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仕龙决定要报考的西大摄影系并不简单,最难的地方其实并不是通过分数线。毕竟艺术类的文化分不会要求太高。
难度在于,它设有单独的专业考试,需要层层筛人,而最先筛人的第一层关卡就是个人的作品集,主题不限,只要是自己拍过的照片即可。听上去很简单,但事实上,这一层筛选几乎就筛掉了百分之九十的人。
孟仕龙对此很重视,一早就设想该怎么完成自己的作品集。
他专程在西大的学校论坛里私聊了一些摄影系的在读生,从他们那里请教了一些该怎么做作品集的建议,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有的人只发送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有的人做了一个厚厚的册子,有的人是数码,有的人是胶片……总之,大家给出的答卷都是非常有个性的,具有表达的照片。
孟仕龙思索了很久,最后决定了自己作品集的形式——他决定要从用尤雪珍曾经送她的那个一次性胶片机来进行拍摄,底片已经陆陆续续拍了几l张,大概还剩下十六张。
他打算就用这十六张来制作自己的作品集。
第一张底片,他拍摄了这间老豆和他来到西荣后两人合力布置的茶餐厅。
虽然最后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烧烤店,不过装修大抵还是茶餐厅的模样,看板换了换,其他因为装修成本的关系就没有再大动,不过也有老豆觉得这样比较亲切的缘故。偶尔打烊的时候他喜欢给自己还有孟仕龙煮两碗公仔面,父子俩就坐在角落的桌边埋头吃。
老豆贴在墙上的海报是《胭脂扣》,他吃完面,孟仕龙还没有吃完的时候,他就无所事事地抬头盯着海报瞧,玩笑地发问说,你妈会不会也变成如花在港岛街头找我们啊?那我们现在到这里来了,她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很寂寞?
他想了想,说鬼魂不用坐飞机的,漂洋过海来得快,肯定能找到我们。
老豆喃喃说是吗,可是她不知道我们现在住这里啊。
他吃完,老豆还坐在位置上发呆。孟仕龙没打扰他,默不作声地起身把两个空碗放托盘里端走,走进后厨前他回过身,掏出口袋里的相机。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取景框里,身材已经有点走样的中年男人穿着没脱下的棕色围裙,仰头看着瓷砖墙壁上边角泛黄的海报发呆。
第二张底片,他拍下了一间教堂。
那间教堂是他学会开车之后在这座城市里闲转时碰到的。虽然阿婆信基督,儿时他也经常被阿婆带去教堂里做祷告,但事实上他并不真的虔诚信奉耶稣,姑且算是个无神论者。
然而此时看到教堂,他却放慢车速,最后停了下来,走了进去。
这座教堂很小,陈设也简单,唯一亮眼的是左侧那面窗户。每一块都是玻璃花窗,整整铺满了一面墙。此时室外的阳光射进花窗,教堂的地面上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线,另一部分还照到了空着的长椅上。
他坐进这片柔和的光里,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知不觉就蹦出了好几l件可以祈祷的事情。希望老豆的店
铺生意平顺,希望阿婆身体健康,希望尤雪珍面试成功顺利拿到offer。()
孟仕龙在心中默念完毕,起身离开前,拍下了一张满地阳光的玫瑰花窗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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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张照片,他拍下了西荣湾。
