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叶家院子里的人格外多。
木匠师徒早早到了,带来满车上好的红木料,堆了半个院子。
沈璃慢腾腾不肯走,在庭院里悠然踱来踱去,细细地赏鉴围墙砖瓦,又赞叹前厅修建气派。叶扶琉随他去,只要人不进后院就行。
卸下的红木料被叶扶琉挑挑拣拣,选出形状大小差不多的十来根木料,按照图纸再搭造全新一架木灯台。木匠带着徒弟动刨子修整木料,准备榫头,满院子都是令人牙酸的刨木声。
素秋悄悄地扯了下衣袖,冲围墙对面的魏家方向努嘴。
“木楼上那位,用了五口凉糕了。”
魏郎君用了五口朝食,这不是太正常了嘛。叶扶琉蹲在红木料跟前,头都没抬,“嗯嗯。”
素秋悄悄道,“没放下,还在继续用凉糕。吃了第六口了。”
“……!”叶扶琉闪电般扭头。
正看到魏家郎君修长的手指掂着小半块凉糕,视线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近乎无意识地咬下一口。
魏大跟随在身边,乐得嘴都合不拢,强忍着不敢笑出声。
六口,吃下去差不多整块凉糕,江南怎么会有凉糕这种好东西!
——
早晨的阳光缓慢挪动,移到长檐下,依次映亮木质地板,紫檀木交椅腿,最后映在木楼主人的衣袍上。
魏郎君的视线凝在远处天边。
他整夜没睡。五十两金换来的昂贵花梨木灯台摆放在书房角落,调节在最高的那档高度,铜灯光线调到最亮,看了整夜的书。
说是在看书,其实书卷没怎么动。
依稀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念叨,“三郎年纪小,等个头长开了,告诉祖母,灯台调高一档。”
“书房里照明的大灯极为重要,定要选最好的。小小年纪,日夜苦读,莫要伤了眼。”
升降机关扳手的下方,有一处刻下的字迹。
木匠在打磨木料时抛光了表面,之前刻下的痕迹浅了许多,仔细摸才能摸到。
许多年前,某个读书无聊的夏日下午,书房年幼的小主人握着新得的刻刀,瞒着仆妇书童,悄悄蹲在灯台边,翘着嘴角,一笔一划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桓。”
“哎,三郎。”祖母跟在后头喊,“君子贵在端方,莫顽皮啊,三郎。”
“多多念书,长大成才,莫要堕了祖上名声啊,三郎。”
“三郎,魏桓!”祖母年纪大了,颤巍巍跟不上他,气得拄着龙头拐杖在身后喊,“往哪里跑,你个淘气鬼!你阿父的牌位在隔壁看着你!”
魏桓从微恍神的状态里回过神时,他依旧坐在木楼高处,手指捏着清香凉口的芙蓉凉糕。
凉糕表面软滑,冰冰凉凉,滑下溃破肿烂的口腔咽喉时,居然没有带来习以为常的剧痛刺激。
久违的清甜香气弥漫在口腔里。
刚才晃神的功夫,也不知吃用了多少,并未感觉恶心欲呕,肠胃传来久违的饱腹感。他把剩下一点凉糕放回瓷盘,喝了口水,擦手起身。
走下木楼时,视线扫过围墙对面,陌生相貌的俊朗男子领着两名亲随,正慢悠悠背手在叶家庭院四处晃来晃去。
“那是何人?”
魏大在身侧应答,“刚才素秋娘子送朝食过来,仆问了两句。说是江南出名的沈家商行的大当家的,早上登门来谈生意。”
魏桓的视线从高处掠过。
沈璃站在院墙边,正和廊下蹲着挑拣木料的叶扶琉说些什么。一双精明狐狸眼时不时往廊下扫去一眼,有意无意往叶家小娘子低头时显露的雪白脖颈处打量。
魏桓继续下楼,边走边低低道了句。“此人别有所图。”
魏大:“啊?”
