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与忧◎
只是, 富田的孩子们从来不曾来过。
他一天天地望着到养老院的唯一的那条路,重复着那名为失望的情绪。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衰老变成了一个惩罚, 变成了被人厌弃的存在。
哪怕年轻时候, 他们从来不曾怠慢生活。
看富田这样, 云安偷偷带了一个泡沫做的装了很多土的箱子进来,交给元绪。
有障眼法的遮掩, 再加上他们的小心谨慎, 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然后,富田有了一个泡沫箱子大小的“田”。
他在这个“田”里, 认认真真种起了鸡毛菜。
心中的苦闷依旧在,只是, 在看着那些绿色时,能缓解一二。
云安的光驱不散围绕在他身边的浓重恐惧,但这箱“田”可以。
那是富田心里的光。
除了富田, 元绪还有一个好朋友, 大家都叫他老三。
老三每天早上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们是谁?这是哪里?我要回家!”
然后, 他会收拾好他那几件换洗的衣服,提着破布包往外走。
当然,老三走不了。
尽管养老院的大门敞开着,他也走不了。
他的孩子在这里交了费用,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要负责看住他,不让他乱跑。
于是, 老三一次次地被带回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老三抱着他的破布包, 警惕又愤怒地看着工作人员们。
充满恐惧。
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许他离开这个地方,不许他回到他自己的家里?
他明明不认识这些人。
老三想让家里人来救他。
只是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却没有一个被接通。
或者接通了,答应了,却迟迟等不来人。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让他害怕。
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老三不能走。
云安和元绪商量过后,在允许范围内,给他用了一点幻术。
让老三看见的景象发生了一些变化。
养老院的房子变成他眼中家的模样,陌生的人变成老邻居的样子。
老三终于安静下来,每天好好吃饭,和老邻居唠嗑,困了就去睡觉。
幻术是虚假的,欺骗着人的眼睛,但在这里,却是难得的慰藉。
云安无法去说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这样能让老三的心里得到安宁与幸福。
那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又一处恐惧缓缓散开,变淡。
第三个,也是养老院里最后一个恐惧之泉的“泉眼”,老人周美心。
周美心年龄不算大,只六十多岁。
她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上8点吃早饭,然后出去散步,中午12点吃午饭,然后出去散步。
六点吃晚饭,然后出去散步。
“看,今天是阴天,冷了,你们要加衣。”
“太阳很好,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这里的花开了,颜色很好。”
每一次云安在房间外面见到周美心,都会听见她说话。
问养老院其他人,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从来的第一天起就这样。”
没有人说过原因,问起来周美心也不理。
云安关注了周美心几日,发现她很喜欢拍照,每次散步的时候都要用照片记录下来。
而她拍出来的照片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每一次都会把左手放在脸颊旁边,一起入镜。
那只手上有一个戒指。
戒指的款式很简单,只是云安看着看着,恍然大悟。
她把照片给松羲看。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松羲没有否认。
那枚戒指,是一个家。
周美心不是一个人来的养老院,而是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起来的这里。
戒指里,装着他们的部分骨灰。
他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离。
周美心只有一个女儿,在一次意外中,和丈夫一起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时的周美心,父母早已过世,那次车祸将她唯二的亲人一并夺走。
从此,世界上只剩她一人。
她是唯一会祭奠他们的人。
周美心不恐惧衰老,不害怕死亡本身,她怕的是找不到他们。
现在,她还能通过戒指去触碰他们,还可以带他们一起散步,死去之后呢?
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彻底散了?