刚来临初夏的傍晚,街头人群的季节却还混乱,薄羽绒、牛仔外套、清凉短袖等等各种季节穿在一条街的人群上。孟仕龙和尤雪珍约会散步到这里,两个人的衣服也在两个季节。他短袖,她还穿着薄开衫。
不过江边风大,尤雪珍的这身衣服刚好。她听着远处萨克斯悠缓的乐声随风送过来,感叹说这人居然还在这里啊。孟仕龙捕捉到“又”这个字,好奇地问你之前听过他吹奏吗?尤雪珍点点头,语焉不详地笑着说,是在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听到的。
今夜萨克斯仍在吹,虽然曲子已经换了,不变的依旧是经典曲目——德彪西的《月光》。两个人循着江边慢慢走,《月光》的乐声一路跟着他们,天上的月光也是,照耀着波光粼粼的西荣湾,还有爱人的侧脸。
第四张照片,他拍的是尤雪珍的新房子。
那天夜晚突然下起很大的暴雨,他送尤雪珍回家后她没再让他冒雨回家,两人窝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了之前她很想看的一部老电影,然后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
次日他难得晚于平常的生物钟起来,也许因为依旧是阴天,清晨仍旧像傍晚一般昏暗。床上已经没了尤雪珍的人影,客厅里倒是传来一些动静。
他还未完全清醒地飘到客厅去找她,开放式的流理台边,尤雪珍围着围裙在给两个人做早餐。她费劲地煎着鸡蛋,看到他出来很得意地炫耀说早餐很快就好,让他乖乖坐着等就好。
之前的清晨都是他在忙前忙后,于是这一次他就听她的话,清闲地坐下来,光是看尤雪珍为自己准备早餐,这一幕已经他的胃感觉到餍足。
不知不觉,窗外的阴天慢慢被太阳撕破,将房间逐渐照明。
客厅里早与先前刚搬进来的空荡大不相同,多了很多两人一起挑选的小玩意儿。收纳架上最顶端躺着他抓的那只企鹅玩偶,旁边摆着另一只小狗玩偶,这是后来两人去了一次真正的游乐园,尤雪珍亲手射击得到的。她把它摆在企鹅玩偶旁边,说也让它们俩近水楼台谈个恋爱,她说话的那副样子比架子上摆放的两只玩偶可爱多了,至少他是这么觉得。
收纳架旁边是几l盆鲜花,有些品种他都叫不上来,只是觉得好看就给买来给她。其中有几l朵还是花苞,但今早看去,居然开始舒展了,窗外刚放晴的阳光将花的影子打在墙壁上,像一件飘扬的芭蕾舞裙。他一边叫尤雪珍快看,一边慌里慌张地掏出相机,抓住阳光转瞬即逝的这一刻。
第五张照片,是他来西荣后每天都会去光顾的那个早市。
虽然如今老豆说店里不再需要他帮忙,但自己已经养成了早起后就去早市帮店里采购的习惯,虽然成日里不再在店里,早起来早市的习惯却还是延续了下去。一方面是习惯,另一方面,他想或许是
()
因为喜欢早市的气息。
好像进入到早市的那一刻起,世界才正式开启。
叫嚷声,讨价还价,肉摊上张叔切排骨的咔咔响,隔壁养殖水箱里螃蟹被捞出去溅了一地的水声……每一种声音都是生命力,他尤其喜欢被这些声音包围。
今日依旧跟张叔要了排骨,他关心地问孟仕龙,怎么好久没见你上次带来的小姑娘了,不会是人没追到吧?一直不敢问你怕你伤心来着。
孟仕龙接过排骨,嘴角上翘,回答:多买的一块排骨就是准备晚上煲排骨莲藕汤给她喝的。
张叔嘟囔着臭小子,喜笑颜开地又往他袋子里塞了一块肥厚的排骨。
第六张照片,他拍下了两只小狗。
天气热起来,街上流浪的小狗小猫的身影也多了起来,因此他开车启动时总是格外小心,上一次差点碾到藏在车底下的小土狗。他把小狗小心地抱起来,送去宠物医院查看,索性没有伤到,就是流浪久了身上有皮肤病。
