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这边吃席聊天热热闹闹,映衬得院墙那边格外静。
月色从树梢头移动,叶扶琉想起魏大的叮嘱,抬高嗓音唤了句,“魏郎君,你那边还醒着?”
寂静无声。
“魏郎君?魏家三郎君?可是累了?”
院墙对面毫无动静,素秋不安起来,“怎的悄无声息,该不会出事了吧。”
叶扶琉放下酒杯起身,“梯子还是摆出来。我上去看一看。”
长木梯搭上了围墙高处,月色下多出黑影。
叶扶琉攥起裙摆,“素秋,你吃喝你的。我上去看一眼就下来,不必扶梯子。”
语音刚落,人还没来得及上木梯,围墙对面已传来清醒的回应,“不必过来看。我无事。”
叶扶琉把梯子挪去角落,抱怨了一句,“好好的,刚才怎的不说话。”
魏桓的嗓音沉静,“并无什么可说的。”
“无话可说,哼唧一声也成啊。哼唧都不愿的话,随便发出点声响都好。”
对面还是毫无动静,显然既不愿意“随便发出点声响”,更不愿意“哼唧一声”。
寂静持续了好一阵,叶扶琉不知人还醒着,亦或是直接在庭院里睡下了。“魏三郎君困倦了?回房去睡吧。”
“我无事。”
隔壁郎君有事没事都只会说“无事”,叶扶琉想了想,重新把梯子搬出来,眼见为实。
“你手边的酒杯藏起来没有?喝了酒身子还好?倒不是怕魏大抱怨我,我怕他一个八尺大汉唧唧歪歪地蹲门边哭。”
“还好。不必藏匿。”
“你说什么?树上的知了叫得厉害,你应声太小,我这边听不清楚。声响弄大些,好叫我听见。”
“算了,我看看你。”
梯子才搭上墙头,安静的围墙对面传来一声极响亮的铜锣声。
夜晚的铜锣声响仿佛天边炸雷,叶扶琉脚下梯子吱嘎一声响,惊得素秋冲过来扶。叶扶琉摆摆手示意不用,几下蹬蹬蹬上了梯顶,院墙的青瓦上露出个脑袋。
“大夜晚的,谁家敲锣啊。”叶扶琉抱怨着往下看,“已经上来了,我看看你。”
人果然好好地坐着。
身边放着五十两金的昂贵木灯台。石桌上放着叶家送去的银酒壶,酒杯是魏家自己的杯子。
魏桓手边放了个铜锣。新添置的。
自从七八日前,他意识到自家也不怎么安全,院里就添置了个铜锣,防备被邻家小娘子趁夜拆走俯仰楼的两根楠木门面大柱。
添置多日没用上,两根大柱始终好好地在原处,是他多心了。
魏桓抿了口酒,“我无事,下梯罢。扶稳了。”
“哎?好精巧的杯子。”墙头突然传来一声赞叹,“整块青玉雕成犀角形状,我还是头回见到,雕工好生了得。魏郎君,能拿起让我看看么?”
魏桓手中握杯,瞥了眼院墙头出现的玲珑身影。
叶扶琉轻轻松松立在墙瓦高处,裙摆纹丝不乱,视线满是惊叹。魏桓若有所悟,把手中的青玉犀角杯扬起,借着明亮灯火展示玉杯全貌。
那道目不转睛的视线果然追随玉杯而去,少女发髻上簪的流苏金线微微摇晃着。
五官在夜色里自然是看不清的,但雪白的肌肤显眼,明亮的眼神耀眼,因为惊叹而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粉色水润的唇瓣同样饱满而显眼,有点像话本里昼伏夜出的野外精怪。魏桓失笑于自己的突兀念头。
“天晚了,下去罢。脚下踩稳。”他把犀角青玉杯放回桌上,“劳你今晚看顾。叶小娘子喜爱这玉杯,等魏大回来了,我让他送去隔壁,供叶小娘子赏玩便是。”
叶扶琉其实一眼就看中了玉杯。她眼光高,看中的都是好物。
不过她做生意讲规矩,太缺德的事不做。魏郎君人不错,好端端地在自家喝酒,把人家杯子薅过来算什么。
“杯子别送过来。”她半真半假玩笑说,“真把杯子送来,我可不见得送回去了。”
魏桓慢悠悠地舀了一匙汤,“我说‘送去叶家供叶小娘子赏玩’,就是以物馈赠,没准备拿回的意思。”
叶扶琉翘了翘形状漂亮的唇角,“我说‘杯子别送过来’,就是你自个儿留着喝酒,我不抢人心头好的意思。你这青玉犀牛杯藏得深,连魏大都不知道,应该是魏郎君的珍爱之物?既然珍爱,留着吧。”
魏桓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犀角杯。
杯子年头不算太久远,不过用料罕见,算是值钱物件了。拿去市面上轻易可以换个七八百两银。
上次谢礼被拒,他猜想,或许是邻居眼光太高,看不上区区百两银。
价值千金的大楠木柱没有被半夜扛走,他猜想,或许木料太重,邻居有心无力,扛不走。
这次的犀角青玉杯值钱又精巧,被她当面撞上,他索性明晃晃地展示于灯下,默许她拿走。
瞧着像是喜欢的样子,居然舍得不要。
魏桓思忖着,目光垂落在玉杯上。杯沿晃了晃,青玉杯倒映出一晕光。
他有些看不透她。
叶扶琉欣赏够犀角青玉杯,喊了句,“我回去了。有事高声喊我,别敲锣!”
