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提着枪走入深夜中时,那在地下游动的凶兽,在再一次捕捉到他的身影之后,从地底破土而出,钻开了地面。
大地“轰隆隆”的响,地势地貌被凭空改变。
丘陵变成了山地,平原裂成了深陷成长渊。
紫红色的瞳孔越来越明显,在幽深的长夜里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一双又一双眼睛嵌在肖似龙头的眼窝里,盯着哪吒的身影,在地底游动而后如鲤鱼一般跃升上空,冲向天上的哪吒。
一颗颗巨大的头颅由此暴露出来。
一、二、三......直到第九颗头露出来时,地下祭坛上传来密云古老的歌谣,篝火闪闪烁烁,映照着地下信徒们虔诚的姿态。
他们庆祝着他们期待已久的神明终于降世。
哪吒甩了甩手中的长枪,红色的长衫在风中舞动,他面容姣好,神色却冷峻,高高绑起来的头发,随着风的方向向东飞扬,飘扬的发丝粘到他的唇前,他抬起眼帘,一双冷冽的凤眸将相柳的全貌收容进去。
直视神明乃大不敬。
相柳愤怒地嚎叫出声,带动的声波,引得大地震动,狂风大作,将地上的树木都连根拔除,眨眼间方圆百里,草木枯荣。
哪吒的双耳没有杨婵手的遮挡很快落出血来。
他感应着灼热的血从耳廓处滑落,头痛欲裂,眉间的咒印隐隐爆发出鲜艳的红光。
他摁住头,冷声骂道:“都是入了土的老东西了,不乖乖去死,倒跑出来招摇过市了?”
相柳一甩尾巴,紫色的污水从深渊里奔腾而出,他们像是喷泉,朝着哪吒喷涌而去,哪吒载着风火轮轻巧躲过,不想,喷出来的污水朝天喷出以后,收不住了一般朝四方放射状地漫开。
所经之地,草木无不枯萎,腐烂。
这污水有毒。
哪吒脸色一变,他下意识望向偏僻的林间,遮掩气息的屏障可不能挡住毒水。
这该死的老东西!
他丢出乾坤圈,金色的乾坤圈再抛之空中以后变得无限大,而后,包住相柳和哪吒,直直地落了下去,“叮”的一声,乾坤圈向洪水一步到达它即将漫过的土地,嵌在地底,金色的光芒围着一圈大圆迅速朝天上合拢。
相柳的一只龙头朝天飞去,却在即将合拢的“天窗”上抵住,它拼命去撞,神器却不能被它撞开,反倒合拢地更快。
哪吒作为乾坤圈的主人,代替它承受了一部分伤。
他咳了咳,将涌上来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他踩着风火轮飞至“天窗”处,长枪精准,掷向相柳紫红色的眼睛。
又是一声剧烈的响声。
哪吒面无表情,他已经被这只爱吵爱闹的凶兽折腾聋了。
相柳朝哪吒张大嘴,露出尖利又毒辣的牙齿,试图将他一口吞下,哪吒不躲,反倒接近,踩到相柳的嘴里,长枪直入,横贯插下,又一个倒空翻,从相柳腥臭的嘴里掉出来,脚下的风火轮短暂消失,他迅速下落,其余的头颅也朝他飞去。
他捻起指决,大喝道:“破!”
