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原本该去蹭课的孟仕龙被她们俩带到了美发沙龙,先让理发师给他理一个新的发型。
于是,在理发师慢慢把他的头发撩起来的过程中,袁婧的嘴巴也慢慢惊讶地张开。
尤雪珍抬头扫了眼镜中,也是一怔。
她和叶渐白一起长大,看惯了他的漂亮皮囊,对其他好看的脸就脱敏许多。但眼前这张,居然会让她感觉意外。
可能是和前两次见面时给她的潦草感反差过大。因此掀开他的过程,就像是在一片污池前,拨开上面的淤泥,看见了匿于底下的莲花。
不是平常开在夏天里的那种,他的表情并不舒展,显出冰冷的生命力。要形容的话,反而是罕见的,开在冬天里的莲花。根部垒着一堆雪,从源头冻熄自己。
这张不舒展的脸此刻更紧绷了,似乎并不习惯毫无遮饰的自己,他和镜中的眼睛对视,微微一眯,就撇过去了。
尤雪珍碰了碰袁婧的胳膊,小声问:“这还有我给他化妆的必要吗?”
“好像没……”袁婧吞下惊讶,回过神,“不过企划不能变!就当锦上添花了!”
理发师看着镜子里的脸也端详了很久,建议说:“帅哥五官和骨相特别优异,尤其是头骨,这个头骨最适配的发型就是贴头皮的短发。”
孟仕龙微微皱眉:“要全部剪掉?”
袁婧忙道:“没关系,孟哥你要是喜欢长发的话咱们就不剪,长发也能做造型的嘛,就是最后效果打点折扣,哎。”
她装模作样叹完气,就听到孟仕龙说:“没事……那就剪吧。”
理发师拿起工具:“那我们就开始了。”
等他弄头发的功夫,袁婧就在旁边一直举着手机拍。尤雪珍跑去附近给大家买喝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回去,一进店,发现孟仕龙的座位附近十分热闹。座位旁边的发型师和客人都在透过镜子打量他,唯独本人不感兴趣地闭着眼睛。
不,不应该说是不感兴趣地闭眼。尤雪珍观察到他均匀起伏的胸膛,才意识到,孟仕龙居然是睡着了。
她和袁婧面面相觑,应该迅速叫醒他去买衣服的,但她们对着这张脸都有点不忍心下手。
袁婧借故结账,把这个棘手的工作留给了尤雪珍。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可就在手即将碰到他肩膀的刹那,他就先一步感知到似的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流露出一种特别陌生的审视,随后又迅速挪开目光,看向镜子里的尤雪珍。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尤雪珍连连摆手:“是我们该说不好意思,你应该很累吧。但我们接下来还得折腾你……”她把刚买的咖啡递过去,“请你喝。”
“我不累,只是觉得太舒服了才睡过去了。”
“舒服?”尤雪珍恍然,“你是不怎么来理发店吧?”
他理所当然:“剪头发没必要来店里,长到不行的时候随便一剪,最多一分钟就处理完了。”
处理……这个用词听上去就像他把自己的头发当作随便切一切的食材。尤雪珍心想这话被叶渐白听到他一定会发疯。叶渐白最喜欢折腾他的头发,隔几个月就会去染一个发色,就和换女朋友一样,总是追求新鲜和漂亮。
如果说叶渐白的头发是定时精心修剪的园林,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园林围墙外的爬山虎,把自己都盖住了。
想到这之后可能又会变成那样,尤雪珍本着别暴殄天物的关怀多嘴了一句:“你可以不去店里剪,不过自己剪头发讲究一下剪的手法也可以剪好的。比如你看我的刘海。”尤雪珍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之前总是剪得很呆,但跟着视频多剪几次就练出来了。”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袁婧结完账回来,三人从理发店离开,决定转场去宝事区。
宝事区谐音宝石,是西荣市的一大商圈,潮人汇聚,像宝石一样闪瞎人眼。到了晚上那条街还特堵,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便搭地铁过去。
夜晚的地铁车厢并不算太拥挤,但也没有坐的位置,尤雪珍和袁婧两人一上车就直奔两个车厢连接的部分,这里通常人比较少。而孟仕龙没跟着她们靠过来,很有距离感地停在门边。
袁婧低头检查刚才的录制素材,尤雪珍点开没看完的电子书,时不时看一眼地铁的电子屏以防坐过站。
偶尔一瞥时,她目光一偏,不由得注意到了孟仕龙。
他很奇怪,什么都不做地站着,视线盯着黑漆漆里飞驰而过的广告牌,仿佛感觉不到无聊的样子。不玩手机,一只手抓着手环,而他的另一只手……
