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堰被廷杖二十,便留在屋中养伤了。
往常他早出晚归的,滢雪白日里待得也自在,但现在他从早到晚都待在屋中养伤,便是看邸报都是在屋中。
外头冰天雪地,屋中暖和,滢雪除了去与父亲说说话,也不爱出去,只得与他一块待在屋中。屋中多了一个人,到底有几分不习惯的。
她闲来无事,便给父亲做护膝,抬头瞧了眼长榻那处半趴着看邸报的嵇堰。
只穿着一身棉袍,背上则披着一件大氅,那束髻略松散,额前还落了一绺发丝,与平日里利落干练是全然不一样的。
这般懒散的嵇堰,她还是头回见,不住地偷偷打量了好几眼了。
少了几分冷硬慑人的气势,多了丝丝浪荡不羁。
瞧了一眼后,又低下头继续上针。
一会后,又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却不想一抬头便对上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怎老盯着我瞧?”他问得直接。
滢雪晓得他想看到自己羞赧,倒是不想叫他如意,也回得直接:“瞧你好看。”
笑了笑,低着头又继续缝护膝。
嵇堰:……
她这么从容,没半点羞涩,却是让他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瞧他好看?
嵇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与平日的居家服也无甚区别。唯一有区别的,平日他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便是躺着也是平躺着,哪里像现在这般狼狈没有男子气概地趴着?
二十廷杖说重也不重,但也不轻。
这宫中廷杖手法特殊,二十廷杖却如府衙中的四十板子。
便是他,也不能在第二日就恢复自若地坐着。
若想十日后与她行房,那这还真得好好休养。
眯眼瞧了眼那温柔娴静的女子,目光下移,落在她做的护膝上。
是不是给他做的,他也没自讨没趣去问。
要是给他做,前些日子就做了,何必等到她父亲来后才做?
她父亲来了,她满心都是她的父亲,眼里心里哪里还有半点他这个丈夫?
滢雪感觉到了外间那人的视线,一直都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她不知怎么应对他,也就只当没发现。
嵇堰昨日从宫中出来到现在,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慌也不急。
嵇堰本事大,再有能涉险去救父亲,还挨了这二十廷杖,便不会轻易放弃她父亲。
她时下只能是信他,是以没有过问他的布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外边的人才喊:“我渴了。”
滢雪不疑有他,放下针线活,起身去给他倒了一盏茶水。
端到他身旁递给了他,问:“二郎也该上药了吧,胡邑呢?”
嵇堰抿了一口茶水,拍了拍榻沿的位置,滢雪便坐了下来。
“我有事交给他办了,没三两日是回不来的。”他应。
滢雪闻言,眉心微微一蹙:“那这上药……”
嵇堰目光移开,压低声音道:“伤在耻处,让外人来上药,不合适,只能劳烦娘子你了。”
他想,再有九日时间便坦诚相见,总要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那便先从上药开始。
滢雪:……
瞧向面色正经的嵇堰,沉默许久。心想他也是被她与父亲牵连的,也就把那句‘我去把洛管事唤来’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去。
不过是上药,且背面不像正面那般让人羞耻,她忍忍就好。
她取来了小瓷罐,颤颤巍巍地掀开了他身上的大氅,目光落在那臀部上,只觉得脸颊滚烫。
“你自己把袍子撩开。”她声音不由自主多了几分颤意。
袍子底下,便是用纱布盖着的伤处。
见嵇堰半晌都没有动作,滢雪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要是放不开,可怪不得……
心头的想法戛然而止。
静默了半晌的嵇堰,径直撩开了袍子。
滢雪什么都没瞧就吓得闭上了眼睛,她还是放得不太开。
伤在胸口她都能说服自己,可男人的臀部,她下不了眼。
她放下了药罐子,霍然站起,道:“我唤洛管事来!”