“砰”的一声,那把长枪无限变大变长,发出红色的腥光,迅速旋转,将它的头颅扎破后,又一整个拧下来,扯断。
沉重的龙头掉到污水中,它泼出来血溅了哪吒满身。
相柳操御的洪水是毒水,它的尸身、乃至于身上每一滴血水都是剧毒,当年它死后,尸身因为腥臭、剧毒无法丢弃,祸乱人间,只能封印,交由众神镇压,至今已不知尸身具体的方位了。
眼下,相柳已死,虽没了剧毒的尸体,可是在鬼域里这一切的不真实又变为了真实。
哪吒立即闭上眼,脚下的风火轮又凭空升起,载着他飞向远方,可是血已经溅到他身上了。
剧毒的血水融在他身上,很快的,他的皮肤便融化开来,仔细去看,衣衫下的皮肉已经浅浅地融掉一大片了。
哪吒紧紧皱着眉,忍着剧痛,眉间的朱砂越来越红,好像快要压抑不住什么了。
失去一只头颅的相柳在惨叫。
它剩下的八颗头朝着哪吒蜿蜒而去。
哪吒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变为了近似黑色的红。
哪吒身前忽然飘出混天绫。
他抓住混天绫的一端,在八头的间隙穿梭,混天绫仿佛是一根蚕丝,而他是织布的梭子,引着红线,将上下八头相互勾连。
等它们反应过来时,哪吒已经将它们通通捆在一起了。
混天绫的另一端回到手中,无限延生变长的混天绫又变成了原来长度,那相互勾连的八只大头捆在一起,几乎要被拧断了脖子。
剩下的八颗头颅也要被他一并拧下来。
它们在剧痛中嘶吼,八颗头颅都张开了大嘴,拼了命地朝哪吒那边够,想要一举将他咬死。
哪吒在疼痛中也已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混天绫愈发收紧,他和那一颗颗有他身体那么大的眼球对视。
这个渺小的,嚣张的人类,打算就这样绞死相柳。
相柳在即将被拧断脖子时,咬断了缠绕自己的混天绫。
紧织的混天绫一被断开,哪吒用力到冒出青筋的手也松了,骤然断掉的混天绫,让哪吒双手悬空,双臂呼的一下打开,整个人向后倒。
风火轮撑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倒入污水之中。
可就在这时,他迎来了愤怒中的相柳的报复。
相柳一失去禁锢,八颗头心有余悸地扭了扭脖子后又愤怒地朝向他。
它的速度太快,风火轮又只能带着哪吒往下飞,试图寻找机会让他突出重围。
哪吒平躺着向后迅速仰倒,笑容诡异地爬上了他那张稚嫩又阴狠的脸,他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中,打量着这个即将要自己性命的凶兽。
相柳追上了他,最近的一张嘴张开,想要一口咬碎这个脆弱、渺小又嚣张的凡人。
哪吒抬起一手,做出拧断脖子的招式,嘴上无声地轻念口诀。
冲天的火光骤然升起,“呼”地一下散开,如花儿一般绽开,然后抻着头将所有胆敢伸向他的头通通吃进去。
大火熊熊燃烧,遇水不熄。
相柳念起了某一段记忆,竟然恐惧起了眼前的凡人。
它滞在原地,奋力与大火搏斗。
然而,这一局虽险胜,风火轮却最终也没有找到破局之法,带着它的主人离开剧毒的洪水。
哪吒就此坠入了可以彻底融化他的洪水之中。
他的皮肉、筋骨都在眨眼间通通融化,那些东西像一张软乎乎的皮敷在他坚硬的白骨里,很快的,他的眼睛也遭受了毒水的蚕食,他即将变成一具杨婵所恐惧的骷髅。
他整个人顺着重力在水中往下沉,那些皮肉和衣物却上浮,仿佛试图把他拽出水面。
可是,变成怪物的哪吒单靠自己是出不去的。
他痛的已经麻木了。
黑暗的深水中,什么也看不见。
意识变得悠远,哪吒癫狂的神思在濒死的时刻开始飘荡。
那是,他尚年幼的时候。
他自小就像个误闯进人类社会的怪胎,生下来时的模样是,稍微长大一点,那些诡异的想法、行迹就更是。
乃至于,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犯错,又错在哪里。
反应过来时,李靖便已大怒,底下的奴仆便已噤若寒蝉,陈塘关的百姓们便已哀声四起......
李夫人,他的母亲便又会哭了。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因为哭泣变得越来越浑浊。
她抱着他,摁住他的头,对他说:“儿啊,跟你爹认个错吧。”
或者是,“哪吒,算娘求你。”
他一开始会说好啊。
反正他什么也不懂,就按照他们评判的方式来吧。
生养之恩大过天,哪吒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他们想要什么,哪吒就该给什么。
但是应该归应该,能够归能够。
他们要的,哪吒倾尽所有也是给不了的。
李靖想要一个正常的、听话的儿子,可是在他心中,怀了三年才产下来的肉球连人都不算,只是个妖孽。
李夫人想要一个和睦的家庭,可是当她生下怪胎以后,李家就难和睦下去了。
前两位儿子双双远走,冷清的家里除了自己,便只有关系僵硬的父子俩。
她求了这个,跪了那个,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哪吒却为了她,低了一次又一次的头。
他们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了。
好儿子,好家庭,好臣子。
他亲手剜去他的天性,龟缩在伦理该有的壳子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循礼循法,循规蹈矩。
这样过了几年,商王卜算哪吒要亡商,“忠君爱国”的李靖转头就将把头已经磕到地上的哪吒丢去喂豺狼。
李夫人眼泪快要流干了,却不敢挣脱束缚去救她拼命生下来的儿子。
她除了哭,还是哭,临别前嘶吼着:“哪吒......”
