣上的虎豹图案,是嵇堰上值穿的衣裳。
穿上黑袍,束上皮革护腕。黑布条在护腕上缠绕了四五遍,再系上两头。
嘴咬布条末端,另一手一拉,便绑好了。
穷苦出身,如今高床软枕,也不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蚕食了自己。因此府中吃穿用度都是家常,便是日常起居都是亲力亲为。
从屋中出来,胡邑已经在外候着了,他询问:“二哥,洛管事已经从青芷院盘问回来了,可要先行处理了再去处理公务?”
时辰还早,公务也不急那么一会。
嵇堰说:“让管事到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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