机械的女声播报下一站,车门打开,一波人潮涌上,填补了他和她们之间的空隙,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尤雪珍收回目光继续看书,视网膜里留存的却还是刚才的影像。
一位坐在车门边的老奶奶睡着了,微张着嘴头往后斜仰。头顶随着摇晃的车厢一下一下,一直撞着车壁凸起的那一块。
而孟仕龙的另一只手,就垫在车壁和脑袋的缝隙里,承受着对方的撞击。
直到到站,她才看到他轻轻抽出手。
他就这么帮一个毫不相干打瞌睡的陌生人枕了一路。
真是……这种人不骗他骗谁。尤雪珍再次在心里咕哝。
*
宝事区此时果然堵得水泄不通,从地铁出站口一路走过去,街头飞满了各种不耐烦的车鸣声。
除此之外就是络绎不绝的快门声了。
这里常年蹲着街拍的摄影师,因为这里经常有潮人和网红出没。以往尤雪珍和袁婧来这里逛街时也经常会收获很多快门声,但这次和孟仕龙走在一起,收获的快门声史无前例得多,三个人都吓一跳。
袁婧听着这声音,更确信,这支视频最后剪出来效果一定不会差。
挑衣服的重任接着就交到了尤雪珍身上,袁婧继续用举着手机拍摄他们挑衣服的过程,卫衣,牛仔,夹克……无论哪件穿在他身上都很合适,袁婧边拍边感叹孟仕龙和衣架一样百搭。
尤雪珍给他挑尺码的时候,发现他的身形和叶渐白是差不多的。其实那天在游乐园就感觉到了,虽然那两人没有特地站到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像是一黑一白的两枚西洋棋,投在地上的影子比别人长出一截。
等孟仕龙换衣服的过程中,她又在衣架上翻出一件花样繁复的飞行服。
和平常酷酷的飞行服不一样,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绮丽,装饰多到眼花缭乱。
袁婧看她伸手看了看尺码,然后把这件外套取下来,有点不解。
“这件衣服好像不太适合孟仕龙吧?”
“不是给他挑的。”
“啊?”
“马上就到叶渐白那小子生日了,刚好这次就顺便买掉了,省的再挑。”
“诶,那岂不是也要到你生日了?你提醒我了!”
“你不用特意给我买礼物啦!”
两人闲聊的工夫,孟仕龙已经换好一件兜帽卫衣出来。
他看见尤雪珍手上的外套,没多想就接过来,要往自己身上套。
尤雪珍刚想出声说不是,但话到嘴边,话锋一转。
“唔不——嗯……”
袁婧看了一眼尤雪珍。
她压低声音解释:“我刚好看看上身效果,他们身材很像。”
袁婧白了她一眼:“嚯,你真把我孟哥当衣架用啊。”
尤雪珍无语:“你这一口一个孟哥喊得可真顺,万一人家比你小呢。”
“不能吧?”袁婧嘶了一声,“我去问问。”
孟仕龙正在套衣服,袁婧凑到他旁边很直接道:“孟哥,你几岁啊?不会是弟弟吧?”
“我二十二。”
“啊,原来我们同岁。那你生日几月?”
“三月。”
“太好了,果然还是我孟哥!”
“嗯……但是你不用叫我哥的。”
“那我叫你什么?仕龙?”
孟仕龙终于哽住:“不用……了吧。”
袁婧逗他逗得直乐,边笑拍马屁,“还是孟哥吧,配你,霸气。”
孟仕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很难说是因为霸气这个评价还是因为刚套到身上的外套。
他回头看向尤雪珍:“这件太花了。”
袁婧意识到他嫌弃的是叶渐白的审美风格,更乐了,赶紧举着手机把他这一刻录下来。
尤雪珍看他格格不入的这一身忍俊不禁,赶紧解释:“放心,这件不是搭给你的。”
大小肩宽都完全没问题,她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孟仕龙帮忙多试几件好了。
于是她又拿了几件外套,对孟仕龙说明了来意,麻烦他再帮忙试一下。
孟仕龙看着她手上一水儿的风格花哨的衣服,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袁婧在一旁笑疯,手机屏幕抖到像得了帕金森。
换来换去,尤雪珍最后还是决定买最开始的那件飞行服给叶渐白。而关于孟仕龙的,逛了一圈下来,她敲定了黑t黑夹克牛仔裤,还搭配了一双黑靴,一些零碎的银饰,酷得要死。
这一套下来可不便宜,袁婧欲哭无泪结完账,只想快点离开这座销金窟。三人从首饰店出来,经过左侧的潘海利根,尤雪珍突然停住脚步。
“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她匆匆跑进去,袁婧在她后头喊:“不会吧,你还要给叶渐白买礼物啊?”
孟仕龙刚才试衣服时就听到了这个名字,现在又听到。
于是他问:“叶渐白是谁?”
