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的流动瞬间停止,两人俱都沉默着。
唐非晚不明白林也为什么突然生气;林也冷静下来也觉得没必要,两人已经分开多年,此时没必要发泄内心的不满。虽然她以前也极少在对方面前发泄情绪,分手也只是忍了又忍,发去一行字,“唐,由我开始,也由我结束吧,你在国外照顾好自己。”然后第二天,收到一个“好”字,第八天,她才把唐非晚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删除。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尴尬的气氛僵持着,林也疼得满头大汗,但还是咬牙坚持,表情泰然自若,说话的语气也尽量平淡:“我自己可以,谢谢。”
“你真的没......”唐非晚话音未落,林也抬手指了指车把手,示意她把脑袋收回去。唐非晚不知道该怎么做,愣了片刻,后退半步,下一秒,林也把车门关拢。
唐非晚不放心,目视着林也启动发动机,转动方向盘离开停车位,她也小跑到自己的摩托车旁,戴头盔,戴手套,翻身跨上车,右手扭动油门加速。小车和摩托车一前一后驶出停车场,唐非晚今晚穿着一套黑色阿迪运动装,戴黑色头盔,旁人看,几乎与深色的摩托车融为一体。她在前车的右后方靠边行驶,保持着距离。两侧灯火通明的街景急速后退,摩托车上的人却心系着前面车辆里的林也。
林也先是赌气一般踩了几脚油门,车速达到60码。后来她从后视镜瞧清楚侧后方的人,虽然心里的气还绕在胸口,但是依然下意识担心对方的安危,害怕车速过快发生意外。于是左转进入云通大道,她轻踩刹车,稍稍降低车速。
附二院到蜀江大学的家属住宅区需要通过一座桥,三条街,车行大约15分钟。今晚林也身体不舒服,开得慢一些,差不多8点才在家属楼对面的室外停车场停稳车。
不远处的唐非晚也熄了火,将摩托车停于路边,下车躲在了一棵梧桐树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着林也推门下车,仍是捂着小腹,步履有些不稳,显然还在难受。
但她不能靠近,万一又被林也拒绝,万一上楼遇见暂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想看到的人?
唐非晚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下,等着林也上一楼,二楼,最后三楼,防盗门关门的声音乍响,临近两层楼的声控灯忽然亮起来,她知道林也安全到家了。
又呆立了半分钟,唐非晚准备往回走,刚转身,衣袋里放着的手机轻轻抖动。她摸出手机,发现屏幕显示微信收到一条新消息。
“回去吧,谢谢。”
紧跟一条:“明天你值班,帮忙留意一下新来的规培生,她叫谷妍。”
又一条:“谢谢。”
客气,再客气,完全是发给普通同事的内容。
唐非晚右手握着手机抬头,只见三楼的窗帘紧闭,暖黄的灯光映出两个挨在一起的人影。她连忙移开视线,嘴角霎时,又很快释然了些,回了个“好”。
初月当空,夜色融融,唐非晚再次跨上摩托车,她双手撑着头盔,刚往头上戴,身后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
“唐医生。”
唐非晚回头,发现郑教授,以及她的几位家人站在身前,她下了车,微微颔首:“郑教授,节哀。”
钟教授的告别会在今天结束,几位孩子打算把郑教授带去国外生活,做了两天的思想工作,才答应。
“谢谢,很感谢你对老钟的照顾。”郑教授左手手臂套着的黑色棉布还没取下,面容也十分憔悴。
唐非晚嘴上说着不要过度共情,行动上却在林也的影响下亲自给钟教授拉了最后一张心电图,宣告死亡,又在他们儿女赶来后,由衷安慰了几句。
“我应该的。”
郑教授的儿子忽然问:“唐医生住附近吗?”
