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在人前,江衔玉向来都是管江离叫做“哥哥”的。
而若是只有江衔玉与江离两人,他口中那一声“哥哥”便要叫得更甜更亲昵,因为他知道,江离最讨厌的,便是自己叫他哥哥。
十多年前的碧涧山庄,虽非昆仑剑派紫霞宗这等豪门大派,却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碧涧山庄庄主江流石一生嗜剑,独创了一套名为“碧涧剑法”的剑法,化山庄附近的碧水为形,剑法灵动而疾快,在江湖上颇具名气。
兼之江流石后来迎娶了江东关家的独女关独音,有了后者的嫁妆,碧涧山庄更是以豪富闻名于世,一时间风头无二。
不过好景不长,关独音身体孱弱,怀上了江离之后,很快便卧床不起,而在这期间,不知怎的,江流石与她的贴身婢女有了一夜之欢——
在那之后,便有了江家二少爷江衔玉的诞生。
世人深恨江离,可对待江衔玉,却是说不尽的怜惜殷勤。
但少有人知道,其实江衔玉当初在碧涧山庄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碧涧庄主江流石,这辈子最大的悔恨,便是自己一念之差,与婢生子。为了挽回夫人心意,他甚至多次想要将江衔玉送走。兼之江衔玉生来病弱,经络淤塞,任谁看来,都是绝不可能修行碧涧剑法的废物。
江衔玉永远都记得自己是如何躲在阴暗的房间里,隔着窗看着江流石在院落中手把手教导着江离练剑,父子之间温情脉脉,再是亲昵不过。
然而那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人,一旦看到他,眼中便会闪过止不住的厌恶。
江衔玉不知道暗自在心中祈祷过多少次……
祈祷江离忽然暴病而亡,祈祷自己成为江流石唯一的孩子,碧涧山庄真正的继承人。
然后,忽然有一天,魔教中有人闯进了碧涧山庄,带走了江离,也带走了他。
……
江衔玉跟江离不同,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跟江离一样继承到江流石的天灵之体。魔教因此对他并不怎么在意,检测过他的血脉之后,便将他跟江离彻底分离开来。
也许是因为运气好,江衔玉虽然对魔教来说并无利用价值,最后倒也没有跟寻常俘虏那般被关押折磨,而是当成了粗使,在魔教中做些洒扫搬运的粗活。
江衔玉因此错过了习武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修行时光。
他的根骨本就不好,又无人教导他基础武功,就这么一日一日苦捱着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杂活,几年下来,江衔玉便彻底长成了一名经络枯竭丹田空虚的普通人。
可江离却不一样。
同为江家血脉,他的这位好“哥哥”在魔教中,过得那叫一个风光无限。
因为魔教少主花伏鸠,喜欢江离。
江衔玉不止一次,看到江离与花伏鸠于光天化日之下纠缠在一起的龌龊画面。
在外人面前永远阴晴不定暴虐凶残的怪物,在江离面前却总是表现得像是缠人的大狗,恨不得能将整个人的骨头都抽出来化了,好将自己那一身淡褐色的皮囊如同蟒蛇一般缠在江离身上。
江衔玉也不知道江离是怎么做到的,但那些年里,花伏鸠对江离确实宠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程度——举例说明,便是当初魔教抓到了当时武林盟的第二把交椅,霹雳刀田雷寿。按照花伏鸠的本性,他应该将那人大卸八块悬尸于武林盟前以彻底击垮武林盟众门派气势,可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江离不过对着花伏鸠含泪恳求了一句,花伏鸠竟然还真的将田雷寿纤毫不伤,一整个人平平安安地放了回去。
说来也巧,后来武林盟踏平魔教之时,靠的刚好就是田雷寿被放下山时,暗地里留下来的记号。
若只是自家兄长不顾廉耻,雌伏于人,江衔玉倒也不至于那么厌恶江离。
真正让他恶心的,是江离自身风光无限之时,却对他视若无睹,丝毫不曾顾念兄弟之情:江离明知道他身体孱弱毫无武艺傍身,却在他战战兢兢恳求庇护之时,冷脸将他赶了出去。
早知道就连那么可怖冷血的花伏鸠,都曾因为他与江离的血缘关系生出了些许怜悯……
【“唔,这是你那便宜弟弟?啧啧啧,长得倒是楚楚可怜呢?你在这里每天也没个伴倒也怪孤单的,要不,我让他也到这里来?好歹还能给你解个闷?”】
【“就这种东西……也配给我解闷?奴才生的杂种,就让他继续当个奴才好了。”】
时至今日,江衔玉依然可以清楚地记起江离当时冷漠轻蔑的声音。
当时的他因为日日杂役,累到双手生茧,腰不能直,可江离呢,却是日日与花伏鸠厮混在一起,就连平日里外出都是那人抱着的,连脚尖都不曾落在地上过。
因为江离的一句话,被掳进魔教十几年,江衔玉当真就当了十几年的杂役。
所有的欺辱奴役,都被江衔玉一点点嚼碎,吞下,咽到了心里去。
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江离对他做的那一切。
幸而,魔教被灭,两人被正道武林人士带出来之后,当初江离做的那些恶毒之事被尽数曝光。曾经高高在上的少主男宠,如今彻底沦为了被人唾骂的过街老鼠。
江离在魔教时最怕冷,可如今却被囚禁在终年飘雪的南山深处。
那人年幼时便是擦破了皮,也会娇气得哇哇大哭要人哄上半天,如今却时不时的就要割腕取血。
而他体内那至尊至贵的天灵血……
如今,也不过是为了他江衔玉制药所用的药引而已。
*
现在唯一让江衔玉不满意的,大概就只剩下燕昱澜始终对江离过于温和宽待了。
虽然燕昱澜解释过很多次,是为了江衔玉,他才会留着江离的性命为他制药。
可是,那是江离。
江衔玉是见过花伏鸠如何被江离勾引蛊惑到神魂颠倒,任其所求的,天知道江离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龌龊本事,才能勾得男人这般失了魂离了智呢?