他想将小狗送去收养站之前把它身上的皮肤病治好,不然收养站里那么多小动物,恐怕就不会有心思来治它。但是老豆那边过敏太严重,放几l天也成问题,最后,他将这件事告诉尤雪珍,她直接让他把小狗抱去她的公寓。
虽然没办法长久养它,毕竟小狗不比小猫,要天天遛很花时间,现阶段两个人都抽不出精力来养,但短时间内等小狗养好皮肤病应该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将洗得香喷喷的小狗带去了尤雪珍的公寓,一进门,看见落地窗边已经放了一只小窝,刚拆封的包装还没来得及扔,随手搁在角落里。
即便只有几l天,尤雪珍依然为这只暂时寄住的小土狗买了个漂亮的家。
他将它在新窝里放下,它却动也不敢动,或许不确定自己平常睡的总是堆满垃圾和碎石块的街头怎么会如此柔软。
尤雪珍看着小狗小心翼翼的模样,表情也耷拉下来,伸手又将小狗抱起,让它睡在自己怀中。
孟仕龙看这这一幕,眉眼情不自禁变得柔软。
是两只小狗啊,他心想。
第七张照片,是他去了一场演唱会时拍的。
在此之前,他对演唱会没有什么兴趣,尤雪珍也不是对演唱会有兴趣的人,但在袁婧的“盛情”邀请下,两个人陪着她一起去看了她爱豆的演唱会。
为了表示对演唱会的尊重,他还特地将袁婧爱豆所在的组合新专辑下载好,专门在开车的时候听,但是……和他平常的听歌风格大相庭径,他勉强全听了一遍,赶紧又换回了他的粤语歌单。
入场时他和尤雪珍被袁婧各自塞了荧光棒,袁婧说中间有一起亮荧光棒的环节,为了让她爱豆有排面,所以你俩到时候都得跟着我用力挥,不能丢排面!两人得令,乖乖点头。
他们进场后坐的是山顶的位置,他不介意距离舞台远,毕竟舞台上的人他连长什么样都不太知道,歌也不会唱,但还是跟着摇头晃脑。
两首曲子完毕,身旁有
一只手伸过来,悄悄和他在座位底下牵手。
尤雪珍将身体倾斜到他身边,冲他咬耳朵,嘿嘿笑说自己很早就想在演唱会里试一试偷偷和喜欢的人牵手是什么感觉。
他反手将人握紧,反问她那现在是什么感觉。
尤雪珍沉吟片刻,没来得及回答,舞台上的偶像握紧话筒大声说,现在让我们打开荧光棒吧!
须臾间,他的眼底居高临下地映入满场的星火,像灯光炸开的烟花和银河。
尤雪珍和他看到同样一片景色,刚才找不到形容的她终于找到了确切的描述。
她跟着打开荧光棒,指了指心脏的位置,黏糊糊地说,是这里也跟着被开了灯的明亮。
第八张照片,他拍下的是自己的手机屏幕。
更确切的说,是手机屏幕上打开的尤雪珍发过来的她拍的照片。照片是她随手在路边拍的,因为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朵很蓬松的云,说想起了他,就发给他。
孟仕龙很纳闷,为什么看到这朵云会想起他呢?
尤雪珍给他发了个小猪头的表情,然后把那朵云的形状勾勒出来,问他有没有觉得像什么。
他左看右看没看出名堂,发了个黄豆问号。
尤雪珍发了个黄豆白眼,告诉他那是小狐狸的尾巴啊!然后就想起你了。
他发了个哦,在尤雪珍没气坏之前,在她这张勾勒了尾巴的照片上又加了几l笔,画了一只小皇冠,发送。
结果几l分钟后,他再度收到了这张图片,不过进行了再次的加工——
她在云间又画了一只光屁股的丘比特,有一支箭将小皇冠和尾巴云穿在了一起。
第九张照片,是透过车窗无意间拍到的傍晚的雷电。
彼时他和尤雪珍一起坐在车里,两个人准备去超市买晚餐的食材。晚高峰高架桥上车水马龙,几l乎十分钟才能挪动一米,但他没感到烦躁,也许因为副驾上坐着尤雪珍吧,她一直在和他说话,虽然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他却听得很满足。
在天色越来越暗时,隐隐约约传来砰的一声动静,两个人都被吓一大跳。
尤雪珍眨眨眼,惊讶地指着车窗外大叫:“那边是不是烟花?”