说着,她拔腿就跑,去唤了洛管事。
看着人跑了,嵇堰无奈摇了摇头,一叹:“这般怕羞,可如何是好……”
要是没伤在身,倒是可以先慢慢地肢体接触。
但现在这副样子,若不想出丑,怎么都得休养个几日。
上了药不久,滢雪才回屋,面上也恢复如常。
她把斗篷脱下,挂在架子上,敛了敛裙角在长榻旁坐下,开口道:“方才在外头遇见了三妹,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问我父亲的事,我搪塞了过去,但估计也只是瞒得一时。”
嵇堰拿着一本书看着,也不怎么在意。
“阿沅现在喜欢你这个嫂嫂,没问过我,她不会与母亲说。”
见嵇堰都这么说了,滢雪也不在意,反正有他兜底,他不肯,嵇老夫人也赶不了她父亲离开。
“还有,她说公主府给她送来了冬日宴的帖子,我方才也收到了一样的帖子,”
嵇堰蓦然阖上了手中的书,脸色一沉,眼神随之凛冽。
滢雪叹了一息:“这冬日宴怕是试探。姑嫂若都不去,荣华长公主便会认定我们已经怀疑到了她身上。”
嵇堰黑沉着脸揣测:“若去了,便造出意外,假扮贼人挟持家眷胁迫我与你父亲交出手中的东西。”
八、九不离十了。
“其实三妹寻个由头不去,我去便可……”顿了一下,滢雪定定地看着他,问:“你希望我去,还是不去?”
嵇堰若是想让她去,她也会冒险赴宴。毕竟,这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她的父亲。
嵇堰眉眼一沉,侧身看向她:“那你觉得我是会让你去,还是不让你去?”
滢雪摇了摇头,如实应道:“不知。”
“荣华长公主底下养了二十几个面首,其中有好些个不是善茬,你这闺阁出来的女子,哪里斗得过?去赴宴,无疑是自入虎口。”
“我明知那是虎口,还能让你去不成?”
滢雪看着他:“若是都拒了,无疑是撕破了脸。”
嵇堰把合起来的书随手扔到了一旁。
“我草根出身,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一身胆量,撕破了脸,那迎难而上就是。”
滢雪唇角多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心里也有了数,说:“那我便以父亲与夫君都受伤了,怕愁绪扰了冬日宴的兴致,就不去了。而三妹年纪小,胆量也浅,一个人去赴宴恐会闹笑话,也就不去了。”
冬日宴,滢雪和嵇沅都没有去赴宴。
便是没有赴宴,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宴上的闲言。
比如,散宴后,大部分的贵眷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人掳走了。
其中包括回驸马府的长公主之女,还有安州郡王府兄妹二人。
被掳走的人有八人,消息一出,圣人震怒,遂派禁卫军在城中逐户搜查。
戚铭鸿也听到了这消息,因怀疑追杀自己的死士是长公主派来的,加上昨日滢雪去找他的时候,也提了一嘴冬日宴的事,是以一听到消息便找到了鹤院来。
嵇堰虽趴了快两日,但也还不能如常坐下,只得继续趴着说话。
戚铭鸿看向闺女,说:“我与嵇……女婿说几句话,芃芃你先出去一会。”
嵇大人这个称呼到了嘴边,看到趴在榻上的嵇堰,心下也有愧疚,只得改口成女婿。
嵇堰都这般付出了,且瞧着闺女态度确实软化了,他若是还执意不承认这女婿,只怕会伤了闺女的心。
听到“女婿”二字,嵇堰眉梢微挑了挑,与滢雪相视了一眼。
那眼神似乎在问——你父亲这是认同我这个女婿了?
滢雪轻轻瞪了他一眼,随而看向父亲,说:“爹爹,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无须瞒着我。”
戚铭鸿看了眼闺女,又看向刚认下的女婿。
嵇堰点了点头,暗忖他闺女可能比他们知道的都还多。
戚铭鸿不想闺女掺和进来,可现在的情况明摆着不是不想掺和,就不会被连累。
知道得多一些,可能日后也容易自保。
想明白后,戚铭鸿径直开口道:“听说今日冬日宴散去后,有宗室家眷与官家家眷都被贼人所擒,有的人说是为了钱财而来,有的人又说是突厥人所为,想挟家眷要挟朝臣宗亲。”
话到最后,戚铭鸿沉下脸色,道:“我瞧着,都不像。”
嵇堰:“目的何为,有待商榷。但是去公主府赴宴后出的事,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戚铭鸿又皱眉道:“只是被掳的人中还有公主之女,此番被掳走后,名声大毁。若是长公主为之,何至于把自己的女儿都折进去了?”
滢雪看向垂眸沉思的嵇堰。他思索长指习惯性点着长榻,沉吟半晌后,才抬起双目,幽幽地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子从而为之计深远的,大多权势在手之人,子女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棋子罢了。”
“长公主之女也被掳走,也可以这么想,为摆脱嫌疑,不惜把自己的爱女也折进去。”
戚铭鸿闻言,眉宇一沉,极为膈应这等为一己之私推子女入火坑之事。
他面上有反感之色,又疑惑道:“若真是长公主所为,掳走这些家眷的目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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