然后呢?
没了。
她想做的有很多,能做却只有这么多。
哪吒被丢在荒山上,李靖驾着马,遥遥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愧疚,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你,哪吒,我们的父子缘分已尽了,下辈子再还吧。”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骑着马远走,心里想,这样的人生,他还敢有下辈子吗?
李靖不留念,哪吒同样不留念。
年幼的他就那样转过头走向注定的死亡里。
但他不想入下辈子,于是他挣扎着活着,直到被太乙捡回去。
修炼几年,哪吒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李家,李夫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的下落,往朝乾元山上送了衣物和糕点。
他从太乙手中接过礼物,没有惊喜,只有恐惧和愤怒,他想,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找到他,捆住他?
太乙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温情却残忍地说:“哪吒,你与李家人因缘未断,到了时间就下山吧。”
哪吒死死捏住衣服,问:“到底,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肯放过我?”
“非要我死吗?!”他眉间朱砂殷红,隐隐要流出血来。
太乙手拿拂尘,抬起一指,轻轻点在他眉心,灵力灌入,哪吒冷静下来,抬头望向太乙,见他说:“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哪吒,这恩情太重,不是轻易就能斩断的。”
“你或许,为人的这一辈子都无法逃开。”
“这便是你的命数。”
这便是我的命数。
哪吒看着混沌天地如此想。
他闭上了眼睛。
混沌的天地却在此时爆出剧烈的白光,变为更为混沌的苍白。
哪吒那双已经快要融化的眼睛缓缓睁开,发现昏暗的江水被照亮。
他一愣,发现白光过后又是绚烂的彩光。
多彩绚烂的,让他差点忘记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的人生。
杨婵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在眼前出现。
是幻觉吗?
他微微蹙起眉。
不,不是幻觉。
她的身影在逐渐浑浊的视线里却越来越清晰。
她手执宝莲灯,莲灯发出绚烂的彩光将她团团包围,她浅色的眼瞳里映照着彩色的光芒,在浑浊的海里搜寻。
终于,她看到了下沉中的哪吒。
不,严格意义上那不是哪吒的样子,那是一副即将彻底融化的骷髅。
可是,杨婵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大喜,眼中的光芒更甚。
哪吒没有想错,也没有找错。
那真是天底下最亮的一双眼。
亮的即便彻底失去光明的哪吒还能看见。
杨婵朝他游去,然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惧怕的“鬼怪”。
她紧紧抱住他,微微颤抖,不知说点什么,缓了几口气才终于找到声音。
她跟哪吒一样,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就乱叫,她喊:“喂,混账,你还活着吗?”
自然是活着的。
哪吒抬起手臂,用已化为枯骨的手蒙住了杨婵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也知道杨婵怕鬼。
杨婵愣了愣,乖巧地闭上了眼,然后抬起手臂,朝着手里拿着剑放去,趁着哪吒看不见,沿着刚长好的伤口,又割了自己一道。
猩红的血液被宝莲灯吸收,于是彩色的光芒化作粉色,哪吒在神力下,骷髅又在眨眼间长回了眼睛、筋骨、皮肉。
凤眼,剑眉,薄唇,还有一张稚嫩又柔和的面容,凌冽却稚嫩,张扬却沉重,暴虐却温柔。
矛盾又锋锐。
正是这世上最美的少年郎。
哪吒放了下了手,杨婵睁开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见他在深水之中,眉头轻皱,幽潭一般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自己,被红色的发丝缠绕的长发却飞扬到她手臂上,将她轻轻抓住,心头一跳。
她不解自己的心动,以为是生气,于是鼓起腮,气呼呼地指责:“你这个大骗子!”
哪吒神色莫测。
杨婵还要再骂,哪吒却忽然捧起她的头,冷声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他将杨婵的头捧得更近:“想死吗?”
他再用点力气,杨婵头就要被他拧断了。
杨婵不得不怀疑他打算谋杀自己。
正在此时,海一般的毒水终于在宝莲灯的净化中变为了普通的河水。
杨婵抓住他的手腕,冷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虽然不是天庭的走狗,但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哪吒一愣,紧接着嗤笑一声,道:“对。”
之前做个说什么也不应的闷葫芦,这会儿当坏人倒当的很得心应手。
杨婵拼命地挣开他,哪吒松了手,然后被一把丢进湖水里。
杨婵不要他了,她赌气似的说:“你这个混蛋!”
“我不要你了!”
她放下豪言壮语:“我要淹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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