他赶紧降下车窗确认,昏暗的天际线处亮了一下,隆隆的声音更清晰。
并不是烟花,而是雷电。
天气没有落雨,只是天空堆了几l团厚厚的云层,闪电就在云层间此起彼伏,看着很诡异。
堵塞的车流似乎因为这几l道雷声而变得有些焦虑,隐隐能听到有人在不停按车喇叭。
尤雪珍有些感慨地嘀咕,还以为是烟花呢。如果是烟花的话,或许那些人就不会按车喇叭,反而觉得堵车也无所谓了吧。
他微愣,早前在海边的时候其实就想问尤雪珍为什么不喜欢烟花,趁着这次机会,他终于把这个疑惑问出口。
尤雪珍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人讨厌雷声,大概不会有人问为什么
你不喜欢雷吧?而烟花就是它反面的一种存在,可它们其实挺相似的不是吗?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都会发出亮光,都会转瞬即逝。
她想了想,说如果要在雷电和烟花中选择,我更愿意当雷电的后援会!
孟仕龙听完,立刻着手去摸相机。
尤雪珍懵懵地看着他抓拍着下一刻闪电出现的瞬间,问他怎么突然要拍这个。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我也要加入雷电后援会啊。
第十张照片,他拍下了尤雪珍的校园。
那天是她毕业的大日子,不过他没有着急去学校为她庆祝,他想,她应该很需要时间和老师同学朋友各种合影道别吧,所以他算着时间快到尾声时才来到她的学校。
尤雪珍穿着黑色的毕业服,戴着小方帽,看到他来,她把头上的方帽取下来戴到他头上,鼓励他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戴上它的。然后拉着他笑逐颜开地来了一张自拍。
操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忙着互相合影,还有很多同学的家长不远万里赶来见证自己孩子毕业的这一刻,两人自拍的时候后方就有一对母女入了镜。尤雪珍看见之后,伸手按下快门的表情显得有一些落寞。
而他一直在镜头里看着她的脸,自然没有错过这细微的表情。她似乎怕他多想,赶紧说我没有不开心啊,上午已经和爸爸妈妈视频通话过了,他们也很高兴。他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追问,心里对于这一状况其实早有预感。所以,他不止自己前来,还叫上了另外一个人一起来为尤雪珍庆祝。
当尤雪珍看到孟爸爸捧着花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孟爸爸笑着说祝我们珍珍毕业快乐,然后挤进尤雪珍和孟仕龙的镜头中,将尤雪珍夹在正当中。
“二、二、一……”
孟仕龙举着胶片机,二张笑得傻气的脸就这么永恒地映在底片中。
第十一张照片,是一架飞机飞过天边的航迹云。
那架飞机是从西荣飞往京崎的航班,而搭乘那辆飞机的人,自然就是叶渐白。
因为公司在京崎,除了入职之外还有很多生活方面的细节要提前安排,所以他在毕业典礼结束没几l天后就决定离开。
飞的那天,孟仕龙开着车和尤雪珍去叶渐白公寓接上人,将他送到机场。一路上孟仕龙没怎么说话,听那两人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心头不自觉就松口气,又有些很轻微的失落。到机场之后,他借口找地方停车,让尤雪珍先送叶渐白去值机。
他开着车,在地下停车场兜了好几l圈,才开进并不难找的停车位,熄火按电梯去航站楼和那两人汇合。他卡的时间很准,到达航站楼时,叶渐白已经过了安检口。
他刻意没有等他,这让孟仕龙一点不意外,他也没觉得有必要和他再当面告别,该说的话早在很早之前都已经说过了。
只不过,叶渐白还是托尤雪珍转告了一句谢谢今天开车来送他。
两人又去了机场的咖啡馆,坐在老位置等叶渐白的飞机
平安起飞。当晴空里载着叶渐白的飞机,又或许并不是他的飞机从天际划过时,尤雪珍注视着留下的那一长串航迹云,小幅度地挥了挥手,说,再见。
第十二张照片,他特地飞去了港岛拍。
当然,并不是为了拍照特地飞去的,而是为了庆祝尤雪珍毕业的毕业旅行。她已经进行了一次毕业旅行,是和袁婧还有一帮同系的同学去的海岛,不过在旅行的尾声没有飞回西荣,定了去港岛的机票,而他从西荣出发,去港岛和她汇合,延续专属于两个人的毕业旅行。
两个人下了飞机立刻赶往油麻地的旧公寓,阿婆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菜等他们。她没能像孟爸一样在尤雪珍毕业之际当面为她庆祝,时日虽然迟了一些,现在为尤雪珍庆祝也不晚。
