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门房拿着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此人虽自称长随,却乃谢家亲卫。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跑到二门传消息。
一刻钟后,管家张瑞小跑着过来,谄媚鞠躬:“大人,我家主君有请。”
那人阔步往里走。
沈既宣方穿戴完整,候在书房。
见到沈既宣后,长随拱手,奉上一封书信:“沈将军,我家少君的信。”
沈既宣连忙接过。
信封上只得寥寥一句:沈樱亲启。
落款是谢渡的名字。
沈既宣愕然抬头:“这……”
长随道:“沈将军,我家少君乃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与沈姑娘商议,还请您尽快转交。我家少君还等沈姑娘回话。”
沈既宣猛地回神,连连点头:“我这便去,阁下稍候片刻。”
绿芙院内尚且一片安静,不论主仆皆未起身,分外安静。
沈既宣叫醒守夜的婆子,冷冷道:“叫姑娘起身,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说罢,大步走向前厅。
沈樱被叫醒时,下意识望了眼天色,茫然看向踏枝:“怎么了?”
踏枝衣衫仅是虚虚披在身上,尚未给自己整理好,便跑到沈樱卧室,一边给沈樱穿衣裳,一边道:“主君过来找您,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沈樱蹙眉,忍下火气。
沈既宣这个时辰起床至绿芙院,定有其原因,不可能无事生非,他没这么闲。
他们父女,更无凌晨交流感情的必要。
她伸手去系扣子,声音平稳:“好了,头发不用梳,回来再说。”
沈樱没有多少礼仪,快步走向正厅,道:“父亲。”
沈既宣道:“刚才谢渡的长随上门,送来一封书信,你看看。”
他递给沈樱,
沈樱眉头紧皱,拆开信封,看上头的字,脸色逐渐发白。
沈既宣问:“怎么了?”
沈樱没说话,继续往下看,直至看完,面色仍是难看得紧。
沈既宣有些不解:“为何不说话。”
沈樱直接将信封塞到他怀里,抿紧了唇,嗓音艰涩:“信上说,今日早朝,谢太后要封我为安宁公主,和亲羌国。”
沈既宣急忙拿着那张纸匆匆浏览,脸色同样越来越难看。沉默片刻后,单手握拳,狠狠砸了下桌面:“欺人太甚!”
“皇家自有公主、郡主,再不济,县主、宗女总是数不胜数,凭什么要你去羌国和亲?”
纵然,他一向拿沈樱当做筹谋权位的工具。却也一清二楚,他如今的富贵名利,是拿羌国一颗一颗又一颗人头堆起来的。
如今皇家想要他的女儿和亲羌国,与要沈樱的命有何区别?
何曾将他沈既宣的赫赫功劳放在眼底半分?
沈既宣咬紧了牙,面色青黑:“若谢太后当真敢如此,我定于神通殿长跪不起,好叫天天人看看,这便是皇家对待功臣的态度!”
沈樱沉默着,在一侧坐下,未绾的长发散在肩头,烛火下,目光雾沉沉的。
她声音极轻:“父亲,您该去早朝了。”
沈既宣看向她:“你预备怎么办?”
沈樱的目光落在摇曳的蜡烛上:“父亲,蜡烛能燃烧,取决于灯芯,若灯芯成了我的,只余灯油,又有何用?”
沈既宣愕然,下意识看向掌中书信。
上面“谢渡”二字,分外清晰地映入眼帘。
谢渡,谢家。
谢太后如今稳若泰山,恣意妄为。
但,若失了谢家扶持,便犹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沈既宣沉吟片刻,问:“若朝堂上有旨,我当如何?”
沈樱面色平和:“父亲,今日朝堂上,不会宣布此事。”
沈既宣蹙眉:“可这信上……”
沈樱道:“宋妄还在。”
宋妄懦弱,却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和亲羌国。
沈既宣骤然失声。
沈樱起身:“父亲稍等片刻,我回个信。”
她转头去了隔壁书房,回了信,塞在信封里,递给沈既宣。
沈既宣拿回前院,给了那位长随。
那长随略一颔首,告辞,匆匆离去。
绿芙院内,沈樱坐在梳妆镜前,嗓音平静冷漠,如观他人之事:“踏枝,为我梳妆。”
“姑娘……”踏枝双目赤红,“太后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凭什么,姑娘的命要这样苦。
沈樱拿起梳子,轻轻梳着一头秀发:“不必伤心,上坡的路总是难走,人要过得比以前好,总要承受寻常不能承受之压。”
“踏枝,只要是能解决的困境,便不算困境。”
踏枝哽咽着,点了点头:“我为姑娘妆扮。”
又问:“姑娘要去何处?”