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他们一样。
那种恐惧看上去很轻,却像是一层层粘粘在心脏上的蛛丝一般,盘旋在周美心心中。
不想分开。
不愿意再一次失去他们。
对此,云安只能轻轻叹息。
“给她一个梦吧。”
一个一家团聚的梦。
那天夜里,周美心见到了她的家人。
她挽着丈夫的胳膊,女儿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在阳光里。
养老院里,最后一个泉眼淡了,可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却没有淡。
那丝丝缕缕的情绪,不仅存在于这些老人身上,也存在于他们的家属身上。
那里有恐惧,也有忧心。
“唉,我们的经济也很吃紧,希望爸爸能过得好一点儿才下定决心把他送去养老院,但外面的人都在说我们不孝。如果可以,我怎么会不想亲自照顾他呢?可是我办不到啊……”
在如今的经济压力下,家中离不开任何一个劳动力。
一旦有一方停下来,好不容易维持的平稳生活就会失衡。
房贷要还,车贷要还,孩子上学要花钱,还要为未来可能遇到的各种事情存一些应急金。
他们已经压缩了能压缩的所有时间。
“爸爸在我们这里住不习惯,说这里没有地种,到处都是高楼,住在一个楼里的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像在老家一样聊天,串门,到彼此家里吃饭,遇到时间互相搭把手。”
对家里的老人来说,繁华的城市是冰冷的囚牢。
可是,做儿女的他们,没办法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到老家去陪伴父母安度晚年。
他们有他们的工作,他们的朋友圈,他们的孩子。
也有人选择放弃拼搏的一切,回到家里照顾老去的父母。
可是……
周围的人在夸奖他们孝顺的同时,也暗地里说着他们没出息。
周边没有好的学校,没有便利的交通,也没有他们早就已经习惯的外卖。
那个有着他们童年回忆的家,已经没办法再给他们带去儿时那么多欢乐。
心气儿一点点磨掉,他们明明才三四十的年纪,却像五六十的老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到家乡。
病了的老人也和记忆中不同,他们会大喊大叫,会突然在他们做饭的时候砸碗。
如果记忆不好,还会猝不及防走出去。
有时候是早上五点多爬起来往外跑,有时候是夜里三点多爬起来往外跑。
他们会突然不认识自己的孩子,拿拳头或者其他工具打他们。
“滚出我家!我要报警了!”
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当着他们的面蹲下,就在屋子里上厕所。
也有时候在床上、在厨房。
防不胜防。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总有人说,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父母也是这样把他们带大的,结果轮到他们父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做不到了。
但其实,真的去照顾过生病的老人后就会明白,那句话毫无道理。
孩子会长大,懂得越来越多,总有熬出头的希望在那里。
可老去的病人没有。
他们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去年过年,我们一大家子一起过,做了很多饭菜,他突然犯了病,把桌上一口没吃的饭菜全都掀到了地上,还从厨房里拿菜刀出来追着我砍。不是吓唬我,是真的砍。”
她运气好一些,跑得快,没被砍到。
她哥哥慢了一些没反应过来,整个右手手掌被砍掉。
真的掉了,断开的那种。
也就是现在的医学发达,他们带着哥哥和断掉的那只手及时赶去了医院做了缝合,才勉强保住。
可那次事情留下的阴影再也无法消散。
他们谁都不敢再和父亲独处。
这其中有忧虑,有恐惧。
云安循着这些情绪,一路继续往前。
然后,像是一个循环一样,她看见了做父母的人。
做了父母的人,担心着孩子的学习、身体和未来,恐惧着孩子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遇到坏人,遇到意外。
孩子,父母。
从之前的学校到现在的养老院,一重重像是什么诅咒,不断重复转换。
和之前的七情之悲不同,七情之恐和七情之忧没有像陆佳茗那样的具象化载体,它们无处不在。
云安:“这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能解决的问题。”
那需要建立一整个完整优质的线。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停下来。
养老院的花草、清洁先做起来,同时熊嘤嘤和泠鸢出面,申请更多助力。
就像当初的托儿所一样。
老人和孩子,其实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清新的花草安抚人心,耐心、有活力、有力气的妖怪们入驻养老院。
他们活的时间长,什么都能聊,可以陪着老人们聊天。
他们力气大,背老人、扶老人都不在话下。
他们有耐心,而且纯粹比较年龄的话,其实他们看这些老人,就像是看小孩儿,所以会更加包容。
妖怪们没有急匆匆地非要赶着去做的事,所以自有一股平淡如水的佛系心态。
带着老人们跳广场舞、种地、写毛笔字、画国画等等,都不疾不徐。
有之前托儿所的成功经验在,这一次熊嘤嘤申请到的名额不少。
一个焕然一新的养老院就这样建立起来。
老人们不懂智能设备?
没关系,上最智能的,只要会说话就能操作。
想念家人的时候,只需要说一句:“我要给孙女打视频。”
视频就能打过去。
他们还学会了发视频到网上去,分享他们刚学会的广场舞,分享他们写的毛笔字,分享他们种的花花草草和蔬菜。
此刻,他们像重新回到了小时候,被重新养了一遍,在生活的重压和一辈子的操劳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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