只是尤雪珍没有想到,除了这满桌的菜,阿婆还特地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她。
是一件亲手缝的毕业黑袍。
毕业那天,孟仕龙把尤雪珍的照片分享给阿婆,她直夸那衣服衬得尤雪珍特别好看。不过那衣服是学校统一分发的,只能穿那么一天。阿婆觉得可惜,明明是这么有纪念意义的衣服,居然只能穿一天。
于是,她想给尤雪珍做一件毕业黑袍的念头就冒了出来。
尤雪珍看到黑袍的刹那间,鼻头就开始发酸。
她扭头埋进孟仕龙怀里,不想让阿婆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孟仕龙摸摸她的脑袋,等她平复情绪。她很快再次抬头,把黑袍推给阿婆撒娇,说阿婆已经看过她穿黑袍的样子,她却没看过阿婆穿黑袍的样子,想让阿婆穿上看看。
阿婆也玩心四起,跟着说穿上要是比你好看你可别嫉妒阿婆。尤雪珍机智地把孟仕龙推到风口浪尖,说那要问他到底谁更好看一点。
孟仕龙举双手投降,说谁最漂亮不好说,但我穿上一定最丑。
阿婆和尤雪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最后,孟仕龙单独给阿婆来了一张个人写真,她穿着亲手缝制的毕业黑袍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转头看着屋内的灵堂,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又像是在问某个人,她这样漂不漂亮?
第十二张照片,他拍下了一栋大角咀的唐楼。
往上数六层,那是他从前住过的家。
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如果不是尤雪珍想要看看他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他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也没什么特殊的不愿意再来的理由,只是渐渐觉得这里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房子还是老样子,和记忆里相比没什么变化。说实话,在西荣住了四年,他的房间比唐楼公寓的客厅还大,如果这个时候再让他回来住原来的家,恐怕已经不能习惯了。
只是仰头看见那个熟悉的窗台,本以为不会再有的,某种很淡的怀念的情绪涌上来。
尤雪珍晃晃他的手,问要不要上楼看看,说不定会碰上现在住在里面的人出来倒垃圾呢?
不过生活不是电视剧,当然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们走到八楼时,别说人了,连野猫都没碰到一
只。
站在曾经的家门口时,很突然地,他想到了老豆坐在《胭脂扣》海报下发呆的背影。
突然间,一个很徒劳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利店结账过的小票,在翻过来的背面,用尤雪珍带在身上的眉笔写下了目前西荣的住址,然后塞到了门口的地垫下面藏好。
掀开地垫的时候他有一瞬的恍惚,因为总有个人喜欢放一把备用钥匙在那里,而现在地垫下面空荡荡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个喜欢把钥匙放在那里的女人早已经不在了。
可是,如果她的魂魄真的能像如花一样返回人间,掀开地垫找不到钥匙也没有关系。
尤雪珍看不懂他的操作,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笑笑,含糊其辞道,我放一把新的钥匙在这里。
第十四张照片,他拍下的是两碗公仔面的照片,食物被放在窗边,后景是夕阳下的海岸。
这一天他带着尤雪珍去了他曾经的高中。时值暑假,学校关着大门,两人进不去,只能沿着围墙外绕了一圈。尤雪珍一直好奇地往里张望,虽然只能看见教学楼耸立的脑袋,不过也能想象穿着高中制服的孟仕龙曾坐在其中某一间教室。
高中对面就是一处小公园,他们绕累了,最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尤雪珍忍不住问孟仕龙他们现在坐着的长椅他从前有没有来坐过,如果有是一个人还是有和女孩子一起坐,不许撒谎。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坦白交代自己其实没怎么来过这片公园。学校基本下午五点就放学了,天还很亮,时间还有很多,他会骑车二十分钟去海边看日落。
尤雪珍狠狠地卧槽了一声,说我们还有晚自习……
他哈哈一笑。
她继续追问,你去海边是一个人还是和谁?