“等下归还碗碟时,去隔壁问一句,叶家人口单薄,护院不足。可需要替她出力,把来人处置了。”
——
隔壁魏家传来的话,叫叶扶琉笑了一早上。
“不不不,魏郎君别误会,我们叶家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行商。”
叶扶琉忍着笑,好言好语叮嘱魏大收刀回去,“生意人讲究个利字,其他的不大讲究。只要做得成生意,随便沈大当家在叶家闲逛到晚上都行。生意做不成,我家有的是把人赶出门的大竹扫帚。”
魏大腰刀归鞘,收了满身杀气,茫然回去复命。
叶扶琉回身走过院墙时,抬头笑看一眼。阳光从东面移去头顶,木楼上早无人了。
看在魏郎君有心的份上,替他问一句林郎中的底细吧。
叶扶琉拎起一块凉糕,叼在嘴里,等沈璃在庭院里又慢悠悠转悠了半圈,转到面前时才开口问他。
“听闻沈大当家在江南人脉广阔,打听个事儿。”
沈璃撩袍在对面石桌椅坐下。“稀罕事。叶小娘子请问,沈某知无不言。”
“出诊费收二两金的那位镇上名医,林郎中,究竟是名医还是庸医?”叶扶琉冲隔壁努嘴,“隔壁魏郎君重病缠身,花了大价钱请来林郎中诊治,会不会误事?”
沈璃还当真知道,听了当时便笑了。“原来打听的是他。林郎中是个奇人。”
“若是他是个庸医么,倒也确确实实治好过几例绝症,否则他的名声从何而来?但若说他是个名医么……此人一头扎在钱眼子里,又是个烂嫖烂赌之人,诊金转手进了青楼赌场,又爱酒后泄露患者家中的阴私暗事,毫无医德可言,未免辱没了名医两个字。”
“那上次被大户人家花费重金请去,又赶回来这事儿呢。”
“听说过几分。说来话长。”沈璃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不接下去说正事,却转开话题,“说起来,自从沈某上了一次叶小娘子的商船下来,随身的玉佩就不翼而飞,再也寻不着了……”
叶扶琉浑不在意地摆弄自己白生生的指尖。“竟有此事?”
沈璃的笑意深了几分,并不点破什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往下说道,“二两金请林郎中去看诊的,是江宁府内出名的高门大姓,建武候府上。看诊的是老建武候。”
建武侯上了年纪不服老,吃多了壮阳丹药,丹火攻心,又房事不忌,阴阳失调,引发内虚症状。林郎中出诊开方,方子本身倒无什么差错。
没想到三两日后,老建武侯的病情和起因竟不胫而走,在江宁府的大小酒楼传为笑谈。原来是林郎中揣着诊金上酒楼喝花酒,酒后管不住嘴,把建武侯府的隐疾阴私抖搂出来,当做趣闻说给了侍酒花娘。
医者无口德,建武侯府的隐疾成了坊间笑柄,挨一顿胖揍被人扔回来,纯属活该。
叶扶琉听明白了,“所以是人品太差,和医术无关?”
“人品确实太差。至于医术是否可行,这个,不好说。”
“听起来是个不省心的货色。”叶扶琉听够了八卦,起身送客,“时辰不早,慢走不送。”
沈璃的笑容凝固了瞬间,“你我闲聊半日,还未入正题,谈生意。”
“还要谈什么?早和你谈好了。”叶扶琉惊奇道,“一块汉砖一两金,自备商船拉货。话没传到沈大当家耳朵里?不能吧。我托秦陇亲自过去传的话。”
沈璃摆摆手,不以为然,“贵宅大管事亲自登门,话早传到了。但叶小娘子,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俗话说的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么大一桩买卖,当然要慢慢地谈,详细地谈——”
“我做生意从来就是这么谈。独家货一口价,童叟无欺。我不欺别人,你们沈氏大商行也别来欺我。说好的价钱又反悔压价,沈大当家,你玩儿什么花样呢?”