“没有,我同事住在这里。”
“小林主任?她就住我们家对门,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今天钟教授的告别会,林文慧也到了场,悼念后,顺便聊上几句,郑教授的儿子自然知道,所以接了话。
唐非晚轻轻嗯声。
教授儿子又说:“我们准备卖房,原本想向唐医生打听打听家属楼的市场价。”
教授女儿学金融和经济学,在国外的银行上班,提醒他:“现在二手房买卖的行情不好,而且周围的亲朋好友都知道老爸刚走,更加不会买。我们又急着回去,还不如先把老房子租出去,等以后有时间再回国处理。”
唐非晚在海德堡八年,才回来没几天,当然搞不明白所谓的市场价,只好礼貌应付。郑教授和她的家人折腾了一天,也没聊两句,道了别。
***
医生的工作不分早晚,不挑时间,有时你刚吃一口饭,护士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只好把嘴边美食放到一旁,救命去。
唐非晚今天值24小时班,早早便和晚班医生交了班,坐在电脑前写着病历,护士敲响门:“唐医生,二床血压有点低,你快去看看。”
“好,来了。”唐非晚扣好因为吃面发了汗解开的白大褂扣子,起身往eicu病房赶去。她来到病床前,先观察心电监护仪,再给病人做体查,随后道,“用点去甲肾上腺素。”
下了医嘱,身旁一床又突发状况,住院医师言语急切:“你先做心肺复苏,我去喊唐医生或者刘医生。”
“哦,哦。”因为紧张,谷妍双手有些哆嗦,不听使唤,但接触到患者的胸腔后,她便全身心投入按压。她身侧的护士长孙沁和经验丰富,连续几个问句蹦出:“要不要用点碳酸氢钠呀?要不要加点胺碘酮啊?要不要先查一下心电图,看看缺血有没有更严重呀?”
“算了。”孙沁和反应过来她只是规培生,问了也是白问,于是自己去拉心电图。
唐非晚做手消,掀开两张床中间的隔帘,没有让谷妍走开,而是由着她继续做心外按压,自己下医嘱,让护士长给药。
3分钟不到,患者恢复心律。
“心衰加重,让家属随时做好准备吧。”唐非晚声音微沉,这是她接的第三个病人,85岁,急性心衰,已经没有做手术的条件,只能在eicu等死。她走出病房,身后的谷妍跟了上来,感谢道:“谢谢唐医生。”
唐非晚不解:“谢我干嘛?”
“感谢你教我临床知识。”谷妍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临床的抢救要点,她爽朗的笑容挂在唇角,又问,“唐医生,你还记得我吗?”
唐非晚眉头皱起来,显然没多大印象。她每天接触的患者多,医护人员也多,能把组内的同事记住已经算不错了。
“礼拜二,你在后门给一个心梗的患者做心肺复苏,我帮忙喊的推车。”
“哦,记得了。”唐非晚拾起记忆,不是长头发吗?什么时候剪的短发?眼前的谷妍留着清爽挂耳的短发,确实比长发看着精神许多。
原来她昨天接到林也的通知,立马抱着一堆资料出门理了发,削发明志,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唐非晚让她多留在病房学习,观察,不懂就问,尤其是护士,要和她们打好关系。
谷妍一一记下。
值班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下午五点,唐非晚端着刚拿到的外卖冰粉,准备休息片刻,急诊普通内科组的医生找上门。
“今天林主任值班吗?”
唐非晚舀了一勺冰粉,送进嘴里,吞下肚才回道:“她夜班,应该待会儿就能到。”
医生:“我们遇到麻烦,想转个病人到你们重症组。”
“说说看。”
医生简单说明情况:“四天前住进来的病人,发烧,咳嗽,白细胞计数17x10^9/l,中性粒细胞计数也升高,以为只是普通的细菌性肺炎,用上抗生素,但是没起到作用。”
白细胞计数高,一般确实可以排除真菌或者病毒引起的肺炎,唐非晚顺着往下问:“用的什么抗生素?”
“邦达。(哌拉西林钠他唑巴坦钠)”
都用上这个药了,如果是普通细菌性肺炎,照理应该管用。唐非晚引起重视,又问:“患者现在的体温多少?”
“快39c,胸痛,肌肉痛,痰也增多,我才想着来找你们。”
唐非晚两口喝完冰粉,离开座位:“走,带我去。”
两人疾步走进病房的时候患者正被17岁的女儿扶着吐痰。戴着帽子口罩的唐非晚待病人重新躺下,她才上前观察。
浓痰,血性痰,她立即询问身旁的医生:“排除肺结核了吗?”