燕昱澜为了取血,每隔半旬就要去南山跟江离单独相处。若说江衔玉真的能放下心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就好比此时,江衔玉忽然就发现,他一把话头引向江离,燕昱澜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
“昱澜哥?你怎么不说话?等等……哥哥他,他该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江衔玉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依在病床上的少年脸色白了一白,喉头明显有些发涩。
就像是备受欺凌后有了条件反射,哪怕只是猜想江离生气,他便已经吓得惊慌失措,就连眼眶都彻底红了。
“我,我就知道。”
江衔玉死死咬住嘴唇,身体在被子下簌簌发抖。
“小时候,他就不喜欢我,而且在魔教那么多年,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我却只是一名杂役……在他心中,我恐怕就是这世上最低贱最卑微的人。他是那么宁折不弯的一个人,如今却要为了我献血,哥哥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
说话间,江衔玉像是已经怕到了极点,下了床便踉跄着想要往外冲去。
“我去跟哥哥解释,我,我其实不想这样的。我,我宁愿我已经死了,也不想他那么生气。我的出生,本来就是欠了他的,我实在不能欠他再太多了呜呜呜……”
说到最后,江衔玉声音渐渐变得干涩无比。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此时都已经快冲出门了,本应该在第一时间便冲出来拦住他的燕昱澜,如今却跟榆木桩子一般,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
看上去,就像是在走神。
*
严格说起来陆九其实不算是在走神,他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已。
江离把他打发回昆仑剑派前,可没有告诉过他,假扮燕昱澜还要负责应付江衔玉的话中有话,阴阳怪气。
之前他快快活活当暗卫时,可从来不会留心去听自家主子跟小白脸兔儿爷凑在一起时候到底在嘀嘀咕咕什么。
如今他自己成了“主子”,才开始怀疑,自己那早已嗝屁的主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说什么江二公子天生良善,玉树琼枝,最是坦荡天真的一个人。
可若真是一片坦荡赤子真心的人,当真会这么说话?
还是说,燕昱澜爱的就是这一口?
陆九实在是有点把握不住扮演燕昱澜的分寸了。
再者,江离之前在南山雪亭旁展露出来的狠辣凶残,实在恐怖到给陆九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就算这“燕昱澜”真的就喜欢江衔玉这种类型,他也实在没那个胆子附和对方在背地里羞辱江离。
毕竟,他陆九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还有死。
偏偏江离代表的,正是这两者的集合。
除此之外嘛……
*
除此之外,当初在雪亭旁,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江离用同样一把刀捅死了燕昱澜又捅死了他亲手捕过去的鱼。
而且,将鱼血滴入血玉瓶中之后,江离无比熟练地支起了火堆,然后用取血剩下的那条鱼,做了一条香喷喷的烤鱼。
南山苦寒,可这般苦寒之地产出的溪鱼,却是鳞细肉肥,肉质细嫩。
江离放血放得干净,鱼肉烤出来也是甘甜肥美,毫无腥味,吃起来堪称绝美。
更见鬼的是,陆九就连脖颈处的发根都在因为江离而倒竖,可等江离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开始烤鱼时,他又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江离看得眼发直。
*
病床旁,陆九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南山深处的那一幕。
“咔嚓——”
比雪还白的手指握着那把造型怪异的刀,干净利落地剁掉了那条鱼的鱼头。
刀尖倏然一划,光溜溜泛着银光的鱼背上,便多出了一条完整的鱼骨。
陆九本能地凝神在江离的指尖上,企图看出这少年的师门功法。
可也就是这么一眼,火堆旁的江离便转过头来,似笑似嗔地瞥了陆九一眼。
“要记得演好燕昱澜哦,陆九。”
少年的声音温润而甘甜,叫人想起注了剧毒的蜜酒。
“你可不要叫人起疑呢,毕竟我可不仅仅只会杀鱼。”
*
脑海中再一次闪过江离的笑颜,陆九猛地打了个机灵,整个人倏然回神。
“你,你想多了……衔玉。”
他强打起精神,起身将江衔玉从门口拉回了床上。
谢天谢地,作为影卫他当值的时间不短,多年来在暗处保护燕昱澜的过往,让陆九拿捏起燕昱澜的语气来,还是惟妙惟肖的。
“他之前那样对你,本就该好好补偿你才是。”
听到熟悉的回应,江衔玉这才安下心来。
他泪盈于睫,顺势倚靠在了燕昱澜身侧。
“我知道哥哥当初是有苦衷的,他并不需要补偿我。”
他怯弱地低声说道,埋下头来,将隐隐勾起的嘴角掩在了男人的肩头。
*
这么多年来,江离永远都是那个拥有一切的人。
可老天爷总该是公平的吧。
事已至此,江离早已身败名裂,清白不在。
他原本就已经配不上燕昱澜了。
作为对当初那些欺辱的报复,我想要的,也不过是一点点天灵血用来温补自己的经络而已。
这根本就不过分。
不是吗?
想到这里,江衔玉一个没忍住,又将身侧男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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