沈樱弯了弯唇,目光落于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轻轻幽幽道:“秋白楼。”
方才,她给谢渡的回信当中,亦只一言。
——辰时,秋白楼一叙。
沈家的马车,停在秋白楼门前时,尚不到辰时。
沈樱下车,上楼,推开雅间的门。
果不其然,谢渡早已候在房间内,手边只一盏清茶,抬眼望向她,起身:“阿樱。”
沈樱站在门边,定定看着他,没进门。
谢渡看她:“沈姑娘?”
沈樱蓦然回神,咬了咬下唇,轻声问:“谢渡,你当真要娶我?”
谢渡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点头:“是。”
沈樱又问:“若我不嫁你,是否逃不过这次劫难?”
谢渡抿了抿唇:“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后极为坚决。因怕陛下阻拦,今晨会让他前去太庙祭祖,三日方归。”
他顿了顿:“陛下走后,明日她便会降下懿旨,册封你为安宁公主。”
“若你不定亲,或与旁人定亲,太后都不会收手。你只有做我的妻子,才能不被旁人算计。”
沈樱抬眸,道:“你的信上说,是今晨。”
谢渡平静道:“内侍中已拟好懿旨,我不敢赌,只想尽快盘算解决。”
沈樱道:“我父亲说,他会去神通殿跪求,太后收回懿旨。”
谢渡道:“你若信他,便不会在这里。”
沈樱沉默许久,双脚踏入房门,关上门,在谢渡对面坐下。
谢渡看着她,等她开口。
沈樱整理思绪,缓缓开口:“谢渡,你可知道,我是天子弃妇,二嫁之身,与另外一个男人做过两年夫妻。而且,宋妄他是你血亲的表弟。”
谢渡闻言,点了点头:“我知。”
“我出身寒门庶族,上数三代,无五品之官。”
谢渡道:“我知。”
沈樱继续道:“我一非良善,二非贤惠,三非淑婉,心机深重,心狠手辣。”
谢渡道:“我知。”
沈樱看着他,盯着他平静的、柔和的眼睛,毫不避让,字字清晰:“还有一点,谢渡,我不喜欢你。”
谢渡仍是只有二字:“我知。”
沈樱定定打断他,无悲无喜地叙述,“终其一生,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不会为任何人付出,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不会被任何人困住,若有一日,你成我的拖累,我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谢渡,你若娶别的女子,会夫妇和乐,儿女绕膝,安康喜乐,娶我,却只有麻烦。”
“谢渡,你确定,要娶这样的我吗?”
谢渡毫无犹豫:“我确定。”
他为沈樱倒一盏茶:“沈樱,世无完人,谁无缺陷?”
沈樱没说话,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我与你所想,也并不一样。世人皆道我谢明玄是明月清风的君子,沈姑娘以为,我当真如此吗?”
沈樱看着他:“我以为,你当真如此。”
谢渡不由失笑:“沈樱,不论如何,今日我极清醒理智,可以做自己的主。”
沈樱看着他,忽然屏住呼吸。
谢渡定神,语气格外认真:“渡年方弱冠,尚未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求娶姑娘为妻。”
“沈樱,你要再拒绝我一次吗?”
大慈恩寺的风雪簌簌落在耳边,盛放的红梅鲜艳,馨香似乎仍萦于鼻尖。
同样的话,他在大慈恩寺说过一次,这已是第二次。
沈樱忽然失了继续质问的力气。
她声音不大,却有力:“谢渡,你去沈家提亲吧。”
谢渡骤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臂:“待你回到家中,谢府的聘礼,也便到你家门前。”
他起身,神态温和平静:“阿樱,回家去吧。”
他拿起旁边的空盏,喝一口水,到唇边举起,方察觉不对。
沈樱闭了闭眼。
谢渡面无异色,放下茶盏,轻轻笑了声:“回去吧。”
沈樱起身,出门,上马车回到沈府。
门外,果然已是锣鼓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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