“胸片做过,看着不像,而且痰检也检过两次,都呈阴性。”
“还是得做ct,也可以排除一下肺部其他疾病。”唐非晚略微俯身,拿听诊器听患者的双肺,湿罗音。胸痛,血性痰,持续发高热,但是没有达到转去eicu的标准,于是建议先做ct,继续观察。
患者听见要去icu,连声拒绝:“医生,我不去icu,听说那地方一天就是好几千。”
她17岁的女儿握着她的手:“妈,只要能治好病,花多少钱都可以。”
“瞎说什么?你考大学得花钱,你嫂子生二胎也得花钱。”
患者叫张燕,今年50岁,有个30岁的儿子在小吃街做生意,女儿还在念高中。她平常节约惯了,想着如果一天要花好几千的医药费,还不如不治。
“等医生确诊什么病,我回家吃两副中药就好了。”
有这样想法的患者并非少数,唐非晚和普通内科的医生见怪不怪,给她开了ct单,让人先去做ct。
半小时后,张燕做完ct,显示在电脑上,病灶排除肺结核以及其他肺部疾病,普通内科的医生叫了呼吸内科会诊,基本确诊为普通肺炎干预不成功,发展成肺脓肿。但是呼吸内科说自己没有病床,又把人留在急诊内科,继续抗生素治疗,然后用上纤支镜帮助排痰,取痰化验。
那位急诊普内的医生也没有再来找唐非晚,想着只要患者对症用药,应该可以慢慢好转。
唐非晚稍微闲下来,随手翻开旁边的医学杂志《theannalsofthoracicsurgery》,浏览心外科王主任昨天新发表的文章,她还记得两年前,自己也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当晚兴奋得半夜无法入睡。
“小唐,你来一下。”高主任路过,顺便喊她。
这还是入职以来,高主任第一次主动叫她去办公室,唐非晚有些忐忑。她放下手边的杂志,离开办公桌,紧跟着高宗祥进了主任办公室。
高主任笑脸盈盈:“坐,小唐。”
领导私下找你,准没有什么好事。果不其然,唐非晚在他对面刚落座,高主任开口就问:“没谈对象吧?”
唐非晚还没来得及接话,高主任接着说:“急诊科的单身女性,单身男性最多,医院领导都替你们着急,所以和蜀江大学的教师工会搞了一个联谊活动,给你们青年才俊创造机会。”
“单单只是我们急诊科?”唐非晚没抓住重点,问了句。
“还有另外两个科室,其他科室也可以报名。”高主任瞧着她兴趣浓厚,点开表格准备记录,“小唐,你1月的生日,今年刚满30岁,是吧?”
唐非晚总算明白什么意思,想办法拒绝:“高主任,我......”
“不对吗?”
唐非晚苦笑:“高主任,这是自愿报名,对吧?”
“原则上是自愿,但是我希望你们可以积极一点。你们啊,平时工作忙,没有时间接触其他人,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
唐非晚明白必须把话说绝,才能推脱,因此撒谎道:“主任,我有喜欢的人,正在尝试接触。”
高主任叹气:“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找相同的托辞,小林也是,5年前就说正在接触,接触5年还是单身,现在都34了。”
“啊?”唐非晚这回儿抓住了重点,紧接着问,“林主任还单身吗?她不是有个女儿?”
“阳阳是小林领养的孩子,现在她年龄到了,又有一个拖油瓶,以后想结婚更难,怕只有找个二婚了。”
“单身”,“领养”,唐非晚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字,哪里还能将高主任说的话听进去。
“小唐,小唐。”高主任瞅她抿着唇,似乎在走神,接连喊了两声。
“嗯,主任。”唐非晚挺直了身子,解释说,“我在想下午接的病人。”她停顿两秒补充道,“主任不用担心,我还年轻着,想再拼一拼事业。”
“好吧,我也不能强求。”高主任动员工作已经做到位,至于他们怎么考虑,自己也没法干涉。
唐非晚感谢两句,推说病房还有工作,成功逃脱。她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连路过的住院医师都能察觉,八卦地问:“唐医生,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唐非晚只笑不语。
她回了办公室,碰上刚接完班的林也,没忍住,冲着对方展颜一笑。哪知林也拿着病历就往外走,半点反应都不给。
没关系,没关系,来日方长。蜀江大学家属区,郑教授,邻居......
唐非晚属于行动派,心里决定做什么就会马上实行。她坐在电脑前,翻着患者留下的联系方式,找到郑教授电话号码,成功拨通,待对方应声,她出言便是:“郑教授,您好,我是附二院急诊科的唐非晚,想问您在蜀江大学家属区的老房子租出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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