他想了想,说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和几l个朋友一起,打完球散步绕去海边,路上有一家小店的猪扒包很好吃。
尤雪珍兴起,拉着他说那我们就走一遍这个路线吧,我也想吃那个猪扒包!
他有些遗憾地表示,走一遍路线是可以,但是猪扒包已经关店了。
尤雪珍扁扁嘴,他又说,不过上次拿谷歌查过,那家店原来的地址换成了茶餐厅,我们可以去那里吃晚餐,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又精神振奋起来,说好不好吃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去吃。
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吃更多更多你没吃过我也没吃过的东西,她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第十五张照片,来自港岛的一场暴雨。
他们吃完茶餐厅出来,又绕着海岸线转了好几l圈。上一秒夜空还能看见白云的痕迹,下一秒白云化身乌云,迅猛的暴雨兜头而至。
他想脱衣服给尤雪珍挡雨,但身上只有一件t恤,脱了就是半裸奔……比较影响市容,不太方便,只能最快速度地牵起她的手往遮挡的地方跑。不一会儿,他们又跑回了刚才的茶餐厅,在屋檐下等雨停。
两个人多少还是淋湿了一点,但尤雪珍浑不在意,着迷地注视着街景。霓虹灯牌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更鲜亮,并不平整的路面上汇聚了好几l摊积水,映出朦胧的灯晕,好似地下也存在着和地上一模一样的世界,只不过只有在雨后,人们才能看到它。
尤雪珍喃喃地感叹好美,回过神时情不自禁地就要走到雨里。
孟仕龙急忙拉住人,却被她反手拉住,两个人一起跌进雨幕中。衬着背后一条五光十色的霓虹长街,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就来个雨中散步吧!
他无奈,提醒她会感冒,但尤雪珍置若罔闻,拉着他头也不回地沿街走下去。坡道沿路遇到便利店,他说要去买把伞,她不要,很自得其乐地坚持要在雨里继续走下去。
比起感冒生病,他觉得再破坏尤雪珍这一刻的好兴致反而更严重,于是没有再扫兴,配合地从口袋里掏出有线耳机,一人一边,在雨中听歌漫步。
那一个夜晚,他数着他们经过的霓虹灯牌,一百二十一块,一直走到清晨,霓虹灯都熄灭为止。
最后一张照片,他拍了太平山。
是旅行的最后一天,他和尤雪珍两个人单独又爬了一趟太平山。不过用爬山来形容似乎不太合适,毕竟他们是舒舒服服坐缆车上的山。
这一天缆车人不多,他们坐到最后一排,注视着日落。天空没有一朵云,显得比往日更辽阔,慢慢上升的高度逐渐将密集耸立的高楼拉下去,世界开始变得轻盈,能看见正在分层的夕阳:最上层的蓝色,中间的青,到接近天际线的橙黄。被挡住的道路,被挡住的楼,被挡住的故事,都平静地流淌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线里,而夕阳给予每一个抬头的人以注视。
他拿出相机,和尤雪珍衬着这一幕天地布景,拍下了他们的合照。她笑着,他揽住她的肩头,两个人依靠在一起,非常普通的一张照片,所以他想不必要放进作品集,留下来珍藏更好吧。
没有犹豫,孟仕龙将这张合照从作品集里摘了出来,单独买了一个相框保存,放在阿婆油麻地的那间旧公寓,和那张二人合照并列在一起。
照片背面,阿婆替他们写下了另一行小字,就像她曾经写在旁边那张合照里的那样:
2023/11/3,摄于太平山。
至于剩下的十五张照片,全部用作了作品集。提交作品集的名字时,他思索许久,最终在文件名上打下四个字:
《霓虹天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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