袁婧朝店内努了努嘴:“她发小。”
过了一会儿,尤雪珍拎着潘海利根的袋子出来。
“给你。”她却将它递给了孟仕龙,“刚才谢谢你帮我试了好几件衣服,不是白试的,送你这个。”
孟仕龙立刻拒绝:“不用送我东西。”
“收下吧!只是个香水。”
他说:“很浪费。”
见他不收,尤雪珍只好换了种说辞。
“这个其实也是改造的一环啦。”
不过他还没好骗到这种程度:“拍视频并不需要改造气味。”
尤雪珍无赖地点头:“可是被改造的那个人自己能闻到啊。”
她猜想他没说的后半句话是——我身上都是油烟味。所以浪费。
可恰巧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他或许需要一些可以浪费的香气。人生里如果没有专门用来浪费的东西,那太难熬了。
尤雪珍又递近一步,袋子在她的指尖勒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孟仕龙看着她指尖上的红痕,终于将袋子接过。
“谢谢。”
*
着装造型总算大功告成,三个人赶紧坐地铁回了学校,直奔话剧社团的排练教室。
今晚没有团活,袁婧特意和社长要了教室作为今晚的化妆场地,也是改造的最后一个环节。
尤雪珍提着化妆包把它摊在桌上,一边指挥孟仕龙去洗把脸,袁婧则忙着布灯架手机,务必要把人拍出最理想的状态。
“你这个灯的距离放得不对。”
她把灯架完,就听到孟仕龙在她身后出声。
他站在门口,脸还擦没干,湿漉漉地往地板上滴着水。
袁婧诧异道:“那该怎么放?”
“我坐这里是么?”
孟仕龙指了指自己的位置,见袁婧点头,于是他将灯架往后挪了挪。袁婧看了下手机机镜头,果然灯光照在人脸上的效果更好了。
尤雪珍和袁婧都很惊讶。
袁婧不过脑子地问:“你还能懂打光呢?”
一问出口,才觉得好像有点看不起人的意思,她刚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孟仕龙却毫无所觉地给她解释:“因为我最近在学习。”
尤雪珍反应过来:“啊,你上次说在蹭课!”
糟了,她才意识到他今晚其实也是为了来上课的,他们就直接把人拉出来了。
袁婧好奇道:“什么课?”
尤雪珍替他回说:“人像摄影,就我之前选过的那门。”
袁婧立刻捧场:“噢!怪不得懂打光,原来是专业的!”
他纠正她:“不算专业,我还没有买相机。”
袁婧摆摆手:“工具不重要,其实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拍了。”
他摇头:“那不够好,太随便了。”
正在用手机拍的袁婧膝盖一痛:“……”
刚好,她拍了一路的手机很有存在感地跳出一则低电量提醒。
“啊,我去宿舍拿下充电器!你们先化起来,手机我现在也在录着。”
袁婧摞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出去了,偌大的排练室里便剩下他们俩。
尤雪珍把化妆品从收纳袋里全部拿出,拍了拍桌子:“你过来坐,我要开始给你化妆了。”
孟仕龙依言坐下。
“眼睛也先闭上哦。”
他听着她的指示闭上眼,双眼皮褶里还残留着水珠,尤雪珍抽出纸巾往他脸上摁,一边感叹:眼窝真深啊,幸好眼睫毛没她密没她长,不然她说不定会嫉妒地偷偷拔掉他两根。
将脸擦干后就是上基础的水乳保湿。尤雪珍先将乳液倒在手心搓揉,等变得温热了,张开双手,左右贴上他的双颊。
这瞬间,她掌心下触到的皮肤好像紧绷了起来。
尤雪珍一愣,比较近的距离,他眼皮的颤动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什么话剧排练室,而是在一间实验室里凑近观察一只虫蛹。眼皮的颤动预示着虫蛹将破裂,有什么东西要飞出来。
她双手停了停:“不习惯吗?”
他眼皮的颤动也随之停下,嗯了一声:“不太涂这些。”
“……基础的保湿也不涂啊?”
“有随便擦点面霜。”
尤雪珍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再次相信皮肤是彩票基因这句话,有些人再怎么保养都比不上有些人随便糊弄。很明显,她手底下的这片皮肤就属于后者。如果非要说有瑕疵,那就是他鼻梁上有几粒雀斑。可这些雀斑的位置长得太巧妙,让偏硬的,几乎完全接近男人的骨骼停留住几分少年气。
于是她故意没往那儿遮瑕,往他脸上打完隔离就算完成底妆。
到了眼妆的部分,那是他全脸最好看的位置,更不需要多修饰。尤雪珍想了想,决定简单画个内眼线就好了。
“眼睛现在可以睁开了,要睁着才能画。”
她拧开眼线笔,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弯腰靠近他。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靠近的眼线笔,眼瞳互相凑近,像一只小鸡。
她忍不住觉得有趣,抿住想笑的双唇,循循道:“会有点不舒服,你忍一忍。”
但是眼线笔下去的电光石火,他条件反射地就将眼睛闭起来了。
尤雪珍徐徐诱导:“你别怕,我的技术绝对不会把它戳到你眼睛里的。”
“我没有害怕。”
“哦,那你别闭……”
她还没说完,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眼睛忽而就睁开了,直直地看着她。
虫蛹破了。
尤雪珍一愣,和那双深黑的瞳仁对上。
没有任何东西飞出来,而是,她的目光被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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