魏桓无声地弯了弯唇。
叶扶琉跳下木梯,继续和素秋边饮酒边算账。
墙头闹腾出的动静不小,树上蝉鸣许久没有声响,静了好一阵,才有胆大的知了重新陆陆续续地鸣叫起来。
蝉鸣声再度充斥两边庭院。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混杂着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声,分明是极吵闹的,不知为什么,喧闹的噪音入了耳朵,反倒显得这个寻常的江南夏日更显静谧宁和。
魏桓也听到了蝉鸣。
之前有么?
或许是有的。但他晚上都歇在内院书房里。书房外只栽种了几枝伶仃细竹。少了夏日江南的浓密树荫,自然不会有多少蝉鸣。
这般响亮的蝉鸣,想必叫了很多个夜晚,他之前竟没注意过。
蝉鸣声里,隔壁清脆动听的说笑声穿过院墙。每隔一刻钟,必定停下来,抬高嗓音喊一声。
“魏郎君。”
“魏三郎君,应个声。”
“睡着了,魏三郎君?我梯子还架着呢。你再不应声我可要看看你了。”
“没有睡。”
……
“魏三郎君,起风了,可要我送你回屋休息?”
“你如何过来?”
“梯子还架着呢。”
“别。”魏桓抬手缓缓舀动着绿豆百合汤,“夏夜静好,我在庭院坐坐无妨。叶小娘子。”
“嗯?”
“你今晚喝得不少,酒醉当心热风寒。”
“我才没醉。酒量好着呢。”
……
风动树枝,蝉鸣庭院。
——
沈璃坐在酒楼临河的阁子里喝闷酒。
这是他停驻在五口镇的第二个旬日。亲信围坐身边,低声道,“怎么了?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这趟十拿九稳,可以从叶小娘子手里压价么?”
沈璃不应,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认识叶扶琉两年了。两家做成的交易不止三五桩。他对叶扶琉的心思远远不是“上心”两个字所能描述的。
这两年叶家商船在江南两路地界到处转悠,他的沈家商队也没怎么出过江南。
十七八年纪未出阁的小娘子,邀他单独上船谈生意,闲剥菱角,当面笑嗔。他自以为有八九分把握,他对叶扶琉上了心,对方对他同样不是毫无心思……
他起了点试探心思。看看性情刁钻的叶家当家小娘子可愿意为他退让几分。
没想到翻脸跟翻书似的。
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今天在叶家听到那句干脆的“同意直接把货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滚”,他心都凉了半截。
沈璃推开木窗,远眺北边的船坞。
叶家的几十艘商船都停在船坞里,夜里灯火通明,来往船坞的采买生意人如流水。
官府发下来的缉捕令是一张底牌,但他不想轻易动用这张底牌。
一旦动用缉捕令作为逼迫手段,叶扶琉从此才叫真正和他翻了脸。
不到最后一步,不至于。
他只是想顺顺当当讨个夫人回去,不想结一世的冤仇。
他望着船坞方向出神时,却有亲信发现近处的异常,惊讶指向街边,“大当家看,那边被人围着打的秃头,是不是林郎中?他怎么又挨打了?”
浮云散去,月色映亮暗巷。
月光照亮一张青青紫紫的肿脸,锃光瓦亮的秃头。
嘿,挨揍的还真是林郎中!
沈璃心里一动,想起叶扶琉今天主动问起林郎中给魏家看诊的事。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关心隔壁未婚娶的病郎君……
“去几个人,把林郎中扶上来。我有事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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