叶扶琉重新蹲去廊下阴凉处,这回眼皮子都不抬,继续翻看起地上的红木料,“给你数五声的时间考虑。要不要?同意直接把货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滚。”
沈璃:“……”
叶扶琉果然数起数,“五,四,三,二——”
“要!”沈璃深吸口气,“两百三十金,全要。”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给我两天时间准备货款。我还需弄艘船来。”
叶扶琉这才起身走回来,算是正眼看了他一眼。“还算干脆。那咱们这回算是谈成了?”
沈璃:“……谈成了。”
从堂屋里请出关公像,两边各自上香,在关公面前三击掌,算是把这桩大买卖定下。
叶扶琉喜欢爽快人。沈璃之前叽叽歪歪的,她差点要把人从合作名单里踹了,还好最后应得爽快,好感拉回来不少。她打开荷包,留恋地摸了把手感温润的双鱼白玉佩,递了过去。
“说来也巧,沈大当家的玉佩上次落船上了。我替你收着,顺便赏玩了几日。既然是心爱之物,我不夺爱,拿回去吧。”
沈璃不接,反倒往回推了推,“入了叶小娘子的眼,拿去继续赏玩吧。”
“哎?怎的突然爽气起来了。”
沈璃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依旧挂起斯文笑意,“两百三十两金的大生意都一口价了,百十贯钱的小玩意儿,就当添头吧。下次再有生意时,叶小娘子第一个想到沈某即可。”
叶扶琉笑应下,“沈大当家信誉卓著,在江南两路做生意,自然要先紧着沈家做。”
沈璃往外走出几步,听到背后关门的声音,回身看了眼,唇角挂着的笑意变淡,面色不怎么好看。
叶扶琉砰地关了门,人在门背后低声咕哝一句,“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木匠带着徒弟回家,明早再来。
天气逐渐转热,傍晚又煮了消暑的绿豆百合甜汤,汤里放一把子碎冰,清凉到脾胃里。
叶扶琉畅快地喝了整碗冰镇绿豆甜汤。想起脾胃,就想起了隔壁的魏郎君。
“做邻居这么久了,不知隔壁郎君在家里行几,整天魏郎君魏郎君的浑叫。如果是家中独子,理应称呼魏大郎才对。”
素秋捧着甜汤坐在对面,笑出声来,“岂不是跟魏大撞了?魏郎君肯定不在家中行大。”
“也对。”叶扶琉捧着甜滋滋的绿豆汤,随口说,“等下送一碗绿豆汤过去,顺便问问?”
天气热,素秋懒懒地不大想动,“甜汤也要送么?”
叶扶琉的眼睛弯成了愉悦的月牙儿,“想想我们收的三块足金饼,包整年的甜汤都够了。天气热,你别动,喊魏大过来拿就是。”
素秋立刻想起隔壁的大手笔买卖,轻轻抽了口气。
“魏家这般有钱,是不是哪里的大盐商?”素秋猜测,“娘子难道想和魏家郎君混个面熟,以后有人牵线搭桥,我们也能入行做起盐引买卖?”
叶扶琉对盐引买卖毫无兴趣。
相比于魏家到底做什么巨富生意,她对魏家木楼门面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更有兴趣。
魏郎君本身也挺有意思。
“身上的病罕见,人的性子也罕见。实在太静了,我觉得他整个月说的话都没有我一天多。”叶扶琉回想了一阵,补充,“眼睛漂亮。或许是瞳色深黑的缘故?我从未见过哪家儿郎的眼睛长成他这样,眼神仿佛会说话似的。”
她坐直身,摆出魏郎君每天在木楼高处的端坐姿势,人纹丝不动,只眼风往边上盯一眼,“询问。”
视线往下,冷淡瞥了一圈挪开,“质疑。”
视线往上,轻飘飘地挪开,望向天边。“懒得理你。”
素秋笑得呛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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